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海校里教授导航课的,是一位叫赫利斯托佛·波尼法奇那维奇·伏龙格的老师。
他在第一堂课上就对我们说:“导航,这是一门教给我们选择最安全有利的航线。把它标在图上并且引导航船沿这条航线航行的科学……”讲到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导航又是一门不精确的科学。要想掌握它,就必须有长期航海的亲身经历……”
这种毫无特色的讲课,在我们中间引起激烈争论,全校的学生分为两大派。一派认为,伏龙格毫无疑问是一只闲在家中的老海狼,他非常懂行,课也讲得妙趣横生,看样子他的经验挺丰富,真像在所有的海洋上漂游过似的。
不过,人嘛总是各种各样的。一些人轻信到了极点,另一些人又总是批评、怀疑一切。我们这儿也不乏后一种人。他们非说我们的教授根本算不上个导航家,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出过海。
这些家伙用伏龙格的外貌来证明自己的胡乱猜测。而伏龙格看上去又的确不像一个出色的海员。
伏龙格总爱穿一件灰衬衫,系一条绣花腰带,头发平整地梳向额头,胡子刮得精光,戴一副无边儿的夹鼻眼镜,个子又矮又胖,讲话镇静、悦耳,总是面带微笑,喜好搓手、闻烟草,整个模样更像一个退休的药剂师,而不是一位远洋船的船长。
有一次,为了解决争论,我们请求伏龙格好好讲讲自己的航海经历。
“算了吧!现在还不到时候。”他微笑着拒绝了。本来应该讲课,他却搞了一堂额外的考试。
下课后,他夹着一摞笔记本走出教室,我们的争论也结束了。此后,再没有人怀疑,伏龙格不是个真正的导航家,他压根儿就没有出过远海,他的导航经验全是坐在家里想出来的。
要不是此后不久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使我亲耳聆听了伏龙格讲述他那充满危险和奇遇的环球旅行,我们大家恐怕直到今天也纠正不了自己的错误看法。
说起来的确偶然。上次考试之后,伏龙格就再也没有来学校。三天之后我们得知,他回家的路上在电车里挤掉了套鞋,踏雪赶路着了凉,回到家就病倒了。这是我们一年里最紧张的日子,春天快到了,小考大考连在一起……笔记本是一天也少不得的……于是班长让我到伏龙格家去取回来。
我去了,没费劲就找到了门儿。我敲了几下。等在门外的时候,我清楚地想象到,伏龙格一定躺在床上,盖着大被子,头埋在枕头里,只露出因为发候而变得通红的大鼻头。
我又用力敲了敲,还是没有回音。我拧了门把手,门开了……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我看见伏龙格坐在书桌前,正在全神贯注地阅读一本古书。他再也不像那位和和气气的退休药剂师,而变成一位威严的船长,身穿全套礼服,袖口上的金丝线闪闪发光。他津津有味地吸着一只大烟斗,夹鼻眼镜也不见了,银灰色的头发散乱地盖在头上,鼻子虽然的确有点发红,但却使他显得更加庄重。总之,他的整个神情形态,透露出一股勇敢、坚毅的气派。
伏龙格的书桌上有一个特制的小座,上面摆着一艘小快艇的模型,高高的桅杆,雪白的船帆,桅杆顶上还挂着彩旗。旁边放着一个六分仪。另一个桌角上漫不经心地摊开一张海图,上面压着一只制成标本的鲨鱼翅。地板上铺的不是地毯,而是一张海豹皮,两只尖尖的大牙伸在外面。墙角有一个大铁锚,上面还带着两节生锈的锚链。后面的墙上挂着两把弯刀,旁边还有一只大鱼叉,房间里还有其它摆设,不过我来不及一一看清了。
开门的响声惊动了伏龙格。他抬起头,用一把小匕首压住翻开的书页。然后,从桌后站起来,像在风暴中走路那样,一摇一晃地朝我迎过来。
“认识您很高兴。我是远洋船长伏龙格,”他用低沉、洪亮的声音说,同时向我伸出右手,“您来找我有何贵干?”
说实话,我有些胆怯了。
“是这么回事,老师,那些笔记本……同学们派我来……”我嘟嘟囔囔地说。
“哎哟,这都怪我,”他打断了我的话,“病了这几天,记性都没有了。唉,老了,不认帐不行啊……嗯,您说什么?取笔记本?”他又问了一遍,弯下腰在桌子下面寻找起来。
终于,他从桌下取出一摞本子,用宽大的手掌拍打了几下,一股灰尘向四周腾起。
“瞧,都在这儿呢,”他说,接着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嚏喷,“全是优秀,嗯,优秀!祝贺你们!你们将来可以凭着全面的航海知识,开着商船去周游世界。不错,真不错呀!小伙子,您知道有多少难以言传的景象和感受在等待着你们吗!穿浅滩,闯极地,大弧线航行……”他满怀深情地说,“现在,我不出海了,可是我总爱念叨这些事。”
“您真的出过海吗?”我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
“我吗?那还用说!”伏龙格似乎受了委屈,“我的老弟,我当然出过海,而且跑的地方还不少呢。也许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乘坐两桅帆船做环球旅行的人呢。航程十四万海浬,去了多少地方,经历了多少奇遇……当然,时代变了,情况变了,人们的价值观也变了。”他沉默了一会又补充说,“比方说,许多东西现在都显得陈旧了,可是不管怎样,回首往事,你不能不承认,那次航行中确有不少值得回味之处。我的肚子里还是有些故事可讲的!……您坐下吧……”
伏龙格给我搬过一副鲸鱼的椎骨。我坐上去,像坐在一张藤椅上一样。伏龙格打开了话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