一中的教师中人才济济。老教师中,多为学识渊博者;刚从京都大学毕业的年轻教师,也在教学上刻苦钻研,精益求精,力争成为教育界的名人。学校的良好校风得益于校长森外三郎先生。
教师中既有学识,又有幽默感的,秀树认为当数数学教师竹中马吉先生。他是土佐人,从物理学校毕业。他让学生发笑的技巧相当高明。
秀树还记得他上第一节课的情形。随着上课的铃声,小巧身材的竹中先生出现在讲台上。他第一句话就说:
“没来的同学请举手……”
话音未落,全班已哄堂大笑。进入正题,他随意地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圆。这个圆画得漂亮极了,几乎找不出毛病,显示出他坚实的基本功。但是,转身面对学生的竹中先生却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他嘟嘟囔囔地说:
“我画圆真是太差了。真是太难了。请原谅。”
这其实是“怎么样?漂亮吧”的反语,同学们都心领神会。于是,老师笑嘻嘻的,同学们也乐得哈哈大笑。在笑声中,枯燥无味的数学公式就变得轻松愉快了。老师幽默,同学也喜欢和他开玩笑。大家亲切地叫他“马老师”,竹中一点儿也不懊恼。大家还给其他老师起了绰号。
譬如,像老爷子啦,车篷啦,丹保屋啦什么的。丹保屋是给留着胡子的图画老师起的。因为学校有个叫丹保屋的文具店,老板的模样和图画老师很相像。
秀树不喜欢死记硬背,也不愿为考试而努力。对需要背诵的学科,他得不到好成绩。他喜欢运用逻辑推理的数学,再加上竹中马吉老师高明的教学方法,他很快就进入了学习的角色。数学,特别是欧几里德的几何所具有的明晰性、单纯性以及逻辑性,深深地吸引了他。
看上去很难的问题,靠自己的思索把它解开了,这是秀树最为高兴的事。遇到一道难度很大的几何题,秀树就精神焕发地投入战斗。如果几个小时都不能完成,他的倔劲就冒上来了。窗外的一切打扰不了他,就是妈妈喊吃饭的声音,也传不到他的耳朵里。经过一番拼搏,找到解题的窍门,那种喜悦真是难以言说。从这一番演算中,秀树仿佛感受到生活的真谛,体会到人生的价值。
几何教科书上的题目,不费多大的劲就做出来了,有时还做在老师讲授的前头。秀树又去买来各种各样的参考书和习题集,一个一个地从头做下去。秀树还喜欢秋山武太郎的《明解几何学》。这本书里有一些有关西洋数学的逸事,让人大开眼界,读起来又十分有趣。
代数也是秀树喜欢的学科。在小学的算术里,有“鹤龟算法”,恰似变魔木似的。如果不巧妙地动一番脑筋,是解不出来的。而在代数里,只要把未知数写成X,就会毫不费力地找到解题路径,再按照逻辑径直推算下去就行了。
总之,对于头脑单纯、不把事物弄明白就不罢休的秀树来说,数学最符合他的脾气。但是,他没有成为数学家。不过,如果他专攻数学的话,也许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成就。
由于热衷于几何学,对物理的兴趣就还没有产生。物理教科书很简单,一看就明白。当然,明白的仅仅是明摆着的事实。至于内部的深奥道理,是越想越糊涂。未知的世界浩瀚而渺茫,找不到入门的途径。对于物理,当时的秀树就连想什么、怎样想下去都不知道。
物理参考书也没有合适的,班上进行的实验,也不能令秀树感到满足。对物理课提不起兴趣,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对于其他功课,秀树也有不同的兴趣。他特别不擅长制图和体操。
体操中最困难的是单杠,徒手体操还能凑合。其他运动,如划船、游泳、打棒球等等都还可以。有的项目在年级中处于领先地位。
对单杠的畏惧可以追溯到一年级。刚一入学,一位叫松蒲的高个子男同学就引起秀树的注意。松蒲不光个子高,骨骼也像成年人。一副儿童模样的秀树对他有些望而生畏。松蒲一旦摸到单杠,就舍不得丢手。
一会儿翻身上,一会儿悬臂大回旋,惊险的动作做得天衣无缝。他漂亮的身躯体成一条直线,以一根铁棒为轴心在空中旋转,把秀树看得眼花缭乱。
当松蒲飞速旋转时,秀树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而体育老师却叫住他:“小川,你做做看。”
不敢与松蒲比较,秀树在单杠上有些自惭形秽。他最怕老师叫他上杠练习,他老是想躲在同学们的后面。
单杠不行,秀树一有时间就躲进了静思馆。读书是他强烈的欲望。
进入图书世界以后,他就把自己封闭在只有自我和知识的玄思境界4 少年感伤主义
