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二年级时还有一些迷惘,但一进入三年级就必须把专业定下来,接受一位老师的固定的指导。
从专业来说,木村老师的分光学与秀树所追求的离得最近。1928年(昭和三年)3月,木村老师请来一个名叫拉波尔台的年轻的德国理论物理学者,要他用英语讲原子光谱理论课。
听外国人用外语讲课,对秀树来说还是第一次。但拉波尔台讲的全部内容,秀树都听懂了。因为德国人讲英语,讲得不是太快,所以要好懂一些。加上讲的内容是他一直在学的,听起来就不成问题。
但是木村老师的研究室里,不接受专攻理论物理学的学生。
如果做分光学的实验,动不动就要求得有玻璃手工的基础。对秀树来说,单杠、制图和玻璃手工是三大棘手的活儿。
刚进大学不久,实验课上,就让同学制作名为体积膨胀计的简单装置。把玻璃管的一端,用煤气火焰烧化,把它团起来堵上管孔,接着把另一端一边烧一边抻长,抻成线似的细管就行了。看起来极其简单,可是秀树怎么都弄不好。一面在煤气火焰上烤,一面抻,还没等抻长的时候,嘎叭一声就断了。
而同学们却不费一点劲儿就做好了。就是制图不怎么好的朝永君,玻璃手工却做得不错。秀树怎么也找不到窍门,只好死了这份心,去做别的实验。
在做光谱实验时,要把玻璃管按用途变成各种形状,然后又把它们连接起来。秀树对此望而生畏。因此,他一开始就认定,自己没有资格进木村研究室。
父亲建议说,接受石野老师的指导如何?还建议他理论和实验双方都搞。秀树觉得这样也好,只是理论与实验都搞,是不是负担太重了呢?
这些事情,又带给秀树许多迷惘。
一天,秀树去拜访在石野研究室搞爱克斯射线实验的前辈河田君,听他介绍他正在进行的实验。
这时进来一个陌生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一个物理学的研究者。他与河田君谈的内容是定货的价格。
对秀树来说,他们的谈话完全是一个未知世界的人们的对话。他认为搞实验,是不是非得进行这样的商谈才行。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还是只能搞理论物理,别无选择。秀树一边听他们的谈话,一边这样想。
此后不久,秀树与朝永君和多田君三人,一起拜访了玉城老师。老师愉快地接受三个学生。
自此,秀树开始了专攻理论物理学的历程。
可以说,玉城老师的研究室有点儿“水泊梁山”的味道,这里聚集着各路“英雄”,在研究室各施其能。
大约有十来个大学毕业了好几年的人,在这里按自己的思路进行学习和研究。比起其他研究室来,这里的人要多得多。有几个是研究流体力学的,从玉城老师的专业来看,是理所当然的。有研究音响学的,也不奇怪。
玉城老师对音乐很有兴趣,在研究室里有风琴和古琴。据说他的琴弹得很好,遗憾的是秀树一次也没有听过。玉城老师对日本的吊钟的音响也感兴趣,常常听到来自研究室的钟声。
学生中还有学习相对论的,这也有它的道理。老师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发表过若干这方面的研究成果。除此之外,研究室里还有学习新量子论的人,这就属于特例了。因为老师对它兴趣不大。
西田外彦和田村松平研究的就是新量子论。老师尽管对这一理论有自己的保留意见,或许接受这方面的学生心中有些为难,但是,他对研究室的人们的自由意志始终是尊重的。只要不脱离理论物理学的范围,不管你学什么,他从来不干涉。就是几年做不出成果来,他也决不会把学生往外面赶。于是,大家学习起来思想很放得开。
当然,有玉城老师这样开明的人,研究室的气氛大不一样。对于秀树来说,因为习惯了森外三郎校长的自由放任主义,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异样。倒不如说正因为这里有“水泊梁山”的雅号,令人感到亲切,觉得在这里更能发挥独立意志,才最终选择了玉城研究室吧。
在进入玉城研究室的三个新手当中,多田君决定学习流体力学,朝永君与秀树专攻新量子论。
