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林语堂文集·风声鹤唳 作者:林语堂◎译者:张振玉
第二十章

  第二天下午丹妮到达郑州,和同伴安置好旅馆之后,立刻去老彭旅社找他。“我该说谁找呢?”胖职员好奇地看着她问道。“我是她侄女。”“他告诉我们,他连个亲人都没有。”“他不想惊动我们,所以才不让他家人知道。他病得很重?”“他十天前从北方来,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我会派人送你上去。”一名传者带丹妮上楼,穿过一道黑暗的走廊。在最后一间房,侍者停下来敲门。没有人回答,侍者把门打开,才五点钟,房间却很暗。丹妮蹑脚走进去。百叶窗拉下来,只有几道光射在墙上。她看到老彭的大头和乱蓬蓬的灰发搁在小枕头上,他双目紧闭。她无声无息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他睡得很熟。

  丹妮心里一阵抽痛。她静悄悄、无声无息地贴近床边,凝视这个在她眼中无惧无嗔,为她做过许多事情,如今却为她而独居在这里的男人。

  她打量房间。这是一间很小的长方形斗室,只有一床一几,桌上放一个盖子缺了口的旧茶壶和两个小茶杯,摆在茶迹斑斑的托盘里。一张旧木椅堆着老彭那一件她所熟悉的旧蓝袍和那个她看他上街带过许多回的手提袋,以及一小堆干净的衣裳。由北平一路陪他们出来的那口熟悉的皮箱静立在新式搪瓷洗脸槽附近。床铺放在屋子中央,简直没有空间可走到屋子那头去开关窗子,墙上的光圈映出他脸上优美的轮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没有看过他卧病在床的样子,如今他静静安睡,她看出他瘦削的面孔是多么高贵,起伏的胸腔里含有一颗伟大的心。

  她确信博雅说要来以后,他完全变了,变成一个伤心人。如果博雅不来呢?这个人会成为她的丈夫。她确信他爱自己,他睡梦中呼吸很平静,醒来会有什么想法呢?她弯下身子,看到他大前额闪亮的线条,汗淋淋的。她想摸摸他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但是不敢去摸。她能为他做什么?她喉咙一紧,连忙拿出一条手帕。轻轻擦鼻涕。轻微的响声惊动了他,他眼睛立刻睁开来。

  “彭大叔,是丹妮。我来啦。”突然她喉咙哽咽,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声音就颤抖了。

  老彭又惊又喜地凝视她。

  “丹妮,你什么时候来的?”他的声音低沉宽阔,她听起来好熟悉。

  “刚到。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是什么病?”

  他用力坐起来:“没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丹妮含泪笑笑:“喔,彭大叔,看到你真好。”

  老彭看到她眼中的泪水,怔了一秒钟:“丹妮,我还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

  “因为我知道你病了。”

  “不过你没收到我的信吗?我说我很好嘛。”

  “收到了。不过信是本城发的,你说过你要去徐州。所以我猜一定有缘故。我好替你担心,非来不可。没有人照顾你吗?”

  “不,我不需要人照顾,不过在新乡着了凉。上星期我还起来过。后来又病倒了,不知怎么没力气爬起来。”

  “你吃什么药?”

  “我用不着吃药,我斋戒,只服甘瓠茶。一两天就会好的。”

  “喔,你何必一个人跑到这个地方?”她话中带有哀怨、责备的口吻。

  他咳了几下,叫她开灯。这时她看到他身上穿着白布衫,面孔瘦了一点。但是其他方面和以前没有两样。他甚至故作愉快,掩饰病情,尽量多走动。他现在对她的装束感到不解。

  “你不高兴看到我?”丹妮走回椅子边坐下说。

  “丹妮,你在我眼中还是一样,就是这副打扮也没有差别。”老彭说。他满面笑容。

  “你何必到这儿来呢?”两个人同时问道,他语含抗议,她则满面愁容。

  这个巧合使彼此都觉得很有意思,他们对望了一会儿,表情快活而自信,告诉彼此他们很高兴重逢。

  “彭大叔,我不得不来。你走后出了很多事。我们的房子在轰炸中被落石打倒,苹苹死了。”

  他问起细节,她一一告诉他,然后继续说下去:“发生了不少事情。博雅五月会来,他已离开昆明,你一定得回去,你走后那个地方就不一样了。”

  明亮的电灯挂在床头天花板上,直接射入他的眼睛里。她发现他举起一只手臂来挡光。

  “是不是电灯刺眼?”

  “没关系。”丹妮拿出一条手帕,绑在灯罩四周。

  “喏,不是好多了吗?我待会儿再弄得好一点。”

  “告诉我,博雅什么时候来?他信里说些什么?”

  “喔,普通的事情。没什么内容。”

  “你没告诉他——我意思是说——?”

  丹妮避开他的眼光。“没有。他信里全是谈他的工作,云南这座山高六千尺,贵州那座山高七千尺。没什么好看的。一整页谈滇缅公路——全写那些,你知道我的意思——没什么女孩子爱读的热情、切身的内容。”

  丹妮坐在那儿,告诉他许多事情,说陈三归来,他母亲去世,汉口庆祝胜利,以及她如何随段小姐等人前来,她不确定自己出发时他还在这儿,或许要到徐州才找到他。“她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徐州?”“明天。我想我们会带几个孤儿回去,但是我不跟他们走,我其实是来看你的。”

  不知怎么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竟脸红了,眼睛也迎上他的目光。彼此的眼神和他答应做她孩子的父亲时一模一样。她猝然把眼光转向别处,默默不语,有点窘。她看看他那堆衣服,尽量找话说。

  “你为什么把干净的衣裳放在那儿?”

  “比较好拿。除了皮箱也没有别的地方可放。”

  丹妮起身,开始在小房间里踱来踱去,但是步伐松散,又坐回椅子中。老彭问她现在是不是还不想吃饭,又叫她自己点饭菜吃,但是他本人坚持要斋戒养身。侍者进来,她叫他拿一张绿纸和几根针来弄灯罩。她一面等饭菜一面上前拉开百叶窗,现在天已黑了。老彭看她默默站在窗前,陷入沉思中,身影和暮色相辉映。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他的命运和她紧连在一起,她会永远在他左右。

  饭菜送来,丹妮没有发现,也许是不注意吧,还静立在窗前,双手插在裤袋里,仿佛正要解开一道教学难题似的。又过了三分钟,老彭说:“你的饭菜要凉了。”

  她终于回过头来,满脸肃穆。她没有劝他吃一点,拿起碗筷自顾沉默而机械化地吃着,偶尔看看他。心里显然有一番挣扎。吃完走到洗脸槽边,洗好碗不说话,由他枕头底下抽出一条手帕纸,替他洗好擦净。

  弄完后,她拿起佣人送来的绿色包装纸和别针。她得跪在床上,才能在灯罩四周别上线纸。她一直很焦急,怕灯光照到他的眼睛。

  “如何?”完成后她问道。

  这时候他才看到她的笑容。

  然后她拿出粉盒来扑粉,就在床尾向南而立,那儿灯光没有被绿纸遮住。老彭由床头阴暗的角落侧视她。她眉毛下垂,脸上表情很庄重。

  “你为什么要来?”她听到他说。她看不到他的脸,但他似乎语含责备,甚至有点生气。

  她向他这边瞥一眼,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现在佣人送来一壶热茶。她仍然没有说话,化完妆,走向床边的茶几。她倾侧茶壶,破壶盖掉到茶壶里。但是她继续倒好两杯茶,递一杯给他说:

  “别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气。”他说着,正式谢谢她。

  屋里的气氛顿时充满紧张。

  然后她动手找出落在壶里的盖子。茶很烫手,她只好绕过床边,倒半壶茶。弄了五分钟,她终于用发夹挑出壶盖。

  “你有没有线?”她说着,几乎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

  “在皮箱里。”

  她找出一条长粗线,拿起茶壶坐在圆椅子上。她在幽暗的绿光中把线穿过盖孔,牢牢系在铜钩的两端,终于打破沉默。

  “他姑姑已经安排婚礼,等他一来就举行。我明白她还费心安排了离婚的事宜。”

  老彭半晌不说话,然后说:“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会尽量去观礼。”

  她还低头玩着手里的线,用低沉、庄重而热情的口吻说话:“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汉口?”

