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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4年的9月,实为江浙多事之秋。这月3日,直系的江苏军阀和皖系的浙江军阀火拼,福建的直系军阀出兵浙江平阳,企图取道温州,袭击浙江皖系军阀的后方,以声援江苏的直系军阀。风云突变,大祸来临,温州全城为之震动。朱自清在宁波从报纸得知战争消息,家中又无来信,心中十分烦躁不安。13日是传统的中秋节,可是浓云四合,风雨交加,气候恶劣。夜里,他枯坐书房,面对昏昏孤灯,听屋外淅沥苦雨,想起国事、家人和自身,心绪不佳,一种茕独的凄苦之情,悄悄地爬上心头。风声、雨声、心声交汇一起,化为诗的催化剂,他万般无奈,口占一绝道:
万千风雨逼人来,
世事都成劫里灰。
秋老干戈人老病,
中天皓月几时回?
唉,战火几时平息?光明何日来临?他心中也如今夜风雨,茫然一片。
16日,他忽然接到夏丐尊来信,要他立即到白马湖春晖中学去。在宁波四中时,夏丐尊曾因春晖中学乏人,请朱自清到那里兼课。为了增加收入,以济家用,朱自清答允了他的要求,于3月2日到上虞春晖中学教了一个月的书,因为两地跑,实际上只呆了两个星期。这次夏丐尊信中说要和他“计划吃饭方法”,并且“已稍有把握”,朱自清估计是春晖有专聘之意。遂于23日乘车赶往白马湖,火车上一片肮脏,一片混乱,一堆堆灰色人群,尽是逃难的老百姓,扶老携幼,拥挤不堪,朱自清见状愈发挂念家中老小,心中万分不安。到了春晖中学受到夏丐尊的热情欢迎,于家中设便宴款待。校方果然要正式聘用他,朱自清答应担任一班国文。第二天,他接到武钟谦寄来快信,说是温州风声甚紧,她害怕一旦兵临城下,家中无人,而且近来又闹肚子,日渐消瘦。朱自清看完信,想到家中三个小孩和一个老母,都要她一人照拂,十分为难,情动于衷,无限凄恻,心中喊道:“我对不起你,钟呀!”。于是,和夏丐尊商量,请他代课,自己决定于下午先回宁波,打听消息。
温州这时已经乱成一片,居民一夕数惊,恐慌万状,携儿挈女,四处奔逃。朱自清一家五口全是妇孺老幼,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真是无处可躲,寸步难行。正当她们一筹莫展十分惶急之时,十中教员马公愚伸出支援双手,他全家要到瓯江北岸的山里避难,邀朱自清家属一道去。武钟谦和母亲乃草草收拾行李,还带了朱自清一箩筐的书,跟着马家坐一条租来的小船,到永嘉楠溪一个叫枫林的地方栖身。过了几天,听说时局有了缓和,温州可能没事,武钟谦怕朱自清回到家中,见不到人心中着急,遂决定回去,马公愚劝阻无效,乃借给她十元大洋,并托一佣人护送她至温州。其实,这时朱自清还未回来,而温州城里已十室九空,朱家住在四营堂,地处偏僻,十中同事怕不安全,遂接她们到校中暂住。
朱自清于25日发电报至温州,到晚上接到回电,知道全家住在十中,27日从宁波乘永宁轮回温州,船至海门忽然停驶,说是有战事不敢开了。朱自清不得已改道温岭,步行了100多里路,在江厦搭上一艘船,至30日才抵温州。他在给马公愚信中,曾愤愤地谈及至温州时的见闻:
此间闻兵已到,绅耆辈郊迎十里,羊酒
犒师,幸能博得无恙。然此辈服装、纪律、
实是惊人,……入市先闻鸦片烟,盖军中瘾
君子甚多也。地方本已平靖,而近日乃有拉
夫之事,于是又大骚乱。
来到十中,见家人平安无事,甚为宽慰。温州已经大乱,乃决意迁往上虞,为了筹借搬家费用和归还马家欠款,他把一些衣服抵押在小南门“长生库”当铺里。十中校长金荣轩来拜访,他对朱自清说十中马上开学,希望留下任教,朱自清因已答应春晖中学的聘任,需守信用,只好婉言推辞了。10月3日,朱自清带着一家老小乘船往宁波,5日到达。将家眷安顿在那里,自己先到春晖中学布置一切,11日回到宁波,第二天携带她们乘车往白马湖。
