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是南宋的国都,马可波罗曾有一篇生动的描写。他把杭州写做一个巨大的商业中心,有隔海而来的印度人和波斯人的特别居住区,在错综交叉的河道上有九百座桥。他说杭州是个湖滨都市,王公贵人及其贵妇猎罢归来后,在湖中洗浴。他说杭州居民有文化教养,态度斯文。他说那个民族文质彬彬不长于战争,而受制于蒙古人。直到今天,杭州的居民还保持古时淳朴的遗风。来杭州游玩的人很多,尤其新婚夫妇,多来此地度蜜月。
木兰和荪亚在城隍山上物色了一栋房子,因为那一带极其幽静,离开湖滨那些新式的别墅有一段距离,但是离街道也很近。由山上走一百码,即已到了城中心地区。但是木兰选这个所在主要还是为了居高临下,可见美景。杭州城市如一条宽带子,西湖在其前,钱塘江在其后。在高山上,在一边可以望见西湖的一大半,并可以看见垂柳长堤,在另一边,可以看见钱塘江上风帆隐显,汽船上下。一边为静,一边为动。木兰爱看远处的帆船。他们的附近别的房子,只是疏疏朗朗几家人。那栋房子已经多年,前后空地很多,铺卵石的街巷弯弯曲曲,高低不平。再往西到山上,一望都是有孔洞的岩石,拔地而起,巍然耸立。这些岩石上有海浪的痕迹,在史前时期一定浸沉在海下,形成那种奇形怪状,画家都喜欢描绘。
木兰的房子有几个院子,因山坡高低而分为数层,顶上一层院子里有一栋两层的楼房,还有一个观望风景的高阁。那栋房子,像大部分南方的房子一样,是用砖盖好,外面涂上白石灰,在墙上露出红漆的柱子椽子。那栋房子的右边,有一栋房子,左面后面则竹树交荫。观景高阁的后部,与一些树木枝柯相摩。木兰刚一迁入,觉得以前的住户很不仔细。墙壁表面损伤,上高阁楼梯叽嘎有声,墙壁之内也有老鼠跑的声音。高阁显然是一直没用。她雇工匠修理楼梯,粉刷墙壁。小石门内是一个铺砖的庭院。楼顶的横匾上写的是“衣山带水”。门旁的柱子上是四言的对联,荪亚和木兰都很喜爱。那对联是:
山光水色
鸟语花香
木兰看到山的光亮和水的颜色,自朝至暮,确是变化不同,而鸟的鸣声和花的香味,也因春秋季节的运行而有变化,实在感到诧异。西湖和环湖的山,也因天气不同而形状有别。
烟雾濛濛或急雨骤降之日,尤为美妙。
在大厅里,木兰悬挂了齐白石的画和古人的对联。齐白石为她画的像,则悬挂在卧室里。卧室所在的那个庭院,还高一层,位置也在后面。她的卧室面对一带竹林,竹子的绿荫映入屋中。她在北方还没见过那样的竹子,她很喜爱那竹枝的娇秀苗条。那竹叶特别的形状和竹竿的纤弱细长,总是使她联想到一个少女,婀娜多姿,面带微笑,而且前额上还飘动着一绺秀发。她常想那竹竿棕黄带绿的表面,正象征一位潇洒的君子;挺直的线条,象征中立不倚;身子的中空,象征虚怀若谷;坚硬的竹节,象征坚贞正直。
荪亚想出一副对联,由一家文具店转托一位书法家写好。
文句是:
地处幽隐 主人清逸
古木稀疏 枝影横斜
这副对联挂在上面庭院的客厅。
现在木兰来到杭州,为的是实现田园生活的梦想,那是自从她和荪亚结婚第一个月就常谈论的。主要的是,她希望安静,小家庭的安静。往大处看,这也可以说是一种逃避。但是过了不久,另一种变化却几乎毁灭了木兰如此苦心筹划的家庭安静。那种变化似乎含有一种讽刺的味道。后来,木兰才深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谚语。
依照原定计划,木兰采取了一个全新的生活方式。她只带来锦儿,锦儿的丈夫曹忠,他俩的儿子,这个孩子和阿通同岁。这个儿子叫丙儿,这是依照天干纪年起的,和“饼儿”是一个音,有人开玩笑说他也可以叫“包子”。丙儿这个孩子很有趣,爱吃东西爱说话。木兰和荪亚商量好,不再增加别的仆人,因为有他们三个人已经够了,因为他们生活主要是图个清静。锦儿帮着做饭做衣裳,曹忠做沉重的事情,那个孩子就打杂儿。木兰自己做饭缝衣裳,照顾最小的孩子,九岁的阿眉。跟前有阿通阿眉,木兰尽量想忘记阿满,要以现状为满足。
木兰自己换上一般人的衣裳。现在只穿布,不再穿绸缎,不过布旗袍还是时兴的式样,不再戴乳罩及其他装饰品,那些东西在北平的大宅门儿的生活里适宜,在杭州就不相当了。做家里和厨房的事,高跟鞋也就不能穿。她把头发往后直梳,在后面结起来,不再卷曲。对能欣赏她的美的人,她的样子还是依然动人。但是邻居却不知道这位穿着朴素的女人,当年在北京过的却是奢侈豪华的日子。
荪亚每天早晨到铺子里去,因为姚家在杭州的生意,除去当铺之外,全都归木兰所有了,所以荪亚有好多业务要照顾。阿通已经上学,晚上木兰帮着他准备功课,下午有空闲时,也自己教阿眉。她知道自己是真正快乐了。
只有一点小事情使她思念北平,那就是北平的西洋糕饼点心,杭州的西点太差。还有,过去她很喜欢早晨喝咖啡。在北平的时候儿,她跟别人说,她一闻到咖啡味道,她才起床。荪亚始终不太喜爱咖啡,而今在杭州过简单平凡的日子,他讽刺她还爱喝洋咖啡这种习惯,显然是自己矛盾。木兰觉得要忠于自己的理想,于是放弃喝咖啡,以喝粥代替,不久也就习惯了。
对生活的态度,荪亚始终没有和她抱同一个看法。因为是富里生富里长,他喜爱物质生活的舒适和应酬宴饮的欢乐。最初,他看着木兰去过她原先计划的那种生活,自己到厨房去做事,觉得滑稽可笑。他说做厨房的事会使木兰手变粗。可是木兰却真喜欢拿个锅铲子去铲掉饭锅底上的黑烟子。他看见木兰做这种事时,他问:“为什么不把这种事交给曹忠去做?”
