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巴西后,我们继续西行。因为前面有陆地,我们不得不向南绕一下。我规定了航线,排好班,就离开了指挥台。现在,我们航行得极为顺利,风好像就是为我们吹的。船头劈开水面,船尾留下一道水迹,白帆撑得鼓鼓的,索具绷得紧紧的。每昼夜大约航行二百海里,我们什么也不用管。罗木和福克斯变得懒洋洋的,纪律也松弛了。我决定给他们找点事干。
“喂,罗木,别老闲呆着,擦擦铜器吧,要擦得发光冒火。”
罗木行了个举手礼,说:“是。”
他拿了一块砖,一块抹布,就去工作。
我刚到舱里想打个盹儿,就听见甲板上乱起来。我跳起来,冲向木梯,迎面撞上福克斯。只见他脸色苍白,浑身战抖。
“船长,你快上来看看吧。甲板上好像着火了。”
我跑上甲板一看,可不是,两个地方的甲板都冒火了。罗木却像没事似的坐在起火处的旁边,继续擦着铜板。而整个甲板眼看就要烧起来了。
不瞒您说,我也有些慌了。
“罗木,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罗木站起来,又是一个立正敬礼,然后不慌不忙地报告说:“根据您的指示,我在擦铜板,要擦得冒火。请您指示。”
我真想骂他一顿,不过还是忍住了。我明白,这是我自己的错。当然是这样,作家、演员讲话可以夸张点,这毫无疑问,而我们海员却不行。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准确。我们没工夫写诗。下命令的时候,必须想好了再说,不然的话,碰上罗木这样的规矩人,习惯一字不差地执行命令,力气又大得惊人,你就等着出乱子吧。
我赶快纠正自己的错误,立刻命令说:“停止擦铜板,发火灾警报!”
福克斯跑过去敲钟,罗木根据警报规定留在起火现场,我掌舵。钟敲得挺响,可是一点用也没有,火还在燃烧,像两把小火炬一样。眼看要烧着船帆了,我看事情不好,赶快调转船头,采取了迎风的位置。这一着还挺管用,火焰被风吹得像个小尾巴似的,横飘在船尾,跳动了一会儿,终于熄灭了。福克斯安静下来,罗木也明白了自己闯的祸。
然后,我们又回到原来的航向,更换了烧坏的甲板,平安地驶过智利的合恩角,绕过新西兰,顺利到达奥大利亚的悉尼港。
我们进入港湾后,您猜碰上了谁?您以为是袋鼠、鸭嘴兽、鸵鸟吗?不!我们驶近码头后看见,岸上有一群人,而站在人群最前面的就是那个凶神将军。
鬼知道他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可眼前这个人的确是他。不瞒您说,我看见他就不痛快,甚至不大自在。
我们停靠在码头上,凶神将军钻入人群不见了。我架起跳板,上了岸,找到行政当局办理了有关手续,接着和那些官员聊了会儿天。一开始,照老规矩,当然是天气、健康、当地新闻,谈话过程中,我就撒了个小勾,想探听一下,凶神这个家伙在这干什么,又想出什么坏点子。
那些官员什么也没说,只说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我又同他们闲扯了几句,就去找港口长官。我向他问好后,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有个日本将军在跟踪我。
港口长官回答说:“才一个?老兄,您可太走运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躲开这类将军。我是毫无办法。上司既没让我们帮助,也没让我们干扰他们。在别的方面,我倒乐意为您效劳。您是否来点儿加柠檬的威土忌?或者到我那里吃午饭,也许您想吸一支雪茄烟?至于那个将军,您还是自己想办法对付吧……”
总之,这件事叫人挺不痛快。当然,凶神将军现在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而且说真的,过去我们也没有特别害怕他。坦率点说,就是不大想跟他打交道。
前面,我曾跟您提到过意大利。意大利的统治者曾想夺取整个非洲,半个欧洲和四分之一的亚洲……在东方,日本天皇幻想占领整个中国、整个西伯利亚和半个美国……
一般来说,想倒是谁都可以想。有的时候,想象力也不无益处。但是幻想家一旦挂上肩章,登上军舰,站到生锈的大炮前,那就可能发生灾难……幻想了就会瞄准,瞄准了就会开炮。打不中倒没什么,万一打中了呢?这真叫人随时随地提心吊胆!
