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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8年随着政权易手,北京改名为北平;8月17日,南京政府决议改清华学校为国立清华大学。校长温应星随着奉系军阀的倒台而离职。早在1926年春教务长张彭春辞职,学校曾因此掀起了“改进教务”的浪潮,教务长一职不再由校长任命,而由教授会公举。4月,物理系首席教授梅贻琦被推为改制后的首任教务长。梅贻琦天津人,美国吴士脱工业大学毕业,学识广博,曾被公认为“科学各教授的首领”,作风民主,富有办学才干。他接任后对大学部作了有力的整顿和调整,本来大学部只是笼统划分普通和专门两科,学习年限各定为两年或三年,目标不明确。梅贻琦把两科制改为学系制,结合社会需要,设立了国文、西文、物理、化学、历史、政治、农业等17个学系,并制定了新的组织大纲和学程大纲。温应星离任后,南京政府电委教务长梅贻琦代校长职务,8月下旬罗家伦受命接任校长。
就在金风飒爽的8月,朱自清的第一本散文集《背影》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了。内分甲乙两辑。共收散文15篇,是他四年来劳动的结晶。在《序》里,他略述了现代散文发生的历史背景和发展趋势,指出:“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了:有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悉着人生的各面,迁流曼衍,日新月异: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密,或劲健,或绚丽,或洗练,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说到自己则坦白相告:我是大时代中一名小卒,是个平凡不过的人。才力的单薄是不用说的,所以一向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我写过诗,写过小说,写过散文。25岁以前,喜欢写诗;近几年诗情枯竭,搁笔已久。
其中又说到创作的艰辛:我觉得小说非常地难写;不用说长篇,就是短篇,那种经济的,严密的结构,我一辈子也学不来!我不知道怎样处置我的材料,使它们各得其所。至于戏剧,我更是始终不敢染指。我所写的大抵还是散文多。……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见,是在读者。言辞恳切,话说的十分实在。
开明书店将《背影》寄到朱自清老家扬州,他的三弟朱国华接到一看,不由喜出望外,连忙拿着书飞快奔至二楼父亲的卧室,让老人家先睹为快。这时朱小坡身体不好,行动不便,他把椅子挪到窗前,戴上老花眼镜,一字一句地读着儿子写的文章,心中感到莫大欣慰,昏老的眼睛猛然迸出兴奋的光芒。“腹有诗书气自华”,儿子毕竟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
《背影》是朱自清的代表作,它犹如一鸣惊人的云雀,在文坛上激起了强烈的反响。朱自清遵循的是现实主义法则,十分强调对客观事物进行仔细的观察,深入的体味。他认为“所知愈多,所接愈广”,主张“要将‘自己’散在天下,渗入事事物物之中看它的大小方圆,看它的轻重疏密,这才可以剖析毫芒地渐渐渐渐地认出‘自己’的真面目”。这种创作态度就深切地反映在《背影》中,他对自己描写对象观察之认真,已经达到锱铢必究的地步。当《荷塘月色》发表后,有个姓陈的读者给他写了一封信,说“蝉子夜晚是不叫的”。朱自清重视,问了好些人,都说蝉在夜晚是不叫的,又写信去问一个昆虫学家,回信抄了一段书给他,说“好容易找到这一段儿”,蝉在夜里会叫的。朱自清认为既然是好容易才找到那么“一段儿”,可能这是一次例外。因此,他写信给陈先生,表示感谢,说待《背影》再版,当删掉月夜蝉声那句子。后来,他留心观察,有两回亲耳听到了月夜蝉声。因此感到“观察之难”,原因就在“往往由常有的经验作概括的推论。”