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八岁到十岁间,他父亲进京赶考,落榜后就四处游历,远达现在的江西省,由母亲在家教导他。有一件事宋史本传和他弟弟写的长篇墓志铭都有记载。母亲教他《后汉书》中的一篇。后汉由于治理不当,政权落入宦官手中;学者都反对中性人治事。当时盛行贪污、贿赂、敛财和滥捕,地方官都是宦官的手下和门人。忠贞的学者一再冒死进谏。一再的改革和抗议风潮带来了一再的审讯。学者遭受酷刑,由圣诏逼供杀害。
这群正直文人中有一个名叫范滂的青年,母子两人读的就是他的传记。
“建宁二年,遂大诛党人,诏下急捕滂等。督邮吴导至县,抱诏书,闭传舍伏床而泣。滂闻之,曰:‘必为我也。’即自诣狱。县令郭揖大惊,出解印绶,引与俱亡,曰:‘天下大矣,子何为在此?’滂曰:‘滂死则祸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离乎!’其母就与之诀。滂白母曰:‘仲博孝敬,足以供养,滂从龙舒君归黄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辞。顾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行路闻之,莫不流涕。时年三十三。”
小苏东坡抬眼看看母亲说,“妈,如果我长大变成范滂,你容许吗?”母亲答道:“你能当范滂,我就不能当范母吗?”
他六岁入小学。那是一间相当大的学堂,学生有一百多个,大家都由一位道士教导。聪明的脑袋马上脱颖而出,一大堆学生中苏东坡和另外一个小孩最得老师的夸奖。这个学生姓陈(陈太初),后来也通过科举,但却变成道人,追求“不朽”去了。陈氏晚年打算升天,前来拜访他的朋友。老友给他食物和金钱,他出来把食物和钱分给穷人,就在门外按道家规矩打坐,一心一意想饿死。几天后,他其实已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位朋友叫佣人去抬尸体。不过正当新年,佣人都抱怨说,这么一个大吉大利的日子还要抬尸首。死人听了就说:“没关系,我自己走。”他站起来走到乡间,死在一个比较方便的所在。这就是很多道士“升天”的实际情景。
苏东坡小时候除了读书,还有很多别的兴趣。放学后他常回家偷探鸟巢。他母亲严禁孩子和丫环抓小鸟,日子久了,小鸟知道这儿不会受到干扰,有些就在低枝上做窝,小孩都看得见。苏东坡特别记载,有一支桐花雀曾在他们园中待了四、五天。
东坡的伯父已经作官,偶尔会有官吏经过小镇,顺便来看他们。于是家里会热闹一番,丫环赤脚到园中摘青菜,杀鸡备酒,官吏来访在他心中造成很深的印象。
他常和表兄弟一起玩耍,他和弟弟偶尔会参观市集,在园中挖土。有一天他们掘出一片色泽优美,带着细致青纹的石块。敲击之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拿来做砚台,效果好极了。砚台必须用渗水性特别强的石块,能吸收湿气,保留湿气;和书法艺术有很大的关系。上好的砚台一向被学者所珍爱,因为那是他案头大部分活动的工具。父亲把这块砚石送给他,他一直保留到成人;还在上面刻过一篇碑铭。这是他崛起文林的好预兆。