  老彭双眼没离开那个绿纸罩,回答说:“因为我要看看前线。”

  她打好结,现在正用牙齿咬掉线尾。她转过眼睛正视他说:

  “这不是真话,我知道这不是真话。”

  “那是为什么?”

  “这句话和我来看你的理由一样不真实。请你对我说实话。是我们听到博雅来内地的消息,你故意离开洪山,避不跟我见面。”

  他双眼凝视她的面孔,现在离他这么近,她的眼睛含情脉脉。

  “请别这样,丹妮。”他说。

  但是她用哀怨,几近痛苦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们别再装了。你躲开我,因为你要自我牺牲,让博雅娶我,你在折磨你自己。那天晚上我看你一个人喝得烂醉……从那夜开始我一刻都没有平静过。彭大叔,告诉我你爱我。”

  “为什么你要我这样说呢?”

  “因为我现在知道自己爱的是你。你曾答应做我的丈夫,我曾答应做你的妻子。后来我们收到博雅的音讯,你就逃开躲起来。你错了,你现在正折磨我哩。”

  老彭愣住了。但是她没有注意。“我真傻。我以为我爱博雅。”

  “你当然爱他,你就要嫁给他了。”

  “丹妮,”老彭声音颤抖地说,“我承认为你痛苦过。但是你又能教我如何呢?你为我难过,因为你看到我吃苦,但是,我曾想忘掉你,却办不到……不过一个月后你就是博雅的妻子了。忘掉此刻的傻话,你不了解自己,你会为现在说的话而后悔。”

  “喔,彭,”丹妮说,“我不是说傻话。我知道自己爱的是你。”

  “不行,博雅是我的朋友。你们俩都年轻,他爱你,他完全了解你。”

  “但是我并不完全了解他。我完全了解你,喔,彭,吃饭前我站在那儿看窗外,一切全明白了。博雅爱的是我的肉体。我知道他对我的期望。但是我不能再做他的姘妇了。我可以看见自己嫁给他的情形,虽然结了婚,我仍然只是他的情妇,供他享乐,屈从他的意愿。不,我对自己说,他爱的是梅玲,也将永远是梅玲。在你眼中我是丹妮。是你创造了丹妮——我的名字和我的灵魂。你看不出我变了吗?你不知道我该爱的是你?”

  说完这些话,她把头伏在床上哭起来。

  “你使我很为难。我卧病在床,你千万别乘机哄我。”老彭语气坚决,但却伸手去摸她散在棉被上的头发。

  她抬头慢慢说,表情显得又高贵又疏远。“你不知道我站在窗前干什么。你曾和我谈过顿悟及觉醒,我描述给你听。我望着暮色中的屋顶,但是心思却飘得很远很远。我想起苹苹和陈三他娘的死。突然一切都在我眼前融化,变得空虚起来。苹苹、陈三他娘、博雅、我自己和凯男的形象都不再是个人,我们似乎融入——一个生死圈中。禅宗的顿悟不就是如此吗?说也奇怪,我的精神提升起来,充满幸福——发自内在。从现在起,我能忍受一切变故了。”

  老彭沉默了半晌。他们的手慢慢相接,老彭抓着她的小手好一会儿。丹妮弯身吻他的大手,滴了他一手的眼泪。

  “喔,彭,我爱你,救救我吧,别让我嫁博雅,别生我的气。”

  他的声音含含糊糊,眉毛深锁,似乎觉得自己进退两难很可笑。“丹妮,我没有生气。不过你得了解我比你更为难,博雅是我的朋友,我不许你这样。你一定要嫁给他,我不准你考虑你对我的这份情感。”

  她热泪盈眶:“但是我爱你。喔,彭,我爱你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你说爱不是罪恶。”

  “但是这不一样,别傻了。你一直真心爱博雅,他的电报由衡阳拍来时,我从你脸上看出来了,现在你体内又有他的孩子。这是不行的。”他的声音很严肃。

  “可以,喔,我求你,你明白我体内有他的孩子,你还好心说要娶我。现在你仍然可以这么做。”

  “不过那是说他万一变心的时候,现在他要来娶你了。”

  “他也许会变心,”她惊叹道,“为什么我就不该变?他怀疑我,你从来不怀疑我。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决定来找你,你的信和他的信同一天到达,我发现自己先拆你的信——这是一瞬间随意的选择——但是我一发现,我知道自己对你比对他爱得更真。读完他和你的信,我知道原因了。他的脑袋、他的思想离我千里远。他的信特别缺少温暖,全是谈他自己的活动。当然他是在说我们的国家,但是我需要一些切身的东西。你不谈自己,却谈我,谈玉梅,谈秋蝴,谈苹苹,甚至谈月娥。你说我冷落了月娥——一个和任何人相同的灵魂。你知道我听你的话,和月娥交朋友,觉得很快乐,只因为是你要我做的。博雅怎么能了解这些呢?你谈到我们洪山的难民屋,使我觉得它很温暖、很可爱,给我一种亲切和参与的感觉。木兰说她已经一步步安排婚礼。我吓慌了。所以我不得不来看你。”

  “丹妮,”他微露倦容说,“仔细听我说。我知道你爱博雅,等你见了他,你也会知道。那时你就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了。你的烦恼是怕恢复从前的身份——怕再当崔梅玲。但是你现在是丹妮,也可以永远做丹妮。我若帮过你什么忙。那就是教你这样做。你曾训练自己的脑子忘掉博雅。等你嫁了他,你也可以训练自己忘掉——你对我的爱。你现在够坚强了——不但能维持自我,甚至也能领导博雅,带他前进。”

  丹妮没有听见他的话,她又俯身哭泣,把头趴在床上。

  “太迟了。”老彭坚定地说。

  “不迟。你不能把我赶离开你身边。我们回去,我会坦白告诉他我爱你,这不是你的错。如果你容许我爱你,我会承担一切谴责。”

  “不行——”老彭坚持说。

  丹妮看出自己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又俯身痛哭。

  “别哭,丹妮。”他说,但是他声音颤抖,用手轻拍她的头部。

  她抬头看见他的面孔湿淋淋的。就抬起一双哀怨的眼睛看着他说:“我知道我们彼此相爱。我们别拒绝这份爱情。”

  她跪地的身子站了起来,坐在床上,面孔贴近他。突然侧身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别生我的气。”她退开说。

  丹妮和老彭的问题没有什么结果。丹妮硬要表明爱意,把一切说开,老彭则不肯放弃原则。

  她表面上听他的话,一心等见过博雅再说,她相信自己可以说服他。她已经甩掉“大叔”二字,只叫他“彭”。不过分开表明彼此秘密的情感却使一切自在多了,他们继续以忠实老友的姿态相处。