木兰喘着说:“我喜欢做。你不知道多么有意思呢!”
“可是你的手要起茧呢。”
“那有什么关系?我的孩子就快长大成人,快结婚了。”
有时在下午,她甚至和孩子们一同去捡柴,自己亲手折断树枝子,这时锦儿在一旁看着,微微的笑。这对木兰都有诗意,因为很新鲜。有时她甚至戏称自己是“乡下老婆子”。她进城看电影也是穿着布旗袍儿,简单朴素,整齐清洁,她觉得比那些中产人家的女人穿着各种颜色的人造丝的料子,要高贵得多。她对实现生活的理想非常坚决,但不幸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很伤心难过,追求理想太过火,实嫌操之过急了。
荪亚爱吃美味,爱看戏看电影,爱游湖游山。他爱钓鱼,常和阿通去到湖上垂钓。他和木兰都爱吃杭州的鱼虾,爱逛街买东西,月夜在湖上泛舟,春天到灵隐寺,到天竺,到玉皇顶。
可是有时木兰会看出丈夫很烦闷。木兰觉得生活很完美了,但荪亚并不见得觉得完美。以前在北京,有“吃花酒”这种事,通常每个客人旁边都坐着一个妓女,木兰并不在乎这个。她甚至于说过给丈夫纳个妾呢。但是暗香既然很适于做经亚妻子的条件,她就不再抱最初那个想法,荪亚也就不再想那件事。如今在杭州,法律禁娼,荪亚就很想北平的欢乐。他常到上海去,坐火车只是四个钟头的途程,回杭之后,再做事情,倍加有精神。
木兰问他:“你怎么回事?你厌烦你这老伴儿了?”
他说:“乱说。到上海有生意做。”
他到上海去得越来越勤。有时木兰和他一同去。有一两次,她写信和妹妹约好在上海见面,木兰往北走,莫愁往南来。由苏州到上海只坐两个钟头的火车,但是立夫恨上海,很少去。
等姚老先生来到木兰处住,莫愁和立夫到杭州去探望。发现木兰的改变,大家都觉得奇怪。在细看了她新的生活方式之后,立夫欢呼赞成。莫愁比在北平穿戴打扮得朴素多了,但还不失中庸之道,仍然穿得不错,没有木兰突然改为村妇的样子。
一次,他们上山逛庙归来的途中,莫愁说:“我爱杭州的空旷。苏州像个住在大宅门儿里富有而漂亮的寡妇,杭州像水边浣纱的少女。”
木兰问立夫:“你以为如何?”
“我喜爱那富有而漂亮的寡妇。杭州游客太多。”
莫愁说:“他在苏州过得满快乐。”
荪亚问:“你的写作怎么样?”
“就快完了。困难的是不知怎么样把那些古字印出来,每一页的文句中都有,因为笔划稍微一变动,就有所不同。我不能交给别人去抄,我若把整本书自己抄完,眼都会累瞎的。”木兰说:“为什么不教陈三抄现代的字,只留那古体的你自己填进去呢?”
立夫说:“我也许可以这么做。我妹妹说陈三不愿再干剿共屠杀农民的勾当,就要退伍了。”
荪亚说:“石印用的钱并不多。我们至少要预约五十部。”木兰说:“当然,你不能太费眼力。等大作完成之日,我们要大开盛宴庆祝一番。”
在那次来杭州走亲,发生了一件事,虽然很细微,也得记下来。木兰由于妹妹和立夫这次来,她知道了立夫爱吃鸡,一天早晨,大概十一点半,木兰从厨房出来,走到上面的院子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有一只鸡,刚刚做好,预备中午吃的。立夫正一个人坐着看书,木兰忘记了带筷子。立夫看见了鸡,抬头看了看,微微一笑,就要用手指头去拿。木兰说:“噢,我忘了!”木兰用自己的手在立夫嘴前拿起了那个鸡肫,问他:“这么吃没关系吧?”就放进立夫嘴里。谁也没有看见。吃午饭时,荪亚找鸡肫吃,因为他也爱吃鸡肫。他就问:“那个鸡肫呢?”木兰回答说:“在立夫的胃里呢。”她很坦白地微笑看着荪亚的眼光。荪亚没没什么,但是也没笑。
莫愁和立夫回苏州不久,荪亚每到上海,一去就一个礼拜,回来之后,他倒是很安静。木兰觉得一定有了变化。是不是立夫表示喜爱木兰的朴素的生活方式,荪亚起了嫉妒之意,木兰也不知道是不是丈夫过了中年,对妻子就冷淡了这个老问题出现了呢?元朝书画家赵孟頫也遇到过这个问题。
木兰说:“你不高兴住在杭州吗?”
荪亚说:“不是啊。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呢?”
木兰微笑说:“不要瞒我。我不是赵孟頫的太太,也不能写一首词来改变你的心。但是我看得出来你日子过得不满足。你若想纳个妾,我不反对,但是不要叫外头人笑你糊涂。”
荪亚心里向来没想纳妾,何况现在已经不流行纳妾,若是纳妾,会被人看做是老式的男人。现在他这个家,他已经满意,只是他喜欢现代上海的舒适生活而已。
来到杭州之后,他又开始称木兰为“妙想家”了。现在他流露着爱意说:“妙想家,你想错了。我嫌杭州生活太无聊。这是真的。我只要到上海新鲜新鲜也就够了。我只是到舞厅坐一坐。你知道我不会跳舞。那有什么害处呢?”