在数学与物理学两个方面,秀树应该学习的东西浩如烟海。在数学方面,原来对物理学没什么作用的高等代数,现在必须要学到群论,这是迫在眉睫的问题。在物理学方面,要补的课就更多了,要把古典理论与新量子论全部学好才行。
玉城老师给他们讲解解析力学。关于新量子论,由西田君和田村君两位前辈参与他们商讨。但更多的时候是处于自学状态。秀树认为怎么学习都行,但在三年级期间一定要赶到理论物理学的第一线。
这是十分繁忙的一年。
与秀树他们一起研讨新量子论的西田外彦君,是鼎鼎有名的大哲学家西田几多郎的长子。在很久以前,秀树就是西田先生的崇拜者。现在,学籍就在西田先生任教的京都大学,却不去听它的课,实在太愚蠢了。
于是,从三年级开始,每个星期都去听西田先生的“哲学概论”课,一节都没有缺。
当时,在年轻人中间,西田先生的人缘简直好极了。就连一些三高学生也来听他的课。法学部的大教室里,总是坐得满满的。西田先生把它的讲稿整理成一本一本的,像一部章回评书。每次上课,他都抱着大部头的书籍五六本登上讲台。尽管书很多,但先生从来不看,就让它们静静地在讲台上躺着。先生从讲台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给人以挥洒自如的印象。
西田先生是高度近视。在讲台上走来走去的时候,先生的眼镜常常闪闪发光。与其说先生是把固定的内容教给学生,不如说他像是在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
他常常站住,打开讲台上厚厚的一本书,那准是某位著名哲学家的著作。紧接着,先生就著作的某一观点,说上一段痛切的批评的话语。
先生讲课的内容,时间一长就逐渐遗忘了。但是,当时对先生的印象却一直留存在秀树的心中。当了京都大学的教师之后,秀树还常常到京都的飞鸟井町和镰仓的姥个谷先生的府上去拜访他。哲学与理论物理学,在古代是连为一体的,如今相距得相当远了。只有和西田先生谈话的那一瞬间,秀树才感觉到两者之间的距离近了许多许多。
在秀树家的客厅里,悬挂着西田先生书写的“步步清风”的横幅。
每当看见它,就令人怀念起系着白色的腰带,稍稍弓着腰,一边思考,一边在京都的宅邸附近散步的先生的身影。
秀树曾为西田先生做过一首和歌:
彼处有镰仓,地处狭缝上。
此地有深谷,人儿仍思量。
在秀树拼命地接近理论物理学的第一线的期间,新量子论也取得了长足的进展。量子力学这一新名称下的完整的理论体系,正在渐渐地接近完成。理论上的这些动向使秀树暗暗着急。
他想,必须自己去开拓的未知的旷野,到底留在哪里?如果用量子力学把原子世界完全理解了的话,他想成为理论物理学家,是不是下手太晚了一点?这些自寻的苦恼不久就渐渐明朗化了。
诚然,量子力学在接近完成,它应用于许多方面,在许多地方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但是,它还没有把全部学科覆盖净尽。在20世纪的理论物理学的两根支柱的量子论与相对论中,前者以量子力学的形式有了巨大的发展,然而在相对论方面,还没有与量子力学融合起来。
在量子力学中如何吸收相对论,换句话来说,相对论式的量子力学应当怎样去完成,这是对理论物理学家提出的重大课题。
谁知在秀树进入三年级的那年,即1928年,英国的年轻天才——狄拉克,发现了对电子的相对论式的波动方程式。这对秀树来说是个极大的刺激。与其说是刺激,不如说是一个小小的打击。不管怎么样,也得学习狄拉克的新电子论才行。它的毕业论文的主题,就是有关狄拉克的新理论的。
就这样,秀树繁忙的三年大学生活就告一段落了。秀树仍然什么也不是。但他今后的研究方向,却有了明确的目标。虽然还没有研究成果的结晶,但结晶的胚胎已经在开始成型。
马克斯·保伦在《原子力学的诸问题》的结语中说:
一个结晶是明晰的。但结晶体的集合体,还不透明。
秀树认为,在这个意义上,他只不过是结晶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