  丹妮留下来,告诉段小姐她过几天等彭先生复原能旅行的时候再去徐州找她们。三天后,两个人搭上火车,四月二十五日抵达徐州。所有旅舍的房间都被值勤的军官和公务员住满了。段小姐她们住在徐州女师,经过特别的安排,彭先生也分配到一个房间,学校学生早就搬走了,丹妮则和蒋夫人的战区服务队住在一起。

  砖质校舍不算大,却有一个可爱的花园,种满果树和盛开的花朵。有几个女孩子到台儿庄附近的灾区去过,由炸毁的村庄带回十五六个孤儿,还带回一肚子她们在路上看到、听到的故事。

  不过最精彩的却是广西女兵亲口说的故事,她们有一部分住在女师。这五百位女兵上个月曾通过汉口,也参加了台儿庄之役。她们穿着正规军的灰色军服,敌人很难看出她们是女兵。但是肉搏战一开始,她们的叫声马上被人听出来。肉搏的肌力比不上男人,半数女兵被一个日本骑兵旅消灭。从此女子兵团就解散了,不许参加战斗,但是剩下来的人留在前线,制服保留,从事其他的战地工作,抬伤兵,在乡村做战地宣传。

  丹妮急欲知道博雅到汉口的消息,就拍了一份电报给木兰,把他们在徐州的地址告诉她。两天后,丹妮意外地收到博雅本人的电报,他听木兰的话,已经由重庆飞到汉口。

  “你看他急忙赶回来和你结婚。”老彭告诉丹妮。

  第二天又有一封电报拍给老彭和丹妮,叫他们在徐州等他,他一两天就动身来看他们。两个人都明白,博雅是战略分析家,不会不来看战场,何况他们俩又在这儿。

  博雅到汉口,立刻去看木兰,住在她家。他听到不少丹妮在难民屋工作的情形,阿通和阿眉告诉他庆祝台儿庄大捷那夜丹妮等人的打扮,他大笑不已。阿非已和凯男商讨离婚等事宜,他也听说了。木兰偷偷告诉他,丹妮怀了身孕。

  他满面通红,眼睛避开了一会儿。“我猜大概是这么回事,”他说,“你才这么快安排婚礼。不过是她亲自告诉你的?”

  “不,她一句话也没说。是那个和她住在一起的乡下姑娘告诉我的。”

  “玉梅。”博雅说,“我得去看她,亲自问问。”

  于是第二大早晨,他赶到洪山。木兰、陈三和环儿陪他去,因为丹妮不在的时期,木兰负责照顾难民屋。

  博雅尽快找机会单独见玉梅。玉梅一直防着他,但是博雅找了不少借口,又和颜悦色地哄了半天,她终于说:

  “姚少爷,我告诉你,不过你不能告诉小姐是我说的,好人做到底。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老实的小姐——你还是有妇之夫哩。我也没见过一个小姐这么急着等你的信。嗬,有人让你亲近了她,你却把她忘了整整三个月。”然后她压低了声音,低头看了自己的脚说,“她有喜了,想想她多担心。”她告诉她那次昏倒的事,又恢复正常的口吻继续说:“她还没有收到你的信息。”

  “老实说我不知道,她没有告诉我。”博雅辩解说。

  “一个小姐怎么说得出口?”玉梅由眼角看看博雅,又说,“幸亏你终于来了,小姐放心不少。否则你的骨肉就要跟别人姓了。”

  博雅十分困惑:“跟别人姓?”他惊呼道。

  “当然,你要小姐生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吗?”

  “那是谁呢?”

  “你猜不出来?小姐每天晚上到他房里去研究佛经。有一天晚上她告诉我她的问题解决了。你听过像彭大叔这么好心的人吗?”

  “你是说他建议娶她?”

  “你觉得奇怪?他总是做好事。不过别人绝不肯这么做。”

  “她接受了?”

  “你想还会有其他可能吗?但是小姐始终只想着你一个人。等你的信一来,我问小姐彭大叔怎办,她说当然是你忘了她,他才会娶她。我从来没听过像彭大叔那么单纯的人。”

  玉梅的消息使博雅愣住了,几乎没听到下面的话,“现在你算算月份。你是一个正经人,等小姐回来,不是就——生米已煮成熟饭;不可能还原了。”

  “是,是,当然。”博雅阴沉地说。“彭大叔为什么到北方去?”

  “谁知道?他先到汉口一家旅馆去住,后来又到北方去。小姐听说他病了,就去找他。但是我不希望你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暧昧。小姐一心想着你,若是换了我,我不会这样。”

  听到最会一句话,他苦笑着说:“如果你是小姐,我知道你绝不会嫁给我。”

  “我不会有幸嫁一位少爷,如果有,我一定不选有妇之夫。”她迟疑了一会儿,笔直地盯着他说:“但是我得告诉你——小姐说我一定要告诉你——是我在电话中叫你‘猪’,不是她。”

  博雅咯咯笑起来。他谢过她,心事重重地回到伙伴群里。

  博雅决定到徐州去看丹妮和老彭。他心里着急,无法再等了。他要看看丹妮从事战地服务是什么情景,他要弄清她和老彭间确切的关系,他更想研究台儿庄附近的战场和地形。

  说也奇怪,他临走前对木兰说:“继续办离婚。但是先别准备婚礼——至少等我回来再说。”

  五月三日傍晚时分他抵达徐州。他拍电报说他要来,老彭郑重地对丹妮说:“你对他要公平,否则我对你会起反感的,你必须压抑你对我的感情。”

  丹妮静坐聆听,无动于衷。突然她发火了,“我办不到,”她断然地说,“你难道看不出他来我一点也不兴奋?我硬是没感觉,这都怪你,你第一次自我牺牲,我并不爱你——我很感激,也深深感动。但是你第二次自我牺牲,避开我,离开汉口,我看见你一个人卧病在郑州的旅社,一切全是为了我,我就爱上你了。”

  “但是,丹妮,记住我说的无私之爱,想想博雅,不要想我。就是你们结婚,我也会快乐,他没有你就快乐不起来,你太自私了。”

  “是的,我自私,因为你使我看到了另一种爱,因为我不再满足于他给我的那种爱情,因为你改变了我,你使我自尊自重——内心也变好了,他从来不如此,从开始便这样,我现在知道他了。他要娶我,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在朋友间亮相,拿很多钱给我花,我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比他更注意自己。梅玲也许令他心满意足。丹妮,你的丹妮却不会,彭……”

  “你在他面前千万别叫我彭,叫大叔。”

  “我不干。”

  老彭的脸拉下来:“丹妮,别害我太为难,我确定自己不能娶你,你得尽量对他恩爱些,自然些……”

  丹妮自觉无能为力了,她疲倦地说:“好吧。我嫁他,但是我还会继续爱你。”

  博雅来的那天,徐州整天下雨。两个人到车站去接他。

  “喔,博雅!”丹妮带着老朋友的笑容说。

  博雅在月台上拥吻她,丹妮不反对,但是没有回吻。他毫不意外,她总不能当众这么做呀。他穿马裤和雨衣,她觉得他一点都没变,只是留了两撇整齐的小胡子,面孔也晒黑了,但是她发现他皮带上有枪套和一把新手枪。他热烈地和老彭握手,然后转身打量丹妮。她穿着工装裤、头上围了一条红头巾。他迅速瞥了瞥她的腰部,不再纤腰楚楚了。他想起玉梅的话:“生米已成熟饭,不可能还原了。”

