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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孩子还那么小——两代母亲的心情


龙应台(四十二岁)访问应美君(七十岁)

  龙:妈妈,我要访问你。

  应:自己母亲,有什么好访问的?

  龙:先谈谈你的家庭。

  应:我家是淳安的大户,在镇上有绸缎庄百货店、有房产、有田地。母亲生了十三个孩子,大多夭折,只有两个哥哥和我活下来。小时候,我很受家里大人疼惜的。

  龙:家里送你上学吗?

  应:我小时候,都是祖母作伴,祖母死了,我就孤单了。父亲提前把我送进学校,和二哥同校。我读两年,二哥就开始偷懒,叫我代他作功课,他自己跑出去玩。后来他留级啦,我升级,变成同级同班了。这下我惨了,震动了三姑六婆。她们叽叽喳喳说,家有公鸡不啼,母鸡啼,是不样之兆,而且女儿读书没有用,将来是给人的,儿子才是自己的。我父母就把我休学。每天我看着哥哥们背着书包,走出前门,独我不能,心里真痛呀。

  龙:我初中毕业的时候,爸爸希望我去读师范,说是不要学费,而且女孩子不需要读高中大学,做小学老师最适合。你记得吗?

  应:当然记得喽!那个时候你说你想读高中,我就坚持让你读高中,因为我自己求学求得好苦呀!休学以后我就生重病,重病昏迷的时候,哭喊着要求去上学,家里大人吓着了,后来又同意我继续。可是因为已经误了一年,我回去要补上一年课,我不太甘愿,结果是我自己在家,用哥哥的课本,拼命地读;年纪还那么小呢,一心一意只觉得要为读书拼命。后来用同等学历去报考高小,一考就上了,直接读高小,然后进淳安师范,拿到老师资格。

  龙:来台湾之后为什么没有教书?

  应:那你们四个萝卜头怎么办?那个时候,风雨飘摇呀,头上有个屋顶就不错了。

  龙: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在为生活挣扎;你和人合资经营过酱油厂、理发厅——结果总是被人倒了,从来没听说你赚了什么钱;你在茄萣和渔妇一起坐在地上编织渔网,一毛钱一毛钱的赚;你在戏院卖过电影票;你到处起会存钱。我上大学那年,还记得你到隔壁中药店去借钱给我缴学费。茄萣有一位林医师,好像也帮助过你?我的问题是:这么多年这么艰难困苦的生活,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持着一个女人?

  应:你现在自己有了小孩,应该知道了吧?!最困难的时候,觉得筋疲力尽怎么也熬不过去的时候,看看孩子还那么小,只好咬紧牙关硬撑过去,硬撑过去,无论怎么样,要把这四个小孩栽培出来。 像茄萣林医师,他就是看我那样辛苦,借钱从来没催我还过。我一辈子都感激他。

  龙:爸爸是个乐天派,有一点钱,不是在牌桌上输了,就是慷慨送给比他更穷的人。你不怨叹自己嫁了这样一个男人?

  应:男人嘛,比较不会为孩子想。不过,你爸爸也有他的优点。

  龙:你们吵架时,我明知道你是对的他是错的,可是我总还是站在他那一边,因为觉得你这个女人太强悍太凶了,你知道吗?

  应:我不凶悍,你又怎么有今天呢?女儿!

  龙:你觉得我们母女有相似的地方吗?

  应:有。

  龙:什么。

  应:我们都一样敢做敢当。

  龙:讲个例子来听听。

  应:中日战争时,淳安县城里住了好几千的伤兵,城里城外的祠庙都给他们占满了。他们打人砸店强买,无所不为,蛮横极了。有一天我到乡下收租回来,发现母亲的头被强上店门的伤兵给打破了,鲜血直流,好可怜啊!我才十七岁吧!一个人单枪匹马跑到宪兵队去找他们队长理论,事情闹得很大,但是我什么都不怕,坚持讲公理。后年还是宪兵带着那个打人的伤兵来家里道歉才算了事。

  龙:你女儿在写《野火集》的时候,你怕不怕呢?

  应:怕。一方面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一方面,我怕你失踪。我和你爸爸有认识的人,三更半夜被装在麻袋里丢海了。

  龙:嗯,那你怎么看国民党?

  应:有很多不满——可是民进党好到哪里去?

  龙:所以你并不同意"换个执政党试试看"的说法?

  应:不同意。政治都是讲利害的。共产党开始时不也用新号召,后来呢?国民党又坏到哪里去?你看着吧——民进党上了台,一样的贪污,换个党不会更好。

  龙:希望统一吗?

