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现在完全是水陆两栖了。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么,你最好是去问离你最近的小学老师,他可能会非常利落地回答你,就像这样:“水陆两栖(Amphibious)。一个形容词,来自两个古希腊的词根,‘AMPHI’,它的意思是一条鱼,而‘BIOUS’,它的意思是一头野兽。我们的祖先把他们看到的一种动物想象成鱼和野兽的混合体;就像是一头河马,能在陆地上生活,也能在水里游。”
无论如何,汤姆现在是水陆两栖了。尤其好的是他现在非常清洁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身上什么都不穿是多么舒适。可是他只觉得开心,他并不知道或者想到这件事;就像你生活得很好,身体好好的,然而并不想到这些上面去一样。他不记得自己过去肮脏。说实在话,他旧日的那些不幸:疲劳、饥饿、受打或者逼着去爬黑暗的烟囱,这些他全都记不起了。从那一次酣睡之后,他把他的师傅、哈特荷佛府和那个穿白的小姑娘全都忘得干干净净。总之,他以前生命中所碰到的一切,全都被他忘记掉。尤其是,他连自己从葛林那里,以及从他平日一起玩耍的野孩子那里学来的下流话也全都忘记了。
这样并不奇怪。要知道,当你出生到世界上来,做一个陆地上孩子,你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所以当汤姆变做一个水孩子时,他为什么要记得什么呢?
汤姆在水里过得很快乐。他在陆地上工作太过度了,所以现在为了补偿从前的损失,他在水里的世界要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都过着假期。他除了尽情享受,看看水里那许多美丽的东西外,什么事都用不着做。在水里,太阳从来不太热,冬天也永远不太冷,真是个清凉的世界啊!
他吃什么呢?也许吃些水芹吧,或者水粥和水奶。许多陆地上的孩子不也是这样吃吗?可是水中生物吃些什么东西,我们知道的只有十分之一,所以没法子替这些水孩子回答。
汤姆有时候沿着平坦的铺了沙的水路走,看那些在石头中间钻进钻出的蟋蟀,就像陆地上的兔子钻进钻出一样。有时候他爬上礁石,看那些沙禽成千成百地在那里盘旋,一个个都长了美丽的小头和长腿,在那里窥测。有时候,他躲在一处幽静的角落,留意观察那些蜉蝣的幼虫吃枯树枝,就像你们吃糕饼一样,吃得非常馋。看它们吐丝造房子真有趣啊。它们就像太太小姐们喜欢换花样,一种材料从来不肯用上两天的。这一个开头用小石子造,后来就会粘上一根绿水草,后来又会找到一只贝壳来粘上。可怜那只贝壳还活着呢,当然不愿被人家用来造房子。可是那些幼虫哼都不许它们哼一声,就跟一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一样,又是粗暴,又是自私。后来它又会粘上一片烂木头,随后又加上一块很漂亮的淡红石子,所以弄到后来,它的房子就像爱尔兰人的大衣一样,到处都是补丁。
后来它找到一根稻草,差不多有它自己五倍那样长。它说:“哈哈!我姊姊有根尾巴,我也来一根呢。”它把稻草放在自己脊背上,得意洋洋地拖着稻草到处跑;虽然不方便,它可不管。这样一来,那座池塘的蜉蝣幼虫全都流行起尾巴来。那时已经是五月天气,所以它们全都屁股后面拖着一根长稻草,跌跌撞撞到处跑,尾巴夹在大腿中间,不是我跌在你身上,便是你撞在我身上,神气非常可笑,把汤姆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就像我们有时候那样。可是,你知道,这些幼虫的做法还是对的啊,因为人都要赶时髦,便是鸭蛋壳的帽子(鸭蛋壳的帽子是作者嘲笑当时英国妇女中间流行的一种小帽)也不错呀。
有时候汤姆会跑到一处幽静的深潭那儿。在这里,他才可以看见那些所谓的水森林。这些森林在你眼中看来不过是些小水草,可是你得记得,汤姆的身体已经变得很小,所以任何东西在他眼中看来,都比你看到的大一百倍。这情形就和鲦鱼一样,鲦鱼能够看得见的和捕捉的水中生物,在你是只能在显微镜下面看见啊。
在这片水森林里,汤姆还看见了水猴子和水松鼠(不过全都是六只脚的;水里的东西,除掉水蜥和水孩子外,几乎全都有六只脚)在树枝中间走动得非常敏捷。那里还开放着成千成百的水花。汤姆原打算摘些花,可是手才碰上去,那些花立刻就缩成一块肉冻。汤姆这才看出来,这些花全都是活的,有的像铃子,有的像星星,有的像轮盘,有的像花,有各种美丽的形状和颜色。它们全都是活的,而且跟汤姆一样,全都很忙。汤姆这时才明白,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东西比他初看上去要多得多。
这里还有一个奇妙的小东西,他从一圈砖头里面向外窥望。他有两个圆圆的嘴巴,一颗挨着一颗的牙齿,就像打谷机上的齿轮一样在那上面排成了一圈圈的。汤姆停下来盯着它看,想知道他会用这些牙齿来做什么。你猜猜他在做什么?做砖头。他用他的两个嘴巴把水底的泥浆收集在一起,再把它们吃下肚,所有的泥浆都在他自己胸口的一个小孔里转着,像纺纱似的给做成一个圆溜溜的砖头,然后他就把这块砖放在它小屋的围墙上,接着再去做下一块。他是不是一个聪明的小东西呢?