  车站在城北,和市区隔着一片空地和泥屋,三个人由车站的明灯下走出来叫黄包车。

  “子房山在哪儿?”博雅问道。

  “我不知道,你呢,彭?”丹妮回答说。

  博雅注意到他们俩亲密的口吻。

  老彭说他不知道,而且听都没听过。

  “你要去子房山?”一个抢生意的黄包车夫问道,他显然很高兴赚一笔长程车资,而不想只跑几段市区的短路。

  “不,我只是问问。”博雅说。

  “你为什么问起子房山?”丹妮问他。

  “你不知道?那座山就在徐州城外,是根据秦代大战略家张良——张子房——而命名的。”

  他们叫了三辆车,子房山其实很近,白天看得见,现在却在暮色里。

  车夫指指左侧说:“就在那边,离另一个车站——津浦铁路的车站——只有几里路,在城市东郊。如果你们想去,我明天带你们去。”

  “你没听说过,丹妮?”博雅对前一辆车上的丹妮大喊。

  丹妮把戴着围巾的头部转过来说:“没有。”

  “不过徐州是历史上很多大战役的战场,北面的沛县就是汉高祖的出生地。”

  丹妮读过项羽和刘邦——日后的汉高祖——打仗的故事,他们俩争夺大秦留下来的江山。这是《史记》最著名的几篇,也是学校最爱选的范文。汉高祖是沛县人,她和他一样清楚,但是她不说话,陷入沉思中。

  到了女师,大家叫博雅与老彭同房,里面有一张空床可睡。大家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丹妮看出博雅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她,他甚至迷上了她的战地装束,他的态度也和上海时期一样温暖,一样亲密。丹妮茫然地看着他,她不如以前诚恳,博雅看出她眼中具有他以前没看过的态度和哀愁。说也奇怪,她坐了没多久马上借故告辞了。

  老彭和博雅坐在床上聊天,熄了灯,雨丝在窗外的树叶滴滴答答响。

  “我听我二姑说她怀孕了,今晚上看得出来。”

  “是的,她一直想你,这点使她更担忧。你当时为什么不写信?”

  “你知道邮件误投的经过。”博雅牵强地说。

  “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痴心的爱人。”

  “谢谢你照顾她。”博雅打住了。“喔,她真可爱,真可爱。”

  “我想你要快些,她说你姑姑已经安排婚礼,不久新娘的情况就掩饰不住了。”

  “是的,当然。”

  他们继续谈别的事情,老彭不久就听到博雅平静的鼾声。

  第二天,春雨稍歇,但是天空还没有放晴。因为不能出去,丹妮就过来聊聊。她还穿着战区工作的制服,唇上点了胭脂。头发照他喜欢的样式绑起来,比头一天还要漂亮。

  “我二姑对你欣赏得要命。”博雅骄傲地打量她说。“她说如果她现在还是少女,她就要学你这样打扮。”

  “把你一路的见闻告诉我,”她对他甜笑说,“你一定见到了整个西南。”

  “这只是初步的探勘旅行。”他说。“但是过去两个半月我跑了六千里。”

  他开始散散漫漫说起南岳的美景和昆明的湖泊,但是不久就愈说愈有力,简直灵感泉通。他在西南最远会到大理,但是满口尽是“起伏进入四川平原的云南分水岭和夹在怒江、澜沧江之间的怒山和四蟒大雪山——上述两江滚滚流入西康境内”。

  “西康在哪里?”丹妮天真地问道。她上学的时候,西康还没有设省,没有人听过这个地名,它现在仍是西藏东边的一个少为人知的省份。博雅想起他上海的女亲戚对地理一无所知,觉得很好玩,就问她:

  “我考你地理,你介意吗?”

  丹妮看看他说:“当然不介意。”

  “贵阳在哪里?”

  事实上丹妮对西南已经很熟了,因为她一直看地图,想追踪他的旅行路线。西康远在他行程的西面,她才没有注意到。但是今天她有点气他要考人家,她不知道宝芬、暗香、罗娜和凯男都曾接受同样的测验,所以她诙谐地说:

  “万一我不知道呢?”

  “哦,你不知道?”

  “那是贵州的省会。”

  “喔,你比凯男强多了。”他惊叹道。

  丹妮很不高兴。

  “你知道,我在上海问过我婶婶、姑姑、罗娜和凯男,只有宝芬知道贵阳在哪儿。”

  丹妮这才觉得好受些。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贵州省在哪儿?”

  这是一个很难答的问题,也许会难倒很多中学或大学生。

  “我为何要回答这种问题?”丹妮敏锐地看看他。

  “我在‘考新娘’——这是老规矩。”他大笑。

  “你错了,”她说,“老规矩是新娘考新郎,从来没有倒过来的。万一我不会呢?”

  “我只是开玩笑。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随你高兴。”

  “我该不该回答他的问题,彭?”丹妮转向老彭说。

  “你如果会,为何不答呢?”

  “好吧,贵州在四川东南,广西以北。”

  “稍微错了一点。”博雅纠正说。“它当然是在广西正北方,但也在四川正南方。大多数人都以为它在四川东南。”

  “咦,我也这样想。”老彭插嘴说。

  “由某一方来说,你俩都对,你们知晓,整个贵州是东西向,和四川相接,所以我说它是在四川正南方。不过四川刚好是一大省份,东角向南斜到云南省内,所以你们说整个贵州省是整个四川省东南,也没错。但它们的西边不相连,是分开的。”

  “现在我配不配当新娘啰?”丹妮的口吻微微带刺。

  博雅笑出声来。“不,不,”他说,“你知道看地图的大技巧就是寻找弯弯曲曲的角地及长形地。譬如我们现在在哪儿?”

  “是徐州呀。”丹妮声音加快了,眼中闪着轻侮的光芒。

  “不错,问题是我们在哪一省?”

  “当然是河南。”

  这个问题更难了。徐州台儿庄区位在山东,河南、安徽、江苏四省的交界处,徐州恰好在江苏那片狭长、容易错过的长柄中,上海也在江苏省。

  “不,在江苏省,抱歉。”他的声音高高在上,得意洋洋。

  “现在我没资格当新娘啰?”

  “怎么啦,丹妮?你若不喜欢,我们就不问了。”他发现她有点神经紧张。

  “丹妮,我有个建议,”老彭笑笑说,“你嫁他以后,应该裁一件拼花被,用橘红、蓝色和绿色拼起来,代表中国地图上的省份,每天早上铺床以前仔细研究研究。”

  “现在我能不能考新郎?”丹妮问道。博雅听出她语气很苛刻,以为她是为测验而生气,于是他和颜悦色地鼓励她考问。

  “当然,不过只限于地理方面。”

  “好,我想想看。”丹妮慢慢说。那天她刚看到报上希特勒进军奥国的一则报导,上面有一张中欧的地图。

  “兹可洛伐基亚在哪儿?”她问道。

  博雅的地理常识只限于中国,不过他稍微有点印象。

  “当然是在德国以东,奥国以北。”

  “不完全对。它的西半部在德国的北、南和东部,嵌在里面。当然大体来说,你有权说它在东部。”

  她得意地轻笑,但是语气显得很不友善。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他大笑说,“你真棒,你可以考倒我哩。现在再给我一次机会。”

  “好吧。不过是地理以外的问题——人情味较浓的问题。”

  “说呀。”

  “老彭多大年纪?”她问道。

  博雅困惑不解,甚至有点惊慌。

  “喔,四十七八吧。”

  “你错了,我恐怕要考倒你啰,他四十五岁。”她的声音带有决然的胜利感。

  博雅脸红了,自嘲一番。“你知道有时我们会把最要好的、最亲密的朋友的年龄忘记。”

  这次的谈话在博雅心中留下一个坏印象,比丹妮心中更甚。她强调老彭四十余五是什么意思呢?她的整个态度,尤其是这句胜利的口吻,也许暗示一种警告,要把他眼睛放亮些……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并不是不能恋爱呀……