正因为如此,我们总是想躲开这类幻想家,可是有时候,你又偏偏躲不开。总有那么一些固执的幻想家,你怎么也甩不掉他,这不,我们遇到的这位凶神将军就是如此。自从在保护鲸鱼委员会见了一面,他就缠上我们了。
当然,这些将军不光对我们的事感兴趣,他们到处插手:在这儿挑拨离间,在那儿混水摸鱼,这儿闻闻,那儿探探,什么地方有石油,什么地方有鱼,什么地方有黄金……而且,不光我们明白这一点。只不过有些人对这类幻想家假装看不见,既不帮助他们,也不妨碍他们。据说,保持一定的距离是为了吓唬住他们,彼此都安全。
小伙子,这些话我只能跟您讲,同港口长官讲这个就不行了。我向他道了谢,就告辞了。结果是一无所获,什么也没办成。我回到船上,坐下喝口茶。这时,一个矮个子来到我的船上,看样子,像是一个日本苦力,他穿着紧巴巴的衣服,还抱着一个小筐子,战战兢兢地走到我跟前说,他在这儿快饿死了,想到我手下当个水手。他央求得挺恳切,他还说:“您要去太平洋,那里有台风,大雾,暗流……这些您都不熟悉。带上我吧,船长!我是个水手,我会对您有用的。我还可以当洗衣工,理发员,我什么都能干……”
“好吧,你过一个小时再来,让我考虑一下。”我回答说。
他走了。整一个小时之后,开来一辆使馆的汽车,在不远处停下。
我举起望远镜,看见那个日本人从汽车里出来,提着小筐子,不慌不忙地朝我们走过来。他先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然后又是那一套:“带上我吧……您不熟悉
……”
“好啦,”我说,“您说得对,我是该再雇个水手,不过不是你,小傢伙。”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看你的神情不大自然。我这个人,见识可能有点陈旧,可是已经很难改变了,要雇,我就雇个阿拉伯人,黑人也行,当地的巴布亚人也行,至于你嘛,请原谅,我是不会要的。”
“唉,既然是这样,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请原谅我的打扰。”
他又鞠了一躬,就走了。过了一会儿,我们想去散散步。大家整好衣服,刮了脸,梳了头,收好船,锁上舱门,三个人一起来到街上,想看一看当地的风土民情。您知道,在外国走一走,看一看,是挺有意思的。突然,我们看见一个奇怪的场面:我们那位日本人正坐在一把椅子上,让一个小黑孩儿擦皮鞋。小黑孩儿擦得好熟练,打上黑鞋油,使劲儿地擦,皮鞋给擦得闪闪发亮……我们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从旁边走过去。傍晚回到船上,福克斯和罗木都累坏了,只好由我亲自值班。
我一边值班,一边正想心事。
突然,有人送来港口长官的一封公函。原来,老头儿一个人呆着没意思,请我明天陪他去打高尔夫球。不瞒您说,我连这种球怎么玩都不知道。但我想,玩就玩,输了也不要紧,可以散散步,活动活动筋骨……总之,我答复说同意,然后就着手准备。
我叫醒罗木,问道:“打高尔夫球要带些什么东西?”