在杭州湾东岸的杭甬线中段,有一片群山环抱风景秀丽的平原,其间碧水潋滟的白马湖迤逦数里。白马湖实在是个乡下小地方,据说从前有一个姓周的骑白马入湖仙去,所以有这个名字。白马湖也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的许多湖泊的总称,湖水清澈见底,沿铁路的水都没有这里的清,遇到旱年的夏季,别处湖里都长了草,这里却仍然一顷碧波。白马湖是其中最大的,也是最美的一个。春晖中学就坐落在波光明媚的白马湖畔。学校创建于1922年12月,校长是著名的教育家经亨颐先生,校舍半西式,简洁整齐,设备精良,校风朴实,富有民主气氛,一时誉满全国,有“北有南开,南有春晖”之称。朱自清于3月间初来兼课时,就被那湖光山色所迷恋了。通向校门是一条狭狭的煤屑路,最使人倾心的是一座小小的黑色木拱桥,慢慢地隆起又慢慢地低下,横跨在一条小溪上,桥的栏杆是变形的形,小巧玲珑,朱自清十分喜欢,在桥上纵览逗留了好久。那天是阴天,山的容光,被云雾遮了一半,但仍然青得可以,映在湖里,接着水光,自是一番妙景。湖在山脚边,山在湖的唇口,湖将山全吞下去了,青山与绿水悠悠地揉成软软的一片碧波。白马湖粼粼的水绕着校舍缓缓地流着,楼上教室都有栏杆长廊,凭栏远眺,山色水光,排空送翠,令人心旷神怡。朱自清均在都市里生活,见到这样幽美静谧的地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说到我自己,却甚喜欢乡村的生活,更喜欢这里的乡村的生活。我是在狭的笼的城市里生长的人,我要补救这个单调的生活,我现在住在繁嚣的都市里,我要以闲适的境界调和它。我爱春晖的闲适。最令朱自清高兴的是,那里有许多为人正直,富有雅趣的朋友。夏丐尊率真俭朴,生性鲠直,“看见世间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状态,他都要皱眉”。校里就是湖多,三面潺潺地流着,草地也大,看过去芊芊的一片,夏丐尊喜爱这里的自然环境,他约了校里教师刘勋宇,依山傍水,修建了几间瓦屋,是他自己按日本格式设计的,正屋用拉门隔开,前面会客,后面做书房,小巧而实用。夏丐尊把房子称做“平屋”,隐含平房、平民、平凡、平淡之意。丰子恺浙江崇德县石门湾人,和朱自清同庚,也是经夏丐尊介绍到春晖中学教音乐、美术,兼任英文教员。为人多才多艺,善于将诗词意境、学生生活、儿童情趣即兴画出。他也结庐湖畔,也是按日本格式构造的,他喜欢初染鹅黄的嫩柳,遂在门前种一株柳树,因名小屋曰“小杨柳屋”,与“平屋”相映成趣。朱自清全家搬来后就住在刘勋宇以前盖的小房屋里,和夏丐尊毗邻,两家的前院只隔一垛矮墙。大门前有一口大湖,但湖口被两面的山色包抄住了,外面只见些微湖水。夏丐尊爱种花木,讲究摆设,挂一幅画,栽一盆花,种一棵树,都十分艺术,教人看了十分受用。朱自清很是欣赏:我爱白马湖的花木,我爱S家的盆栽——这其间有诗有画,我且说给你。一盆是小小的竹子,栽在方的小石盆里;细细的干子疏疏地隔着,疏疏的叶子淡淡地撇着,更点缀上两三块小石头;颇有静远之意。上灯时,影子写在壁上,尤其清隽可亲。另一盆是棕竹,瘦削的干子亭亭地立着;下部是绿绿的,上部颇劲健地折着几片长长的叶子,叶根有细极细极的棕丝网着。这像一个丰神俊朗而蓄着微须的少年。这种淡白的趣味,也自是天地间不可少的。
朱自清常到隔壁看夏丐尊拿着剪刀修枝,提着水壶浇花,在他院子里观花,在他屋里品画。朱自清喜欢喝两杯,但量不大,夏家有一株紫薇很好,夏丐尊常邀他在花旁喝酒。在散文《白马湖》中,朱自清写道:湖光山色从门里从墙头进来,到我们的窗前,桌上。我们几家接连着,丐翁的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瓷,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上他家里喝老酒。丐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白马湖最好的时候是黄昏。湖上的山笼着一层青色的薄雾,在水里映着参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面古铜镜。轻风吹来,有一两缕波绞,但随即平静了。天上偶见几只归鸟;我们看着它们越飞越远,直到不见为止。这个时候便是我们喝酒的时候。我们说话很少;上了灯话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是该回家的时候了。若有月光也许还得徘徊一会;若是黑夜,便在暗里摸索醉着回去。