木兰回答说:“没有什么害处。我只是要你快乐。男人生而与女人不同。我心里纳闷你是不是在中年荒唐起来了?”
荪亚说:“那么,我就不到上海去了——不然你陪着我去。”
“你生意上有事,你还是要去。我在家过这个日子,心里很满足了。”
这次交谈之后,荪亚一个月没到上海去,但是木兰却催着他去。他的心里似乎有事,似乎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他太太是第一个看出来的;她虽然忧愁,但是没说什么。他常常在商店里,回家回得晚,也不像以前带着阿通去钓鱼。在礼拜天或礼拜六下午,商店里无事可做,他常常一个人出去,说是出去看朋友。木兰确信这必与女人有关,自己在心里思来想去,看看如何应付这个问题。问题是在于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比如是个贫家之女,已经有了孩子,毫无问题,她一定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她在丈夫家中已然见过这等事,她知道怎么办才对。并且她也自信自己的妻子身分不会受什么损害。也许情形不那么严重,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事情。
一天,丙儿说他在一家饭馆儿里看见老爷和一个时髦女人在一起。木兰立刻紧张起来。
木兰喊说:“你乱说什么?你真看见那个女人了吗?那个女人什么样子?”
丙儿说:“很年轻,很漂亮,很时髦儿,烫发,高跟儿鞋,像上海来的。”
锦儿从隔壁屋里听见儿子说话,进来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大声喊说:“我要撕你的嘴,你乱说话!”
木兰说:“不要这样。让他说。你看准了那是老爷吗?”
现在丙儿迟疑支吾起来。“我不知道。我觉得是看清楚了。我看见他们走进一家饭馆儿。我只看见老爷的后背。”
“他看见你了没有?”
“没有。他们在街上靠近饭馆儿的地方走,后来进去了。”
“你离他们多远?”
“就是几步。”
木兰觉得自己既不冲动,也不发怒,为什么这个样子,自己也有点儿奇怪。恰好相反,她倒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一件秘密有了线索。她至少知道那是一个时髦少女。
锦儿说:“你若叫孩子们或是别人知道一个字儿,我可拧断你的脖子。”丙儿听了真怕起来。
木兰对丙儿说:“好了。不要告诉孩子,也不要告诉别人。你告诉我,并不算错。”她在丙儿肩膀儿上拍了拍,想压压他的惊慌。又说:“你若再在饭馆儿遇见他们,也要告诉我。”木兰找到那家饭馆儿的名字,是一家不出名的小饭馆儿。她自己去吃饭,想再打听点详情。茶房可以告诉她的,只是那个女人大概是个画家,因为他俩谈论的是她的画。木兰推想那个女人可能是艺专的老师,也许是个学生,因为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里有很多时髦儿的年轻女人,都是烫发的。杭州艺专在西湖中间的一个小岛上,有堤与岸上相接连。在星期天,她提议全家出去游玩。有时荪亚去,有时候儿不去。有一天,她坚持到艺专去看看。他们到了那儿,荪亚有点儿紧张不安,想尽早离开,说是没有什么好看的。
木兰从来没有说她所知道,或是她所猜想的。她暗中请教老父。她父亲说:“你若找到那个女人,你怎么办?”
木兰说:“那看情形而定了。”
“你没有那么笨,想到离婚吧?”
木兰说:“离婚?我就是怕离婚。那对不起孩子。”然后又说:“我想没有那么严重。”
她父亲说:“那么,我的忠告是你到苏州妹妹家去住半个月,然后我帮助你。无论如何,要用机智手法儿,不要结仇恨成敌对。有我们两个人,这件事是可以办得了的。”
所以木兰把孩子放在家,到苏州去探亲。她说去换换环境,新鲜新鲜。丈夫表面上不让她去,不过并不太认真。莫愁和立夫意想不到木兰会去看他们,非常高兴,可是不久发现她心里有愁,她把心事告诉了他们。
莫愁问:“你怎么办呢?”立夫在一旁听着,很生气。
木兰说:“我不知道。爸爸让我离开家些日子。”
“你敢说是个烫发的时髦儿少女吗?”
“我也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莫愁说:“我告诉你,你自己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立夫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姐姐,你把荪亚关在山顶上,自己打扮得像个乡下女人,我乍一见,都吓了一大跳。”
立夫问:“那有什么不对呢?”
贤明的莫愁对丈夫说:“你不懂。荪亚跟你不同。我若穿着打扮不相当,你愿意不愿意?”
立夫语气很火暴说:“相当?怎么样还能比木兰那样穿戴打扮相当呢?难道女人要永远穿绸裹缎带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吗?四十岁的男人还要绣花儿枕头吗?”
木兰说:“立夫,大多数男人就是这样儿。也许妹妹说的对。”
立夫开始咒骂,但是莫愁劝他说:“人心里好多隐秘的地方儿你还不知道呢。”
立夫怒冲冲的说:“我真想不到荪亚会这样儿……不知好歹!”
姚老先生的目光是明察秋毫,明明洞察一切,却装做一无所见。木兰不在时,他正好观察荪亚。虽然这个女婿有其弱点,可是基本上仍不失为一个好丈夫。
一天,他闲溜进那家商店去,现在算是属于他女婿女儿的了。他偶尔看见荪亚的桌子上有一个淡粉色的洋信封,那是女学生常用的。他仔细一看,上面的字迹是女人的字,下角印着杭州艺专的牌楼图案,但是那红绿的颜色,似乎是用手画的——特别显得女人气。上面没有寄信人的名字,只是一个“曹”字。字是丰满柔软的赵体,但是笔道儿特别细。过了一会儿,他高高兴兴的离去,荪亚还没注意到岳父已经细看了那个信封。
现在杭州艺专的男女学生都到西湖写生,姚老先生扮做道士模样,好几天都到西湖去,希望多知道那个曹小姐的情形,或许会见到她,也不一定。一天早晨,姚老先生漫步走出公园,靠近了学校,他经过三个女学生,拿着画图纸和折凳。她们正在戏谑玩笑,他听见一个女学生叫另一个“密斯曹”。他转身一望,赶巧三个女生之中两个也向四周张望,因为姚老先生长须雪白,戴道冠,披道袍,形貌奇古。他立刻装做游方的出家人,对她们说:“小姐,您行行好吧。”
三个女生笑起来站住。刚才没有回头看的那个也回过头来看这个出家人,她似乎比那两个年岁大,也还严肃,穿着绿色的长旗袍,穿着高跟儿鞋。那几个女学生站住了,姚老先生走上前去。
他又说:“小姐,您行行好吧。”
那个高身材的女子低声说:“咱们求他让咱们给他画像好不好?”于是走过来说:“你要干什么?”