根据记载,他十岁就写过不少佳句。有两句出现在《黠鼠赋》中。《黠鼠赋》是一篇短文,描写一支小老鼠落入袋中,被摔到地上,装死骗过捕鼠人的经过。就在这时候他的老师读一篇描写当朝名士冠盖云集的长诗给他们听。他望着教师肩膀上端,开始提出有关这些名士的问题。他们都是中国历史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因为苏东坡幼年中国正逢宋朝最贤明的君主,他特别支持文学和艺术。国内太平,和北方及西北长年惹事的金人、辽人、西夏也相安无事。在这样的政府中,好人当道,不少文学天才都起而点缀朝廷的文采。这时候他才开始听到欧阳修、范仲淹等人的大名,深深感动。幸亏这是他童年唯一不凡的表现。虽然苏东坡记载过不少他成年后所做的梦以及梦中未完成的诗篇,其中倒没有什么不经心的言辞可供现代传记家凭分析、直觉和幻想而编造出他潜意识的机理。苏东坡没有提过尿布或便秘之类的事情。
他十一岁进入中等学堂,认真准备赶考。为了应付官家的考试,学生必须博览经书、史书、诗篇和选文。他们自然要背古文,在课堂上一再记诵,学生背向老师以免偷看老师桌上摊开的书本。比较用功的人会背下史书的篇章。重要的不止是内容和资料。用字措辞也不可忽略,一位作家的词汇就由此得来。引用著名的成语掌故却不说明来源,往往使渊博的读者产生一种高贵而自我中心的乐趣。那是一种志趣相投的语文;读者佩服作家写得出来,也佩服自己能够了解。成语借重暗示和观念的联想,往往比不带暗示的直述法有效得多。
背书是辛苦而费力的工作。传统的方法是让学生阅读不加标点的史书,试加标点,以确定他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不过最用功的人会逐字抄下所有的古文和断代史。苏东坡学生时代就这么抄过;想想中国散文和诗篇的规则,想想历史巨作中经常引用人名、事件和比喻,这种方法确实有深远的益处。逐字抄下全书,读者就开始对这本书产生了多遍阅读所无法达到的了解。这件事日后对苏东坡有很大的好处。他上书皇帝或者替皇帝草拟圣诏的时候从来没有用错史例,当时学者都用史例,就象今天的律师举用“判例”一样。此外抄书也可以练习书法。
印刷术发明之前抄写是必要的,不过苏东坡那个时代商业印书已经存在一百多年了。活字版印刷是商人毕升发明的。特殊的粘土刻字弄硬,做成不同的字版,然后装在涂好松脂的金属盘上。字版排好,将松脂加热,用一张金属片压在版面上,使表面平整。印完后松脂再加热;字版很容易由金属盘上掉下来,准备清洗排下一页。不过一个木块刻印两页的木板印刷术也还十分盛行。
苏东坡和弟弟子由正在积存大量的文学和古籍知识,他父亲落榜回来了。公职考试要遵守固定的标准和格式。就象博士论文一样,要合乎一定的标准,下过定量的功夫,善于记事实,有相当的智慧。太聪明太创新反而成为考试成功的障碍,于事无补。很多杰出的作家——如秦观等诗人——始终无法过关。苏洵的弱点大概是诗韵;考诗词需要相当的措辞技巧和机智,苏洵却只对概念有兴趣。不过做官是学者唯一飞黄腾达的出路,除了教书也是唯一的职业,他父亲回家想必一定很泄气吧。
国人习惯由子弟朗读,父亲躺在长椅上听他们读书的声音,据说是世上最悦耳、最快活的音律之一。父亲可以纠正发音的错误,初学者容易念错的地方太多了。欧阳修和苏东坡本人日后也卧听儿子朗读,现在苏洵则躺在长椅上静听儿子悦耳的童音,眼睛盯着天花板,心情类似最后一箭落空的猎人,仿佛正重铸新箭,想把儿子发出去射那只糜鹿。孩子们流利念出古文的音节,他们的眼光和书声使他相信,他们定会成功,于是他恢复了希望,受挫的自尊也自然痊愈了。说不定两兄弟在记诵历史和写作诗文方面都超过父亲。日后有一位苏东坡的门人说,苏洵天赋较佳,不过苏东坡学识比较渊博。父亲还没有放弃作官的野心,但是他自己虽落榜,却料定儿子必会考中。这不是贬低他父亲,我们都知道他教导两个儿子研究时代兴衰的法则,趋向纯朴的文风,认真关心历史和政治。