汤姆也是这么想的。他想和这个小东西说话,可是它忙着自己的工作,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
你要知道,水底下的东西全都是会讲话的,不过不是讲我们讲的那种话,而是像马啊、狗啊、牛啊、鸟啊同类交谈的那种话。汤姆不久也学会了它们的话,而且学会跟它们交谈。如果汤姆是个好孩子的话,他很可以交到许多合意的朋友。可惜的是,他也跟别的小男孩子一样,都喜欢捕捉和虐待动物取乐。有人说,小孩子总是管束不了自己的,天生就是如此。可是不管天生如此还是不如此,小孩子一定能管束得了自己,而且一定要管束得了自己。因为如果他们天生要做那些顽皮、下流、捉弄别人的事情,那么那些猴子也是天生如此的,难道说他们就应当像猴子一样愚蠢,放任自己吗?这绝不能成为理由。所以小孩子们决不可以虐待动物。如果虐待的话,一个将要出场的老太太准会给他们一点苦头吃,那是他们自找的。可是汤姆并不知道这些道理。他向水里那些可怜的动物扔石子,叫骂着赶走它们,弄得那些小东西非常惨;后来全都怕了他,都远远避开他,或者爬进自己的外壳里去。这样一来,汤姆就找不到个跟他谈话或者玩耍的对象了。
当然啦,那些水里的仙女,看到他这么不快活都很难过,她们想帮他,告诉他不要再淘气,教他学得礼貌些,并且同他一起游戏耍玩。可是这样做是被禁止的。汤姆必须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学习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就像其他那些傻傻的人一样,即使有许多善良的人想帮他们学好,但是能教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后来有一天,他发现了一条石蚕(石蛾的幼虫──译注),他想看看它的房子里面是什么样,可它却关着门。汤姆从来没有见过一条关着门的石蚕,所以这个爱多管闲事的小家伙,就上去把那个门给拽开了。真没羞!你要是正躺在床上,会愿意这时有人来砸开你的房门么?可汤姆却把那个最是精致的丝编的,嵌着好多水晶一样闪闪发光的小石头的房门一下子给砸成了碎片。他朝里面一看,一个石蚕正抬着像小鸟一样的脑袋望着他。可汤姆向她叫喊时,她却什么也回答不了。因为她的嘴和脸都包在一层粉红色的薄膜里面。不过她虽然没有作声,所有在边上的石蚕却都叫了起来,他们举着触手,就像小猫一样尖声叫道:“你这个讨厌的淘气包!你又在闯祸了!她刚刚才要做一次半个月的休眠,然后变出漂亮的翅膀来,飞去产卵;可你却把她的门给砸破了。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因为她的嘴有半个月都不能动,现在她只能等死了。谁叫你到这儿来害我们送命的?”
于是,汤姆溜走了。他非常为自己害臊,却变得更淘气了。就像所有那些小男孩一样,虽然知道自己错了,但是就不肯认错。
后来,他遇上了一群小鳟鱼,就开始吓它们,还想捉住它们。可是它们从他的指头间滑走了,并因为受惊过度一齐往水面上跳。可就在他追逐它们的时候,靠近一棵老桤树根的一个黑树洞里,忽然窜出来一条有汤姆十倍那么大的老斑鳟,它从他身边冲出去,撞得他直往外吐气泡。我真不知道他们两个谁因此受的惊吓更大些。
这以后他变得更孤单也更生气了,这也是他罪有应得。他在一个河堤底下发现了一个非常肮脏的丑东西,大约有他一半高,长着六条腿和一个大肚子,还有一个难看得要命的脑袋,一张长驴脸上凸着两个大大的眼睛。
“噢,”汤姆说“你可真是个丑家伙!”然后就对着它做起鬼脸来。他把鼻子凑过去,发出很大的声音来,就像一个没礼貌的小男孩。
说时迟,那时快,那个驴脸忽然不见了,从那里伸出一个带钳子的长长手臂来,一下子夹住了汤姆的鼻子。它并没有伤着他,可却夹得非常紧。
“呀,啊!噢,放了我!”汤姆叫道。
“那么你也要放过我,”那个东西说,“我想要安静一会儿。我要蜕变了。”
汤姆保证说他会让它安静,于是他被放掉了。
“为什么你要蜕变了?”汤姆问。
“因为我的兄弟姐妹都得蜕变,然后变成会飞的漂亮生物,所以我也要。不要和我说话了。我马上就要变了。我变了!”