“小姐,您帮助一个穷出家人吧。我从黄山来,一路化缘重修文殊菩萨庙。您施舍点儿吧!”
他递过去一本化缘簿。
其中一个说:“你知道,我们是学生。”
“没关系。随便施令。菩萨保佑。”
一个女生说:“丽华,你顶好施舍点儿吧,菩萨好保佑你婚事如意。”
高身材的说:“我也设法儿多施舍。咱们一共凑三毛钱。请老人家坐一会儿叫咱们画像。”于是转过来对他说:“我们能布施一点儿,只是太少。我们是学绘画的学生,很想给您画像,您过来到树荫里坐一会儿。”
姚老先生犹疑了一下儿。
他说:“这不是谈生意吗?我若不坐下叫你们画,你们就不布施——是不是?我不愿意。我不喜欢画像。”
那个高身材的女子说:“不要那么说。来,我布施。”她掏出两毛钱递给这个出家人。她说:“这可以吧?”出家人说:“菩萨保佑小姐。”于是打开化缘簿说:“小姐,请留下芳名吧。”
“这么一点儿钱还值得写名字吗?”
“是,小姐,一个铜子儿也要留下名字。”
那位小姐说:“你这位出家人太好了。”她把自来水笔掏出来,写了名字“曹丽华”。姚老先生一看,正和荪亚桌子上那个信封上的字体一样,都是赵体。
其中另一位小姐说:“您真是一位高人,您大概可以给她看看流年运气吧?”
出家人谦恭有礼的说:“在下学识浅薄。”这话越发增加了他的神秘,令人更莫测高深。
曹丽华说:“现在咱们到岸边树荫里来。我这儿给您画个像,您给我们说个故事听。多谢您,老善人。不会耽误您太久的。”
姚老先生看那位小姐风度很好,脸是普通很正派的脸型,显得聪明伶俐。
他们走往高大的柳树下的一条凳子。几位小姐把她们的小凳子放在地上,拿出写生簿来。
姚老先生问:“你们要我告诉你们什么呢?”
一个女生说:“告诉她,她的命运如何?”
“谁的命运?”
“丽华的。是她。”
他又很坦诚的问:“哪方面的命运?”
她们说:“婚姻方面。”
姚老先生问:“是不是她要订婚了呢?”
丽华看了看别人,好像烦恼的样子。
另一个女生说:“告诉他。没关系。他是过路人。”
丽华点了点头,脸垂下去。
姚老先生说:“伸手给我看。”丽华伸出手,手心向上。姚老先生拿在手中看。手很柔软,手指纤细。
“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岁。”
“小姐,现在你在恋爱。”
那几个女生笑起来。
“你爱的男人比你大很多。他家道很殷实,有点儿矮胖。对不对?”
三个女生大声惊叫。
“不过这个男人你不应当嫁。”
丽华刚才因为害羞把脸歪过去,现在转过来仔细看老人的脸。
姚老先生说:“你不要难过,我告诉你。他已经结婚了。”
丽华把手从老人手里,猛然抽回来。
她说:“不对!”
老人说:“也许我看错了。不过你自己可以查出来。”另一个女生说:“他也不是先知。也不会每次都看对。”现在丽华很大胆的看着他说:“老先生,您是不是骗我?”
姚老先生说:“对不起,小姐。我刚才说过,我也许看错。我但愿我看错。小姐,不要难过。你会遇到一个更好的男人。他离这儿不远。你等一年,看看我的话对不对?”
这一段对话使丽华很难过,她没法再画下去。姚老先生默默的望着她,另外那两个女生试着画他的脸。他立起来走时,问了一句:“是不是我把两毛钱退还给你?”
丽华说:“不要,拿走吧。”脸色很凝重。
出家人他很温和的问:“告诉我,这是不是你的初恋?”
丽华很羞惭的抬起头望着他,似乎是说:“是!”
姚老先生换了衣裳回家。刚刚中午,没人注意到他不在家。他自己这么成功,真是出乎意外,他立刻写信叫木兰回家来。
木兰回来了,荪亚发现她买了几件新衣裳,丝绸的睡衣和粉红色的套裙,几种面霜,洗涤水,几双值钱的鞋。她几乎花了二百块钱,还买了六罐著名的墨西哥牌子的咖啡粉。
荪亚大喊说:“嘿,妙想家,你买了这几双鞋呀?”木兰说:“给你买的呀。你喜欢看这种鞋。”说着把那几件睡衣和套裙扔在床上,多少有几分看不起的样子。
荪亚对木兰的意思,自然有点儿纳闷儿。在外表上,木兰对他还是一如往常,装做一无所知。她到厨房去的时候儿比以前减少了。荪亚问她时,她只说:“噢,有点儿累了。”她一回来,父亲立刻就把和丽华的巧遇告诉了她。父亲说丽华看来像个心肠很好的姑娘,是和荪亚发生了爱情,不知道荪亚是有妇之夫。木兰只好一边儿等着一边儿注意。至于荪亚,在他那一方面,把以前对木兰的改变梳妆打扮,归之于立夫的影响,因为立夫自己已经改穿朴素的衣裳,并且在他们第一次到苏州去探望时,立夫对木兰的漂亮衣裳打扮感到意外,并且表示不赞成。现在木兰这种显而易见的改变,他又想不通了。
姚老先生遇到丽华三天之后,荪亚又见到她。因为丽华写信,说一定要见他。他俩第一次的相遇是在西湖的一个下午,丽华正在写生。荪亚惊于丽华的美,走近去看她的画,称赞了一番。荪亚很会说话,二人于是就此相识,也就成了朋友,几乎立刻互相发生了爱情。荪亚从未提过他自己已经结婚。丽华只知道他那茶庄的地址,但是并没有去过。现在在饭馆儿又相见了。丽华进去时,面色悲伤而凝重。
荪亚走上前去帮她把大衣脱下,拉她的手。
他问:“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丽华说:“坐下,我有话说。”
他们坐下,荪亚叫了茶,因为丽华必须回学校去吃晚饭。
丽华问:“荪亚,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说实话。”
“当然。”
“你今年多大?”
