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林语堂文集·苏东坡传(宋译本) 第四卷 流放生涯
第二十七章 海外

  海南岛当时是中国的版图,不过居民大部分是黎人,只有少数汉人住在北海岸。苏东坡流放到那儿,远离中国文明世界的范围。几百个新政受害者只有他被贬到该区。为了阻止元祐大臣回来,两年间政府下令驱逐和处罚所有前朝有关的人物。苏东坡流放不久,司马光的子孙就被削去一切官爵,大批高官——包括子由、范纯仁——都被贬到西部和西南各地。连九十一岁的老臣文彦博也不能幸免,被削去几个官衔。对苏东坡打击最大的是罪臣亲戚不准在附近作官的新令。苏迈在南雄附近任职,当然也丢了差事。

  现在那栋房子是苏东坡唯一的财产了。政府一共欠他两百贯当地的货币,照京师币值算起来是一百五十贯,那是他三年来该得的薪金。苏东坡没有领到钱,就写信给好友广州太守,请他利用职权叫税吏付款。王古曾经照苏东坡的建议设医院,赈济贫民,不久就因“妄赈饥民”而遭到免职,苏东坡到底有没有领到钱,史上并无记载。

  照西方的算法,他现年六十岁。谁也不知道他要流放多久,他似乎不可能活着回中国了。两个儿子陪他到广州,苏迈在河岸上向他告别,苏过则把妻儿留在惠州,陪他到海南岛去。要到目的地,苏东坡必须上溯西江,走几百哩到现在广西的梧州,然后南行到雷州半岛渡海。他抵达梧州,听说他弟弟刚经过该地,要到雷州半岛的新任所去。据说他们兄弟被贬到这两区,是因为地名和苏家兄弟的名号刚好字尾相同的(子由到雷州,子瞻到儋州),章惇觉得很有趣。子由也带了太太和第三个儿子媳妇同行,他们这几年来一直和他住在高安。

  到了梧州附近的藤州,苏东坡和弟弟碰面了。如今他们在这种情况下相逢。那是贫瘠的所在,两兄弟到一家小店吃午餐。子由习惯好饭菜,吃不下店里的粗饼。东坡几口就吃光了,笑着对弟弟说:“你是要慢慢品嚼这些美餐吗?”他们起来走出店门,慢慢带家人向目的地进发,尽可能拖时间,苏东坡知道他们一抵达雷州,他就得立刻出海。

  雷州太守很崇拜苏家兄弟。他热烈招待他们,还送来一些酒肉——结果第二年就被弹劾免职了。苏家兄弟死后,子由雷州的寓所变成苏家兄弟的祠堂。

  东坡不得不离去,子由陪他到海边。临别前夕兄弟俩和儿子们在船上过夜。苏东坡痔疮复发,痛得厉害,子由劝他戒酒。他们曾相对吟诗,苏东坡试探子由幼子的作诗技巧。这次离别很悲哀,也许一辈子见不到面了,他们整夜没有睡。临别苏东坡曾写信给王古:“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仍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那天他向先圣祈祷。当地有一座庙宇祠奉两位征服南方的将军。渡海的旅客向来要在庙中请教航行的吉日,预言常常应验,于是苏东坡也遵照一般的习俗去祈祷一番。

  绍圣三年(1097年)六月十一日清晨,两兄弟挥手告别,苏东坡就带着幼子出发,雷州太守特地派几位兵丁一路侍候。航程很短,那天天气不错,苏东坡可以看见岛上山丘棱线模模糊糊显露在地平线上,他心里很不平静。海洋对他并不像西方诗人那么可爱。事实上他“眩怀丧魄”。但是他们平安抵达了。登陆后苏东坡向西北岸的儋州目的地进发,七月二日抵达。

  他刚到那儿,一位好县令张中就来看他们。他不但仰慕苏东坡,而且善于下棋,张中和苏过变成好朋友。他们常常对奕一整天,苏东坡就在旁边观战。张中好意让苏东坡住在张家隔壁的官舍。不过那个地方又小又破,秋雨一来房子就漏水,苏东坡晚上只好把床搬来搬去。这是官舍,张中用公款修了一下,后来却害他惹上了麻烦。

