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林语堂文集·苏东坡传(宋译本) 第二卷 壮年期
第六章 神、鬼、人

  尽管苏东坡有那么辉煌的记录,他还是得从基层干起。嘉祐六年(1061年)底,他被任命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有权连署报告和送往朝廷的通讯。唐代国家饱受地方分权之害,唐末竟因藩镇之乱而覆亡,藩镇又往往是皇亲国戚。因此宋朝想改正这个流弊,采中央集权制,军队都集中在京师附近,另有一套考核和控制的系统来管理各省长官。地方官的任期通常是三年,不断换来换去。副长官有权连署公文也是制度的要点之一。子由也被任命为商州军事长官。但是他父亲的工作在京师,两兄弟得有一人留下来,总不能撇下鳏居的父亲。于是子由拒不赴任。他送东坡一家人到四十哩外的郑州,两兄弟生平第一次离别,东坡远走,子由要回去陪妻子和父亲住三年。东坡眼看弟弟在郑州西门外的雪地上骑着一匹瘦马,路面逐渐沉落,他的头一起一伏,终于消失在视线之外。东坡写给弟弟的第一首诗函说: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陇隔,惟见乌帽出复没。
  若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僮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夜雨对床》的诗境是一位唐代诗人写给他弟弟诗中的主题。后来就变成苏氏兄弟的信物,也是他们退休后打算过的理想生活。后来两兄弟作官重逢,曾两次在诗中提起这个许诺。

  信件从京师送到风翔只要十天,两兄弟每个月按时互寄一首诗。由这些诗函我们可以看出苏东坡作官初期魂不守舍的心境。两兄弟常常“和”诗,用同一韵脚。这是作诗技巧的一大考验,因为押韵要自然,古代中国文人都能办到。大家都在寻找意外、悦人、清新的思想应和,用规定的韵脚表达,诗句必须自然连贯。就象纵横字谜一样,愈是困难的韵脚,若能毫不费力完成,乐趣也就愈高。东坡最初“和”子由的诗篇中有一首已显出大诗人的风范。规定用“泥”、“西”做韵脚,东坡写道: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这是东坡的佳作之一,飞鸿象征人类的精神。事实上这本书所写的苏东坡生来事略只是一个伟大心灵偶尔留下的足迹,真正的苏东坡是一个幻鸟般的灵魂,说不定今天还在星宿间梦游呢。

  凤翔位在陕西西部,靠近渭河,陕西是中国文化的摇篮,整个渭河河谷充满历史地名和古史上有关的名称。不过,此地因为和甘肃南边的强邻西夏纠纷迭起,人力缺乏,民穷财尽。到任第一年,苏东坡盖了一栋花园小屋做官舍,屋前有池塘,花园里种了三十一种花,屋后还有一个小亭子。

  现在他定居下来,判官也没有太多责任。他可以到处走走,到东面和南面的高山玩几天。有一次他因公到附近地区调查案情,以便早日解决未判的案子,尽量多释放一些囚犯。他最适合出巡,曾经到太白山、黑水盆地的庙宇,以及周朝开国君主诞生的地方。有时候没事可办,他甚至远走西安附近的终南山,去看他一位朋友收藏的名画家吴道子的珍本或真迹。

  苏东坡还年轻,魂不守舍。他第一次和太太、小孩搬出来住。现在他已初尝做官的滋味,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美好。远离京师的刺激,在偏远的地段担任连署文件、审判讼案的副首长,他觉得很厌烦。有时候他觉得孤单,不过有时候看看酒杯中的月影,他也会兴高采烈。

  头几年还未成熟,他需要妻子的忠告。苏太太似乎比他讲求实际。苏东坡大事清楚,小事糊涂;但是生命往往由许多小事所构成,大事通常不多,时间也相隔很远,东坡只好听太太的话。苏太太提醒他,他现在是第一次脱离父亲的指导。东坡相信任何人,他太太却比较会分好坏。她常站在门帘后边,听丈夫和客人说话。有一天,客人走了以后,她对丈夫说:“你何必浪费时间和这个人说话呢?他一直注意你要说什么,好设法迎合你。”