“我刚过四十。我不会再大呀。”
丽华问:“我原以为你小得多,为什么你没有结婚呢?”
冷不防遇到这样问题,荪亚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丽华觉得那个出家人的话说对了。于是安安静静的说:“你太太还在吧?”
荪亚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过去没告诉我呢?”
荪亚回答说:“我怕说出来你就不理我了。我和你在一起好快乐。但是,你知道,我太太是个……乡下人——旧式妇女。她只是给我做饭洗衣裳,她什么事情都做,有时去外头捡柴。你知道,我们不幸娶了那样旧式妇女的男人,都想要一个像你这样的时髦儿的妻子。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
“你能把你太太的相片儿给我看看吗?”
他立刻回答说:“不能。你是不是要甩了我?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你为什么急着要见我?”
丽华说:“是这么回事儿。我遇见了一个算命的。他是黄山来的道士。他留着白长胡子,向我们化缘。我给了他两毛钱。别的几个女同学逗我,请他给我算命。他看了看我的手心。说我爱的那个男人是个有妇之夫——你就是呀。最叫人吃惊的是,他说那个男人比我大得多,身体矮胖。你看,他说的满对!”
荪亚问:“你知道他准是个出家人吗?”
“当然。他有一本从黄山带来的化缘簿,说话有口音。”荪亚这才放了心,向丽华说:“虽然我已经结了婚,我们不能照旧做好朋友吗?我爱你,你也爱我。”
“你是不是和你太太离婚呢?”
“不,那不能。可是咱们俩可以不管这些事情,只享受快乐就好了。”
丽华长叹了一声。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当时那么多做丈夫的——有的是大官,有的是教授,有的是作家,都甩了自己旧式太太,另娶时髦儿的小姐。她上的那艺术专科学校有三个教授,跟太太离婚,娶了自己的学生。
他俩凄然而别。荪亚央求她再和他见面,再仔细商量一下怎样办才好,丽华答应了。
两天之后,出乎丽华的意外,她接到一封信,信上签名是“曾太太”,约她私下相见,信写得很客气,很简短,笔力遒健,不太像出诸女人之手。字有半寸多大,字体庄严大方,笔法奔放,字与字间,时有连笔,足见写信人潇洒豪迈。丽华大惊。荪亚曾经告诉她太太是旧式的乡下人,但是写信的人至少中文大有根柢。
丽华之急切于见情人的乡下太太,正如木兰之急切于见丈夫的情人。丽华推想这个太太若只是一个嫉妒无知的女人,她不会要求一见,一定只是鲁莽无礼的要求与她丈夫断绝来往。她觉得有点儿莫测高深,同时又有点害怕。她的命运是握在那位太太的手里,如何决定,就在此二人之一见了。
木兰没有写出自家的地址,只是请她在西泠印社最高处的亭子里一见,那个亭子是人人可以进去的。丽华到底要穿什么衣裳,要给人家什么印象,心里踌躇了好久。她越研究那封信文笔书法,越没法想象那个乡下太太什么样子,究竟多大年岁,怎么样和她相见。那位太太一定聪明,但是聪明女人往往不讨人喜欢,往往女人男相,由她信上的笔迹就可以看得出来。无论如何,自己必须显得高尚,给对方一个好印象。她决定穿朴素高贵的现代式服装。
由艺术专科学校到西泠印社,只有步行十分钟的距离。西泠印社是个诗社,由一群诗人组成,已有百年的历史,在西湖上极占风景之胜。入门处是一段粗糙的石头台阶,两侧假山嵯峨,直至山顶。那个亭子是在西湖中心的孤山顶上,登亭四望,周围景色,尽收眼底。后面便是些富豪的别墅,由里西湖隔开,和孤山对面相望。前面是“外西湖”,里面有“袁庄”和“三潭印月”。对面是钱王祠,也叫“柳浪闻莺”。远处右方高山耸立,出没云霭间,靠近湖的对面,便是杭州城,湖滨有很多别墅,迤逦错落。下面很近的地方就是艺术专科学校的大门,那儿正是“平湖秋月”。
丽华两点钟离开学校,先到西泠印社,心里激动得卟哧卟哧的跳。她早到了十五分钟,等起来真觉得日长似岁。后来看见一个穿得很漂亮的少妇走上来。她不敢想这就是她要见的那位少妇,而宁愿来的是一个年岁大身体肥胖的女人,是受过教育但是外表粗蠢的女人。那个女人走得渐近,丽华发现她的眼睛那么美,那么神采照人。她看来太年轻,和荪亚并不相配。她一定是来游西泠印社的游客。
但是木兰一直向丽华走过来,轻松的微笑了一下说:“这个坡儿太陡。走得都喘不过气儿来了。您是曹小姐吧?”