朱自清这种品辨毫厘的创作精神,便形成他的散文创作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的缜密细致的风格。同时,他又讲究剪裁技巧,追求语言艺术,常以素朴优美的文字,描写客观事物,抒发主观情愫,以发自肺腑之声,直诉读者心灵。因此,他的散文在当时获得良好的社会效应,在文艺界有极大的影响。小说家杨振声对其评价颇高,他在《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一文中指出:“近代散文早已撕破了昂然道貌的假面具,摘去了假发,卸下了皂袍;它与一切问题短兵相接,与人生日常生活厮混,共游戏。一句话,它不再装腔作势,专为传道者与说理者作工具,而只是每人宣情达意的语言符号。”又说:“现代散文的运用就在它打破了过去的桎梏,成为一种综合的艺术。它写人物可以如小说,写紧张局面可以如戏剧,抒情写景又可以如诗。不,有些地方简直就是小说,就是戏剧,就是诗。它的方便处,在写小说而不必有结构,写戏剧而不必讲场面,写诗而不必用韵脚,所以它本体还是散文”。他认为这些特色,朱自清的散文都做到了,“不但做到,而又做得好。所以他的散文,在新文学运动初期,便已在领导着文坛。”他还感到朱自清文如其人,“你同他谈话处事或读他的文章,印象都是那么诚恳、谦虚、温厚、朴素而并不缺乏风趣”:风华是从朴素出来,幽默是从忠厚出来,腴厚是从平淡出来。
郁达夫对他的散文也赞赏备至,说:“朱自清虽则是一个诗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够满贮着那一种诗意,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字之美,要算他了。以江北人的坚忍的头脑,能写出江南风景似的秀丽的文笔来者,大约是因为他在浙江各地住久了的缘故”。后来李广田在观照一代散文创作后,明确地指出他作品的价值:“在当时的作家中,有的从旧垒中来,往往有陈腐气;有的从外国来,往往有太多的洋气,尤其西欧世纪末的颓废气息。朱先生则不然,他的作品一开始就建立了一种纯正朴实的新鲜作风。”
《背影》的出版大大提高了朱自清的声誉。
革新整顿后的清华大学的文学院院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就是对朱自清创作十分欣赏的杨振声,他是朱自清的大学同学,对朱自清的学问和为人都很器重,系里一切计划多和他商量。当时各大学中文系都存在着两个关键问题,即新文学应如何与古代文学承接,如何与外国文学交流。过去中国文学一直与中外新潮隔绝,究竟何去何从?许多教师都在观望,学生则十分困惑。杨振声和朱自清商量决定,国文学系的教学方针应是:注重新旧文学的贯通与中外文化的融会。在他们拟定的课程总说明中明确指出:我们的课程的组织,一方面注重研究我们的旧文学,一方面更参考外国的现代文学。为什么要注重研究旧文学呢?因为我们文学上所用的语言文字是中国的;我们文学里所表现的生活,社会,家庭,人物是中国的;我们文学所发扬的精神,气味,格调,思想也是中国的。换句话说,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必须研究中国文学。我们要创造的也是我们中国的新文学,不过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新文学罢了。
为什么要参考外国现代文学呢?正因为我们要创造中国新文学,不是要因袭中国旧文学。中国文学有它光荣的历史,但是某一时代的光荣的历史,不是现在的,更不是我们的,只是历史的而已。
这完全是立足于民族,立足于现代的一种革断。朱自清带头实践,一年内开了两门新课,一门是“歌谣”,一门是“中国新文学研究”。过去中国文学系的课程带有浓厚的尊古倾向,许(慎)郑(玄)之学是学生入门之导,文字、声韵、训诂之类课程占主要地位,新文学和民间歌谣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朱自清新开的两门课程,首先打破了中国文学系教学设置的旧格局,使五四以来文学和民间文学成为一门独立学科。