汤姆静静地站着,看着那小东西。它正在膨胀,僵硬地向外挺着自己的身体,最后──啪的一声──它的整个后背都裂开了,然后它的头露了出来。
从那个被蜕下的身体里,钻出了一个最纤细、雅致、柔软的生命来,就像汤姆一样光溜溜的,却很是苍白和虚弱,如同一个在黑房间里待得太久了的小孩子。它无力地移动着自己的腿,腼腆地环顾四周,就好像一个刚刚走进跳舞厅的女孩子。然后,它就慢慢地爬到一根伸出水面的草茎上去了。
汤姆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也跟着浮上了水面,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当那个小东西坐在温暖的太阳光底下时,一种奇妙的变化就开始了。它变得坚硬和强壮起来,它的身上显出最漂亮的颜色,蓝、黄、黑相间,有些是斑点,有些是条纹。在它的背上伸出了四只透明的褐色大翅膀,它的两个大眼睛占据了整个脑袋,就像上千颗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噢,你多漂亮啊!”汤姆说。他伸出手想去捉它。
可那个小东西呼地飞到了空中,平展着翅膀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就又大胆地落在了汤姆身边。
“不!”它说道,“你不能捉我。我现在是一只蜻蜓了,是所有飞虫的国王。我要在阳光下飞舞,在河流上盘旋,去吃蚊蚋,享受我美好的一生。我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多好哇!”于是它飞上天空,开始捕捉蚊蚋。
“噢!回来,回来,”汤姆叫道,“漂亮的小东西。我没有一个朋友,我在这里很孤单。如果你愿意回来,我绝不会再捉你了。”
“我不在乎你会不会再捉,”蜻蜓说道,“因为你是捉不到我的。不过等我吃过了晚饭,再去四处看一番风景之后,我还会回来的,和你聊聊我旅行时的见闻。天哪,这是多大的一棵树啊!这上面的树叶也这么大啊!”
这其实是一个大码头。可你要知道蜻蜓还从来没见过除水草之外的植物呢。所以一切在它眼里都很奇特。此外,它还近视得厉害,所有的蜻蜓都是近视眼,鼻子之外一码远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不过有许多其他的生物,还没有蜻蜓的一半能耐呢。
那只蜻蜓真的又回来了,并且和汤姆聊起天来。它因为自己的漂亮外表和大翅膀而有些自以为是,不过你得知道,它过去一直就是那么一只丑陋肮脏的小虫子,所以它有充分的理由对现在的自己感到满意。它滔滔不绝地谈论着自己在树林和草地上看到的那些奇妙的事物。而汤姆也很喜欢听它说话,因为他对那些地面上的事情都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很快,他们两个就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啦。
可喜的是,汤姆那一天受了那么一个大教训,使他很久都不去虐待动物。后来那些石蛾幼虫也变得很温驯了,时常跟他讲些古里古怪的事情,讲它们怎样造房子,怎样换皮肤,最后怎样变成飞虫,使汤姆听得巴不得自己也换换皮肤,而且有一天也像它们一样长一对翅膀。
那些鳟鱼也跟他和好了(它们虽然被汤姆吓了一下,而且吃了苦头,可是不久就忘记了)。汤姆所以时常和它们玩猎犬逐兔的游戏(这是一种室外游戏,扮兔子的先跑,到处洒些纸屑,算是兔子的气息,再由扮猎狗的顺着纸屑的踪迹把兔子捉到──译注),而且玩得非常开心。汤姆总是想翻身跳出水面,就像那些鳟鱼在大雨来时那样跳法,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总是做不到。他最喜欢看鳟鱼跳起来捉飞虫吃。这种场面他以前可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它们总是在那棵大栎树阴影下面兜来兜去。因为这里常有甲壳虫落在水里,还有绿毛虫无缘无故从树枝上把自己的丝牵下来,然后又无缘无故改变自己的糊涂念头,又把自己牵上去,爪子把丝卷成一个球那样。这是一个很聪明的走绳戏,连那些杂技团的人都做不到。可是谁也不懂得它们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事,因为杂技团是靠走绳子维持生活的,不得不拼命,这些毛毛虫又为的什么呢?