  说也奇怪,我们接受了佛家所谓“因缘”二字,“因”如果加上女边就成为嫁娶之事了。事实上两字发音完全相同,意思是说良缘天注定,或者由符合事物规律的某些因素所决定,不管前因是多么微小、无形,也不管事件显得多么偶然。

  提出因缘论的古作家知道人事是由药房天平般精细的法则所控制,俗话说“天道分毫不爽”。丹妮不高兴,敌对的口吻是她对过去为博雅受苦的一种发泄,现在她不知不觉地对他报复。如果说他发现丹妮对老彭比他亲密已稍嫌晚了点,那只是因为他先注意工作和计划,丹妮离开上海后他没有立刻到汉口来,或者至少稍微早一点来,如今便遭到了自然的结果。如果他不怀疑丹妮,至少分开的头几个月他会写信给她。如今他为另一个疑窦而痛苦,这次是切身的问题了。

  那天傍晚雨停了,博雅跟他们到一家饭馆,但是他对丹妮的态度似乎变了,他更亲热、更体贴。在餐桌上他一直拍她的手,似乎觉得有再追她一次的必要。他将她当做新娘,也当做恋人。点菜的时候先问她爱吃什么。也许因为那天早晨她不自觉地用语言或行动暗示她和他平等,这和她在上海对他说话那种甜蜜、热心的态度完全不同。因为他知道她为孩子焦虑以及等他的经过,觉得十分歉疚,也许想补偿一番吧。老彭对他说的话使他百分之百信任她的忠诚,他该马上娶她。

  于是三个人在餐桌上吃得很快活。博雅问起丹妮的女友和他们为难民工作的情形。博雅和老彭又对面畅饮,同北平时期一样,不过现在是依约来内地共酌了,而且这次又有丹妮做伴。

  老彭为他们的婚礼而干杯,和博雅对饮,丹妮只轻轻用嘴唇碰了一下酒杯。

  “喔,对了,我忘了,”博雅说,“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他缓慢地由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正在掏的时候,一件东西掉下来,丹妮看出是她寄给他的一封信,有点脏,四角也磨破了。

  “是我的信。”丹妮惊叹道。

  “是的,我随时带在身旁。有一样东西我要拿给你看。”

  他打开皮夹,拿出一块仔细折好的红绸巾,也就是他那份爱情的誓言。丹妮满脸通红。他慢慢打开,对丹妮爱怜地说:“看,我叫律师公证了。”

  她的眼睛一亮:“你什么时候办的?”

  “在上海的时候。”

  “我以为你在上海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怎么会呢,莲儿?我不管走到那儿,都把这块布带在身旁。”

  丹妮为自己烧掉另一块而歉疚。她一直盯着他,但是表情很平静。

  “来,唱一曲给我听,好不好?”他转向老彭说,“你有没有听过她唱大鼓?”

  老彭说没有,丹妮说她不想唱,“曲高和寡”。她引一则音乐爱好者的老故事说,见到红绸她虽感动,却还是采取自卫的态度,话里暗示博雅不可能了解她,以及她和老彭分享的战地工作。但是博雅继续缠她。

  “分别这么久,这是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团聚,好不好吗?”他的声音很柔细。

  丹妮和气地瞥了博雅一眼,终于唱了一段,声音发抖,然后三个人就各自回房了。

  第二天早上天气迷人,博雅想去看台儿庄。他们都没去过,但段小姐她们曾接过三十个孤儿回学校。台儿庄来回一整天,他们的两辆小车,只能载七八个孤儿。今天他们又到台儿庄北郊,想多接几个孤儿然后转回汉口。

  徐州到台儿庄约三个小时的车程,他们经过绿油油的小麦田,小麦如浪花一般在春风中飞舞,雨后清醒爽快。他们十点来到这座大泥墙林立的小城市。很多官兵坐在运河旁,有人抽烟谈话,有人洗衣服,还有人接运河水,在露天煮水喝。

  这座小城其实是前线的一部分。自从一月前日军撤退后,战斗仍一直进行。敌人退到北面二十里的峰县丘陵区,增援比较容易,为了挽回大败中失去的“面子”,他们经津浦铁路和台潍公路从山东调来一大批兵力。但是国军也一再增调兵力来本区。战线时前时后,村庄和丘陵地也几度易手。两天前台儿庄北面五、六里的倪口曾发生激烈炮战,头天晚东边十里的莲房山有一场激战;一直打到早晨。其实国军和日军的战线仍然乱纷纷嵌入彼此的战线中。

  一群人在运河岸边下了车,因为浮桥力量不够,无法通行。离桥旁几步就是西门,城门还有一个旧石板,上面刻有“台城旧址”字样。一条小铁路通向城西,三层楼的南站上面两层已经全毁了。

  城里没有一栋房子是完整的。瓦砾几乎淹没了街道,只有一条路清理过,通向北门的路上到处是破家具、破布、焦木箱等,每隔几码就有泥砖和木板的路障残迹,还挡在前面。

  大伙儿来到一座半毁的庙——大成殿,里面的军官认识战区服务的制服。

  “你们今天要再接几个孤儿回去?”一个军官笑笑。队长田小姐点点头。

  “你们可以北上到倪口。这两天那边毁了不少人家。”

  但是博雅想多看战争现场,最后说好他只到北面两里的柳家湖。博雅了解邳县在本城东南方,那地方和名学者兼战略家的张良——张子房——有密切的关系,徐州的子房山便是依照张良名字而取的。他也是中国第一个游击队。博雅对这位英雄一生始终感兴趣。张良的祖先五代在战国七雄之一的韩国担任宰相,韩被秦攻灭,张良卖尽家产,谋刺暴君,后来终于成为汉高祖首席幕僚。张良晚年退休,便成道家信徒,使博雅对他更有亲切感,因为他祖父便是如此。他想起历史上道教信徒一直是最好的战略家和行政人员,那是他冷静、有眼光、心胸开阔的原因。

  走出北门,他们看到一片绿油油的小麦田,不久又从四辆日本破坦克旁经过。到了柳家湖,他们发现大家参观的目标是一个日军冢,上面的木柱指出,一个冢内埋了五百到七百人。

  博雅、丹妮和老彭在柳家湖就掉头回去,和那些女孩分开。两辆小车必定要装满孤儿,大家说好他们三人自找交通工具回城。

  回到城里,他们吃了自备便饭,博雅尽量找机会和军官聊天,每一位参加过上个月那场战争的军人,都津津乐道。他们说到敌人撤退的经过,脸上总是绽出笑容,只有一身破军服和皮带使他们和一般农夫显得不一样,其实他们就是普通的农民;他们穿草鞋,仿佛还在田地里工作似的。

  博雅说要往东走。

  “你最好别走太远,”一位军官说,“山区有战事。”

  如果注意听,远处的枪声依稀可闻。

  “战事离这儿多远。”

  “在慈湖和莲房山之间,离这儿大约十里左右。”

  “我们不走那么远。”

  “贴进大运河,你们就安全了。”军官说。

  他们开始沿一条大路向邳县走去。那是一个美丽的春天下午,他们悠哉向前逛,尤其丹妮又在他们身边。山间不时传来枪炮声,带来一种紧张的气息。这里曾是最猛烈的战斗的现场,田里到处是弹坑,一路堆了不少空弹药箱,一小队一小队穿灰制服的军人由他们身边走过,往邳县开去,汽车则来去两方都有。一架日军侦察机在他们头顶飞过,博雅很高兴,这是他们第一次到前线来。

  他由皮带中拿出手枪,指着飞机大笑:“但愿我能打下空中那只小蜻蜓。”

  大约一时后,他们看到公路上有一个石制的牌楼,立在一个村庄村口处。弹孔、残垣、断树都是几周前战斗的证人。

  他们看到一棵树被弹火烧焦了一半,另一边长出嫩绿的新叶来。“这是中国的象征。”老彭说。

  他们走了四五里,丹妮精疲力尽,博雅建议改走公路,去看看那石碑。

  “你走到邳县会太累否?”博雅问丹妮,“还是我们在这村子逗留一下就转回头?”