这么一问,希望是个游客的想法,完全破灭了。丽华站起来问:“您是曾太太吧?”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木兰今天穿的是一件鲜艳的海蓝色旗袍儿,是用老贡缎做的,人都说这种料子是皇族穿的。这料子原是她的嫁妆,现在按最新式样剪裁的。今天她戴了奶罩儿,可以说当时是最时髦的东西。她的腰细,头发漆黑而浓厚,两眼是秋水般明丽,双眉画入两鬓。
她说:“我现在老了,爬这么一小段儿路就喘成这个样子。”她的声音并无敌意,丽华的恐惧消除了不少。丽华说:“夫人,您还这么年轻。”不由得用了指达官贵人太太的称呼。
木兰说:“我听说我先生新近认识了您。我也很愿见见您。”
“您真是曾太太吗?他告诉我……”丽华突然停住。
“他告诉你什么?”
“夫人,这让我很难为情。但是我不知道他已然结婚。所以才敢接近他。”
“曹小姐,我很高兴见到您。我想和您谈一谈。您已经知道他结婚了?”
“是,因为我问过他。他承认了,他还说,……总而言之,您和我想象的太不相同了!”
“我想他告诉您我是一个乡下老婆子吧?”
“倒不是。但是,夫人。我若早知道,我就不想……我真不懂。”
“您不懂什么?”
“我不懂一个男人有像您这样的太太还……”
“曹小姐,我比你大,你不了解我这个丈夫。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我愿告诉你,他是个好人。可是世界上没有丈夫觉得自己的妻子美的,尤其他娶了一个漂亮的太太。你知道那句俗语吧?‘文章是自己的好,太太是人家的好。’这是北平的一句新谚语。”
丽华不由得微笑了一下,这一笑使她增加了勇气。
丽华问:“您是北平人?无怪乎官话说得那么好。”
“是,我们搬到杭州才一年多。”
“我也是北平人。您在北平住哪儿?”
“我父亲是姚思安。我们住在静宜园。”
“您是王府花园儿姚家的小姐?那时候儿我在学校念书,听说过她们,但是没见过。”
“我是姚木兰,姚家的大女儿。”
“您说是姚木兰,哎呀!这怎么会?您先生……”
“没关系。我先生一定是觉得您很好。所以我也愿意认识您一下儿。”
“夫人,我原以为他太太是个乡下老婆子。您有儿女了。我听说您女儿在三月屠杀案中牺牲了。”
木兰说:“是,人生痛苦已经够多,为什么还再增添痛苦呢?”
但是木兰并没逼迫她放弃荪亚,丽华则以再提他的名字为耻。她只是说:“曾夫人,您若能原谅这次的误解,我也深以能认识夫人为荣了。”
木兰也说以认识丽华为幸,并且希望和她再见,可是并没有往深里再叙。现在木兰对丽华了解得更清楚,分手时心里也就更觉得安心。她不必再有别的举动,这次简单大方的会见也就足以把这件事结束了。
丽华回到学校寝室时,心中认定毫无疑问,必须与荪亚一刀两断。看情形的发展,对她是越来越坏。她原先听荪亚说他太太是个旧式妇女,不管情形多么复杂,她还是希望继续二人之间这种不正常的关系。她也像不少时髦小姐一样,认为只要有真正的爱情,就像她的情形,就觉得男人需要,并且应当值得一个像她这样的小姐。但是现在希望完全破灭了。一半为自己的糊涂而懊悔,一半为欺骗而愤恨,下个星期天,她接到了荪亚的一封信,一时不能决定如何回答。要不要最后再见他一次?若是见了他,关于他对自己说谎这件事,自己要说些什么?但是当天晚一点儿,她接到姚木兰的一封信,这才解除了她对荪亚要实言相告的一个难题。
信写得非常动人,信里写的都是不便口头说的话。
丽华小姐:
日前相见,幸何如之!快何如之!承蒙不弃,赐予接谈,谦和坦率,相知恨晚。兰未嫁时,家中情况,既承知晓,拙夫又已相识,故将区区下怀为女士一详陈之。
兰家虽富,素抱新奇不羁之思。常欲摆脱朱门之生活,度渔樵之岁月,荆钗布裙,相夫教子。但翁姑年老,不克南行,客岁始得离平来杭,度安闲之生活,得偿宿愿。躬亲缝爂,深居简出。日前相会,女士所见之木兰,固非我今日之庐山真面也。若谓余系一村妇,或余正求为一村妇,此言亦非全然子虚。但事与愿违,非所逆睹,竟有如是者耶?
夫妇间之关系,殊不可以与外人言。然可得而言者,拙夫之行径,多少系木兰之过。余亦曾见为夫者舍弃其妻,其妻之贤,多有非余所及者,故拙夫之所为,非不可解。余曾见现代女子,甚多与有妇之夫相恋,我对彼等,亦能了解。余知热情为何物,亦曾为热情所苦。女士与拙夫相识,原不知其为有妇之夫,非女士之过也。
女士较余年幼,我有数言,敬祈垂听。若未深陷情网,应挥利剑,以断情丝。时代改易,本分与义务已为爱情一词取而代之。夫妇之能白头偕老者已不多见。但我曾读诗书,囿于旧习,旧日之愿望,仍然眷恋。我尚有一子一女,余纵不为身谋,亦不得不为子女之家庭与前途着想也。
女士若已深陷情网,敬祈以轻松视之,万勿操切行事。在此情形之下,牺牲适应,必不可免。愿与女士商谈之。星期日于原时原地一见,不知可惠允否?望秘而不宣为感。
姚木兰拜启
丽华颇为这个意料不到的新要求所烦恼,她认为这根本已无必要。不过仍为来信所感动,于是决心再见曾夫人。曾夫人信里说的商谈是什么意思呢?她给荪亚写了一封信,说因功课太忙,不能相见。准备在指定的时间地点去见曾夫人。这次木兰去时,打扮得比上次朴素。她穿了件新衣裳,但是穿这件衣裳,是不存心给人什么印象的,态度比以前更从容,更亲切。
丽华说:“曾夫人,多谢您给我写那封信。”
木兰问:“你打算怎么办?”
“就照您所说的办。”
“怎么个做法呢?”