朱自清闲时还和夏丐尊的女儿满子玩纸牌。在教室仰山楼前有座游泳池,夏天他和夏丐尊的儿子龙文在绿波荡漾的池子里学游泳。日子过得十分快活。
朱自清也常到丰子恺的小杨柳屋做客,在那间天花板要压到头上来,像“一颗骰子”似的客厅里,一起看日本竹久梦二的漫画集。小客厅互相垂直的两壁上,贴满了丰子恺的漫画稿,微风过处,可以听见飒飒的声响。朱自清喜欢这些画,感到它富有诗意,一幅幅画,就如一首首诗,看着有咀嚼不尽的韵味。他充满信心地对丰子恺说:“你可以和梦二一样,将来也印一本画集。”有一天,丰子恺给朱自清刚满四岁的女儿阿莱画了一幅画,夏丐尊提起笔来,在上面题道:“丫头四岁时,子恺写,丐尊题。”画美,字也好,朱自清爱不释手,后来将其制版,作为散文集《背影》的插页。在朋友中还有一个湖南人匡互生,教数学兼职训育主任,他曾参加过辛亥革命,后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育系读书,五四运动时,他率先打进曹宅,英勇非常;他生活艰苦朴素,诚挚热忱,作风民主,朱自清对他最为敬佩。当他于1933年去世时,朱自清曾写有一篇《哀互生》,热烈地赞颂他刻苦耐劳的精神,深情地表扬了这一位浑身是火充满热和力的革命教育家。
在教师中还有一位教英文的朱光潜,他和朱自清身材大小相若,性格情趣相似,年龄仅小朱自清一岁,不少人以为他们俩是兄弟。朱光潜原先也在中国公学任教,也是应夏丐尊之邀来春晖中学执教的。他最敬重朱自清,曾回忆说:“当时佩弦先生正在那里教国文。学校范围不大,大家朝夕相处,宛如一家人。佩弦和丐尊子恺诸人都是爱好文艺,常以所作相传视。我于无形中受了他们的影响,开始学习写作。我的第一篇处女作——《无言之美》——就是在丐尊佩弦两位先生鼓励之下写成的。他们认为我可以作说理文,就劝我走上这一条路。”
朱自清十分喜欢白马湖,那里春天好,夏天也好,始终茵蕴着一种诗意:
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小马路的两边,一株间一株地种着小桃与杨柳。小桃上各缀着几朵重瓣的白花,像夜空的疏星。杨柳在暖风里不住地摇曳。在这路上走着,时而听见锐而长的火车的笛声是别有风味的。在春天,不论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马湖都好。——雨中田里菜花的颜色最是鲜艳;黑夜虽什么不见,但可静静地受用春天的力量。夏夜也很好,有时可以在湖里划小船,四面满是青霭。船上望别的村庄,像是蜃楼海市,浮在水上,迷离徜恍的;有时听见人声或犬呔,大有世外之感。
若没有月呢,便在田野里看萤火。那萤火不是一星半星的,如你们在城中所见;那是成千成百的萤火,一片飞出来,像金线网似的,又像耍着许多火线似的。青山绿水为伴,良朋益友为邻,其乐也融融,日子过得蛮惬意。
春晖浸润着“五四”革新精神,积极推行新学制,采用新教材,崇尚民主,关系和谐,朱自清更其喜欢那种同事与师生之间真诚团结的融洽气氛。他说:我看不出什么界线,因而也用不着什么防备,什么顾忌;我只照着我所喜欢的做就是了。这就是自由了。从前我到别处教书时,总要做几个月的“生客”,然后才能坦然。对于“生客”的猜疑,本是原始社会的遗形物,其故在于不相知。这在现社会,也不能免的。但在这里,因为没有层叠的历史,又结合比较的单纯,故没有这种习染。这是我所深愿的!这里的教师与学生,也没有什么界限。
