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沿长江往上走,越过汉口市,经三峡进入极西的四川省,然后沿河经重庆上溯源头,你就会看到一座三百六十英尺高的大佛,由岸边的山壁雕刻而成。这里是本省西界,中国内地第一高峰峨嵋山脚下的乐山,苏东坡时代叫做嘉州。岷江就在这儿注入长江。岷江由西夷居住的西市山区流下来,一涌而下,会合峨嵋山流下的另一条河,笔直冲向乐山大佛,然后大江慢慢转向东南,再向东弯,直接注入东海中。在云雾弥漫的峨眉山阴影下,在乐山以北四十哩的地方有一个眉山镇,隶属眉州,是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文学世家所在地。那就是苏家,以“三苏”知名。父亲苏洵生了两个杰出的儿子苏轼(东坡)和苏辙(子由),父子三人都名列“唐宋八大家”。
古今的旅客可以由乐山上溯玻璃江,乘帆船到眉山。此江冬天呈透明的深蓝色,所以得名。夏天山上来的激流却使它一片浊黄。这条河是岷江的支流,眉山位在乐山和省会成都之间,要到省都的旅客必须穿过该城。你乘帆船往上走,会看到蟆颐山直立在溪流上。那是一个低圆的小山,和江苏常见的小丘差不多。这就是眉山,三苏的故乡。多亏了纪元前三世纪末期李冰父子的工程天份,这里有完美的控水和灌溉系统,一千多年来始终有效;使四川西部成为四季肥沃的平原,又没有水患。这座小山立在一片稻田、果园和菜园遍布的平原上,偶尔有竹林和奇特的矮棕榈点缀其间。你可由南面入城,沿着整洁的石阶路进入市中心。
那不算一座大城,却是很舒服的居家所在。十二世纪有一位诗人描写说,街道很干净,眉山在五、六月间以荷花知名,荷花的栽培已成为一种工业,因为附近城市都从这里购买荷花。走到街上,只见路边有许多荷花池,幽香遍野。到了纱行,可以望见一栋中等的住宅。一入大门,只见一座绿漆屏风抵挡路人的探视。屏风内是一间不大不小有院落的房舍。房屋附近有一棵高高的梨树,还有水塘和菜圃。小庭园内种了各种花木和果树,墙外是一片修竹密布的丛林。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海斯丁战役发生前三十年——十二月十九日,一个男婴在襁褓中哭泣蹬脚。由于长子夭折,他变成家中的长男。这个婴儿并没有特殊不凡的举动,我们还是来看看家中的一切吧。不过我们先谈这个生日,以免为中国人写传记的外国作家搞不清楚。中国娃娃生下来就算“一岁”,因为人人都想尽快达到德高望重的年龄。到了新年,人人都长一岁,他就“两岁”了。根据中国这种算法,若与西洋算法比起来,人在生日前总是多算了两岁,生日后也多一岁。本书的年龄都照西式算法,不考虑实际的生日,不过苏东坡本人却需要精确些。他十二月十九日出生后就算“一岁”,过年就算两岁——其实两周还不到。他生在年尾,他实际的年龄永远比中国算法年轻两岁。
关于这个生日,第二件要提的就是他属摩蝎(天蝎)宫。照他本人的说法,他一生遭受许多磨难,被人扯上好好坏坏、莫须有的许多谣言,都是这个原因——命运和韩愈相同,他也属于同一星座,也因议论而遭到放逐。
其中一个房间的中镶板上挂一幅张仙图。婴儿的父亲已二十七岁,正遭遇一生最大的精神危机,在市场上看到这张像,就用一个玉镯把它买回来。七年来他每天拜祭张仙。他太太几年前生过一个女儿,还有一个男婴小时候就夭折了。他一直想要儿子,终于如愿以偿。他一定很快乐;不过我们知道他正感受强烈的羞耻和折磨。
他们家道小康,有田地,也许比一般中等人家富裕些。至少有两名丫环,此外家人还为苏东坡和他姐姐雇了一个奶妈。但弟弟出生后又雇了一个,这两名奶妈照中国风俗,终生跟她们养大的子女生活在一起。