  她要他当心那些表现太露骨的泛泛之交,以及他根据“世间无恶人”理论而交上的朋友。他的麻烦就出在这儿;他无法看出别人的错处。他太太对他说:“当心那些朋友。太快建立的友情不会长久的。”东坡承认,她的话总是应验,我想她这方面的智慧是来自中国“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古训——没有令人兴奋的味道,却永远不会生厌。诚挚的友情从来不表现太多。真正的好友不常写信,因为全心信任彼此的友谊,根本不必写。分别几年又重逢,友情依然如故。

  苏东坡是一个没事做就难受心烦的人。不过,旱灾眼看就要发生了。很久没下雨,农夫都担心收成。除了求雨,也没有其它的办法。求雨是地方官的事,苏东坡突然活跃起来。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神明生气了,如果雨不快来,农夫马上要遭殃,他打算使出一切辩才,替农民哀告神祗,于是他动手实行。

  渭河南部有一个高山区,通称秦岭,其中最高一个最有名的山峰就是太白山。太白山顶一座道观前面有一个小小的池塘,“龙王”就住在里面,可以化身为各种小鱼。苏东坡入寺祈祷。他替农民哀求,不过他好象一个律师,尽量使龙王知道旱灾对神明不利。他拍了龙王一阵马屁之后,就在官方祈雨文中说:“乃者至冬徂春,雨雪不至。细民之所恃以为生者麦禾而已。今旬不雨,即为凶岁;民食不继,盗贼且起。岂惟守土之臣所任以为忧,亦非神之所当安坐也熟视也。圣天子在上,凡所以怀柔之礼莫不备至。下至愚夫小民,奔走畏事者,亦岂有他哉,凡皆以为今日也。神其盍亦鉴之?上以无负圣天子之意,下以无失愚夫小民之望。”

  由太白山下来以后,他拜访了几处地方,尤其是上回错过的地点。他七日献上祈雨文,回到城内,十六日有一阵小雨,但是不敷农民作物的需要。他寻找原因,有人告诉他太白山的祈祷并未失败,不过宋朝皇帝只颁给山神济民侯的封号,求他再也没有用了。苏东坡翻阅唐史,发现前朝太白山君被封为神应公。实际上山神爵位已降,也许正为此事而不高兴呢。他立刻替太守写了一篇奏文,要皇上恢复太白山的公爵位。然后他和太守沐浴一番,派特使去通知山神,他们已替他争取高位,同时由山上的池塘带了一盆“龙水”回来。

  十九日苏东坡出城迎接“龙水”。整个乡村的人都很兴奋,大家全关心这次的成败。几千人由乡下赶来,闹哄哄的。“龙水”还没到。不过一大片乌云袭来,天空渐渐昏暗。大家等了很久,还是不下雨。苏东坡再度进城,陪宋太守到真兴寺祈祷。半路上看到一堆乌云低低飞过,往他这边飘来。他向农民借了一个篓子,抓一把云入篓,紧紧盖住。他入城对这片云祈祷说,“开缄仍放之,掣去仍变化。云兮汝归山,无使达官怕”。说完他和宋太守又出城去。一到郊区,冷风大作。旌旗、小旗和枪上的流苏都在风中猛烈摇摆,密云象一群野马从天而降。远处雷声轰轰。这时候“龙水”来了。苏东坡和宋太守上前迎接,把水盆安置在暂放的神龛上,又说了一篇祷文,现在那篇文章还和其它祝文同收在他的“全集”里。仿佛回覆祷文似的,阵雨竟翩翩下满了四乡。两天后又有一次大雨,连续下了三天,枯萎的小麦和玉米又恢复了生机。