具体情形究竟怎样呢?朱自清又写道:在一般学校里,师生之间往往隔开——于教师,“敬鬼神而远之”;教师对于学生,尔为尔,我为我,休戚不关,理乱不闻!这样两橛的形势,如何说得人格感化?如何说得到“造成健全的人格”?这里的师生却没有这样情形。无论何时,都可自由说话;一切事务,常常通力合作。校里只有协治会而没有自治会。感情既无隔阂,事务自然都开诚布公,无所用其躲闪。学生因无须矫情饰伪,故甚活泼有意思。又因能顺其天性,不遭压抑;加以自然界的陶冶:故趣味比较纯正。春晖对朱自清十分器重,当他三月间来兼课时,《春晖》半月刊即登出一则消息:“本校本学期添聘的国文教员朱佩弦先生自本月起到校就职。”朱自清在春晖任课多,教学作风民主,常启发学生独立思考,共同讨论。春晖国文教材多选自《新青年》、《新潮》、《向导》、《创造季刊》等杂志,朱自清教这些文章时,通常由自己念一遍,有时也叫学生念,然后进行讲解。他也不排斥古文,有一次他对学生们说:“文言文及旧诗词经过几千年洗炼,很有些好东西。”学生表示愿意读些古文,他就选定《虞初新志》,和《白香谱笺》两书,再从中选读一部份。
在他刚来兼课时,曾邀请俞平伯到白马湖来玩,那时俞平伯刚辞了上海大学的教席,在杭州闲住着。1924年3月8日,俞平伯搭新江天船到宁波,再从宁波乘火车到百官,雇轿至白马湖。他在春晖耽了三天多,朱自清每天都有课,俞平伯在10日那天《日记》就记载:“佩弦上下午各有课二小时”。他还听了朱自清一堂课,感到他教学认真,课堂气氛亦相当活跃,在《日记》中他写道:“学生颇有自动之意味,胜一师及上大也。”他不无感慨地说:“固属春晖的学风如此,而老师的教法亦不能无关,我在这儿愧吾友良多,久非一日矣。”
其实,朱自清在教育上能有这样的成绩,绝非偶然,他对中学教育问题有自己的主张和见解。他十分注重对学生进行全面的人格培养,他曾在《中等学校国文教学的几个问题》一文中,向国文教师提出一系列严峻的问题:“你上课时,个个学生是注意听讲么?有人说话么?有人在桌子底下偷看别的书么?最要紧的,你能断定没有一个人想着别的事么?——今日讲的,他们曾如你所嘱地预习过了么?昨日讲的,他们上自修班时曾复习过了么?”他认为学生学习能否认真用功,关键在于教师,“固然要看你们的教法如何,但更重要看你的人格影响如何。”因此,他决意从自身做起,以严正的态度,对学生进行教育。他批改作业一丝不苟,和以前一样,每个学生都有一张成绩升降表,让他们看到自己学业的进步和退步。他对学生要求严格,对他们说,做学问要认真,半点马虎不得,提倡做“窄而深的研究”,反对夸夸其谈,触及一点不及其余的浮夸作风。他反对学生写些内容浅薄的作品,主张要有“味”,要有生活,他告诉学生们:“印在纸上,好像没有神气,念在嘴边,也像没有斤两:这就是没味。有味的便不同,譬如,有浓浓的颜色,有清清的音响,便是有味了。味在题材的深处,须细意寻探,才可得着;得着了味,题材的范围与性质都不成问题了。味是什么?粗一点说,便是生活,纯化的生活!便是个性,便是‘自我’!”。这些真知灼见对学生启发极大。朱自清还十分重视对学生思想素质的培养,主张要以“高等的趣味替代低等的趣味,养成优良的习惯,使不良的动机不容易有效。”他教导学生不要“时时回顾从前的黄金时代”,也不要“时时等待着将来的奇迹”,更不能“及时行乐”。他说:“‘遇饮酒时便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明明是哀时事不可为而厌世的话。”“欧洲的颓废派,自荒于酒色,以求得刹那间它能的享乐为满足”,“这决不是充实的生命,决不是的!”他要学生面向实际,把握住现在,理由是现在“是最可努力的地方,是我们最能管的地方,因为是最能管的,所以是最可爱的。”因此,“我把‘现在’捉住,发展它,改造它,补充它,使它建全,谐和,成为完美的一段落、一历程。”这实际上就是他那“尊崇实际”的刹那主义主张。有一次,在课堂上讲到诗与酒的关系,他极有兴味地说:“饮酒到将醉未醉时,头脑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和快感,脑筋特别活动,所以李杜能做出好诗来……。”说到这里猛然刹住,立即严肃地说:“可是你们千万不要到湖边小酒店里去试啊!”唯恐学生们受到影响。