汤姆就是在这些毛毛虫快要碰到水面时把它们捉住。
他还捉到些赤蝇、飞蛾、蜘蛛和短尾的蜉蝣,黄的、褐色的、紫红的、灰色的都有,全送给他的朋友鳟鱼吃。也许他对这些飞虫太残忍了一点,可是一个人力量办得到时,总得帮帮朋友的忙啊!
终于他连飞虫也不去捉了,原因是他碰巧和里面一个飞虫做了朋友,发现它是个有趣的小家伙。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而且完全是真事。
那是七月里一个大热天,汤姆正在水面上晒太阳,捉些蜉蝣给鳟鱼吃。这时他看见一个新东西,小小的深灰色的身体,褐黄头。它昂着头,竖着翅膀,竖着尾巴,连尾尖上两只尖刺也都竖了起来。总而言之,它看上去十足的神气活现。你看他,当着汤姆并不溜走,反而跳上汤姆的指头,坐在那里,显出很了不起的样子,而且用极其尖细的声音向汤姆叫道:“很感谢你的盛意,可是我现在还不需要。”
“需要什么?”汤姆问,看见他这样老脸厚皮,很是吃惊。
“你的腿啊,承你的好意伸出来给我坐,可是我得去看望我的妻子。唉!有个家真是累人!”(其实这个懒惰的小混蛋什么事都不管,完全丢下它妻子一个人去生蛋)“等我回来,我倒愿意坐坐,如果你还是这么好意的话,就照这样把腿伸出来。”说完就它飞走了。
汤姆的印象是,这家伙有点不近人情。五分钟后,那东西回来,给他的印象更深了。“啊,你等得腻了吗?好吧,你的另一只大腿也行。”这就是它的话。它跳上汤姆的膝盖,开始用尖细喉咙谈起来。
“原来你住在水底下面吗?那是个下流地方。我也住过些时候,又冷又脏。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住下来。我总算争气,爬了上来,穿上这套灰色衣服。这套衣服很正派,你觉不觉得?”
“的确很整齐,而且素淡。”汤姆说。
“对啊,一个人有了家,就得整齐一点,素淡一点,体面一点,诸如此类。不过我已经弄得腻了,说实话。我觉得,在上个星期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我已经够忙的了。现在我要穿上赴宴的衣服,出去逛逛,神气一下。我要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跳两个舞。一个人为什么不应该及时寻寻欢乐呢?”
“你的妻子怎么说呢?”
“哦!她是个老实无趣的女人,事实就是如此。她脑子里只有生蛋。她如果愿意跟我出来,她就来好了;她不出来,怎么,那我就不管她,我自己来了。”它说着说着,脸色变得苍白,接着又变得雪白。
“怎么回事,你病了吧?”汤姆说。可是没有回答。
汤姆望着它站在自己的膝头上,就像死灰一样。“你死了?”汤姆说。
“没有,没有死!”头上一个尖细的声音回答,“我现在是在你头上了,穿着我赴宴的衣服;膝上是我的躯壳。哈哈!你可变不出这种把戏来!”
的确,汤姆变不出来,世界所有的魔术家全都变不出来。原来那个小家伙已经完全脱去自己的躯壳;再看汤姆膝上剩下的那只外壳时,眼睛、翅膀、大腿、尾巴都全,就跟活的一摸一样。
“哈哈!”它说,随即连纵带跳,上上下下飞个不停。“我现在是不是个漂亮人物了?”
它确是漂亮,因为它的身体是白的,尾巴是桔黄的,眼睛就像兹翎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色彩。最奇怪的是它尾巴梢上的尖刺已经比以前长出了五倍。“啊!”它说,“现在我要去要去看看这个花花世界了。我的生活是不用花费什么的,因为,你瞧,我没有嘴,而且肚肠也没有,所以我永远不会饥饿,也不会发胃病。”
它的确不会。它已经生得像一根鹅毛管一样干,一样硬,一样空洞了。凡是这一类头脑愚蠢、心胸狭小的家伙到头都会变成这样。
可是它对自己这样腹内空空不但不觉得惭愧,反而非常得意,就像许许多多的漂亮人物一样。它一面上下跳跃,一面唱歌:“我妻子跳舞呀我唱歌,一天里快乐不曾停;聪明人要做聪明事,穷愁苦闷别放在心。”
就这样它飞舞了三天三夜,最后疲倦到极顶,一跤跌在水里,冲了下去。后来是怎样情形,汤姆从没有打听出来,也不放在心上;因为汤姆听见它被水冲下去时,最后还是唱着:“穷愁苦闷别放在心。”
如果它自己不放在心上,谁又要放在心上呢!