  现在到处喜气洋洋,最高兴的却是他自己。为了纪念这个欢乐的场面,他将官舍后面的亭子命名为“喜雨亭”,还写了一篇碑记。这篇碑记是学校最爱选的苏东坡散文之一,因为用字简单,又能代表苏东坡的个性,他最高兴分享百姓的快乐。

  结果太白山神升官了,被皇帝封为公爵。苏东坡和宋太守又上山道谢并贺喜。第二年七月再度干旱,这次求雨没有反应。苏东坡很失望,就到蟠溪祈求姜太公的英灵。太公至今仍是中国百姓相当欢迎的神祗,他是公元前十二世纪的一位老智者,传说他钓鱼常把钓线提到水面上三尺。可见他是一个仁慈、公正的人,如果鱼儿跳出水面三尺来上钩,那就怪鱼儿自己了。

  苏东坡祭姜太公有没有效,史上并无记载,不过任何善男信女——信的是佛教也好,是一棵老树也好——都没有理由怀疑祈祷的功用。谁也不能证明祈祷无效。根据佛家的训示,若有毛病总是祈祷的人不对,通常都是诚意不够的关系。一切神明都灵,否则人类就不会对他们感兴趣了。此外,祈祷还基于人类最深的本能之一。毕竟祈祷或者有心祈祷才是最重要的,灵不灵倒在其次。

  不过苏东坡在各地做官,必要时就继续求雨。他知道他的做法正确。他相信上苍公正讲理。他既然相信有神明存在,自然也相信神明会尽量解除人生的痛苦,带来幸福与正义。如果讲理是人类最高的属性,上苍也一定明理,肯听人劝说和理论。不过在他日后的天灾报表中,他也依据中国正统的说法,说政府应该解除压迫的作风,祈祷才会生效。这就是中国常识的信仰,所以最早的古籍上曾说“尽人事,听天命”。我见过中国人所做的一切蠢事,这种说法却恢复了我的信心,中国人毕竟是真正伟大的思想家。

  我简直想说,苏东坡的精神代表“火”,他一生和水灾、旱灾奋斗,每到一地就忙着修建供水系统、水运系统和水井。火的象征很恰当,因为他活力充沛;换句话说,他的脾气和一生都象烈焰,到处给人生机和温暖,也一路烧毁了某些东西。

  根据记载,这团烈焰曾两度和魔鬼争辩。苏东坡始终认为,不但神明,连鬼魅也应该接受他逻辑的大辩论。他讨厌不讲理的东西,连魔鬼也该看出他做的事情有没有道理。鬼魅有时候也许健忘或糊涂了,不过他们若能在苏东坡劝导下看出自己行为的错误,他们就会终止自己的恶行。

  后来他由凤翔回京,沿山路直走,曾经通过白华山,有一个卫士突遭魔鬼附体,开始一路脱衣服,全身赤裸。苏东坡叫人替他强穿上衣服,把他绑起来,衣服照样脱光。大家都说山神发怒,士兵中了邪。于是苏东坡到庙里献了一篇祝文:

  “某昔去之无祈,今之回也无祷。特以道出词而不敢不竭而已。随行一兵狂发遇崇。而居人曰‘神之怒也’未知其果然否。此一小人如虮虱耳。何足以烦神之威灵哉。纵此人有隐恶,则不可知。不然以其懈怠失礼或盗服御饮等小罪尔,何足责也,当置之度外。窃谓兵镇之重,所隶甚广,其间强有力富贵者盖有公为奸慝,神不敢于彼示其威灵,而乃加怒于一卒,无乃不可乎。某小官一人病则一事阙,愿恕之可乎。非某愚其谅神不闻此言。”

  苏东坡祈祷完毕,走出庙门,一阵冷风迎面吹来。不久飞沙走石,游客都看不见路。苏东坡对随员说:“山神更气了吗?我不怕。”他继续往前走,暴风比原先更猛烈了。只有扛行李的人跟着他走,其它的人马都想找地方避风,大家都觉得寸步难行。有人劝他回庙里向山神道歉。“我的命运由苍天掌握,”苏东坡回答说,“山神若要生气,就由他气吧。我要向前走。山神又能把我怎么样?”说着暴风就渐渐小了,大家平安无事,那个士兵也痊愈了。