朱自清喜欢春晖,但他对春晖的认识并不深透,真实的情况,远比他看到的想到的,要复杂得多。白马湖虽然波平如镜,宁静非常,而内底里却也充满着矛盾,新旧思想的冲突已在暗里酝酿多时了。果然,到了年底,平静的白马湖掀起了波涛。起因是这样的:一个寒冷的早晨,一个叫做黄源的学生戴了一顶大毡帽上早操,遭到体育教员的训斥,要他除下,由是引起了冲突。匡互生和丰子恺等支持学生,一些守旧的教员本来就看不惯学校的民主作风,乃乘机压抑学生活动,并攻击思想先进的教师。结果,学校提前放假,开除学生28人。匡互生认为春晖中学已非实施理想教育之园地了,乃与丰子恺等一些教员集体辞职,于12月一个下雪的早晨,背上铺盖,打着雨伞走了。许多学生均来送别,在驿亭站台上呜咽痛哭,不肯离去。1925年春,匡互生等在上海小西门和黄家阙路,租了中华艺术大学宿舍,创办立达中学(后改为立达学园)。“立达”者也,乃源于《论语》:“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3月又成立立达学会。丰子恺到上海艺术师范大学任教,夏丐尊先到宁波,后亦到立达学园教书。
朱自清家累太重,11月又答应了宁波四中在那里兼10点钟的课。他对春晖也感失望,但又无法离开。如今良朋散尽,兴味索然,在他眼中,白马湖的风光似乎也大为减色了。这时只有一件事给他充满愁绪的心灵,带来一丝安慰。那就是在年终岁尽时,他的第一个创作集子《踪迹》由上海亚东书局出版了。内分两辑,第一辑收诗歌31首,第二辑收散文7篇。封面是丰子恺设计的。在扉叶上印了周作人一首诗《过去的生命》:
这过去的我的三个月的生命,那里去了?
没有了,永远的走过去了!
我亲自听见他沉沉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在我床头走过去了。
我坐起来,拿了一枝笔,在纸上乱点,想将他按在纸上,留下一些痕迹,——但是一行也不能写,
一行也不能写。
我仍是睡在床上。
亲自听见他沉沉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在我床头走过去了。
这是有意借周作人的诗来反映自己的心境。这时他散文创作刚刚起步,诗歌除《雪朝》里17首外,其余都已收进。郑振铎曾评介道:“朱自清的《踪迹》是远远的超过《尝试集》里的任何最好的一首。功力的深厚,已决不是‘尝试’之作,而是用了全力来写着的。”这集子是朱自清劳动血汗的结晶,那里刻印着他过去生命的游踪,人生旅途上的青春足迹。
他是多么珍惜这些生命的踪迹啊!但过去的生命毕竟永远地过去了,一切都得重新来起。
相对于社会上的政治风暴,白马湖的动乱只是茶杯里的风波。1924年初,国民党接受了共产党提出的反帝反封建主张,实行新三民主义,从下半年开始,中国工农运动迅速高涨。7月,广州沙面爆发了工人大罢工,在它的影响带动下,红色斗争火花相继在上海、汉口、苏州、浙江等地迸发。1925年2月,上海在日本“内外棉株式会社”开办的11家纱厂中做工的中国工人,因不堪压迫举行大罢工。5月,内外棉第七厂工人领袖顾正红在领导工人与日方资本家作斗争时,惨遭枪杀,同时被打伤工人十余名。上海人民奋起反抗,30日上午,上海各界学生约2000人,分头在公共租界各马路散发传单进行演讲,当即遭到镇压,被捕百多人,囚禁于南京路老闸捕房。帝国主义的暴行激起上海人民公愤,近万人群众聚集巡捕房的门口,要求释放被捕学生。英捕头命令发巡捕开枪,当场死伤数十人。
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爆发了!死难烈士的血光,犹如漆黑太空中一道闪电,一瞬间把一切照亮,有力地震慑着人们的心魄。消息很快传到白马湖,这时朱自清正在小山坳一所房子里,写一篇书评《山野缀拾》,6月1日才回到校里。当他得知这一惊天动地的血腥消息时,不禁怒愤异常,心潮难平。他似乎满眼看到的尽是血,那红彤彤的热血,如熔炉的铁水,如火山喷发的岩浆,如长江水一样汩汩地流淌着,这是中国人民的血呵!他以战抖的手拿起笔来,抒写战斗诗篇:血是红的!
