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6年第14期

背后的眼睛

作者:朱 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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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干啥
  
  
  香妮嫁到柳家庄,成了柳歪嘴的媳妇;柳歪嘴的妹妹柳棉桃也在这一天成了亲,嫁的不是别人,就是香妮的瘸腿哥哥。这地方穷,换亲从来不是件丢人的事!
  成亲的第二天,柳歪嘴就跟着村里人出去讨生活了,家里只剩下香妮一个人,于是里里外外所有的活儿都由她操持。
  这天刚吃完午饭,太阳正当头哩,人家还躲在大树下凉快,香妮就背起药筒子下地了。地里的棉花快叫虫子吃了,再不打药,就怕今年要白忙活了,棉花地离村子远,不紧着去,怕是天黑也赶不回来。
  香妮急急地在狭窄的山路上走着,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自己,回头看,却不见人影。香妮心里不禁打起鼓来,因为这种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嫁过来第二天下地的时候,她就感觉背后有眼睛在看着她,可回头打量,却又什么都没有。难道是有人要打自己的主意?香妮越想越害怕,越走腿越软,还没走到棉花地,眼前就天旋地转起来,终于两眼一黑栽倒在了地上……
  蒙中,香妮觉得有人在用树叶子给自己扇凉风,这不由让她想起了爹:娘死得早,是爹一个人把自己拉扯大的,小时候爹不就是这样天天在睡觉前给自己扇凉的吗?可是爹……爹也已经见娘去了,怎么现在会……香妮猛地惊坐起来,一看,吓得浑身直打哆嗦:给自己扇凉风的竟然是一个陌生男人,一面摇着手里的树叶子,一面正直瞪瞪地看着自己。这感觉告诉香妮,在背后盯着自己的,就是这双可怕的眼睛。
  香妮惊叫起来:“你想干啥?”
  陌生男人一愣,突然沉下脸来,恨恨地开口道:“我……我恨!恨你!是你毁了我!”
  “你说什么?”香妮一头雾水,“你是谁?我……我根本不认识你!”
  陌生男人歇斯底里地狂喊起来:“哼,棉桃明明喜欢的是我,要不是你,她怎么会嫁给你那个瘸腿哥哥?”陌生男人凶得简直像头发怒的狮子,恨不得一口把香妮吃了。
  “你……是黑子?”这个陌生男人一定就是黑子!香妮嫁过来之后听村里人说过,嫁给自己瘸腿哥哥的女人叫棉桃,棉桃在村里的时候有过一个对象,大家都叫他“黑子”,村里人给香妮说了很多关于棉桃和黑子相好的事,还惊叹香妮怎么竟和棉桃长得一个样!香妮心想:黑子一定是想棉桃想疯了,才会这么跟着自己,才会这么盯着自己看!可是,换亲的事能怪自己吗?要不是穷,要不是为了哥哥,香妮也不愿就这么把自己嫁出去。
  看着站在面前的黑子脸上痛苦的神情,香妮不知道该对黑子说什么好,她的眼光里充满了对黑子的同情,也充满了对自己婚姻的哀怨和无助。大概是黑子从香妮的这种眼光里读出了什么,脸上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他看着香妮喃喃道:“你……你怎么会和棉桃长得这么像?棉桃……棉桃也喜欢大中午的下地干活,这个时候地里没人,她就是想和我多待会儿,嘿嘿,太阳把我们两个都晒得……晒得像锅底似的黑,人家叫我黑子,就叫她黑棉桃。可是……唉!”黑子说到这里打住了,一面摇头一面叹气,随后就低下头,抚着手里的东西出神。
  香妮一看,黑子手里轻轻抚着的,竟是一个小棉桃!她心里不由一阵颤动:要能嫁一个这么疼女人的男人,该多好!
  