  苏东坡始终相信他的机智能对抗无形的神鬼,有一次还和鬼魅讨价还价呢。几年后他在京师担任高官,他的二媳妇是欧阳修的孙女,刚生产完毕,遭魔鬼附身。这位儿媳妇露现出一位死者的人格,对在场的人说:“我叫王静。冤魂不散,已在这儿盘桓多时了。”苏东坡对中邪的妇人说:“我不怕鬼魅。何况京师有很多道士能驱除厉鬼,他们也可以把你赶出去。别傻了!你生前显然是愚妇,才会冤死,现在死了还想闹事。”然后他向鬼魅说明佛家人气的概念,并且告诉她:“现在静静走开,明天傍晚我替你向菩萨祈祷。”于是鬼魅双手合十说,“谢大人。”他媳妇就恢复了。第二天傍晚他写了一篇祷文给菩萨,并烧香备酒肉,把鬼魅请走。

  不久他次子的小孩说他看见一个小偷在内屋乱跑,样子又黑又瘦,穿一身黑衣服。苏东坡叫佣人搜查,却不见人影。这时奶妈突然倒地尖叫。苏东坡上前看她,奶妈大喊说:

  “我就是那个穿黑衣的瘦子!我不是贼,我是冤鬼。你若要我离开这女佣的身体,你就请一个巫师来。”

  苏东坡泰然对鬼魅说:“不,我不请。”

  “大人不肯,我也不坚持,”鬼魅声音缓下来,“能不能替我写一篇祷文?”

  “不行。”苏东坡说。

  鬼魅开始降低条件,用更柔的语气讨一点酒肉吃,苏东坡不为所动。鬼魅被不信邪的人镇住了,现在只要他们烧一点纸钱。他仍然不答应。最后鬼魅只要一杯清水,苏东坡说:“给她吧。”奶妈喝完水又倒在地上,不久就恢复知觉。但是奶水从此就干涸了。

  凤翔任期内有一段插曲,苏东坡后来似乎很惭愧,不大爱谈起。他和上司宋太守处得不错,宋氏是他家的故交。不过新太守一来,情况就变了。新任陈太守是一个老军人,律己待人都很严,皮肤黝黑结实,眼睛有严重的斜视。他和苏东坡来自同一地区,喜欢把他当做突然窜起的毛头小伙子。陈太守官誉极佳。有一次他逮捕了长沙一位有权有势的败德和尚,绳之以法,使当地人民大吃一惊。另外一次他逮捕了七十多个欺压良民的巫师,逼他们回家耕种,还拆掉几个伤风败俗的庙宇。听说他下令士兵立正,就是敌人的箭弩由空中密密射来,他们也照站不误。

  现在苏东坡碰上了这位长官,文武官吏都向他低头,至于苏东坡,我们可以猜得出来,两个不屈的人物正面相遇了。两人时常针锋对骂。苏东坡年少聪明,要一个自有主张的杰出青年屈从外在的权威,实在不容易。也许苏东坡最气的就是太守一再删改他起草的官文。为表示不悦,苏东坡拜望的时候,陈太守常常不接见他,有时候让他等很久,时间够苏东坡睡一个午觉了。最后两个人闹得十分不愉快,陈太守上表入京,弹劾苏东坡不服从命令。

  不久苏东坡报复的机会来了。太守在官舍内建了一座平台,闲遐时好观赏四野的风光。不知道为什么,陈太守叫苏东坡写了一篇文章,要刻石留记。这个机会太好了,他舍不得推拒,他要开开玩笑。刻石的碑记会留传后世;应该庄重、优美、诗意。他当然不能直接攻击陈太守,但是他可以射一支嘲弄的小箭,不会有什么后果。《凌虚台记》留传至今: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太守陈公,杖屦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其求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如果苏东坡年龄大一点,他的语气就会成熟些,箭锋也会隐藏起来。这篇碑记静静思索平台倒塌的状况,暗讽老头子从来没听过城外的山丘,在碑铭作品中确实独树一格。不过老太守心胸也宽,竟然接受了,这次他一字不改就叫人把文章刻在石头上。