苏东坡出生时,祖父还在世,已六十三岁了。他年轻的时候又高又俊,健康强壮,爱喝酒,为人豪爽慷慨。苏东坡成为当代第一流学者,官拜“制诰”之后,有一天搬入皇宫附近的新居。几位好友和门生来看他,那天正好是他祖父的生日,他开始谈起这位怪老头的趣事。他不识字,当时他们住在乡下,有一大片土地。他不象别人囤积食米,却以米换谷,存了四千石。别人都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饥荒来临,祖父就开仓放谷,先给家人和亲族,再给太太的亲戚,然后分给佃户和村里的穷人。现在大家明白他为什么囤积稻谷了,谷子可以保存很多年,碾好的米却会受潮腐坏。他无忧无虑,衣食不缺,常常带着酒壶和朋友四处逛逛,坐在草地上享清福。他们大笑大喝大唱,使一般文静庄重的农夫感到很意外。
有一天正闹得痛快,一件大消息来了。他的次子——苏东坡的二伯——考中进士。附近还有一家人的儿子也考中了。那就是苏东坡母亲的娘家程氏。两家是姻亲,真是双喜临门。不过程家很富裕,属于有土地的贵族,早就准备庆祝,苏家老祖父却没有准备。儿子知道父亲的作风,亲自派人送了告示、官帽、官袍和手笏,还有一张太师椅和一个美丽的茶壶。喜讯送来,祖父正酩酊大醉,手上拿着一块大牛肉。他看到官帽上的红扣子由包袱里伸出来,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酒意未消,他接下官文,大声念给朋友听,并且将那块牛肉和告示、官帽、官袍一起塞入包袱内。他叫村里的一个少年扛包袱,自己骑驴进城。这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刻。街上的人已得到消息,看见这个醉老头骑在驴背上,后面跟着古怪的包袱,不觉大笑。程家人觉得很丢脸,但是苏东坡说,只有优秀的文人才能欣赏那份纯真。这位老头也是自由思想家,有一天他醉醺醺跑进一间神庙,把神像砸得粉碎。他对这位神明特别反感,本区的人民却很怕它。也许他是讨厌敛财的庙公吧。
苏东坡并未遗传祖父的酒量,但是却继承了他对美酒的喜好,以后我们就会发现。这位文盲老头的智慧潜伏在他的血液中,后来却在孙子身上开出了奇花异果。老祖父具有特殊的身心活力,广大的心胸,以及强烈果断的正气。和许多显赫的世家一样,苏家的崛起也合乎进化和天择的法规。我们找不到苏东坡母亲家智力的记载,不过苏家和程家血统的结合却生出了这位文学天才。
除此之外,老祖父对这位大诗人的文学生命倒没太大的影响,只知道他名叫苏序。这是作家最窘的事,苏东坡身为名学者,不得不写很多序文。他忌用“序”字,所以作品中“序”都称为“引”。讳言父母或祖父母大名是古老的规矩,有时候会造成很窘迫的后果。大史家司马迁的巨著中找不到“谈”字,只因这是他父亲的大名。有一个人名叫赵谈——他只好擅自为他改名。同理,后汉书的作者不得不避开他父亲的大名“泰”字,今天一百二十卷后汉书内找不到一个“泰”字。诗人李翱的父亲恰好单名“今”字,于是他只好一直用一个古字来描写眼前的一刻。讳言当代皇帝的姓名也常常产生相同的结果。参加殿试的人如果学名有一个字和当朝的先帝们相同,就会被逐出殿外。而皇帝们通常以年号或追封的头衔知名,很多学者常常忘记先皇的名字而被人赶出去。有时候皇帝自己也会忘记,谁也不能老记着十代祖先的名字嘛。皇帝一时健忘,为新殿取了名字,后来才想起他用了忌字——祖先的大名。殿名刚取得又不得不换掉。