在静思馆,秀树看了许多有关西洋历史的书籍。回到家,又趁兴翻开硬褐色封面的外国翻译小说,拿到哪本就看哪本。同时,也看日本的文学作品,如吉田玄二郎的散文,秀树喜欢他的感伤格调。
一会儿喜欢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不几天又被日本作家西行法师的《山家集》所吸引。到了中学高年级,也曾对正宗白鸟的阴郁小说感兴趣。然而,真正地也是漠然地思考人生,还是从读了俄国文豪托尔斯泰的 《人生论》开始。 读了《人生论》,秀树领略了托尔斯泰博大精深的人道主义。托尔斯泰的思想在少年秀树的脑海里扎下了根,并逐渐发芽、生长。以人道主义思想为基点,秀树开始思索许多人生问题。
譬如,作为人来说,人生究竟是什么?这是一个难以说清楚的问题。
秀树就开始考虑这一问题。他发现人类有苦恼,于是,就试着把自己的苦恼清理出来。但是,当列举出自己的苦恼后,又发现这些苦恼不但在自己的心里,还在世界上所有的人的心里。这样,他得出结论,苦恼在人类是共通的。以次类比,幸福也同样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
经常进行玄想的秀树尽量避免与人接触。他觉得交往之中就避免不了伤害,而伤害别人是可悲的事情。他想,人在考虑孤独的时候,就应该承认自己是孤独的。于是,放学回家路上看到比睿山,也就产生一种孤高的情绪。也许和心境相契合的原因,看到孤独的比睿山,秀树心中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这也许就是人人都要经历的少年期的感伤主义吧。在年届50岁的时候,秀树还能依稀回忆起那种令人成熟的感伤主义。
大姐嫁到东京后,家里的男孩子渐渐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各自的自我主张也强烈起来。对一件事物,兄弟各有各的道理。这样,争论就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兄弟们议论了兄弟的问题。
意见肯定不会一致,争论就变成了争吵。和秀树势均力敌的,是他的哥哥茂树。茂树比秀树了解的东西要多得多,他从老师和同学那里吸收了许多新知识。秀树经常谈到的托尔斯泰的《人生论》,就是从茂树的同学、一位托尔斯泰迷那里学来的。可见,托尔斯泰的影响在青年当中极大。
茂树的意见,大多数是有道理的。但正是这一点,激起了秀树辩论的欲望。辩论到最后,秀树理屈词穷,只好诉诸武力。两人打起架来,也是势均力敌、相持不下,就由大哥芳树来仲裁。
芳树的仲裁很有特色。他不会以理服人,因为两个弟弟就是因道理讲不通而导致肉搏。于是,不耐烦的大哥走近秀树和茂树,把两只手分别放在两个弟弟的后脑勺,猛然使劲,让他们的头“咚”地一声撞在一起。
这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仲裁,因为它给了你肌肤之痛。秀树有时懊恼得想哭出声来,但是,又不想在茂树面前扫自己的面子。
关于一个物理问题的争论最具有代表性。
秀树向茂树提出了问题:
“一块石头破为两块,这两块又破为四块,还可以继续破下去。”
“那当然。四块中的一块,就是1/4。再继续破下去,就是 1/8,1/16。”
“哥哥,一直破下去,破到不能再破为止,往后又是什么情形呢?”
“那还用说,已经破不了啦。”
“我想还能再破。”秀树固执地说。
兄弟俩各执己见,有点像吵架了。茂树毕竟大一些,主动说:“咱们睡下想一个晚上,明天再说。”
第二天早上,沉浸在梦乡中的秀树被茂树叫醒了。秀树睁眼一看,茂树抱着一大摞书,想来是找到了依据。
“秀树,你看,这里写得清清楚楚。破到一定的程度,就决不能再破了。不能再破的,眼睛看不到的,叫做分子。怎么样,认输了吧!”
茂树得意地说。
然而秀树还是想不通:
“那么,把分子分成两半,又会怎样呢?”
“不能破就不能破。考试的时候,有这样一道题,我以分子不能再破得了分。”茂树还是耐心地解释。
秀树还是不服。他想,分子不可能不会再破,但又没有明确的理由。
于是,他的气上来了,瞪着双眼大声说:
“能分,就是能分!不管你怎样说,我认为就是能分!”
茂树的耐心也没有了。他也大声喊道:
“真是不讲道理,胡搅蛮缠!”
斗嘴不过瘾,秀树一步抢上前,两人搅成一团。
正在学习的芳树再也忍不下去了,站起身来将两人的头一撞,作为他的最后仲裁。于是,争吵和搏斗就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