幸亏苏东坡的父亲一向支持简朴的文风,反对当时流行的华丽风格;后来东坡进京赶考,礼部主试欧阳修决定改革文风,作品虚华空洞的人都不予录取。虚华的文体就是为不断堆积深奥的名辞和暧昧的典故以“美化”文章。这种文章连一句单纯自然的句子都很难找到。他们怕事物正名,也怕任何句子朴实无华。苏东坡形容这种可怜的作品是一句一句堆砌而成,不顾及整个效果——就象歌剧开场时老太太的臂上、颈上挂满珠宝似的。
他家的气氛似乎很适合培养文学倾向强烈的少年。图书室里堆满各种书籍。祖父变了一个人;因为次子官拜造务监裁,老头也被封官,担任大理评事。这种官位是荣誉性的,主要的功能是让大官提起父亲可以称为“顾问”或“海军准将”,就算他一辈子没上过朝廷,没见过一艘船也没有关系。似乎墓志铭上能刻这种头衔就是人生一切的目标——人若不能生为仕绅,至少希望死为仕绅。如果他不巧死得太快,还没得到这些荣衔,也可以死后追封。尤其宋朝,连一般官吏的头衔也很少名实相符。读到苏家墓志铭的人也许会误解,以为他祖父是大理评事兼太子太傅,他父亲是太子太师,那些衔头都是苏子由当门下侍郎时颁赠的。事实上,两人生前都没有做过这些官。苏东坡现在还有一位大官伯伯,还有两个姑姑嫁给做官的丈夫。祖父和外祖父都有官衔,我们已说过祖父是虚衔,外祖父则是真的。
不过家中陪他成长、学习,一辈子和他最亲近的就是他弟弟子由。两兄弟的友爱和坎坷中所表现的忠诚是他一生最常歌颁的主题。他们悲哀中互相安慰,灾难中互相帮助,常常梦见彼此,也常写诗互赠,就算在中国,这两兄弟的友爱也算是相当难得了。子由脾气安稳、冷漠、重实际,不知怎么官位始终比哥哥高,虽然他们政见相同,整个政治生涯也同起同沉,子由却比较不情感用事,常常给哥哥一些忠告。也许他没有那么固执;也许他文才和文名都不如哥哥,政敌们觉得他没有那么危险吧。这段期间苏东坡不但是弟弟的同学,也是他的教师。他在一首诗里说:“我少知子由,天资和且清。岂独为吾弟,更是贤友生。”弟弟则在苏东坡的墓志铭中写道:“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说到这里,我们先谈谈三苏的许多名号。根据古风,中国文人向来有好几个名字。除了姓氏之外,他有一个“名”字,专签在信件或官文末尾。有一个“字”供朋友们叫喊或写信。通常正式写信给朋友都用“字”不加姓,附上“先生”的尊称。此外很多文人在各种场合还用“号”做为藏书室或书斋的名称——常刻在图章上,一旦成名就家喻户晓。还有人用文集的书名来称呼他。少数举国知名的人物甚至被冠上故乡的名字(中国的温德维基也许会被人称为“印第安维基”,罗斯福也许被封为“海德公园罗斯福”),很多显赫的官员死后还有追封的荣衔。
老苏名洵,字明允,诗号老泉,是他家乡祖茔的名称。长子苏轼,字子瞻,号东坡。最后这个名称来自诗衔“东坡居士”,是他贬居黄州东坡的时候取的。后来就变成他的代称,在中国家喻户晓。中国记载上通常称他为“东坡”,不冠“苏”字,有时候也叫他“东坡先生”。他的全集有时候用“文忠公”的封号,是他死后七十年皇帝颁给他的。诗评家偶尔也敬称他故乡的名字,叫他“苏眉州”。弟弟苏辙,字子由;晚年退休自号“颍滨遗老”。于是中文作品中有时叫他“苏颖滨”,有时叫他“苏栾城”,栾城是他选集的名字,也是苏家老祖先居住的地方,在北平以南,靠近正定县,苏家两百年前才搬到眉州。
每人一个中文名字已经叫西方读者弄不清了,所以我就一直叫父亲苏洵,长子苏东坡,次子苏子由吧,沿用中国流行的叫法。一个学者用那么多名号,使研究中国史的学生混淆不清,浪费不少时间。苏东坡的时代至少有八个人名叫“梦得”,表示那个人的母亲怀孕之前已梦中得子。