  照汉人的眼光看来,这个小岛简直不堪一住。气候潮湿,夏天闷热,冬天有浓雾,秋雨期间什么都发霉。苏东坡曾经在床柱上看见一大堆死白蚁。不健全的气候使人没法想到长生的问题。他曾经写道: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颇有老人年百余岁者,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吾有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金之署无所措其毒,百余岁岂足道哉。彼愚老人者初不知此。如蚕鼠生于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温一吸之凉,相续无有间断,虽长生可也。九月二十七日。”

  走出海岸的城镇,岛民大部分是黎人,他们与汉族移民的关系并不友善。土人住在势带山区,后来日军攻击珍珠港之前曾经利用土人从事多年的丛林战争。土人不识字,本性单纯诚实,常常被狡猾的文明汉人所欺骗。他们懒得耕种,靠打猎为生。此地和四川、福建的某些地区一样,由女人作工,男人在家照顾小孩。黎人妇女在丛林中砍柴,运到城市去卖。刀斧等金属器具、谷类、布匹、盐和泡菜都由中国运来,他们用角壳和沉水香来换这些东西,沉水香是中国普遍采用的名贵薰香。连米都从大陆输入,因为土人一向吃芋头白水。冬天运米船没有来,苏东坡也只好这么吃法。

  居民都很迷信,生病只有巫医,没有医生。岛民治病的唯一办法就是到庙中求神,杀牛献祭。结果每年要由大陆运来很多牛只,供人献祭。苏东坡是佛教徒,曾想改变这种风俗,但是风俗当然不可能轻易更改。他写道:

  “岭外俗皆恬杀牛,而海南为甚。客自高化载牛渡海,百尾一舟。遏风不顺,渴饥相倚以死者无数,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幸而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药禁医,不得入门,人牛皆死而后已。地产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人得牛皆以祭鬼,无脱者,中国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汉人向来无法征服丛林的土著。军队一来,土著就退入丛林,汉人不再前进,因为谁也不想住在山区。双方不和的时候,土人偶尔会袭击城镇。有时候他们被汉族商人欺骗,无法到中国法庭求公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抓住他,勒赎来弥补损失。后来苏过曾写一篇两千字的长文讨论这种情况,认为只有公平交易和公道执法能慑服土人,安抚土人。苏过认为,土著都是诚实的好人,只因为中国法庭不能给他们公道,他们才被迫自己执法。

  这次是真正的贬居,老人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东坡说岛上什么都没有:“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

  但是他不屈的灵魂和人生观不容许他失去生活的乐趣:“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忧热。”他写信给一位朋友说。

  章惇和苏东坡其他的敌人对他无可奈何,十分气愤。元符元年(1098年)九月十二日他写一则日记谈到他的困境: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也’。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洲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譬如注水于地,小草浮其上,一蚁抱草叶求活,已而水干,遇他蚁而泣曰‘不意尚能相见尔’。小蚁岂知瞬间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与诸友人小饮后记之。”

  苏东坡也许是倔强,也许是真的掌握了自己。至少他从未失去幽默感。参寥派了一个小和尚带信带礼物到海南岛来看他,并说要亲自来访。苏东坡回信说:“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在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中罨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疠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若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相知者即以此语之。”

  他贬居最后一年所写的一则笔记也许最能表现他对岛上生活的看法:

  “已卯(1099年)上元,余在儋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酤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韩愈)钓鱼无得,便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苏东坡曾经对他弟弟说:“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在我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现在他和默默无闻的穷学者、农夫农妇交往。他和这些纯朴小民谈话不必有戒心,自由自在,最能表现自己。家里一天没有客人他就不自在,别人不来他就出去拜访邻居。和黄州时期一样,他与高官、平民、学者、农夫杂处。聊天总是他发言;他天生爱说话。但是他也希望别人开口。他带着海南种的大犬“乌嘴”到处闲逛。他和村民坐在槟榔树下,想畅谈一番。无知的穷农夫能对他说什么呢?农夫对这位大学者敬畏万分,“我们不知道要谈什么。”苏东坡说:“那就谈鬼吧,说几个鬼故事来听听。”对方会说他们没听过什么好的鬼故事,他说:“没关系,就谈你们听过的好了。”后来苏过告诉朋友,他父亲如果一天没看到客人,就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似的。