罗木想了想,回答说:“船长,照我看,戴上副针织护膝就行了,用不着带别的东西。我那件旧海魂衫还剩下一副袖子,您要是愿意,就拿去当护膝用。”
我戴上试了试,还行,又穿上一条宽腿裤,用大头针把制服别在腰上,结果很不错,整个儿一个运动员、冠军的打扮。
为保险起见,我还是找了份高尔夫球规则看了看。看来,这项运动并不复杂:就是把一只小球从一个小坑打入另一个小坑。谁击球次数少,谁就赢了。不过,光有一副护膝可不够,还要有各种球杆,还要有个小助手给我背这些球杆。
我和罗木去找球杆,走遍了悉尼市也没找到合适的。有个小店里卖鞭子杆,可是太细了;另一个店里只有警察用的警棍。这两样东西都不顺手。
天已经黑了,月亮升起来,街道两侧大树下铺上神秘的荫影。我已经失望了。还能去哪找呢?要不,就折几枝树枝?
说话间,我们来到一座花园前,围墙挺高,里面满是高大的树木。罗木先把我驮上墙头,他也翻过来,我们一起走进树丛。
突然,我看见一个黑人,黑大个儿,悄悄摸过来,怀里抱着一大把高尔夫球杆,跟规则上描写的一模一样。
“喂,亲爱的,您把这体育用具让给我好吗?”我冲他喊道。
他呢,要么是没听懂,要么是受了惊,也不答话,只顾尖叫着,举起棍子朝我们扑过来……不怕您见笑,我真是有点害怕了。还是罗木救了我:他一把抱住那个黑大个儿,一用劲儿把他扔到树上。我捡起黑大个儿掉在地上的玩艺儿仔细看了看,真跟规则上描写得一样,而且质量棒极了!我看着看着,禁不住幻想起来,还是罗木提醒了我,他说:“船长,咱们快回家吧,这儿太潮,可别感冒了。”
我们又翻过墙头,回到船上,这回我放心了:服装有了,工具有了,现在只剩小助手的问题了……就是良心上有点不安:叫那个黑大个儿吃苦头儿了。可是话说回来,是他先动手的,再说,这些球杆我只用一天,可以说是租用一下吧……总之,工具的问题是解决了。
助手问题解决得更简单。第二天早上天刚亮,我就听见有人毕恭毕敬地叫我:“老船长,老船长──!”
我从船舱里探出身说:“我在这儿,请过来吧,找我有什么事?”
原来,还是昨天那个小日本儿,只不过今天装扮成了一个黑人。我嘛,先前见过他,换个别人也许还真认不出来呢,这像伙还挺会化装的,头发烫上了小卷儿,脸上抹得黝黑锃亮,穿着草鞋和一条蓝条布裤子。
“老船长,听说您需要一个黑人水手?”他说。
“是啊,我是需要个人,不过不是水手,而是个打高尔夫球的助手。给,拿上这些球杆,跟我走吧……”
我们出发了。港口长官已经在等我们了。我们上了他的汽车,走了一个小时左右。
港口长官说:“好了,咱们从这儿开始吧?我希望您能像绅士一样,不要欺骗我?”
他把自己的球放在小坑边,一挥杆,把球打出去。我也把球打出去。他的球照直向前飞去,我的球却打偏了。我赶快去追球。这里灌木丛生,地形起伏不平,应该说风景很美丽。就是打起球来不太容易。我的那个小黑人给累得够呛,这也难怪,天气闷热,球杆又挺沉。他已经满头大汗了,汗水淌下来,把黑胭脂冲得一道一道的。瞧他的脸,不再像黑人,倒像斑马了,一道黑一道黄的。老实说,我也累了。这时,我看见前面有条小何,这可真是难得呀!
“喂,咱们在这儿歇会儿,说几句话吧。你叫什么名字?”