有一天,汤姆碰到一件新奇的遭遇。那时他坐在睡莲的叶子上,和他的朋友蜻蜓在观看蚊子跳舞。蜻蜓把蚊子尽量吃了一个饱,因为阳光很强,天气又热,所以坐着一动不动,要打瞌睡。那些蚊子对自己弟兄的死亡毫不放在心上,仍旧快快活活地在离汤姆右手几寸的地方停下来,用自己的爪子洗脸梳毛。蜻蜓还是一动不动,照旧和汤姆啦呱,讲它从前住在水底下的时候怎样怎样。
忽然间,汤姆听见上游传来一阵非常古怪的声音,又是哭,又是嗥,又是号,又是啼,就像有人把两只野鸽、九只老鼠、三只豚鼠、一头瞎眼的小狗放在一只口袋里,由它们打个明白,吵得通天似的。
汤姆往上游一看,看见的情形跟他听见的一样古怪。一个大圆球从上游滚来,一会儿像是一团淡褐毛,一会儿又像是亮晶晶的玻璃。可是那东西并不是一只球,有时候散成许多块,各自游下来,随即又结合在一起。它自始至终都在叫嚷着,而且声音愈来愈高。
汤姆问蜻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蜻蜓本来是个近视眼,那东西虽然不过二三十英尺远,它却望都望不见。汤姆一头钻进水里,手脚非常干净,亲自到前面去看。等走近时一瞧,那只球原来是四五只美丽的水獭,身体比汤姆要大出好多倍,都在水里翻翻滚滚,转侧搏斗,汤姆从来就没有看见那样好玩过。如果你不信我的话,不妨到动物园里去看看,让你自己说,水獭戏水的时候,是不是世界上最快乐、最灵活、最风趣的动物。不过便是在动物园里,恐怕你也未见得看得十分清楚,除非你早晨五点钟上考德里沼泽去。那儿淤水潭旁边有株快要枯死的大秃树,常有水獭出没。你可以仔细观看一下。
可是当里面最大的一只水獭看见汤姆的时候,它就从獭群中跳出来,用水里的话喊得非常清晰,说:“快来,孩子们,这儿有吃食的了!”说时就向可怜的汤姆赶来,眼睛闪出凶光,张开大嘴,露出两排利牙。汤姆本来觉得它很美,现在看见它这副模样,就自言自语说:“一个人的外表原来靠不住。”他赶快把身子藏在莲根中间,然后转过身来向老獭做个鬼脸。
“你出来,”那个恶意的老獭说,“否则只有对你更加不利。”
可是汤姆在两节粗莲根中望着它,使劲摇动着莲根,同时向他做着各种鬼脸,就像他从前活在陆上的时候,躲在栏杆后面讥笑那些老太婆一样。这当然不是上流派头,不过你要知道,汤姆还没有完成他的教育啊。
“走吧,孩子们,”老獭厌恶地说,“这家伙本来没有吃头。不过是只讨厌的水蜥,连池子里面那些下等的梭鱼都不愿意吃。”
“我不是水蜥!”汤姆说,“水蜥是有尾巴的。”
“你是只水蜥,”老獭非常肯定地说,“我从你的两只手也看得出来,而且我知道你有尾巴。”
“我告诉你我没有,”汤姆说,“你看!”说时就把自己美丽的小身体转过来
──果然和你一样没有尾巴。
老獭如果要下台,很可以说汤姆是只青蛙,可是跟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只要自己一说出口,不管对还是错,总要坚持下去,所以它回答说:“我说你是只水蜥,因此你就是只水蜥,不配我和我的孩子这类上流人吃。你可以站在这里等鲑鱼来吃你。”它知道鲑鱼不会吃他,不过要吓唬可怜的汤姆罢了。“哈哈!鲑鱼要吃掉你,我们再吃掉鲑鱼。”老獭笑得非常恶意而且残忍。水獭有时候就会这样笑,你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大约还会当作是鬼叫呢。
“鲑鱼是什么?”汤姆问。
“鱼呀,水蜥,大鱼呀,非常好吃的鱼。鲑鱼是鱼中之王,我们又是鲑鱼中之王。”它又笑了,“我们把鲑鱼在池塘里赶来赶去,把他们赶得没处跑,那些蠢家伙。鲑鱼非常骄傲,欺负小鳟鱼和鲦鱼,后来看见我们来了,就变得驯服起来。我们就把它们捉到,可是不屑把它们整个吃掉。我们只咬破它们柔软的喉管,吸它们的的鲜美的汁液,真美呀!”它说到这里,舔了舔自己凶恶的嘴唇又说下去,“然后扔掉,再去捉别的。鲑鱼就要来了,孩子们,就要来了。我能够嗅得出雨从海里过来了,这下面,哈哈,就可以来一次大水,还有鲑鱼,成天都吃不完。”老獭说到得意忘形的时候,就接连翻了两个筋斗,然后半个身子站在水里,咧开大嘴笑得就像一只野猫。
“它们从哪里来的呢?”汤姆问。他很当心自己,因为有点害怕。