血是红的!
狂人在疾走,
太阳在发抖!
血是热的!
血是热的!
熔炉里的铁,
火山的崩裂!
血是长流的!
血是长流的!
长长的扬子江,
黄海的茫茫!
血的手!
血的手!
戟着指,
指着他我你!
血的眼!
血的眼!
团团火,
射着他你我!
血的口!
血的口!
申申詈,
唾着他我你!
中国人的血!
中国人的血!
都是兄弟们,
都是好兄弟们!
…………
这是他在6月10日为五卅惨案而作的《血歌》中的一段。在这首诗里,他一改过去的诗风,以简短的句式排列,形成急促的节奏,如急雨,如战鼓,激励人们去向帝国主义者进行拼死的决斗。在诗的最后,他狂呼“起哟,起哟!”鼓舞人们奔向反帝斗争的前列。过了几天,他又写了一首《给死者》:
你们的血染红了马路,你们的血染红了人心!
日月将为你们而躲存!
云雾将为你们而弥漫!
风必不息地狂吹,
雨必不息地降下!
黄浦江将永远地掀腾!
电线杆将永远地抖颤!
上海市将为你们而地震!
……
朱自清以丰富的想象,沸腾的激情,表达了自己为“五卅”死难烈士无限悲恸的心情,表现了全民族的哀痛和怒忿。“五卅”惨案犹如一块巨石,击碎了朱自清本已平静的心境,热血又在血管里奔突,思绪万千,起坐不宁。6月的一个晚上,他在寂寂的静夜里,陷入了沉思,忽然间他想起了去年暑假到南京开中华教育改进会第三届年会时在上海所遇到的一件小事。有一天,他在一路电车里,看到一个西洋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坐在他对面,那孩子面颊白中透红,金黄色眼睫毛长长的,表情和平而秀美。他感到这外国小孩很可爱,不免多看了几眼。谁知到站时,那小孩突然将脸伸过来,蓝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粗俗而凶恶。他的眼睛似乎在说:“咄!黄种人,黄种的支那人,你,你看吧!你配看我!”电车一停,他胜利地掉过头去,牵着大人的手走了。朱自清觉得这完全是一种“出其不意”的袭击,这突然的一击,使他张皇失措,感到空虚而压迫,连呼吸都不自由了。猛然间他脑际萌发一种迫切的国家之感:“现在还是白种人的世界”!河汉渺远,冰轮沉落。
苍茫一片的白马湖,在六月晚风的吹拂下,微微地呻吟着,沉沉地睡去了。朱自清还毫无倦意,他慢慢地抽着烟,拨开记忆的浓雾,继续思索。他抓住那一次偶然的遭遇,运用理智的利刃,层层剖析,从小孩轻蔑的目光,想到为什么他小小年纪竟敢如此骄傲地践踏中国人?他发现其原因就由于他“已懂得凭着人种的优势和国家的强力”来欺侮他国人民,而这又因为他的父亲、戚友、老师,乃至四周同种的人,一贯是“以骄傲践踏对付中国人”,而他所读的书也都“将中国编排得一无是处”。是呵,这就是他的家庭、学校、环境,长期以来对他耳濡目染的结果。他又从这次“袭击”想到“许多次袭击”,这就是帝国主义者对中国的侵略和奴役,因此,这次“袭击”绝非偶然,而是“许多次袭击的小影”。于是,他在那小孩眼光表情中,看到了“缩印着一部中国外交史”。层层剥进,一拆到底,他从这次个人遭遇想到国家民族的命运,从眼前现实追思过去的历史,从抽象到具体,从偶然发现必然,从感性升华到理性。在茕茕灯火下,他迅疾地写着,他要通过这一有限现象的描写,展现中国灾难深重的现实情景,挖掘民族受屈辱被欺侮的历史根源。这就是他前期有名的散文《白种人——上帝的骄子》。在作品中,他寓大于小,启示人们:在中国土地上,仍是白种人的世界,要使国家免于“被吞食危险”,就要“看看自己”,奋发自强。就在这时候,《我们的六月》出版了,这是朱自清和叶圣陶、俞平伯几经商讨后编就的。《我们的七月》出版后,销路不是太好,印了3000册,只卖了一半不到。有个朋友对朱自清说:“刊物似乎随便了点,没有小说的风味”。