“歌谣”这门课的内容十分丰富,有“歌谣释名”、“歌谣的起源与发展”、“歌谣的分类”及“歌谣的结构”等,后又增加了“歌谣的历史”、“歌谣的修辞”、“歌谣的评价”、“歌谣研究的面面”、“歌谣的收集历史”、“歌谣叙录”等。在向来比较保守的中国文学系来说,这门课程显得特别新鲜突出,因此引起学生们浓厚的兴趣。
“中国新文学研究”分“总论”和“各论”两部份。“总论”共三章,第一章“背景”,从戊戌政变讲到辛亥革命,系探讨晚清文学与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历史关系。第二章“经过”,由五四《新青年》提倡文学革命开始一直讲到当前,其中包括文艺运动、思想论争以及各种文学流派的主张。第三章“外国的影响”与“现在的分野”,主要论述外国文学对中国各种流派的影响。“各论”分五章,前四章分别论述五四以来诗歌、小说、戏剧和散文等创作的成就,介绍各类体裁的理论主张,着重分析评价每一文体重要作家作品在思想和艺术的风格和成就。鲁迅和茅盾的创作,胡适的《尝试集》、郭沫若的《女神》、康白情的《草儿》、李金发的诗,以及冰心、叶圣陶、郁达夫、巴金、蒋光慈、张资平等作品无不论及。最后一章“文学批评”,主要介绍五四以来有社会影响的各种文学见解和主张。这门课既是对五四以来新文学历史的总结,又是对当代文学创作的评价。在讲课时,朱自清特别注重对作家创作风格的研究,引导学生关心现实。他教学态度十分严肃,甚至有点拘谨。他极其尊重别人的看法,力避个人的好恶和门户之见。他的学生吴组缃回忆说:给我印象较深的是“新文学研究”。发的讲义有大纲,有参考节目,厚厚的一大叠。我们每星期得交一次读书报告,这种报告上若有什么可取的意见,发还的时候他就告诉你说:“你这段话,我摘抄了下来,请你允许我”。
他讲得也真卖劲。我现在想到朱先生讲书,就看见他一手拿着讲稿,一手拿着块叠起的白手帕,一面讲,一面看讲稿,一面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汗珠。他的神色总是不很镇定,面上总是泛着红。他讲的大多援引别人的意见,或是详细的叙述一个新作家的思想与风格。他极少说他自己的意见;偶尔说及也是嗫嗫嚅嚅的,显得要再三斟酌词句,唯恐说溜了一个字,但说不上几句,他就好像觉得已经越出了范围,极不妥当,赶快打住。于是连连用他那叠起的手帕抹汗珠。朱自清也是当时知名的作家,但他在课堂上绝不讲自己的作品,同学们发现了这一点。有一天,他们提了出来,朱自清脸红耳赤,非常慌张,半晌才镇静下来,不好意思地说:“这恐怕很不重要,我们没有时间来讲,而且也很难讲”。同学们不肯,一定要他讲。他看推辞不掉,就想了一想,十分严肃地说:
“我写的是些个人的情感,大半是的。早年的作品,又多是无愁之愁,没有愁偏要愁,那是活该。就让他自个儿愁去罢。”
他十分重视新人新作,有发现立即补充,张天翼的《鬼土日记》和臧克家的《烙印》一出版,他就在课堂上讲开了。他又很认真,若发现讲错或不妥之处,下次上课必定慎重提出更正。有一次,他讲到张天翼时,介绍说:“这是位很受人注意的新作家,听说是浙江人,住在杭州。”
第二次上课他立即声明更正:“请原谅我,我上次说张天翼是浙江人,恐怕错了。有人说他是江苏人。还弄不清楚,你们暂时空着罢”。数年后,吴组缃了解到张天翼原籍湖南,父母住浙江,姊姊嫁江苏,他自己两省都长住过,还能说一口地道的湘乡话。昊组缃写信告诉朱自清,喜得他连忙回信道谢。在课堂上,他常常启发学生独立思考,鼓励他们发表自己意见,一听到他们有新的见解,立即高兴地说:“啊,你的意见很新!”他教学严谨持重,绝不作主观论断,谈到某种文学现象时,总是尊重客观事实,进行实事求是的评述,如讲“革命文学与无产阶级文学时期”,他在全面介绍创造社与太阳社的文学观点和主张的基础上,对当时普罗文学创作倾向,提出了三点意见:(一)革命遗事的平面描写;(二)革命理论的拟人描写;(三)题材的剪取,人物的活动,完全是概念在支配着。持论十分公允全面。他备课极其认真,讲义就有三种,一种铅印,两种油印,随时充实修改,所以最后一种剪贴补正很多。因而这门课受到同学们的热烈欢迎,师范大学和燕京大学都请他去讲课,可能是负担太重,1933年以后他就不开这门课了。