  陈太守内心其实并不坏。两个人分开后,苏东坡渐渐看出这一点,曾努力破除前嫌。成名作家的一大负担就是受某人儿孙亲戚之托替他写墓志铭。墓志铭总要婉转称颂死者,没有什么文学价值可言,往往接近虚伪。写这种墓志铭古人称为“谄媚死者”。不过这是作家很难拒绝的人情。苏东坡对这一点自定了严格的规定,切实执行;连王爷求他写墓志铭,他都不接受。他一生只写过七篇墓志,每一篇都有特殊的理由,是他内心真有话要说。几年后他也替陈太守写了一篇墓志铭。除了司马光的墓志,这是最长的一篇。最后这两个人彼此产生了极高的敬意。

  我们必须提一下陈太守的儿子陈慥,他后来变成苏东坡终生的好友。陈慥喜欢饮酒、骑马、舞剑和射猎,是一个挥金如土的人。有一天陈慥带两个士兵骑马射猎,苏东坡在山里遇见他。一只鹊鸟出现在眼前,马夫没有射中。他暗骂一声,冲出密林,一箭就把小鸟射下来。他脸上的某一种气质吸引了东坡。后来陈慥的父亲在别的地方做官,被控收受贿赂,判处死刑。据说苏东坡遭放逐的时候,陈慥正隐居黄州。苏东坡的敌人想起他和陈慥的父亲一度不和,就把他赶到这个地方,让他落入陈慥的掌握。说不定陈慥想为父亲报仇,苏东坡的敌人就不必真动手啦。事实上苏东坡和陈父处死毫无关连,结果他贬居黄州期间,陈慥变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苏东坡认识的另一位“朋友”章惇却注定要打击他后半生的事业。章惇日后变成一个邪恶的政敌,当时正在附近地区担任太守。不知道苏太太有没有警告他注意章惇,章氏聪明、热情,正是苏东坡喜欢的典型。传说苏东坡曾预言章惇的未来。有一次到芦关旅行,两个人深入山区,往黑水盆地进发,来到一个深坑上。坑上架着一个小木板桥,百英尺下有激流飞过,四周是直立的峡谷。章惇自己很勇敢,对苏轼一鞠躬,要他走过木板桥,在对面峭壁上留几个字。苏东坡拒绝了,章惇独自过桥,泰然自若。他拢拢长袍,抓住一根吊索,沿峭壁到溪流对岸写了六个字:“苏轼章惇来游”。然后若无其事走回来。苏东坡拍拍朋友的背说,“有一天你会杀人。”

  “为什么?”章惇问道。

  苏东坡答道,“能将自己性命玩弄于股掌之上,也就能杀人。”苏东坡的预言到底对不对,我们以后就知道了。

  除了仁宗逝世期间奉命监运皇陵的用材,大忙了一段时间外,苏东坡一直闷闷不乐,他十分想家。嘉祐八年(1063年)秋天他写信给子由说:

  始者学书判,近亦知问因。但知今当为,敢问向所由。士方其未得,唯以不得忧,既得又忧失,此心浩难收。譬如倦行客,中路逢清流。尘埃虽未脱,暂憩得一漱。我欲走南涧,春禽始嘤呦,鞍掌久不决,尔来已徂秋。桥山日月迫,府县烦差抽。王事谁敢诉,民劳吏宜羞。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对之食不饱,余事更遑求。劬荣幸已过,朽钝不任馊。秋风迫吹帽,西阜可纵游。聊为一日乐,慰此百日愁。