“《我们》并不随便,或者因为小品太多了,故你觉得如此。”朱自清不同意他的观点。
朱自清认为“《我们》诚哉不伟大,但自附于优美的花草,亦无妨的”。俞平伯分给朱自清《我们的七月》版税15元,他觉得太多了,只肯要10元,写信对俞平伯说,“余五元由兄拿或支配给其余投稿者”。《我们的七月》的文章作者均不署名,读者不习惯,议论纷纷,多方猜测。朱自清想,为了推广杂志销路和给读者以方便,还是署名为好,于是写信和叶圣陶商量,不意叶圣陶仍坚持原来意见,朱自清遂向俞平伯阐明自己主张,但对过去不署名的原因也不予说明,因为“说得太干净了,显然取巧,说得太老实了,亦易引人反感,不如不说的好”。由是,《我们的六月》的文章作者全部署名了,同时附录了《我们的七月》的目次和作者的名字。在最后“本刊启事”中,他做了这样声明:本刊所载文字,原O·M同人共同负责,概不署名。
而行世以来,常听见读者们的议论,觉得打破这闷葫芦很不便,愿知道各作者的名字。我们虽不求名,亦不逃名,又何必如此吊诡呢?故从此期揭示了。
《我们的六月》的作者比上一期多,朱自清的《血歌》刊在扉页,而在 上却没有标出,这是因为刊物已经付印,为了配合五卅惨案的斗争,朱自清临时决定将它加入的。在《我们的六月》中,朱自清的作品不多,除了《血歌》和一篇散文外,就是两篇书评,一是为俞平伯的散文集《忆》写的“跋”,一是为孙福熙散文集《山野掇拾》写的评论。他以自己的生活经验,来体验别人作品所反映的现实和所抒发的感情,以诗歌的语言抒写自己的心得,把评论文章写得如散文一般优美,内里渗透了他对生活的见解和美学的情趣。他所追求的就是创新,“所有的好处都只是作者自己的发现”,所欣赏的就是个性,“爱的正是这个‘自己’,可贵的也正是这个‘自己’!”他所强调的,就是要深入实际作细致的观察,“于一言一动之微,一沙一石之细,都不轻轻放过”,“不注重一千一万,而注重一毫一厘”,“于每事每物,必要拆开来看,拆穿来看,无论锱铢之别,淄渑之辨,总要看出而后已,正如显微镜一样”。他所希求于作家的,是能“于人们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写,使你于平常身历之境,也会有惊异之感”,“不但文中有画,画中还有诗,诗中还有哲学”。这是他对别人更是对自己创作的要求,于中反映的是他对现实也是对文艺创作的态度。
白马湖的山还是那么青,白马湖的水还是那么绿。正是初夏时节,百花争艳,好鸟争鸣,和风轻吹,风景迷人。但白马湖已不如当初那样使他感到“莫名喜悦”和“许多惊诧”了。生活情趣与以前也大不一样。以往是:约两个密友,吸着烟卷儿,尝着时新果子,促膝谈心,随兴趣之所至,时而上天,时而入地,时而论书,时而评画,时而纵谈时局,品鉴人伦,时而剖析玄理,密诉衷曲……等到兴尽意阑,便各自回去睡觉……密友均已星散,这种雅趣自也不能复得了。在寂寞的白马湖,朱自清又陷入了自我反思的苦闷之中。他随着时光老人的导引,一步步追寻已失去的自己。自从走出校门之后,生命之树又增加了五道年轮,但这几年他做了一些什么呢?生活担子越来越重,就在五月间又生了一个儿子。为了养家糊口,这几年来他挑着沉重的担子,在各地游转奔波,在风尘中逐渐老去。他认为“人生如万花筒,因时地的殊异,变化不穷,我们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参加,才有其真趣可言”。但命运之神给自己安排了怎样的生活?