和其他教师不同的是,朱自清课堂纪律特别严,经常点名,记忆力又好,只要点过两三次名,名字就记住了。有一次,一个男生没来上课,第二天在走廊上看到他,便叫他的名字道:“你昨天为什么缺课?”吓得那学生满脸通红连忙道歉,从此不敢逃课。他上课认真,改作业更是认真,他和俞平伯曾有过一次关于作业应否改得详细的问题的有趣讨论。俞平伯不赞成多改,理由是学生只注重分数多少,从来不仔细看老师的修改和评语。朱自清反对这种看法,他说:“我有一个学生,已经十多年不见了,忽然有一天来看我,他说,‘老师,我给你带来了一份礼物,你猜猜是什么?”我回答说:‘你不要买礼物,太破费了,我心里不安。’‘我知道老师一定猜不着,哪,你看’,说着,他从皮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作文簿来,这是我在中学教书的时候替他改的,如今他已由大学毕业,也在教中学了,真想不到我改的作文,他视若珍宝地保存得好好的。”
“那只是千万个学生里的一个特殊例子。”俞平伯反驳道:“据我知道的是大多数学生,都是不把老师辛辛苦苦改的文章当做一回事的,不信,我来给你看一件事实。”
俞平伯立刻掏出钱来,请人到巷口买包花生米,想不到那包花生米的纸,正是一篇作文。俞平伯笑说:“怎么样?这不是铁的事实!告诉你,大多数的作文,都是拿来包花生米的,所以我主张,不要改得太详细。”“不!这现象,也不过是千万人中的一个特殊例子罢了”。朱自清不服气,他仿照俞平伯的口气反驳道:“大多数的学生还是欢迎多改的,不管怎样,各凭良心,我始终主张要详细地严格地改。”
朱自清坚持自己的主张,他为班上学生改作业,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自从接眷北来之后,有妻子儿女相伴,朱自清安享到了静谧的家庭之乐,得以全身心扑在教学上,做一些自己乐意做的事。他写了两篇《近来的几篇小说》对当前作品进行了评价,还为李健吾的《一个兵和他的老婆》、老舍的《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写了书评。为《粤东之风》和俞平伯的《燕知草》写了序。同时,还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写了《儿女》、《白马湖》等优美散文。还抽空为《小说月报》写了篇随笔《说话》,主张文章语言要像“行云流水”一般自然,“文章有能到这样境界的,简直当以说话论,不再是文章了。但这是怎样一个不易到的境界。”这种“谈话风”,也正是他自己散文创作所追求的艺术境界。
写作之余,他常在清华园里散步赏花。他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帖梗垒垒如珠的紫荆。但最喜欢的还是西府的海棠,那花絮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点荡意。树干高的,疏疏的,英气隐隐逼人。有时俞平伯来了,他俩一天三四趟在花下徘徊。他偶然也到城里去,有一次,还带武钟谦和孩子们去玩了万生园。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谁能料到,不幸的阴影已渐渐逼近这个善良的家庭?武钟谦本来患有肺病,1928年1月11日她生了一个女儿,没有奶,只好喂奶粉,雇了个老妈子专管她;不料年底又生了一个男孩,过于劳累,过年之后病情日益严重了。小男孩身体不好多病,朱自清劝她少管,但她总是放不下心来,一会儿搂,一会儿抱,到了夏天小孩病更多了,她整天忙着小生命的汤药冷暖,毫不关心自己的身体,看他好一点,黄蜡枯干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对小女孩也不放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工夫一大就要到老妈子房里看看;同时又惦念着在扬州的迈儿和转子,又关心丈夫的健康。到后来,她天天发烧,自以为是疟疾,不放在心上,怕丈夫担心一直瞒着,本躺着休息,一听见他的脚步声,便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来。日子一久,终被朱自清发觉了,立刻陪她到医院检查,发现病情十分不妙,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大夫劝她到西山疗养,她丢不下孩子,又怕花钱,在家里休养,又丢不下家务。身体越来越不行了,10月间,朱自清乃决定送她和孩子们一起回扬州养病。她想到回家可以看到两年不见的迈儿和转子便答允了。
