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子穿着整洁的和服。这件白底上飞着蓝色大蝴蝶的和服,穿在她的身上,再合适不过了。听说坐火车去,直树不禁吃了一惊:“我以为是在花浦放河灯呢。”律子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微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律子坐在车厢里的座席上,在她的腿上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包袱上面放着一束五彩缤纷的花。
“唉,包袱里包的什么?”直树问。
“这个吗?是灯笼啊。”
“给我看看。”
“不行,等到放河灯的时候,你会看见的。”
“真小气!”虽然这么说,律子还是没有打开包袱给直树看,只是微笑着。
“姐姐,咱们到哪儿去啊?”
“广岛。”
“要到广岛放河灯吗?”
“是的。因为今天是8月6日……”
“8月6日?8月……6日?”
直树心里一亮。那个日历上的日子也是8月6日。8月6日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件呢?
“直树,你知道原子弹吗?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第一枚原子弹扔到了日本广岛。”直树恍惚记起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件事,但是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1945年8月6日清晨,广岛天气晴朗。一架美国侦察机在广岛上空盘旋着,并向后面的飞机发出信号:‘广岛天气正常,广岛天气正常。’原子弹运载机‘艾诺拉·杰’号接到这个信号后,照直飞进广岛,扔下一枚原子弹,仓皇逃走了。”
直树一动不动地凝神听着律子的叙说。
律子继续说着:“拴在降落伞上的原子弹,徐徐飘落,在离地面五百米的广岛上空爆炸了。一道闪电之后,是一阵滚滚的声浪。霎时整个广岛化为一片焦土,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女人的头发倒竖起来,所有人的脸都被烧起了水泡,辨认不清面目。有的甚至连整个脸皮都被掀了下来,塔拉在下巴上。手上的皮也被全部揭下来,好象变成了四只手。总共死了二十万人,一枚原子弹就吞掉了二十万人的性命呀!”
直树越听越害怕,律子意识到不该对直树讲这场灾难的惨状,就不再往下讲了。
“这么说,那奇怪的房子里的老爷爷和意达就是在那天……”
“我想可能是的,而且是唯一的可能。日历只翻到8月6日这一天,而且家里的景物也依然如故。大概在6日早晨,老爷爷带着小意达到广岛去办什么事了吧。所以不幸遇到原子弹灾难。”
“那,制作椅子的老爷爷和小意达也死了吗?”直树的心一紧。
“还不能绝对肯定,因为这场灾难中也有活下来的人……可是,如果活着的话,我想是会回到那个房子的;所以……”
“也许是死了。”直树抑制住悲伤,不让泪水涌出来。“也许是死了”这个想法从他脑子里一再冒出来,十有八九是死了。他想起整天盼望勇子回来的那把椅子,心里更加难过起来。直树把脸贴在窗户上,视线模糊起来,眼前的景物宛如时隐时现的海洋。
列车到了广岛。走出车站后,律子对直树说:“当时,这里是满目焦土!现在重新建设起来了,地狱又变成了天堂啊!”两个人说着,乘上了红色公共汽车。不一会儿到了和平公园。公园里人山人海。各式各样的喷水柱高高地射向天空,相互交织,在最高处水花飞溅,象雨点一样洒落下来。
“这个喷泉叫祈祷泉。据说遭到原子弹袭击的人,都是叫着要水喝死去的。一个熟人告诉我,当时到处是尸体。一个被烧坏了的士兵从一堆烧成灰烬的尸骨中东倒西歪地爬出来,拚命地嚷着:‘水!给我水呀!’……其中也有美国战俘,他们的手被反绑着,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水,水。
“不过,要是给这些人水喝会立刻丧命的,因为即使有水也不能叫他们喝够,何况没有水呢……喷射到半空中的水花,晶莹闪烁,这就是奉献给死者们的慰灵水。但是,那些蒙难而死的人们,是绝不会喝到这甘美的慰灵水的。
“对不起,直树。你还小,不应该对你说这些可怕的事情。你怕吗?瞧,前面就是原子弹纪念馆。里面展示出那场原子弹灾难的实况。虽然,当时的目击者都说实况远远不是这样。可是,我希望你什么时候能去看看这个历史文物馆。”
“今天不行了吧。”