  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十二月他被免去前职。他太太的哥哥由四川来他家同住,次年一月全家就回到京师。通常三年任满,地方官要通过“磨勘”的考验。基于这次会面,官吏可被推荐其它的官职。现在苏东坡返京,子由可以轻松了,他马上到大名府——当时名叫“北京”。其实在现在的北京以南一百多哩——任职。

  新皇帝英宗久闻苏东坡的大名,想破例升他为翰林,替皇帝担任起草诏命的文书工作。宰相韩琦反对,劝皇帝为苏东坡着想,让他慢慢磨练才智,不要突然晋升高位。于是皇帝建议他掌理皇宫公事的记录工作。宰相又反对,说这个职位和“制诏”差不了多少。他推荐文教部门的工作,要苏轼通过正规的考试。皇帝说:“我们不知道一个人的真才实学,才需要考试。何必考苏东坡呢?”但是宰相坚持他的作法,苏东坡应考通过,就在史馆任职。这一部门的官吏轮流在皇家图书馆工作,苏东坡有机会看看皇家收藏的珍本、手稿和名画,心里非常高兴。

  那年五月,苏东坡的太太死了,年方二十六岁,留下一个六岁的儿子。他父亲对他说:“你太太跟了你,却无法享受你的成就。你该把她葬在她婆婆身边。”他太太死后十周年,苏东坡曾写过一首短词来表示满腔的哀思,文意凄美,充满荡气回肠的音律,可惜现在无法唱出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他太太夭亡。第二年即治平三年(1066年)四月他父亲又去世。苏洵已完成《太常因革礼》百卷。两兄弟马上辞官回家。他们带着父亲和苏东坡太太的棺材,要爬山涉水走一千哩路。返葬在眉州故乡。朋友们送了一大堆奠仪和礼物。

  带着棺材,他们必须乘船走安徽水路,然后沿长江上行。两兄弟走了很久才到家,也许一路实现他们旅行的愿望吧,直到第二年四月才抵达眉州。他父亲已亲自建好墓穴,只要把棺材放在亡妻身边就行了。不过苏东坡喜欢做大事,他在山坡上种了三万棵松苗,希望有一天能长成松树林。

  他们又被迫蛰居了一段时间,直到神宗熙宁元年(1068年)七月,二十七个月的丧期才届满。返回京师前要先做两件事。苏东坡效法他父亲替母亲塑佛像的作风,也为父亲立了一座庙。庙中置放他父亲的画像和名家吴道子笔下的四张珍贵菩萨像,是他在凤翔求得的。建庙花了一千元,苏氏兄弟捐五十元,其它的由和尚负担。

  丧期届满,苏东坡的第二件大事就是再婚。新娘是他太太的堂妹,王锡的女儿。十年前他母亲去世,苏东坡曾返乡戴孝,常到青神他太太娘家去玩。闰之当时只有十岁左右,常在家里看见他。大家一起郊游野餐,她对这个殿试中头榜的少年印象很深。现在她长成二十岁的少女了,苏东坡父母双亡,这次由他自己选对象。这次婚姻也许是她弟弟促成的,他对苏东坡十分景仰。她比丈夫小十一岁,又全心崇拜他,似乎一切都随丈夫的意思。直到老死她也没办法叫他省钱。她不象他的前妻那么能干,性情也比较温和,始终柔柔顺顺的。她是东坡最活跃时期的伴侣,抚养她堂姐的遗孤和自己的两个儿子。分享他一生所有的起伏荣辱。男人的心智和精神千变万化,女人只要稳定正常,永远让人觉得美丽、健康、善良就够了。他的心灵冲向四方,注意新的志趣,忙着种种概念,时而兴高采烈,时而深思痛苦,有时候却不免为女人的端庄能促成人生的进展而感慨惊叹。

  熙宁元年(1068年)苏氏兄弟带家人走陆路回京,把父母的墓地交给堂兄子女和邻居杨先生看管。两兄弟都没有再回故乡。他们一到京师,就卷入政治风暴中。日后的官职遍历各省,却不曾在自己的家乡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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