“海里来的,水蜥,汪洋大海。在海里,它们本来可以过得很安全。可是那些蠢物却从海里跑出来,跑到下游的那条大河里,于是我们就去捉它们。等它们重又向下游跑时,我们也追下海去,在海里捉鳘鱼,捉鳕鱼,沿着海岸快快活活过日子,在海浪里翻筋斗,打滚,晚上舒舒服服睡在岩缝里,又暖又干燥。啊,孩子们,如果不是有那些可怕的人的话,那种日子也真是快乐啊。”
“人是什么?”汤姆问。可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好像发问之前已经知道了。“两条腿的动物啊,水蜥。现在我再看看你,的确倒和你很相象,如果你没有一根尾巴的话。”它拿定主意汤姆一定要有根尾巴。“不过人比你大得多,真叫我们头痛啊。他们用钩子和钓线捉鱼,有时候缠住我们的腿。他们沿着石头放些罐子捉龙虾。我亲爱的丈夫上次出去给我找东西吃时,就被他们一枪戳死了。那时候我躲在岩缝里,一家都没有得吃的,因为海里风浪很大,鱼都不靠岸。他们一枪把它戳死了,可怜的人儿,我还看见他们把它缚在一根杆子上带走了。唉,孩子们。它送命全是为的你们,真是个可怜的听话的人儿啊。”
老獭说到这里,变得感情非常冲动(水獭碰到高兴时,可以情感非常冲动,就像许多残酷而贪婪的人一样,而且这样情感冲动对别人一点没有好处),就庄重地向下游游去,汤姆暂时也就不再看见它了。它走了总算是它的运气,因为走后不久,沿河边就来了七只粗暴的小猎狗,一面嗅,一面吠,爬地,打水,大声叫唤着追寻水獭。汤姆躲在睡莲中间,直到这些狗走了才出来。他决没有料到这些是水仙变相来救他。
可是刚才老水獭讲起的大河和辽阔的海却使汤姆老是想起。他一想起这些,就渴望跑去看,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缘故。越想到江河和大海,他就越加对自己住的这条狭窄的小河和他这些同伴不满意。他要到广阔的世界去,去欣赏那边敢说是蔚为大观的形形色色景象。
有一次,他起身向下河游去。可是水很浅。碰到有水滩的地方,他在水里都藏不了身,因为水太少了。太阳烤他的脊背,烤得人非常难受。他只好又回来,在水塘里静静躺了一个多星期。
后来,在一个大热天的傍晚,他看到一件奇事。
那一天他整天都在发呆,那些鳟鱼也在发呆。水面上飞着成千成百的苍蝇,可是那些鳟鱼全不去捉,连动都懒得动,都在水底有石头荫庇的地方打盹。汤姆也躺着打盹。水又热又不舒服,汤姆很喜欢抚摸那些鳟鱼的清凉身体。
可是快到傍晚时候,天忽然暗了下来。汤姆抬头一看,望见头上一大片乌云正盖在山谷上面,左右的山峰都被笼罩着。他并不大感觉害怕,可是静悄悄的不做声。四周的万物也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鸟也不叫一声。接着落了几个大雨点,就洒落在水里。一个雨点刚好打在汤姆鼻子上,吓得他赶快把头钻进水里。接着雷声怒吼起来,打着闪电,电光跳过凡谷,又跳回来,从这朵云跳到那朵云,从这座山峰跳到那座山峰,连水里的石头都好像震动似的。汤姆在水里仰起头看,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所看到的最大的奇景。
可是他不敢把头伸出水面,因为雨倾盆似地落下;还有冰雹,就像枪弹一样,打进水里,在水面激起许多浪花。不一会,水流就升起来,向下涌去。水愈来愈高,而且愈来愈脏,有树枝、稻草、甲虫、腐坏的蛋、木虱、水蛭、零零星星的东西,形形色色,这个那个,什么都有,足可以装满九个博物院。
汤姆在流水里简直立足不定,就躲进一块石头后面。可是那些鳟鱼并不躲避,反而从石头中间穿了出来,开始吞吃那些甲壳虫和水蛭,你争我夺,非常贪婪的样子。许多鳟鱼的嘴上都挂着虫子,游来游去,相互间把这些虫扯扯撞撞,想要把虫子从别人嘴里夺去。
这时候,汤姆靠着一闪的电光看见了一种新的景象。水底到处都是大鳗,一面翻身,一面屈曲,全向下游游去。这些鳗多少星期来都躲在岩石缝和泥沟里;汤姆除掉夜间偶然看见外,平时简直看不到它们。现在它们全都跑了出来,而且那样急急忙忙从他面前擦过去,形状又凶又野,把汤姆都吓呆了。当它们急急走过汤姆面前时,他还能够听见它们相互在说话,“我们一定要赶,一定要赶。多妙的雷雨啊!下海去,下海去!”