  就是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他还不能安静度日呢。元符元年(1098年)迫害元祐学者的行动达到最高峰。绍圣四年(1097年)除夕前几天,两位元祐大臣在一周内先后去世,死因可疑。新春两位已故大臣的子女被捕入狱,太后的私人秘书被人处死。朝廷全面调动贬居的大臣。那年夏天子由、秦观和郑侠也奉命移居,我们记得郑侠就是推翻王安石相位的小宫廷门吏。

  三月间怪道士吴复古又在海南岛出现,陪苏东坡住了几个月。他带来一道消息,朝廷派董必来报导放逐大臣的一切,必要时甚至起诉他们。儋州当时属于广西省,起先朝廷派奸臣吕惠卿的兄弟吕升卿在该地,他是元祐大臣的死敌。这么一来苏家兄弟不死也要惨到极点,曾布等人警告皇帝,派升卿只会鼓励私人报复,他不可能公平报导。那就表示政府有意走极端。由于他们干涉,升卿被派到广东,董必派到广西。董必当然找出了毛病;他说子由强占民宅,雷州太守慷慨招待罪臣并加以照顾。太守遭到革职,子由被调到苏东坡原贬居地惠州以东的一个地区。

  董必像瘟疫由雷州半岛降临海南。但是他的助手彭子明对他说:“别忘了你自己也有儿女。”董必就不再前进,只派一个官员过海去探查苏东坡的近况。那个官吏发现他住在官舍里,张中对他不错,彼此时相往来,于是张中就被免职了。

  苏东坡被逐出旧居,只好用余钱立刻盖一间陋室。新居位在城南的槟榔树丛中。该区人民,尤其几位穷学者的儿子纷纷来帮他盖屋。这是一间五“室”的陋屋,不过可能只有三个房间。他把新居命名为“桄榔庵”。屋后是丛林,晚上苏东坡躺在床上可以听见土人猎鹿的声音。本地产鹿。有时候猎人大清早会来敲门,送他一些鹿肉。五月他写信给一位朋友说:“初至僦官屋数椽,近复遭迫逐。不免买地结茅,仅免露处。而囊为一空。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聊为一笑而已。”

  他很少恨别人,但是他当然不喜欢董必。对这位赶他出门的大官他得开开玩笑。“必”、“鳖”同音,他写了一篇寓言,结尾提到鳖相公。有一次东坡喝醉了,故事由此开始,龙王命鱼头小鬼把他拖入海里。他身穿道袍、草鞋、头戴黄帽,不久就发现自己走在水中。突然雷声大作,海洋翻转,刹那间他已来到龙王的水晶宫内。龙宫照例镶满珍珠、珊瑚、玛瑙和各种宝石。龙王盛装出现,两个女侍陪在一旁,苏东坡问龙王要什么。不久皇后走出帘幕,给他一块十尺的名贵丝绸,要他题诗。题诗对苏东坡是易如反掌。他画了一张水底世界图,水晶宫里还射出异光,题好诗大家都围过来看。虾兵蟹将纷纷称赞不已。鳖相公也在。他上前对龙王说,苏东坡这首诗有一个字用了龙王的名讳。龙王听了他的话,不禁对苏东坡非常气愤,“余退而叹曰,到处被(鳖)相公厮坏”。

  苏东坡写了三、四首寓言,但是中国文人写虚构的作品直到十三世纪才真正蔚成风尚,苏东坡的故事就像唐宋其它作家所写的寓言一样,只不过是明显的教条加上一层薄薄的创造力罢了。