  “邳县有多远?”

  “大约一个小时,我怕你吃不消。”

  如果他们到邳县,那晚就来不及回徐州了,于是三人决定到村子去休息。

  通往小村的幽径上有一个大炮坑,如今充满雨水。丹妮开始绕路走,但博雅说:“不用,我抱你。”他显得特别恩爱。她不好意思地抗拒了一会儿,他抱起她轻轻踢了几脚。

  一个月前战斗结束后,村民各自回家。

  三个人坐在一间房间,和一位老太太谈论战役,一小队骑摩托车和自行车的国军突然进入村子。

  “你们要不想挨枪子儿,最好都离开这儿。”一个军官大叫说。“有一个日本骑兵单位正下山来,我们要在这儿拦击他们。”

  平静的村子马上变了。男男女女和孩童匆忙收拾衣物、被褥和贵重的小东西,打成包袱带在身边。

  “快走。”那位村妇对丹妮说完话,赶忙奔出屋外。茶壶还在烈火熊熊的炭炉下呜呜做声。

  他们来到公路上,又看见三架敌机在空中盘旋。步兵自好几个方向列队通过小麦田。

  博雅上前和军官说话。今天上午他曾看见过这几个人到达孔庙,知道他们是随着战区服务队来的,他很客气,却有些不耐烦。

  “我们该去哪儿呢?”博雅问他。

  “沿着运河边走。”军官干脆地说。

  老彭对博雅说:“借辆脚踏车载丹妮,她也许没法走那么远。”

  “你怎么办呢?”

  “我可以走路。”老彭平静地说。

  军官忙着指挥部下。他没有时间去管老百姓,但是老彭上前低声对他说那个女人怀孕了。中尉看看她,心烦地摇着头。

  “好吧,推一辆脚踏车走。不过你们为什么来这地方?这是前线哪。”

  他指指一辆脚踏车,老彭上前去推给博雅。他慢慢地脱下了长袍,折叠好放在后座。给丹妮当垫子。

  “我们不能撇下你,”博雅说,“我们还是都走路吧。”

  “上车,别争啦!”老彭笑笑说,“我会跟来的。”

  枪声愈来愈近,村民匆匆地分两头逃走。

  丹妮含泪静立着:“我们三个人一起躲到田里去吧。老彭不走,我也不走。”她说。

  “别争啦!”他几乎是生气了。

  博雅和老彭把丹妮扶上老彭替她铺的座位上,她的表情很痛苦。她痛哭失声,又跳下来。

  “你疯啦?”老彭气冲冲地对她说,“你要关心我,就得听我的话,上车抓紧他,我马上就过来找你们。”

  丹妮满脸的绝望与痛苦,含泪热情地看着老彭。

  “小心。”她低声说,声音颤抖了。

  “沿运河来找我们。”博雅跨上脚踏车,老彭替他扶稳。

  “小心走,别摔下来。”老彭愉快地说,仿佛没什么事发生般。他站在一旁看他们离去,“再见。”他叫道。“我会来找你们。如果我在徐州赶不上你们。那就在你们的婚礼上找我吧。”

  丹妮哭得更厉害了,双手抓着博雅的腰,居然抖个不停。脚踏车愈骑愈快,他们听到后面村子的机枪声,随后是喊叫声和马儿奔驰声,丹妮发出一阵尖叫。

  在转弯路口她双手一松,差点摔了下来。

  博雅停下步子,深呼吸,回过头用忧郁的眼光望着她,突然间明白了。“现在你得抓牢点。”

  他再次出发,听到她闷声低泣。

  那一刹那他才明白她爱上了老彭。

  他们离开村庄约一里,枪声似乎仍近在耳畔。一群士兵躲在田里,散布各处。他们沿着河岸走了一里左右,现在战斗声显得远些了。

  路边有个炮弹坑,积满了雨水。博雅停下来,带丹妮钻到田里去,把脚踏车搁在路边。她仍在大声哭泣,伤心欲狂。

  他们蹲在麦田里,小麦只有两三尺高,但是路边有一块斜坡使人根本看不到他们。丹妮坐在地上哭得可怜,博雅默默地看着她。

  “万一他死了——”她终于揉揉眼睛说。

  “千万别担心,他会平安的。”

  突然他们又听到马蹄声,博雅从麦秆间偷偷向外张望,有十一二个日本骑兵正在沿河岸走来。

  他掏出手枪站起身,骑兵离他们一百五十码,他弯下身亲吻丹妮,然后大步穿过田野。

  “你要干什么,博雅。”她抬头大叫。

  他没有回头,跑上去直挺挺地站在路上。

  “博雅!回来!”她大喊道。

  此时他回过头做手势叫她蹲在地上,然后笑了笑。丹妮依然跪着,一时间吓傻了。骑兵向他们开来,扬起一片尘土。她看到博雅向前行,笔挺着身子,手上握着枪。骑兵离他们只有二十五码的时候,他动手开枪。第一个骑兵应声而倒。炮弹坑的积水溅得老高,他的马儿后退乱冲。日军还击。博雅慢慢选择目标,又开一枪。他的身子晃了晃倒下了。

  丹妮吓得目瞪口呆。骑兵冲过他刚才站的地点,并没停下来。他们一走。她立刻跑上小路。

  博雅躺在路边,面孔朝下,枪还握在手里。她用力将他扳过来。鲜血染红了他的内衣,她翻动他的时候,他的双脚交叉着。她轻轻把脚放下来,博雅痛得尖叫一声,一只马蹄已将他的大腿踩得碎裂。

  “噢,博雅!”她哭喊道。

  他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头顶上的蓝天。

  她低头一面哭一面叫他的名字。

  “丹妮,别哭,”他张嘴低声说,“嫁给老彭。”他停下来,又费了很大气力才再度开口:“我的钱都给你。把我们的孩子养大。”他指指口袋,露出最后的笑容说,“这儿——我们的誓言!”

  他闭上双眼,头垂到一边,停止了呼吸。

  丹妮盯着地面,无法明了眼前的一切。

  她大约如此坐了半个小时,时间和空间已失去一切意义。然后她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丹妮!怎么回事?”

  她一回头,看见老彭向她奔来,衣服被风吹拂摆动着。他看到博雅的尸体,不禁跪倒在他的身旁。丹妮默默地看着他。

  “他死了。”

  她点点头。

  老彭回头指了指三个日本兵的尸体,其中一个半淹在弹坑的积水中。

  “这些呢?”