“我跟他断绝来往。但是我打算告诉他我对他欺骗我的想法。当然他还会告诉我他之说谎,是因为怕我不理他。”木兰说:“多谢小姐。”心里知道自己是胜利了。又说:
“这么容易就和他分手了吗?”
丽华现在几乎觉得心里恨木兰,于是说:“大姐,您不要再挖苦我,我对情形根本并不清楚,您不能怪我。”木兰回答说:“这个我知道。我这次写信见你,是打算帮助你解决这问题,我知道这对你对他都很难受。若是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商量,在没见他之前,我们不妨商量一下儿。你要知道,我对你绝没有一点儿恶意。我只是想把你们这件事想个办法补救。你想我全是自私吗?”
丽华大声说:“还有什么多说的必要吗?我知道我必须跟他断绝来往。如此而已。”
但是木兰说:“难道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吗?你想你一定能和他断绝来往吗?你这么做,心里都已经想清楚了吗?”
丽华断然回答说:“当然想清楚了。”
木兰说:“我想也许还有别的问题。我听说你把这件事看得轻松,心里很高兴。你也许以为我言不由衷。让我告诉你,女孩子爱上一个男人,再失去这个男人,对她是如何的感受,让我告诉你吧。天下的确有此等伟大的爱情。你知道,在古代,另有一种解决的办法。女孩子爱上了有妇之夫,办法是去给他做妾。到现代,爱情伟大到这种程度的现在,实在太少了。你知道——我为人胸襟开阔。你若是有两条路要选择,一是悬崖勒马,和他断绝关系,一是进入姚家,和他共同生活。你何去何从,可否坦白相告?”
丽华大感意外,向木兰看了好久。
她最后说:“不行,我办不到。”
“我只是要你知道,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不要铤而走险。你若不相信我的真诚,可以问我丈夫,是不是我曾经说过要他纳妾的话。”
丽华很自负的样子说:“不用。我宁愿自由自在。”
“咱们是不是还可以交朋友?”
丽华说:“当然愿意。”
“你对我先生要说什么话呢?”
“我就告诉他和他永不再见。”
木兰说:“等一等,我愿你和我先生坦白讨论这件事,而达到一个通情达理的结论。当然我不会挡你们的路。我还有一个想法。不要说我异想天开。你要不要到我家去?让我把你引荐给他,就当你是我的朋友。我们一直做朋友,你在我家一直受欢迎。事情一旦挑明,你就觉得大不同了。”
木兰这个想法,丽华又大为吃惊。她心里想木兰这个女人真是不俗,对和她和荪亚一直做朋友,她倒高兴,她首次露出真正的微笑说:“我倒要看看他见到我时是什么样子。但是这样会让他太难堪呢。”
木兰说:“他只好忍受了。我们不会太使他难堪。你我都要出之以愉快的样子。”
于是她俩决定下礼拜六晚上,在木兰家相见。
事情这样解决之后,丽华觉得木兰解决这个问题,完全出之平静,不由得对木兰私心佩服。
荪亚正在为丽华的态度转变和拒绝赴约而烦恼。他没想到太太会知道这件事。他在苦恼沮丧之时,却发现妻子愉快欢笑如常,而且比以前打扮得更为仔细用心。礼拜五晚上,她换上从上海买来的那身新衣裳,和他一同去听戏。这引起他一点儿疑心,以为她是有意重新赢得自己的欢心。但是已经看见木兰改变了那么多次,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所以他也不太惊异。
他和木兰那天晚上看戏归来之时,他说:“妙想家,你心里想什么新花样儿?我简直没法儿了解你。”
木兰说:“还是妙想天开呀,胖子。一辈子,我都是凭妙想决定行动。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这个荆钗布裙农家妇的妙想这次没有成功。”
“为什么没成功?”
“因为没成功。我另一个想法是,你应当娶个妾。”
荪亚说:“你意思是要个妾陪伴着你呀?”
木兰说:“因为你哥哥爱上了暗香,我那个想法只好作罢。”木兰又突然加了一句:“你们男人哪!”
“我们男人,什么呀?”
“没什么。你们男人心里想什么,却不告诉太太。”
“你为什么这么想?”
“比方说吧,你说你赞成我采取这种淳朴的生活,穿这种朴素的衣裳,但是你却不是真心。是不是?”
“我若不告诉你我内心的想法,难道我没答应照你的意思做吗?做丈夫的总是应当顺从太太的心意的。”
“现在你还不肯跟我说实话……比方说,你愿不愿要个妾呀?”
“说实话,我不要。你认为我应当要吗?”
“那就看你是不是爱一个小姐爱到要娶她为妾的程度,也要看是不是有一个小姐她爱你爱到不在乎身分地位,不在乎社会的非议,而甘心愿做妾的程度。”
“你现在怎么会有这种怪想法?为什么我会和一个小姐恋爱呢?”
“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比如我给你选一个小姐,或者你爱上了一个小姐,你要不要她?”
“你太不切实际了,太想入非非了。我怎么能够呢?这在而今也行不通。而且现在的小姐也不愿为人做妾了。”
“你若对她爱之欲狂,爱之欲死,难道她也不肯吗?”
“社会上人会说话呀!社会上人会说话呀!”
“所以,我明白了,还是爱得不够强烈。你们男人哪!”
“我们男人讲究实际。你今天晚上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呢?”
“咱们这方面不要多说了。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明儿晚上你不要出去应酬。我要请上海来的一个女朋友。是我在苏州妹妹家认识的,约她明儿晚上来看我。你会感到意外的。”
“我见过她没有?”
