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树回到东京已经一周左右了。这天妈妈看着外婆的来信,招呼直树:“外婆说,律子住院了。”
“啊?真的?为什么住院,什么病?让我看看信。”直树想从妈妈的手里夺过信。
可是妈妈打了一下他的手说:“不许抢别人正在看的东西。”
“给我看看嘛。给我……”
“喀,这里,你看吧。”
外婆的信真难懂。只有这一段看得明白:律子又住进了医院,真可怜哪!律子关照过直树,让直树给她写信。
“让我给写信,住址也没写呀?”直树埋怨着。接着,他说,“看这里写着‘又’字呢。”
“哎?‘又’在哪儿?”
“你看,这不写着‘又住进了医院’吗?律子姐姐以前就住过院吗?”
“是啊,你说得有道理。”妈妈也弄不清楚。
没过几天直树收到了律子的来信。除了信外,还有一个用硬纸板卷成的圆筒邮件。直村急忙拆开了信。
直树,在我们交往的这段日子里,得到你不少关照,十分感谢。和你不期而遇是一件大事,可以说是我一生的转折点。我衷心地感谢你。
直树,我就是意达。就是那把椅子朝思暮想的意达。不过,关于这点,在咱们还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并不知道。
在我三岁或不到三岁的时候,遭到原子弹灾难,我孤身一人在广岛四处乱走,被我现在的父母收养了。他们到广岛,是来找自己的双亲和偶尔寄托在那里住一宿的三岁的女儿。于是,发现了我。他们的双亲和孩子只剩下了骨头架子,当时,他们也许正在吃早饭,死去时还保持着围坐成一圈的姿势。他们在一天早晨同时失去了双亲和孩子,见我孤零零的,摇摇晃晃地到处乱跑,就决定收养我。
我穿着破烂的劳动服,上衣有一半被撕开了。当时人人都有的防空挎包、防空头巾,我一件也没有,只是紧紧搂着个踢着玩的小花包,它是用红色呢料做的。
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叫意达。说到年龄,我就伸出三个手指头。破烂的衣服上写的名字只剩下了一半,只能读出一个字母“つ”和一个“子”字。
于是,新的父母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律子,抚养了我。以后,父母一直没生小孩。因此,他们说,收养了我,也许是他们天大的幸福。
上高中的时候,我知道了自己不是这家父母亲生的孩子。我多么想和亲生父母见上一面啊。我的脑子里总在想:或许全家都被原子弹杀害了,或许他们还在什么地方活着。我甚至梦想到我的父母依然活着,一定在什么地方幸福地活着,总有一天我会见到他们的。
后来,我浑身瘫软了。脖子那儿肿胀发疼。我住进了医院。医生诊断为原子白血病。当然,老师、母亲都对我隐瞒着病情,因为这是不治之症啊。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自己得的是什么病。这是一种可怕的病,得了这种白血病的人,虽然会活到二十几年后的今天,仍然能发病死亡……
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反复输血,治疗得很顺利,我恢复了健康。我出了院,在家中休养,恰在这时,我意外地见到了你。
起初,我当然不知道你的心事,也没有多想你为什么要打听做椅子的人。但是,当我知道那本旧日历撕到1945年8月6日就再也没有往下撕的时候,心里就吃了一惊。那一天正是原子弹灾难日。这一来,我就说什么也要探听你的秘密了。
在听你讲述的过程中,我得知椅子找的那个孩子叫意达,又是一惊。前面已写了,当我孤零零在一片废墟上盲目地到处乱走的时候,就是把自己的名字叫做意达的呀……
直树,那次,你领我去那所神秘的房子。临走时,我说要收拾一下屋子,不就留下了吗?我为收起勇子拿出来的蜡笔,走进了里边那间四千米多的小屋。我从壁橱里拿出了玩具篮儿,那是桔子篓糊上纸做成的。当我在里边发现薄呢子缝的红色小花包时,我的心由于期待而痛苦不堪了。只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对你说:“我一定把一切给你搞清楚。”
那天,我们接着就去放河灯。第二天早晨,我头晕得很,病倒了,又被送进了广岛的原子病医院。你留下的信我是在医院里看到的。
我心情激动地盼望医生来查房。当医生检查到我后背的时候,我就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医生,我的后背有黑痣吗?”
“嗯嗯,有。三颗,象猎户星座那样排列着,真稀奇呀!”