随后老獭也带着全体儿女来了,一面扭动一面冲,跟那些鳗一样快。它走过时,看见汤姆,就说:“水蜥,你如果要见识世界,现在是时候了,孩子们,来吧,不要管那些讨厌的鳗。我们明天就要有鲑鱼当早饭了,下海去,下海去!”
后来又来了一个大闪电,比所有的闪电都亮。在电光里,汤姆望见了三个美丽的小姑娘,相互用手臂兜着对方的脖颈,顺着洪流下去,一面唱:“下海去呀,下海去呀!”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就看不见。可是汤姆瞧见了,而且肯定自己瞧见了。
“喂,站着,等我一下!”汤姆喊。可是那些美丽的小姑娘已经去远了。汤姆还能够在雷声和风雨的怒吼中听见她们清脆的喉咙唱着:“下海去呀!”直到听不见为止。
“下海去吗?”汤姆说,“大家都到海里去,我也要去。再会吧,鳟鱼。”那些鳟鱼全忙着吞吃小虫,连转身答话都不答一声。所以省掉汤姆和它们告别的痛苦。当时,汤姆凭着风雨中的电光指路,顺着奔腾的洪流向下游去。他经过些边上长了桦木的高石头。在一刹那的电光中,石头给照耀得就如同白昼一样,随即又变得和夜晚一样漆黑。又走过些湍急的河岸和岸下的洞穴,洞穴中有些大鳟鱼向汤姆冲来,把汤姆认做美食,可是那些仙女把这些鳟鱼大骂一顿,骂它们居然敢惹一个水孩子,于是那些鳟鱼只好闷着一肚子气回去了。再向前去,就经过些狭窄的山峡和怒吼的飞泉,那些澎湃的激流一时把汤姆的耳朵都震聋了,眼睛也糊得看不见。路上还经过些深潭,潭里开着白莲花,在风雨和冰雹中高低摇摆。还经过些沉睡的村庄,和些黑黑的桥洞。汤姆就这样向着大海游去,游去,自己要停都停不了,而且也不打算停下来。他要看看下游的广大世界、鲑鱼、海浪、和那汪洋大海。
等到天亮,汤姆发现自己已经进入那条鲑鱼河了。
不久他就到了一处,河面宽了出去,形成一片平静的浅水。汤姆从水里出来张望时,简直望不见岸。
汤姆到了这里,只好停下,心里有点害怕起来。“这一定就是海了,”他想,“这片水多么广阔啊!我如果游下去,准会迷失了路,或者被什么怪物咬上。让我待在这里,找找水獭,或者鳗,或者其他的东西,问它们怎样走法。”
这样他就游回去一点路,爬进一条石缝,就在河流开始宽出来的地方,等待一个人来问路。可是水獭和鳗老早下去老远了。
汤姆由于一夜奔波,人已经十分疲倦,在石缝里等着等着就睡觉了。当他醒来时,那片河水已经变得十分澄清,美得就像琥珀的颜色,不过水位还是很高。过了一会,河里来了一样东西,汤姆一看惊得几乎跳起来。他一眼就看出,这就是他要来看的东西啊!