我现在做着教书匠。我做了五年教书匠了,真个腻得慌!黑板总是那样黑,粉笔总是那样白,我总是那样的我!成天儿浑淘淘的,有时对于自己活着,也会惊诧。我想我们这条生命原像一湾流水,可以随意变成种种的花样;现在都筑起了堰,截断它的流,使它怎能不变成浑淘淘呢?所以一个人老做一种职业,老只觉着是“一种”职业,那真是一条死路!他不愿在这条“死路”上走下去了,多想改一个职业,换个行当,能多方面地接触人生,了解生活哟!他想做个秘书,去看看官是怎样做的,想去企业界做个职员,看看资本家是如何度过他们的岁月,他又想做个新闻记者,多了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他还想做戴着龌龊的便帽、穿着蓝布衫裤的工人,做拖着黄泥巴、衔着旱烟管的农人,以及扛着枪的军人,过过他们的生活。但最后他猛然省悟:“这些都是非份的妄想”!简直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样!”改换职业既不可能,他退而企图结交“诸色人等”,从这里来“多领略些人味儿”。在白马湖他曾和夏丐尊一起到一所小学校去和小学生讲故事,做游戏,很是有趣,还和邻近的农人谈天、喝酒,也很有味,但总感到“阶级的障壁不容打破,人心的隔膜不容易揭开”。他又向往以旅行来扩大自己的眼界,三峡的幽峭,栈道的蜿蜒,峨眉的奇伟,他都很倾慕!还有珠江的繁华,蒙古的风沙,也都有力地招引着他。他更希望能跨出国门,到日本看樱花,到俄国看列宁墓,到德国访康德的故居,到南美洲看莽莽的大平原,到南非看茫茫的大沙漠,若有机缘,再到北极去探一回险,看那冰天雪海。但当他想到自己不过是“一钱不名的穷措大”时,立即意兴索然了。
如此社会,如此人生,如此自身,要想突破生活的牢笼,势比登天还难。这点他早就意识到了,在给俞平伯的信中,他曾这样表白道:
我们现在自己得赶紧明白,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将来,我们的世界,只是这么一个小小圈子。要想跳过它,除非在梦中,在醉后,在疯狂时而已——一言以蔽之,莫想,莫想!
这是一时代知识份子苦闷的呼声!他们的思考是深刻的,他们有憧憬、有愿望、有要求,但他们的知识与智慧,却不能为他们的翅膀增添一份力量,以便突出局囿他们灵魂的囚牢而翱翔太空,最后都只有颓然陷入生活的泥淖,辗转跋徨。
朱自清对白马湖腻透了,他的心情冷漠而孤清,这五年奔波于各地的教书生活,他也受够了,他决意要走,要离开这令人生厌的教育界。二月间,他给俞平伯去信:我颇想脱离教育界,在商务觅事,不知如何?也想到北京去,因前在北京实在太苦了,直是住了那些年,很想再去领略一回。如有相当机会,当乞为我留意。三月间,他又给俞平伯去信:弟倾颇思入商务,圣陶兄于五六月间试为之。但弟亦未决。弟实觉教育事业,徒受气而不能受益,故颇倦之。兄谓入商务(若能)适否?
毕业考试后的一天,有几个学生一道去看朱自清。他刚在写作,见到学生便放下笔来说道:“你们要离开这里了,我也要走了。”
“你到那里去呢?”同学问。
“我还想好好读几本书,找一个能自学的地方。”朱自清回答道。
“这里不是顶幽静吗?图书馆里也藏有许多书。”同学说,他们实在不愿意他离开。朱自清苦笑笑,答道:“清静是清静,但我想读的书很少。”
同学们又问道:“那么你想到哪里去呢?”
“我想到商务印书馆去。”朱自清语气坚定地说:“只要有书读,报酬、职位在所不计。”
一个偶然机会,使命运之轮开始创新的运转。
商务印书馆的工作没有联系上,俞平伯介绍他到清华大学国文系任教授。
暑期过后,他把一家五口留在白马湖,一个人匆匆地赶往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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