  “他杀死了他们。”丹妮说。“我现在没法告诉你亲眼看到的情景。”

  一股深浓的悲哀涌上老彭心头,他泪如雨下,因为想强忍住泪水,嘴唇也颤抖不已。

  行动过去了。奉命来探查国军方位的日本骑兵,如今已遭拦截驱散。活着的纷纷逃命,国军狙击手开始在麦田里站起来集合。丹妮坐在地上等着,双腿软弱得站不起来,老彭出去叫一群士兵来看三个日军的尸体,解下他们的弹药和制服。他们问三个日军如何会被杀,这块田里并未埋伏狙击手呀。

  丹妮指指博雅的尸体说:“是他杀的。他站起来和他们打,单人用手枪对抗十二名骑兵。”

  士兵听到博雅的死因,自愿抬他的遗体。他们说,回徐州最快的方法就是找两条船到南方十五里的赵墩,然后再搭陇海铁路火车。

  士兵沿河下去,半小时后带回一艘小渔船。他们把尸首搬上船,丹妮在一旁痛哭,老彭则沉默得如死人般。

  渔夫对未加盖的尸体很害怕,船上一名十岁的小女孩吓得更厉害。这艘船是邳县来的一户难民所雇的,这家的老母亲体衰多病,正带着小女儿和两个儿子——一个已成年,一个十八岁,是商人阶层的瘦弱少年——一起逃难。“你不能收这些人的钱,”一位下士对船夫说,“这个人杀了三个日本兵,他是为国捐躯的。”

  老彭谢谢国军,要他们将脚踏车带回去还给军官。小船沿着运河南下,丹妮立刻瘫倒在地。

  过了很久她才坐起来,脱下红头巾,叫老彭盖在博雅脸上,然后和那位生病的老母亲说话。

  “你们要去哪儿?老伯母?”

  “我们怎么知道呢?炸弹炸穿了我们家。我告诉我儿子,我不愿出来,但是他们硬要带我走,说邳县不能住了,距战场那么近。”

  小女孩缩在她母亲的身旁,背向着尸体,一直瞧着丹妮。

  “我五十六岁,已经算是高龄了,”老母亲又说,“就是为了甜甜儿我才答应出来,她还那么小。”

  小女孩指指船边用绳绑住的一块门板。

  “那是我们的前门,”她说,“我们把铺盖放在这上面,我哥哥抬着我娘走。”

  “你看我这一条老命!”母亲说,“我不能走,要我儿子抬。他们带着母亲怎样能出门呢?我这身老骨头岂不是他们的一大累赘?”

  小船由渔夫和他妻子慢慢地向前划。老彭估计要到半夜才能走完十五里。但是渔夫的不情愿载尸首,日落后就不肯划了。老彭说,国军虽然说了那些话,但他钱仍是照付。

  “喔,不,我不收钱,他是为国捐躯的。”

  但是渔夫妻子插了手,她说他们愿意连夜划到赵墩,一方面多收些钱,一方面也好快些摆脱那具尸首。

  丹妮躺在一块木板上,但是睡不着,老彭坐在她身边。她将博雅壮烈成仁的经过说给他听,不过在陌生人面前她不能说出博雅的动机与临终遗言。这时候她想起博雅曾指着他的口袋。要他们拿出里面的东西。老彭上前摸索,将找到的东西给丹妮瞧,有一张地图,一封给丹妮的旧信和一个皮夹。里面装着一些钱和他那块留有山盟海誓的绸巾。

  过一会儿丹妮又同那位老母亲与小女孩说话,小女孩苗条瘦弱。有一对像苹苹一样的大眼睛。她说她随战区服务队到战场附近接孤儿,还谈到蒋夫人,小女孩惊叫道:

  “你见过蒋夫人!”

  她母亲也很兴奋,说:“甜甜,我年老多病。我不能长久照顾你,你只会拖累你哥哥。我何不通过这位好姐姐,把你托给蒋夫人照顾?”

  甜甜的大眼睛转向丹妮,苹苹就是这样看她的。

  “哦,你肯把她交给我?”她大叫道。“你愿不愿意跟我来,甜甜?”

  小女孩缩进她娘的怀里。

  “甜甜,你若肯跟这位好姐姐去,你就会看到蒋夫人。你娘再高兴不过了,去找她吧。”

  “到我这儿来。”丹妮把手臂伸向小女孩。甜甜儿在母亲怂恿下慢慢羞怯地走上前,丹妮把她抱在膝上。

  天黑了,船夫说他们还要走八九里,他们不可能划上一整夜,最后他同意划到半夜。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在天亮以前走完所剩下的一小段路。

  博雅的尸首占住了半截船头,船上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大家全部都躺下来,不过他们设法蜷曲在黑暗的小房间内,小女孩和她哥哥都睡着了。

  这时候丹妮终于把博雅的临终遗言低声告诉老彭。在那陌生的黑夜里,这段话似乎难以置信,博雅的尸体盖着脸躺在他们身边,却显得好遥远。

  最后丹妮哭着睡着了,她的泣声与渔夫船桨拍水及河水拍击船侧声交织一起,小船在月夜里向前滑进。后来水声停了,老彭知道他们已靠泊岸边,这时候他才朦胧地睡去。

  一切都是悄悄的。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被扑通的水声给吵醒,好像有人掉下水了。他伸手找丹妮,摸着她的手臂,她还没醒来呢。

  月色迷蒙,岸边的柳树映在水里,他四处张望。他看到小女孩睡在她身旁,但是原来老母亲躺卧的地方却只剩下了一团被褥。他伸手摸摸,老母亲不见了。

  他叫醒那两兄弟。

  “你母亲走了,我听到有落水声,但是太迟啦。”

  她儿子爬到船头,跨蹲在博雅的尸身上,一心搜寻水面。但是他们只看到一道愈飘愈远的涟漪,在美得出奇的银光下闪闪发光。

  船夫和丹妮被两兄弟的哭声吵醒了,只有甜甜儿还静静地在做她的美梦。

  船夫点起一盏油灯,微微照在这群悲伤凄切的乘客身上。

  此刻不得不改变计划,两兄弟不肯再走了,他们说要上岸。运河这一带水流和缓。他们一定能找到母亲的尸体,正式安葬。另一方面老彭和丹妮却急于带回博雅的尸首。

  凌晨,大家把甜甜叫醒,告诉她这件不幸的事。她哭得和她哥哥一样伤心,丹妮尽量安慰她,劝她跟自己走。

  别离的场面太悲惨了,连船夫和他妻子也为之落泪。早风很冷,丹妮用手臂搂紧甜甜儿,叫她哥哥放心。

  她转向老彭说:“给两兄弟一点钱,要他们安葬母亲后再到汉口找我们。”

  “当然。”老彭说。

  船夫的妻子着实想不透,老彭竟然拿出他在博雅口袋中发现的两百块钱,交给了甜甜的哥哥,还把他汉口的地址交给他们。

  这时候小女孩觉得好受些,大家的别离也轻松多了。太阳还没有出来,船夫拿起船桨,他们就与岸边伫立的两兄弟告别。

  天亮时分他们抵达赵墩。他们付给船夫三十块钱,但是他妻子见老彭有很多钱,不太满意。她一直说载尸体要多收费,最后船夫气冲冲地骂她,她才闭嘴。

  老彭去买了一具棺材,叫人送来,博雅的尸体就匆匆放进去。丹妮坐在运河上大哭,学很多妇女们用头去猛撞棺材。她伤心已极,手臂碰在棺材上,终于将玉手镯弄断了。她看看断裂的镯子,把它和红头巾一起放在博雅手边,然后叫人找了条蓝毛线,打一个结戴在头上,表示为他服丧。

  他们打算先把棺材运抵徐州,搭火车大约需两个小时。但是棺材没有加漆钉好。站长是一个四十开外的矮个子,为人稳重,欠缺想象力,他不肯载这具棺材。他们得在这座原始的村庄内找间小店住下,将棺材加漆钉好,那要花上二十四小时,否则就得雇一辆卡车,他们所剩的钱又不够。