好大的鱼!比最大的鳟鱼还要大十倍,比汤姆要大上一百倍。那鱼逆水而上,经过汤姆的面前,就跟汤姆顺流而下一样的便当。
好大的鱼!从头到尾都像白银一般,只是偶然有一处红斑。一只大钩鼻子,弯曲的嘴唇,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就像一个国王那样顾盼自得,好像这两侧的水全是它的领土似的。这准是那个水中之王的鲑鱼。
汤姆吓得非常厉害,真想躲进洞去。其实他大可不必害怕。因为鲑鱼从不伤害哪一个,或者和哪一个吵嘴。它们只顾自家的事情。
鲑鱼迎面望了汤姆一下,接着就向前游去。尾巴刷刷两下,使河水又飞溅起来。几分钟后,又来了一条,接着又来了四五条之多,全都游过汤姆的面前,用它们的银尾巴用力击着飞流,逆流而上。它们的身体时而跃出水面,从岩石上跳过去,在太阳光里,有这么一刹那照耀得美丽非凡。汤姆这边看得开心极顶,他简直可以整天看下去。
后来又来了一条,比其余的都大。它游得非常慢,有时停下来,向后面望望,样子非常焦急而且匆忙。汤姆看出它是在帮助另一条鲑鱼。那是一条特别美丽的鲑鱼,身上一个斑点都没有,从头到尾都是纯银颜色。
“亲爱的,”大鲑鱼跟它的同伴说,“你样子的确疲倦了,你开头决不能用力过度。在这块石头后面休息吧。”说完,就用鼻子轻轻吻着它,向汤姆坐的岩石这边游来。
你得知道,这就是鲑鱼的妻子啊。鲑鱼,也像其他十足的正派人士一样,总是自己选择妻子,而且爱自己的妻子,忠实于她,为她做事,为她作战,跟任何正派人士一样。它们不像那些庸俗的鲤鱼、梭鱼之流,既没有高贵的感情,也不关心它们的妻子。接着鲑鱼瞧见了见了汤姆。它有这么一会儿,恶狠狠地望着汤姆,好像要咬他似的。
“你在这儿干吗?”它气汹汹地说。
“呀,你不要伤害我!”汤姆叫,“我不过想看看你。你是这样美呀。”
“哦?”鲑鱼说,很神气但是很有礼貌。“真是对不起。我看出你是怎么一回事了,小乖乖。我从前也碰见过你们里面一两位,都很惹人疼爱,而且很规矩。真的,有一位我最近还受了他一件大恩,希望能够报答他呢。我希望我们在这儿不碍你的事,等这位太太养息好了,我们立刻就上路。”
它真是个有教养的老鲑鱼啊!
“原来你从前看见过我的同类吗?”汤姆问它。
“看见过好几次呢,乖乖。还有昨天晚上,河口来了一个水孩子,警告我和我的妻子,说河里从去年冬天起,不知怎样被人放了些新网。因此他就带我们绕了过去。这种盛情真是可感。”
“原来海里面也有水孩子,”汤姆说,两只小手拍起来,“那么我在海里不是有人玩了吗?多妙啊!”
“上游难道没有水孩子吗?”雌鲑鱼问。
“没有,所以我过得非常寂寞。昨天夜里我好像望见了三个,可是她们一眨眼就望不见,下海去了。因此我也要下海去。我除掉蜉蝣、蜻蜓和鳟鱼之外,简直没有人在一起玩。”
“哼!”雌鲑鱼说,“都是些下流东西!”
“亲爱的,他虽然跟下流东西在一起,可的确没有沾染到它们的下流习气。”雄鲑鱼说。
“的确没有,可怜的孩子。那些蜉蝣的确是六条腿,讨厌的东西。蜻蜓也讨厌,连吃起来都没有味道。我吃过一次,又硬,里面又没有东西。至于那些鳟鱼,大家全领教过了。这孩子弄得要跟它们混在一起,真是太可怜了。”这样一说,它就噘起嘴来,露出非常鄙视的神气。它丈夫也跟着噘起嘴来。
“为什么你们这样不喜欢鳟鱼呢?”汤姆问。
“乖乖,我们能够避免提到它们时,总是避免提到它们。可恨的是,它们也是我们的亲戚,但是只能丢我们的脸。若干年前,它们也跟我们一式一样的。可是它们非常懒惰、怕死、而且贪嘴。它们不愿意年年到海里去,见识见识世界,充实自己,开阔自己的胸襟;它们它们宁可住在浅水里钻来钻去,吃些虫子。这样它们就变得又脏又黄,浑身斑点,身材矮小;真是活该如此。不但如此,它们甚至于不管什么都吃,连我们的孩子都吃起来了。”
“后来它们又想和我们攀世交,”雌鲑鱼说,“的确,有一个竟然向我们一个雌鲑鱼求起婚来,真是不要脸的东西。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我希望我们族里的女子,”雄鲑鱼说,“不要有一个理睬这种东西。我如果看见有这种事情,我就当场把双方都杀死,我认为这是我的责任。”老鲑鱼这话的口气就像一个心肠窄小而且顽固的西班牙老贵族一样,总认为对方太卑鄙了,自己决计容忍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