苏东坡的父亲苏洵沉默寡言,就政治野心来说,他失意而死,不过他死前两个儿子却实现了他对文学和政治功名的愿望。苏洵智慧很高,脾气刚烈,思想独立,个性又古怪,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直到今天大家还知道他是一个二十七岁才认真向学的大学者。大家通常拿这个例子向小孩证明,只要有决心肯努力,成功永远等待着我们;不过聪明的小孩也许会得到相反的结论,认为童年不必发愤读书。事实上苏洵小时候有充分的机会学读书学写字;这位仁兄似乎生性鲁直,爱反抗,讨厌当时的正规教育。我们知道很多聪明的小孩都是如此。他小时候不可能完全没有学过读书写字,只是他荒废了童年的时光罢了。不过程家对这个年轻人印象却很好,才会挑他做女婿。说也奇怪,他虽然二十七岁才发愤读书,却赢得了至高的文名,他的名声并没有完全被他出众的儿子所掩盖。
大约在儿子出生后,他开始认真起来,深悔自己浪费了少年时光。他看到自己的哥哥、大舅子和两位姐夫都通过考试,在外做官,心中一定很惭愧。这些事对平平庸庸的人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对一个智力超群——由他的“全集”可以看出来——的人来说,这种情况一定很难忍受。他后来在妻子的墓志铭中指出,她一直激励他前进,因为苏东坡的母亲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不过老祖父对儿子倒没说什么,也没有管他,由各方面看来他似乎只是一个执拗、古怪、游手好闲的才子。朋友们问他儿子为什么不读书,他又为什么不管,他平静地说,“我不担心”。表示他充满自信,知道这位聪明而迷路的儿子总有一天会看出自己的错误。
即使在那个时代,四川人已是一个吃苦耐劳、善辩、自信、大体能自治的人民,和许多边区或殖民地的人民一样,还保留某些古代的风俗习惯与文化。尤其要感谢一百年前本省发明了印刷术,川人突然热中求学,在苏东坡的时代,不少官员或成功的学者都来自四川。当时那儿一般的学术水准比现在划归河北和山东的省区还要高,这两省进京赶考的人诗词往往做不出来呢。成都是文化中心,以好信纸、蜀锦和美丽的寺庙闻名全国。有才气甚高的名妓,也有天赋不凡的美女,在苏东坡之前的一两世纪,那儿至少出过两位著名的女诗人。学者的作品仍然遵守先汉纯朴的古风,与当时各地流行的颓废、空洞华丽的文体截然不同。
古今的川人都善争辩,最后写雄浑的长篇。就连中产社会谈话间也充满渊博的案例和明智的典故,在外省人眼中具有古典优雅的气氛。苏东坡也分享了这种内在的辩才和不服输的决心。不用提他和神鬼争辩好多回,就是他的策论也以清晰、有力而知名。苏氏父子的敌人都攻击他们象战国的诡辩家。朋友则称赞他们有孟子的雄风,象孟子一样善辩,引喻恰当。四川人应该是很好的律师才对。
因为这个原因,眉州人得到“难管”的恶名。苏东坡有一次辩解说:这里的人不象低文化区的人民,他们不会轻易被长官吓倒。仕绅家中都有法典,畅谈法律和规条而“不以为非”。这些仕绅守法度日,也要官吏守法。如果地方官公正廉明,他任期届满大家会把他的肖像挂在家中,膜拜五十年。但是他们就象现代的学生换了新老师一样,自有一套顽皮的把戏。新官上任,他们会考考他,他若精明练达,他们就不再捣蛋。如果他好管闲事,气势凌人,日子就不好过了,苏东坡解释说,只有不善应付的官吏才觉得他们难管。
除了某些古怪的风俗习惯外,眉州人还有一种社会门第制度。著名的老世家可分为“甲”“乙”两级,称为“江卿”。江卿的儿女不和其它家族联姻,无论对方多么有钱有势,只要不同类就不相嫁娶。还有一种农民合作的风俗。每年二月农夫开始种田,到四月初割草,农夫数百人一起工作。他们选两个人当领袖,一个管更漏,一个管敲鼓,大家都根据鼓声动工或收工。迟到或偷懒的人要罚钱,田多人少的家庭要出钱做公款。收成时全村的人都一起来庆祝。他们打破“更漏”,用罚金和规费来买肉买酒祝丰收。先举行农神祭典,然后大家吃喝玩乐,尽兴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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