  他们和站长吵了半天,站长怕犯错。不肯破例。他们告诉他死者昨天才杀了三个日本兵,是为国捐躯的,车程又只有两个钟头。最后站长答应打电话到徐州铁路局请示,终于获得许可,四点钟他们就带着棺材和甜甜上了火车。

  到达徐州,听说段雯一伙儿昨夜看他们三个人没有回来,十分担心。她们不能再等下去,就带着四十多位孤儿们先走,只有段小姐留下来。

  他们拍发电报给木兰,简单地告诉她事情的经过。在徐州的时候,丹妮打开博雅的手提箱,发现一本旅行日记本夹在其他物品中,日记一直写到他离汉口为止。某些方面出乎她意料之外,这本日记不像他的信,里面包括许多他思想的秘密,也常提到她,都是用最亲密的字眼。最后几页中有一篇——四月二十八日——显然是他和玉梅谈过话后写的,内容如下:

  今天去洪山。噢,我真是大笨蛋!莲儿一定变了不少,她已超越我了。我还得尽力了解她——佛道啦、她对战地工作的兴趣啦。我简直觉得配不上她了,不过我最气自己的是玉梅那番话。她的话令我双颊发烫,原谅我,莲儿,从今以后我要尽量使自己配得上你。我瞎了眼,如果我没来内地,也许我早就失去她了。我相信她至今仍爱我。不过万一她不爱我……我绝不娶别的女人,也不可能爱别人。但愿不太晚。

  丹妮一言不发,他赴死的动机比先前更明显了。她决定不拿日记给老彭看,便含泪收进自己的皮箱里。

  他们和段雯、甜甜一起运棺材回汉口。一路上老彭和丹妮静静坐着,彼此很少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木兰全家戴孝来接他们。丹妮一看到木兰,又泣不成声。木兰立刻瞧出丹妮的倦容,要她暂住在她家。丹妮一到家就完全崩溃了。第二天她发高烧,一直胡言乱语。

  木兰又惊慌又难过,叫人去请老彭,他目前正留在汉口料理丧事。老彭来了,面白如纸。他进去看丹妮,丹妮还迷迷糊糊的,木兰把他带进另一间房间,以便单独谈话。沉默了半晌之后,她问起详情。他告诉她博雅去世的经过,也提到现在由丹妮在保管的爱情誓言。

  “我们要怎样替她安排最妥当?”木兰说。

  老彭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最重要的是她有孕在身。”

  “如果是男孩子,他就是姚家唯一的男性曾孙。我弟弟阿非只有女儿。我们可以使婚姻合法,但要这么年轻的女孩守寡实在很难,一切须得由她来抉择。不过就算她宁愿保持自由之身,我也会好好供养那个孩子。”

  老彭想了良久,然后说:“如果她同意,最好让小孩姓姚。我们可以安排一项简单仪式,叫她当着亲友面前和博雅的灵位成亲。不过我们当然不能替她做主,叫她守寡。等她好一点再说吧,跟她暗示一下,看她的反应如何。”

  “如果她同意,就要赶快办。我们得把葬礼甚至讣闻耽搁一下,因为通知上得印上寡妇和亲族的名字。”

  第二天丹妮的神智清醒多了,不过人还躺在床上,软弱无力。木兰对她说:

  “丹妮,我必须和你谈谈。博雅死了,我们必须替你和孩子着想。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使婚姻完全地合法。若是男孩,他就是姚家唯一的男孙,姚家会以你为荣,我也很荣幸与你结成亲戚,若如此,我们就得在讣闻上印你的名字,不过你若宁愿维持自由身,我们还是很乐意供养博雅的孩子。想一想再通知我,好好想清楚,等你决定了,就选择戴孝发结的颜色,我就明白了。”

  丹妮躺在床上,神情迷乱一言不发。姚家花园的大门为她开放,木兰也站在那儿迎接她。过了一会儿她说,“让我和彭先生谈谈。”

  丹妮慢慢伸出手,把老彭的大手紧紧握住,两人静默了一分钟。她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全都凝聚在那短短的一刻里。那一刻她觉得她需得两个人所有的力量才能做个重大的决定,而这个决心又确定了很多事——她对博雅的旧情和对眼前男子至爱的矛盾。她对死者的义务,她与生者未来的计划,以及她对尚未诞生者所负的责任。

  老彭先开口:“丹妮,你真苦命。你知道我唯一的兴趣就是帮助你,为你尽最大的力量。我们完全误解了博雅。他的爱是真诚无私的至爱,他为爱牺牲而死……”

  听到这句话,丹妮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丹妮,现在你很难思考,我仍然愿意娶你。但是现在我们应该为他的小孩着想,他并没有配不上你。你若愿意做他的寡妇,婚事可以在讣闻发出前生效,这个经验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但若你真的明了佛道,你应该会有力量忍受今后的一切。”

  “但是你呢?”丹妮软弱地说。

  “我会撑下去。想想你在郑州旅馆里的领悟,要勇敢,丹妮!不久你就会有了孩子,他会充实你的人生。一心替别人工作,你就会找到高于个人悲伤的大幸福。”

  “我还能参加你的工作吗?”

  “为什么不行呢?经过这一回,你我必须努力去找寻更高的幸福。”

  次日上午木兰看到丹妮发上的蓝结换成了白色,知道丹妮已下了决心。他们匆匆准备,婚礼要在第三天举行。

  为了使场面隆重,老彭特地请董先生来主持。董先生当时正在汉口访问,老彭知道他也是佛教红十字会的董事。时间急迫,“召灵”仪式必须在葬礼前举行。选定吉辰是傍晚六点。厅上挂了两个白灯笼,上面用蓝色写着“姚”字,灵牌圣龛前点了两根白烛。圣龛上是博雅的放大相片,四周绕着白绸的丝带。

  在司仪的引导下,董先生面向东南而立,随后祈祷,在灵牌上点一个朱红印。点完之后,司仪宣布第二道仪式,叫人将灵牌放入圣龛。然后司仪请新娘出来,丹妮走出东厢,由玉梅扶持,身披白孝服,眼神黯然,面孔苍白悲凄,有如一株映雪的梨花,慢慢走到圣龛前。依照木兰所提的古礼,她对博雅的灵位鞠躬两次,木兰收养的一名孤儿替代神灵,替已故的新郎回鞠了两个躬。简单的仪式就告完成。

  董先生在结婚证书上盖印之前,先含着庄重的微笑对新娘说:“我解过不少秘密,只有你成功地避过了我。我以为你一直在北平呢,如今我在这儿找到你了。恭喜。”

  玉梅坚持要出席婚礼,就应邀担任证婚人之一,另外还有老彭、木兰和荪亚。她在证书上自己的姓名上头划个圈,一颗颗热泪夺眶而出。丹妮痛哭失声。

  六月时节,丹妮返抵洪山,继续从事难民屋的老工作,一身白衣,为夫服孝。姚家决定给凯男五万块,现在丹妮有足够的资金开展工作了。

  时间一月一月地过去了。丹妮逐渐恢复了元气。分娩时刻将临,她下山住在木兰家。九月一日,敌军正向汉口进逼之际,她生下了一个男孩。

  同时甜甜已光荣地取代了苹苹在丹妮心中的地位,他哥哥也设法来洪山与大家团聚。洪山的难民屋一片安详。老彭和丹妮在共同的奉献中找到了意想不到的幸福。

  博雅的坟墓和山近在咫尺,墓志铭是丹妮选的,老彭也表赞同。那是佛教名言,而且是全世界通行的圣经诗句:

  为友舍命,人间大爱莫过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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