“老船长,您叫我汤姆吧。”
“啊,这么说,可以叫你汤姆大叔了。好吧,汤姆大叔,咱们下河洗澡吧。”
“唉呀,那可不行,老船长。我们有规矩,我不能洗澡。”
“既然有规矩,那就随你便吧。我是要洗的。看看,你脸上都掉色了。”
我本不该说这句话,可是话到嘴边没忍住。他听了只眨了眨眼睛,没有吭声,蹲到地上好像在整理球杆。
我来到河边,河水清凉凉的,像水晶一般。我浸到水里,像河马似的吐着气泡,然后又露出脑袋,只见那个傢伙悄悄走近河边,手里提着一根最沉的木棒。我大喝一声,可是晚了,他已经挥起手臂,对准我就是一棒。这下要是打中了,天灵盖都要给打碎的。可是我并没有慌张,赶紧潜入水中!
过了一小会儿,我又抬起头,他还站在岸边,龇牙咧嘴,像只老虎似的,两眼冒火,眼看就要扑上来……
突然,有个东西呯地打在他的脑袋上!他一蹬腿,躺在地上。我爬上河岸,找我的救命恩人,可是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根棒子躺在地上……我拾起一看,上面没有商标,只有一个土著神仙的画像。我明白了,昨天我们从巴布亚人那里抢来的并不是球杆,而是飞去来器。您知道这是什么玩艺儿吗?这是当地人的一种武器。扔出去的时候,必须准确无误,一有偏差,你就得小心点,不然它飞回来,非打在你自己头上不可。
我又看了看汤姆大叔,脉搏还有,说明没有断气。我抓住他的脚,把他拖到树荫里。这时候,他衣袋里掉下一个小纸片。我拾起来,原来是张名片。您猜猜他是谁?名片上白纸黑字写着:凶神将军啊,原来是你呀,小鸽子!那就躺在这里歇会儿吧。我嘛,对不起,还得继续打球,不然,人家就等急了。
我走了,接着追我的球。其实,我并不想再打了,可是我天生不喜欢退却。我打着,数着击球的次数,很不轻松。有个助手还不显累,剩下一个人可真要命。要击球,找球,还得背球杆。腿酸了,手臂也不听使唤了。结果,不是我追球,而是它追我了。我来到一个小沼泽地,中间一条小河,四周一片小土墩,旁边还长着草
……
我想,到小河边要歇一会儿,再洗个澡。
我挥起球杆,猛击了一下。突然,那些土墩都跳起来,蹦走了……
原来,那根本不是土墩,而是一群袋鼠。他们受了惊,向四下跑去。我的球一下子飞到一只母袋鼠的小袋子里。它尖叫了一声,跑得更快了……后腿和尾巴一起用劲儿。两只前臂护住小袋,从我身边蹦过去……
怎么办?我扔下球杆,追起来,绝不能丢掉球。
这场追击,直到今天回忆起来仍然觉得有趣。
树枝在脚下咯吱吱地响,小石块踢得四下乱飞……
我累极了,但还是坚持着,不能让它跑掉。它站住休息。我也站住,它接着跑,我也接着跑……
这傢伙可能是给吓蒙了,本来该往树林、草丛里跑,可现在它却跳上了公路,一直朝悉尼跑去。
已经到了城郊;上了城市的马路,行人都看我们,朝我们喊话,警察骑着摩托车追赶我们,使劲吹着警笛……看来,那袋鼠给吓坏了,跌了个跟头。小球从它袋里掉出来,我赶紧去追球。我弯腰去捡球,腰间猛然一阵巨疼,既不能站起来,也不能蹲下去。
但我还是忍住了。旁边围了一圈人,他们同情我,问我要不要帮助。我不要帮助,我需要的是球杆,球在眼前,坑已经不远了,可是却没有东西击球。有位绅士心肠挺好,把自己的拐杖递给我。我打出第八十三下时,小球滚进坑里,结束了比赛。
港口长官吃惊极了:“真是惊人的成绩!您想想看,这么困难的场地,果真只打了八十三下?”
“一点不错,八十三下,不多不少……”
袋鼠的事我没有提,规则中并没有关于袋鼠的规定。至于说袋鼠非故意地帮助了我,那么这是它的事,与我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