  死活不让进
  
  黑子默默地走了,可黑子和他手里的小棉桃却像挥不去的影子,一直在香妮眼前晃动。不过让香妮奇怪的是,她嫁到柳家庄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怎么平时干活就从来没有见过黑子呢?从此,香妮就开始对黑子留意起来。
  有一次,香妮跟村里人挑担去山那边,回来经过山嘴口的时候,有人指着不远处一座黑乎乎的茅草棚,对香妮说:“瞧,那就是黑子的屋,别看这破样,除了棉桃,他还真没让人进去过, 那天村长去,他也死活把着门不让进。嘿,瞧他那鬼样,不知搞的啥名堂!”香妮听了心里不由一动,悄悄记下了这个位置,隔了几天,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就独自拐了过去。
  黑子正在茅草棚前劈柴,看见香妮来了,先是大吃一惊,继而一阵惊喜,但随即便冷下脸来,说:“你来干什么?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香妮不理黑子,她已经想好了,今天非得进黑子屋里探个究竟不可。香妮猜测黑子所以不让别人进屋,一定是屋里藏着秘密,他不想让人知道,而这个秘密十有八九又一定和棉桃有关。可棉桃现在是自己的嫂子了,所以这个秘密也应该和自己有点关系了吧?黑子果真没有要招呼香妮进屋的意思,于是香妮就硬着头皮自己一头闯了进去。黑子一个箭步冲过来想拉住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在香妮看来,黑子藏着的秘密,最多也就是可能在屋子的某一显眼处有棉桃留下的什么信物,只是他不想让人家看到罢了。可是没想到一跨进门,香妮就站在那里傻傻地愣住了。为什么?她完全被眼前这个出乎意料的景象给镇住了—她的目光所到之处,除了棉桃还是棉桃,桌子上、窗台上、墙壁上,甚至草棚的横梁上……大大小小的棉桃,挂了一屋子!有的正饱满,显然是才挂上去的;有的却已经干瘪,只剩了个空壳,自然是挂的时间久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香妮心里深深地感叹着:如此一个情感世界,自然容不得再有别人踏入的!
  香妮不敢再往前挪步了,她轻轻地转过身来,想退出屋去,谁知正与刚跟进来的黑子撞了个满怀。黑子突然像疯了似的扑上来,一把搂住香妮,急切地说:“棉桃,我带你走好不好?咱们离开这儿,我一定能养活你……”
  香妮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拼命喊道:“不,黑子,我不是,我不是棉桃,我是香妮!”
  黑子突然愣住了,松开手,呆呆地看了香妮一会儿,猛地推开她,泪流满面地吼道:“你走!你给我走!”
  香妮吓得赶紧跑了出去。
  黑子对棉桃痴情到这般地步,这让香妮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想见见棉桃的冲动。再说,棉桃现在已经成了自己的嫂子,她过得好吗?她和哥哥的关系又会处理得怎么样呢?
  一个星期后,香妮看看地里的活儿忙得差不多了,就决定回一趟娘家。
  动身的前一天傍晚,黑子挡在了香妮收工回家的路上。黑子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嘶哑着嗓子对香妮说:“香妮……你嫂子病了,听说你要回去,你替我去看看她,给她买点好吃的。”
  香妮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你说什么?她……我……我家离这儿好几十里地呢,你怎么知道她病了?你去看过她了?”
  “你别瞎想,”黑子说,“我只是远远地看看她,我可没干别的,我不会给你哥添麻烦的,我不会再和棉桃说话了。”
  “那你咋知道她病了?”
  “我能感觉出来,她精神不好。”黑子痛苦地一面说着,一面塞给香妮一把小钱,“你去的时候,替我买点好吃的,给棉桃带去。”说完,就掉转头闷闷地走了。
  
  只要棉桃过得好
  
  第二天,香妮跑到村头的杂货铺,用黑子给的一把小钱横挑竖挑,好不容易买了一包小点心,提着回到娘家。果不其然,已经成了自己嫂子的棉桃正一脸病容地倚靠在床上,哥哥一个人下地干活去了。
  两个女人猛一见面,就都惊叹彼此的相像!香妮把带来的小点心递给棉桃,她很自然地就把棉桃当成了自己的姐姐,迫不及待地给她说起了黑子屋里那满眼的串串棉桃。
  棉桃一面听一面流泪,嘴里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会这样。可我……可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我已经怀上你哥的孩子了啊!”
  
  “真的?棉桃姐,这是真的?”香妮一时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时候,只见棉桃抽泣着从床角摸出一个小包,剥开一层又一层,最里面露出了一个漂亮的黑棉桃。棉桃对香妮说:“这是我特地用颜料染黑的,你替我带给他。他是黑子,我是棉桃,这黑棉桃就是我俩的化身。留给他做个纪念吧,叫他赶快找个好人家的闺女,他有了自己的家,我心也安了……”说到这里,大颗的眼泪从棉桃的脸上滚落下来。
  “嫂子……棉桃姐!”香妮一头扑进棉桃的怀里,两个女人的手紧紧捏在了一起。
  第二天,当香妮把这个黑得发亮的棉桃交到黑子手里的时候,黑子愣愣地蹦出一句话:“我忘不了她,除非我死!”
  香妮小声劝他道:“你就听棉桃姐一句话吧,说不定以后你会遇上另一个棉桃呢!再说……再说棉桃姐已经有……有身孕了。”
  黑子生生地打断了香妮的话头:“谁也代替不了她,她永远扎在我心里头了。小时候别人都欺负我,说我是野孩子,只有她不,她是第一个送我东西的人,虽然那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棉桃!”
  黑子的话,句句砸在香妮的心里。香妮抬起头,对黑子说:“黑子,你是个爷们,我敬重你,可你……你得为自己想想啊!”
  黑子苦笑着摇摇头:“只要棉桃过得好,我自己就无所谓了,明天我就去省城打工,等攒下了钱,你就再帮我买点东西去看看她,她现在有了……有了孩子,这身体就更得养好!”香妮使劲点了点头。
  可就在第二天,黑子却怀揣着那个黑得发亮的棉桃,永远地走了!为了省下一元车费,他搭了辆无照车去省城,结果在山路拐弯的时候,那车居然就像没头苍蝇似的撞下了山崖。
  在黑子三周年的忌日上,棉桃带着儿子来给黑子上坟,这是棉桃自打出嫁以来第一次回柳家庄。香妮远远地看去,在哭泣的棉桃身边,小侄子正一晃一晃地甩着手里的一根枝条,枝条上面有一个黑得发亮的棉桃,在香妮的眼里是那么的晃眼!
   (题图、插图:谢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