“天已经黑了。”律子接着直树的肩膀,从文物馆的下面走过去。这个文物馆是个奇特的建筑物,它仿佛是一座桥梁式的建筑,从下面可以穿过去。穿过去就能看见夜空中浮现出轮廓鲜明的、阴森森的废墟,象外国寺院一样的圆屋顶只剩下了钢筋的人间灾难。四面八方的人群,象潮水一样向原子弹纪念馆汇聚着。石砌的道路两旁是草坪。成群结队的鸽子落在草坪上。夜色渐深,庭园里的灯光显得更亮,供香的白烟向四处飘逸。从树林里面传来读经的声音,引起人们的哀思。
直树和律子走到了建筑物的石阶前,律子说:“咱们上去吧。”这时直树才从冥想中醒过来。上了七、八级台阶后,那里出现了形状奇特的慰灵碑,使人不由得想起古墓或一座房子。它所投下的阴影恰好把纪念堂遮住。人们在碑前献花,插香,低头默哀。墓碑上刻着:安息吧,错误不会重犯。
直树和律子并排站着,双手合十。
“做椅子的老爷爷,您的椅子在等着你和小意达。”直树默念到这儿,不知该怎样说下去了。但是他想只说这几句话,老爷爷和意达也会理解他的心意的。
咚,咚──钟声响了。这是祝愿和平的钟声。穿着和服的人们怀里抱着还没有点燃的河灯,从慰灵碑向圆顶纪念堂安静地走去。律子和直树也夹在人群中从环绕着慰灵碑的池子旁边一直朝纪念堂走去。
“这是和平之火呀!”律子告诉直树说。在池子中央的石基座上,象征和平的火炬烈焰升腾,红光映天。
漆黑的夜空和随风抖动着的红色火炬映照在水里,长龙般的人群也映照在水里,水波缓缓移动着,一片寂静。这么多人汇聚在一起,竟然鸦雀无声。
“啊,龙柏!”直树轻声叫道。
水池两旁的龙柏树被剪修得整整齐齐的,这和那所奇怪的房子周围的那些七扭八歪的龙柏树是多么不一样啊!如果说那房子周围的龙柏树象是地狱诅咒之火的话,耸立在这里的龙柏树就是庄严肃穆的祝愿之火。
人流很快就从耸立在树丛中的“原子弹之子”塑像前折过去,又朝着和平之钟的方向移动。
“许多孩子都死了。还有许多儿童当时虽然没有受伤,可是好多年之后却害上了由原子辐射引起的白血病。很多孩子被白血病折磨死了。就连扔原子弹那会儿还在母亲腹中的婴儿也染上了白血病,活不成了。这个塑像就是为纪念死难的孩子而立的。它是用儿童们的生命塑造的塑像。”律子的声音很低,好象在嗓眼儿里说话似的。直树默默地听着,望着雪白的塔,他把塔上面那个可爱的少女的形象铭刻在心上。
钟声继续响着。人群在荷花池环绕着的钟楼前停下来。人们怀着和平的祝愿,一个接一个地轮流撞响和平之钟。然后双手合十,再静静地把灯笼点燃。提着灯笼的人们又汇成长河向树丛深处移动。那些充满悲哀的身影,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不知不觉轮到了律子和直树。律子让直树抱着灯笼,她伸出白皙的手撰紧钟绳,用劲一拉:当。
她又拉了一下,当──
律子双手轻轻合十,从直树手里接过灯笼。直树也握紧钟绳,用力一拉,就好象打秋千一样:当──
律子点上了灯,照亮了灯笼上写着的字。
当──
律子用肥大的衣袖把灯遮住,转过身来对直树说:“撞完了吗?走吧!”
千百盏灯笼组成的火龙婉蜒着从树林间穿过,来到了河堤。那里有一条河。就是这条河当时把数不清的尸体冲进了大海。人们踏着石阶从河堤上朝河面走去,那些空着手的人已经放完河灯回来了。只听见吧嗒吧嗒的踩着石阶的木屐声,几乎吞没了波涛声。一只又一只灯笼在河面上摇摇晃晃地漂浮着,忽然又被阵风吹得转了方向,向别处漂去。律子也轻轻地把灯笼放在河面上,再一次双手合十。这时,直树才看见了灯笼上清晰的字迹:我已经长这么大了!
“快,走吧!”律子招呼着直树,直树赶忙蹬上石阶,向河面望去,数百只河灯封住了河面,把河面照得通红,灯光一闪一闪地静静地向前移动着。映在水面上的原子弹纪念堂的倒影被弄得支离破碎,随波逝去。灯笼之火载着对父亲的怀念,对母亲的怀念,对夭折的孩子的祝愿,向大海漂去。
“广岛有七条河,每到8月6日这一天,人们来到这些河上放河灯,借以怀念被原子弹炸死的亲人们。”直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醒来听到的那番话:
──被冲到大海去啦!
──被冲到海里去的相当多呀,真是数也数不清。……
七条大河都被死人填满了……
这些话原来讲的就是原子弹爆炸事件。整个广岛一片焦土,死魂游荡,鬼火点点,夜里走路连灯笼都用不着点。
顺流而下的灯笼长阵分外壮丽。原子弹转瞬间吞去几十万人的生命,仅仅过去若干年,又诞生了这么多新的生命。这成千上万的人一起缅怀瞬间死于原子弹之下的不幸的人们。这种行动不也是壮丽的吗?
律子小声说:“象这样,点燃明亮的灯笼,放到河里去,确实很美。可是半夜里,大海一涨潮,一半河灯就马上会被毁灭。当然,熄灭了的河灯又会被海潮冲回河堤。在寂静的海滩上,河岸上,冲毁了的河灯又重新返回来……每当听到这个消息,我想那一定是真实的。那千千万万被大海冲走的灵魂,是绝不会消失的。无论发生怎么样的事情,也无法制止人们的怀念。他们的怀念乘着海潮又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