  应:当然希望。可是现在根本没有条件。统一要先有真正的民主;我可不要白色恶霸。

  龙:辛劳一生,终于把孩子带大了。你的四个孩子中有三个博士;你觉得怎么样?

  应:很安慰,他们四个的成就远超过我的预期。

  龙:只是安慰?你不也常抱怨从孩子那里得到的回报不够多吗?跟我说真话吧!

  应:我抱怨的是时代。 我们这一代做孩子的时候,最尊贵的是做长辈的。菜端上桌,第一筷子的肉一定夹给爷爷奶奶。我们一天到晚想着要怎么孝顺父母,求父母欢喜。 等到我们自己做长辈了,咦?时代潮流变了方向,菜端上桌第一筷子肉要夹给小孙子小孙女。现在讲究的是什么亲子教育,也就是小孩最大,我们老的要倒过来讨小的欢喜。 你说我们这一代人倒霉不倒霉呢?我们是两头落空的一代。 但这是潮流,谁也不能怪。

  龙:其实并没有落空,妈妈,你想想,疼爱你的淳安的祖母和父母,并没有受到你的回报,是不是?他们把恩情给了你,你给了我们,我们转给我们的下一代——这不是一个双向道,这是一个单行道,一直往前递送下去,人类因此也才能繁衍不息,对不对?

  应:唉,对是对的。

  龙:妈妈,你马上要过七十生日。想过死亡这回事吗?

  应:想过。心脏病发是最好的走法。

  龙:怕吗?

  应:不怕,反正要来的。

  龙:我们从来不曾谈过将来的事。

  应:无所谓。人死了,都是灰。

  龙:葬在台湾?大陆?

  应:想葬在我母亲身边。

  龙:妈妈,我爱你,你知道吗?

  应:我也爱你,我希望你幸福。

   龙应台访问安安(8岁)、飞飞(4岁)

  龙:安安,你刚在台湾留了一个月,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

  安:嗯——台北的百货公司很大很大,玩具很多,漫画特别多,我最喜欢小叮当,还有龙猫。 (飞:台湾的儿童游乐区不好玩,没有沙坑。)

  龙:简叔叔带你看了场棒球赛,觉得怎样?

  安:没看过,有点看不懂,大家在喊"全黑打"的时候,我以为打球的是黑人,原来是"全垒打"! 观众叫得很大声,有一个人有点三八,他拿着一面鼓,叫"象队加油",又敲又打的。很好玩。 还有,散场了以后,哇,看席上满满是垃圾,没见过那么多垃圾。

  龙:还有什么特别的?

  安:在街上捡到一只九官鸟—— (飞:九官鸟会吹口哨——)外婆买了个笼子把它装起来。外公说一定要送派出所,可是警察说,我们抓小偷都来不及,还管你的鸟!所以就变成我们的鸟。 九官鸟一带回家就说,"买菜去喽!"然后又对我说:"靠妖!"是闽南语。现在我也会说"靠妖"了。妈妈,下次我要在台湾学闽南语。("靠妖"是诅咒语)

  龙:好,安安,告诉我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你不要问我,我只有坏话可说。

  龙:说吧!

  安:她很凶, 总是管我,中午一定要吃饭,晚上一定要上床。写功课、刷牙、收拾房间……总是管管管!她以为我还是个baby!她还会打我呢!用梳子打手心,很痛呢!

  龙:有没有对你好的时候?

  安:我不说。

  龙:好吧,谈谈你自己。你将来想做什么?

  安:恐龙化石专家。 (飞:我要做蝙蝠侠。)

  龙:不想做作家?

  安:才不要呢!每天都要写字,一点都不好玩。家庭作业都把我写死了。

  龙:你喜欢你弟弟吗?

  安:不喜欢,他不好玩。而且他老欺负我。他打我,我打回去的话,妈妈就说大的要让小的。不公平。 (飞:妈妈来帮我擦屁股——)

  龙:你是德国人?中国人?台湾人?

  安:都是,是德国人也是中国人,可是不是北京人。北京人讲话儿不一样。

  龙:愿意永远留在台湾吗?

  安:才不要呢!台湾小孩每天都在上学上学……都没有在玩。

  龙:想过如果没有妈妈的话……?

  安:那就没吃的了,也没人带我们了。 (飞:妈妈你老了吗?)

  龙:安安,你爱我吗?

  安:我不说。你真烦!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