东坡十六岁的时候,家里发生一件插曲,使父家和母亲的娘家关系恶化,也泄露了他父亲的性格。按照中国家庭的惯例,父亲把苏东坡的姐姐嫁给母舅家的一位表兄,我们不知道详情,只知道新娘在程家很不快乐。也许她被夫家虐待也未可知。反正她不久就死了,使苏洵大大不满。新娘的公公似乎是一个无耻的坏蛋。苏洵写了一则苦涩的诗篇,为女儿之死而自责。然后他做了一件不寻常的事。他编了一份族谱,刻在石头上,又立了一座亭阁。为庆祝这个场面,他召集苏氏全族,打算当众宣读他妻舅家的檄文。族人倒酒祝告祖先之后,苏洵对族人说,村里“某”人——指他的大舅子——代表一个有势力的家庭,他给村中带来道德的混乱;他把兄弟的遗孤赶出门,独占了家中的财产;他宠妾压妻,沉迷肉欲;父子同乐,女德丧尽。他们都是势利小人,“惟富者之为贤”;美丽的车马迷乱了穷邻居的耳目,金钱和官位足以影响朝廷;最后又说他“是州里之大盗也。吾不敢以告乡人,而私以戒族人焉”。他父亲无疑得罪了太太娘家,不过他早就准备断绝一切关系,还教儿子不要和姐夫来往。从此四十年间苏东坡兄弟和姐夫程之才没有任何交情,不过父亲死后他们和其它表兄弟倒处得很不错。对豪门挑战、公开谴责的语气显示他父亲具有嫉恶如仇的性格,东坡后来也显出这些特性。
母亲对这件事很不快活。她也为失去爱女而难过。在这桩家庭冲突里,很难猜出她是支持亡女还是支持娘家。我们说过,他母亲受过良好的教育,其父现任京城的高官,就我们所知,她也许会反对娘家的势利眼,至少反对她哥哥的放荡作风。她哀痛欲绝,一天天衰弱下去。
中国民间的传奇都认定东坡有一个不美而才高的妹妹。她也是诗人,嫁给名诗人兼东坡的门生秦少游。据说她新婚之夜不让新郎进房,要他对上她所出的对子。因为对子很难,新郎无计可施,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最后苏东坡帮他解出来。还有小说描写两位恋人交换怪诗,可以正读倒读,形成一个圆圈。故事里苏东坡曾对妹妹说,“你若是男人,一定比我有名。”大家乐意相信这些传说。不幸历史上并无根据。苏东坡兄弟的几百封书简和记载中常常提到秦观,竟找不出丝毫联姻的迹象。当时学者所写的十几本传略中也不曾提到苏东坡有一个妹妹。而且秦观二十九岁才见到东坡,当时早已婚配,苏东坡的妹妹就算真有其人,等秦观认识东坡她早已四十岁了。传闻是后人捏造的,往往和茶余饭后的趣谈连结在一起。这种通俗传闻的存在只是表示苏东坡其人吸引了中国人民的幻想罢了。
不过东坡有一个堂妹,是他初恋的对象,他至死对她柔情万缕。她是他的亲堂妹。祖父死后,东坡的父亲倦游归来,伯父一家也回来参加葬礼,因此堂兄妹有机会见面玩耍。苏东坡说她“孳孝温文”。既然同姓,当然不可能嫁娶,如果她是表妹——也就是说,她不同姓——一切就不同了。后来这位堂妹嫁给柳仲远,日后东坡四出游历,曾在靖江她家住过三个月。其间他写过两首诗,若非情诗就很难解释了。这段时间的作家和研究苏东坡生平的人都没有提过这一层特殊的关系,因为谁也不愿意提。不过他晚年流放在外,听到堂妹的死讯,曾写信给她儿子,说他“此心如割”。他流放归来,经过靖江她的墓园,虽然病重,还勉强起来祭拜他们夫妇的英灵。第二天朋友去看他,发现他躺在床上,面壁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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