朱自清送她到车站时,她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朱自清知道她从心里舍不下丈夫和儿女,她不愿就这样离开人世,她多希望病好后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他呀!他也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心里却也盼着她能很快养好病回到自己身边,遂好言抚慰她。谁知此去竟是永诀!回到扬州一个多月,才31岁的她,竟于11月26日,抛下他和六个孩子与世长辞了。
噩耗传来,朱自清痛不欲生。他和武钟谦结婚12年,伉俪甚笃,现在竟中途永别,怎不令他肝肠寸断!从此,偌大西院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十分凄凉。
这时,朱自清的生活发生了困难,饭食无法自理,笃于情义的俞平伯出来帮忙,一日三餐均由俞家送来,朱自清要算伙食费,俞平伯坚持不收,朱自清执意不从。最后,俞平伯只好每月收他15元搭伙费,而暗中却又把它全部用于他的伙食,因此朱自清感到俞家的饭菜总是特别丰盛可口。这个秘密多年之后他才知道。为了排遣愁怀,一天,俞平伯特地陪他冒着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海棠,那天看花的人不少,可惜没到畿辅先哲祠去,俞平伯告诉他,那里有一株海棠遮着大半个院子,枝干向横里伸张,花繁得没法说,海棠本无香,因为花太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
日子过得十分苦寂。朱自清说过,他的“全世界只有几个人,我如失了他们,便如失去了全世界”。现在,他的“世界”几乎破碎了。他日夜思念远在扬州的失去了母爱的六个儿女。一天,报纸报导缉私营兵士滋事,心中更是无限挂念,乃写五律《忆诸儿》,以遣情怀:
平生六男女,昼夜别情牵。
逝母悲黄口,游兵警故廛。
笑啼如昨日,梨栗付谁边。
最忆迎兼迈,相离已四年。
对亡妻他更是深情绵邈,梦寐难忘。清明节后一天,是武钟谦的生辰,那天傍晚,他到西郊,见春游车马极多,万感交集,不禁想起去年和她及儿女共游万生园的情景,凄恻之情,不能自已。乃赋诗以抒哀情:
名园去岁共春游,儿女酣嬉兴不休。
饲象弄猴劳往复,寻芳选胜与勾留。
今年身已成孤客,千里魂应忆旧俦。
三尺新坟何处是?西郊车马似川流。
世事纷拿新旧历,兹辰设悦忆年年。
浮生卅载忧销骨,幽室千秋梦化烟。
松~*春阴风里重,狐狸日暮陇头眠。
遥怜一昨清明节,稚子随人展暮田。
爱妻亡故,儿女远离,在北京几年中,他除了俞平伯没有什么朋友,生活无味,心境寂寞,时时念旧:
旧京盛文史,贤隽集如林。
侧陋疏声气,风流忆盖簪。
辞源三峡倒,酒盏一时深。
懒寄江南信,相期印素心。
南方变成了巨大的心理磁场,强烈地吸引着他。在流霞翻飞的傍晚,在孤灯莹莹的深夜,他常常苦苦地思忆着南方诸友,往事如潮,旧情似海,他是那样深切地怀念着往日热闹的生涯。他想起了夏丐尊的豪情与诚意,想起了他家的好花与美酒,想起了他丰富的著译和古朴的家居。
古抱当筵见,豪情百辈输。
莳花春永在,好客酒频呼。
鞮译勤铅椠,江湖忘有无。
别来尤苦忆,风味足中厨。
他想起了刘延陵,想起他飘泊的生活和不幸的婚姻,想起他的病与远游。
响濡泉边鲔,飘零海上鸥。
廿年悲女难,一病等俘囚。
破浪舟空往,论交孰与游。
可怜随雁鹜,频为稻梁谋。
他念念不忘丰子恺当年在白马湖畔弹奏贝多芬的《月光曲》,也想起他的漫画,想起他近年随从弦一法师学佛茹素。
洲渊黄叔度,语默与时殊。
浩荡月光曲,风华儿女图。
劳歌空自惜,烂醉任人扶。
近闻依净土,还忆六凡无?