直树,你告诉我宗方牧子是意达的妈妈,我很高兴。说实在的,在那本画册上看到写着“宗方牧子”几个字的字母时,我就再也振作不起精神来了。差点儿瘫在地上。我希望在画册上看到的名字应该在“子”字前面的两个字母中有一个和当年我衣服上留下的字母相同,另一个字母不管是什么,能同这个字母组成一个汉字就行。组合成的名字可以是“盈子”,也可以是“悦子”,反正那个汉字的读音有当年我衣服上的字母,那名字就一定是我。多亏了你的信,使我弄清了画册上的名字是我妈妈的名字,为此,我止不住扑簌簌地流下泪来。
那本书是不是我的外公从外国带回来的,还说不准。我想大概先是妈妈看它,后来又成了我的书。而且意达做了我的另一个名字。
在外公房间里捡到的纸片上,发现了关于我的原籍的线索。我从医院出来,就到我的老家去调查。这样,关于外公和生身父母的一些事也有了眉目。我的生身父母是独生子女,父亲是到外公家做养子的。父亲阵亡后,母亲在原子弹灾难的前一年也去世了。我还知道了我的名字叫聿子。(表示聿子的两个字母里,正好有一个和我当年那件破烂的衣服上剩下的那个字母相同)。以后,我就由我的外公抚养。那天,不知因为什么,我和外公两个人到广岛去了,遇上了原子弹灾难。我的外公大概是遇难而死的吧。但我为什么幸免于难了呢?直到现在我也不得知。
核对那只小花包,很费了一番周折。养母跟我讲述往事时给过我一次。仅仅就是这一点印象,以后小花包就不知道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不明白,我是多么希望再看看那个小花包呀!还好,小花包,还有我那时穿的大衣服,最后总算一块拿到了医院,满足了我的要求。那么小花包的花样和在那所房子里捡到的一模一样。花样相同,缝法,使用的线,什么都一点不差。
这事还没有跟现在的母亲说。养育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如果知道了我生身父母的事有了眉目,他们会高兴的。不过,我想再看看情况,有机会时再慢慢跟他们讲。现在,一切都搞清楚了。只是我自己却总觉得仿佛在梦中一般。
病情稍见稳定时,好不容易回家呆了一天。我去了那所神秘的房子──不,应该说是我出生的家。拿回了那把小椅子和那本画册。在衣橱里发现了写着“聿子”两字的围嘴儿,还有换洗的劳动服。那件劳动服和我的花包,是用同样的布,按同样的尺寸裁制的……
对了,那天我还发现了你忘在那里的重要东西,另外寄去。
我关好了那所房子的门窗,然后回家拼装椅子。父母都带着迷惑的神情看着那椅子。椅子被我奇迹般地按原样装好了。它独自一个规规矩矩地立在我的床头。身边没有旁人的时候,我对椅子说:“我是意达,懂吗?那个把小屁股坐到你身上的意达。”
椅子不知道是在生闷气,还是不想认我这个意达,也不回答我。它好象怎么也不肯承认小意这如今变成了大人了。
直树,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我长期寻找的父亲、母亲、外公,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心中的悲哀真是一言难尽哪!但是,这把小椅子咕咚咕咚在家里踱来踱去,成年累月地等待着我,这就足以使我感到欣慰了。
直树,我一定会恢复健康,一定的。我绝对不会死的。我还想住进那所房子,我要把龙柏修剪得整整齐齐,要在池子里养上欢快的金鱼,让那小淘气鬼活活泼泼地喷出水柱。房子也要重新粉刷。太阳花将托起又沉又圆的紫色花朵,蔷薇一齐开放,藤萝架上将垂下山藤花。
我要生个小女孩,让她坐在小椅子上。这样椅子才会高兴,才会说,是意达,真的意达回来了……
直树,到时候你要来玩呀!
律子的信写到这儿就结束了。直树坐在那里,好半天没动一动。过后,他才慢慢腾腾地拆开了硬纸筒。里面卷着他的画。离开花浦那天,他就发觉忘把画带回来了,但他不愿去取。
直树目光迷离,他仿佛看见,张牙舞爪的龙柏树被修剪好了,蔷薇生机勃勃,繁花似锦,争芳斗艳。推门进来的是律子,她抱着个婴儿,婴儿穿着白色的衣服。
“去吧,回家去吧!哥哥,律子姐姐,还有我,咱们都回去吧。去到椅子那儿吧!”
不知什么时候,勇子来到了身旁。象唱歌一样反复嚷嚷着。直树两眼充满了泪水。姐姐难道会死吗?她会好的。一定会治好的。只有到那时,那所房子,那把椅子才会重新焕发生机。幸福的日子会再次到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