“没有,我想你没见过她。”
第二天早晨,木兰告诉锦儿预备家中请客的菜,暗中告诉她自己的计划。
木兰说:“是星期六晚上,你可以带着孩子出去吃饭看电影儿。”
锦儿说:“太太,您让我待在家里吧,我要看看她。再者,我也要帮着做菜。”
“那么我让爸爸带着孩子到西湖去吃饭。也叫丙儿出去。他也可以和孩子一齐去。”
木兰仔细计划,直到吃饭时再叫荪亚见到丽华。丽华七点到的。经木兰很细心安排,由锦儿带她到木兰的屋里去。丽华穿的是学校的制服,但是发现木兰比她穿得更朴素,深感意外。
丽华说:“我差一点儿都不认得你了。”
木兰回答说:“我在家就是这样儿。”
“现在我明白了。”
“这就是我告诉你说我是个乡下女人,真正的乡下女人。但是男人不注意女人的内在美。他们只看外表那层脂粉。这就是为什么……”
丽华又说:“我明白。”
荪亚现在就要进入太太的屋里去,但是发现门锁着,十分诧异。
他隔着门叫:“妙想家,客人来了没有?我饿了。”
木兰喊着说:“她来了。我们马上就好。”她转向丽华说:“他老是饿。”丽华微微一笑。木兰又说:“你到后头那间屋去。我叫你,你再出来。”
丽华走进去。木兰去开门。
荪亚问:“你的朋友在哪儿?”
木兰说:“她在后头化妆呢。”
木兰走近桌子,把灯捻亮一点儿,站在门口儿问:“你好了没有?”
从后头屋的黑暗中,荪亚看见一个女人走出来,和木兰手拉着手。
木兰向荪亚介绍说:“这位是曹丽华小姐。”
荪亚一见丽华,一惊非小。他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儿,勉强说了点儿什么。
木兰说:“曹小姐是艺专的学生,你知道吧?”
荪亚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说:“噢,是。”
木兰很狡猾的微笑说:“你以前不会见过她吧?”
荪亚说:“没有……有……不记得……”
丽华说:“你告诉我你结过婚,你太太是个乡下老婆子。”
荪亚站在那儿,脸一阵红,一阵白,眼睛看看木兰,又看看丽华,看看丽华,又看看木兰。他现在明白这完全是她们两个女人的诡计,他索性直接说:“算了,够了,我以前见过她,向她表示过爱慕之意。”
丽华向他走过来说:“曾先生,我们最好彼此坦诚相向。你告诉我你太太是个乡下老婆子。我若不偶然遇到你太太,我还在受蒙骗。幸而我了解的真情实况还够早,还没到事情发展到太深的地步。”
荪亚很卑顺的说:“都是我不对。”
丽华看了看木兰,又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对这样的一个妻子还不忠实。”
荪亚说:“你知道,人没有十全十美的。我知道我有缺点……可是你也应当了解你自己。”
木兰向他很快的望了一眼,狠狠的看了一下儿。知道荪亚话中的含义,但是保持沉默,一言未发,不愿再进一步招惹他,因为自己心里有一件秘密,这件秘密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完全是属于她自己的,别人不可动,别人不可说,别人不可听的。
丽华对木兰说:“您已经原谅了我,您也能原谅他吗?”木兰微微一笑,伸出了她的手。荪亚接过去吻了一下儿。
荪亚说:“多谢多谢。幸亏你使我免得深入迷途。”
木兰叫锦儿,他们走到外间桌子那儿就坐,桌子上摆了三套碗筷,预备的一顿小吃儿。木兰说这次犹如戏院中的一场戏。荪亚还是觉得不自然,但是木兰谈笑甚欢,所谈都是些不关重要的事。荪亚知道木兰和他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饭后,丽华到后屋去了一会儿,荪亚对他妻子说:“你这机灵鬼!”语气中既含宽容,又含恨意,又觉滑稽可笑。
饭后,三个人在另一间屋里坐着时,锦儿进来倒茶,木兰说:“我父亲回来时,请他老人家也来坐一坐。”
姚老先生参加这件事全部的计划,知道今天晚上还有他的戏。他回来时,叫孩子们各自回屋去,他轻轻走到木兰屋里。
丽华看见老人家的眼光和长白胡须,是绝不会认错的,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转身望着木兰。
她低声问:“这位是谁?”
木兰很温和的说:“是我父亲。”于是站起来介绍他们。
“爸爸,这位是我的一个朋友,曹丽华小姐。”
姚老先生很庄严的鞠躬为礼。
丽华喊着说:“老先生您是黄山来的那位出家人。”
姚老先生从容不迫的回答说:“不错。这儿就是我的黄山。”
丽华说:“但是,老伯——”
姚老先生拦住她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我给你看相时,我没看错呀。不过不用等一年,你已经可以证实了。”
姚老先生接着说:“明天见。”转身把荪亚拉了出去。
这时屋里没有别的人,丽华对木兰说:“他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位算命先生,一点儿也没错。这是怎么回事啊?”
木兰很和蔼的对丽华说:“我知道这对你犹如一出笑剧。也就是一出戏,我父亲是幕后的导演。”
到了外头,姚老先生对女婿说:“这件事我全知道。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我年轻时,也做荒唐事。我比你还荒唐得厉害。我这么做只是要保护我的女儿。”
荪亚说:“爸爸,我很感谢您。幸亏您救了我,使我免得铸成大错。不然不但害了你女儿,也害了曹小姐。”
丽华回家之后,木兰告诉她丈夫所有的经过。荪亚越想越觉得感激自己的妻子,赏识她的胸襟风度。这次经验恢复了他俩之间的爱情,荪亚也变得更聪明懂事,遇事也看得更清楚,也体会出来什么是永久的真爱了。
丽华成了他们的朋友,常来看他们,荪亚帮忙她嫁了艺专的一个教授。
木兰把这件事写信告诉妹妹。中秋前几天,莫愁和立夫来探望。这时,木兰又把经过说了一遍。他们也见到丽华,觉得这件事颇有趣味。
荪亚问木兰:“那件事你告诉了你妹妹没有?”
木兰说:“我告诉了。”
荪亚说:“你不说就好了。我在人眼里岂不太愚蠢?”木兰问:“那有什么害处?天下有这种事的丈夫也不只你一个人,但是别人的不见得这么有趣,也不见得有这么幸福的收场。”
从这次事情之后,莫愁和立夫也有时候儿叫木兰为“妙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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