他十分敬佩叶圣陶狷介的风格和朴真的品性,羡慕他的勤奋和精思。
狷介不随俗,交亲自有真。
浮沉杯酒冷,融泄一家春。
说部声名久,精思日月新。
付余勤拣择,只恨屡因循。
在《怀南中诸旧游》一组五首旧诗中,他思绪绵远,情怀诚挚。这种对已逝生活的咀嚼,对过往温情的寻觅,映现出的正是朱自清在丧偶之后,无限苦寂的心情。
叶圣陶以往曾托朱自清为他的短篇小说编个选集,此事拖了很久没做,“只恨屡因循”,他一直感到愧对老友。暑假无事,乃决定抓紧时间进行,每日躲在书房里,挥扇翻阅叶圣陶的短篇小说著作,择选篇目。在编选中颇有心得,便着手写《叶圣陶的短篇小说》书评。他认为叶圣陶“初期的作风可以说近于俄国的,而后期可以说近于法国的”,“爱与自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说的两块基石”,因此“特别着眼在妇女与儿童身上,他写出被压迫的妇女,如农妇、童养媳、歌女、妓女等的悲哀”。他又发现叶圣陶小说还有一个特点,即“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如亲子之爱与礼教的矛盾,理想被现实所食的痛苦,以及理想主义者与腐败社会的抗争等等。后期作品“便是现实主义手法的完成”,“他的眼从对村镇转到城市,从儿童妇女转到战争与革命的侧面的一些事件了”,于是出现了“广阔的世间”。他也指出叶圣陶小说的不足之处,那就是,“爱用骈句,有时使文字失去自然的风味”,“写对话似不顶擅长,各篇中对话嫌平板,有时说教气太重”。论述精辞中肯,态度严肃持正,充份表现了他的美学思想和学术作风。由选编评述作品,而勾起了他和作者之间的许多往事的回忆,想起两人的友谊,于是又冒着酷热,着手写《我所见的叶圣陶》。在文章中,他细细地叙写了自己与叶圣陶交往的经过,以白描手法写他的寡言,写他的和易,写他的天真,写他的诚朴,从他的穿着、处世、起居、情性等各个方面,勾勒出一个诚挚的灵魂,再现了这位现实主义大师的个性风貌。流贯在全篇的是他对远方挚友的深浓的情意。
这时,朱自清有个钻心的苦恼,使他昼夜不安,梦寐不宁。那就是由于他对现实抱“暂时超然”的态度,因此对当前文艺运动都不介入,生活圈子又极狭小,游离于主流之外,以致渐渐地感到心灵之水有点枯窘了。以前他写诗,后来写散文,近来却写不出什么来了。他感到有的人苦于有话说不出,有的人苦于有话无处说,而自己则是觉得无话可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前后徘徊,左思右想,总感到自己多年来只是凄凄惶惶地在个人小天地里辗转,为填饱一家的肚子,在庸庸碌碌的生活浊流里挣扎,内心十分痛楚。他万分悲哀地说:
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
他又一次默默地审视自己生命的足迹,翻阅已逝的生活日历,吃惊地发现过往深长的岁月,竟是如此惨淡,如此平直,如此空寂。由不得从心中发出悲鸣:我永远不曾有过惊心动魄的生活,即使在别人想来最风华的少年时代。我的颜色永远是灰的。我的职业是三个教书;我的朋友永远是那么几个,我的女人永远是那么一个。有些人生活太丰富了,太复杂了,会忘记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么时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记住,自己是怎样简单的一个人。这是坦爽的直白。朱自清始终是严肃的正视人生,严格地剖析自己的。而剖析是为了探索,因此他的心境虽然跋徨,但仍然发愿要不务空想,脚踏实地,继续摸索前进。“这时候眼前没有雾,顶上没有云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负着经验的担子,一步步踏上这条无尽的然而实在的路。他回看少年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觉得一种轻松的意味。他乐意分析他背上的经验,不止是少年时的那些!他不愿远远地捉摸,而愿剥开来细细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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