  小屋完成后的两年半期间,苏东坡过着无忧无虑却十分贫穷的生活。他有两位妙友,一个是替他转信的广州道土何德顺,另一位是四处游荡,送他食物、药物、米、泡菜、书本的小学者。热带小岛的夏天湿热难当,苏东坡常坐在槟榔树下数日子,等候秋天来临。秋天多雨,广州和福建的大船因为气候关系都不再南行,食物短缺,岛上连米都买不到。苏东坡真的一筹莫展。元符元年(1098年)冬天他写信给朋友,说他们父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整个冬天补给品不来,他们面临挨饿的危险。他又恢复菜羹的食谱,还开始煮苍耳来吃。

  他曾写一篇吃阳光充饥的文章,不知道是正经还是开玩笑。道士决心离开世间,通常都采取饿死的方法,有一段时间他们完全不吃谷物。苏东坡在笔记“辟谷之法”中谈到一个故事,洛阳有一个人跌落深坑,坑里有青蛙和蛇类,他发现这些动物凌晨把头转向洞隙渗进来的朝阳,拼命吞咽阳光。他又饿又好奇。就模仿蛙蛇的动作,发现饥饿已止。后来他获救,据说从此不知道饥饿的滋味。“此法甚易知甚易行。然天下莫能知,知者莫能行者何。则虚一而静者世无有也。元符二年儋耳米贵,吾方有绝粮之忧,欲与过行此法,故书以授。四月十九日记。”

  事实上苏东坡从来不必挨饿。他的好友邻居也不容许他挨饿。他似乎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有一天他头上顶着大西瓜,一面唱歌一面穿过田野。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农妇对他说:“内翰昔日的富贵,有如一场春梦。”从此苏东坡就叫她“春梦婆”。有时候他在朋友家中小坐,被雨困住了,他就借一顶笠帽、一袭蓑衣和木鞋,踩着泥路回家。群狗争吠,邻居尖声大笑。有机会他就重温月夜徘徊的习惯,他每到一地都是如此。有时候他和苏过到六哩外的西南海岬,那儿有一个大石头很像面海的和尚。许多船只在该地遇难,当地人觉得那块石头具有神秘的魔力。峭壁底下长满荔枝和桔子。谁都可以采水果吃,不过谁若贪心想多摘一点带回去,马上就会有暴风雨出现。

  苏东坡对和尚一向很好,但是他不喜欢儋州附近的和尚,他们都娶妻或者搞女人。他曾写一篇尖刻的文章讽刺他们。题目是《记处子再生事》据说真有其人:

  “子在儋耳,闻城西民处子病死两日复生。予与进士何昊往见其父问死生状。云初昏若有人引去至冥府,帘下有言‘此误绾’。庭下一吏云‘此无罪当放还’。见狱在地窟,现隧而出入系者皆儋人,僧居十之六七。有一妪身皆黄毛如驴马,械而坐。处子识之,盖儋僧之室也。曰‘吾坐用檀越钱物,已三易毛矣’。又一僧亦处子邻里,死二年矣,其家方大祥,有人持盘飨及数千云付某僧。僧得钱分数百遣门者,乃持饭入门,系者皆争取其饭,僧所食无几。又一僧至,见者皆擎膝作礼。僧曰‘此女可差人送还’。送者以手擘墙壁便过,复见一河,有舟便登之。送者以手推之。舟踏处子惊而寐。是僧岂所谓地藏菩萨者也,书之以为世戒。”

  这几年苏过一直陪在父亲身边。照苏东坡的说法,苏过是父亲各方面的良伴。他不但做一切杂事,而且担任他的秘书。在名父教导下,苏过很快成为诗人和画家。苏东坡的三个儿子中,只有苏过成为重要的作家,他的文学作品留传至今。他受过苏东坡少年时所经历的一切训练。他曾抄录整本《唐书》来增进记忆,后来又开始抄《汉书》。苏东坡记忆力惊人,还记得这两本书的一字一句,他躺在长椅上听儿子背书,偶尔会指出某些古人生平中的类似细节,或者提出批判。

  他们没有好纸笔,但是苏过用简陋工具学会了竹石和冬景的绘画。大约二十年后,苏过进京游访,歇在一间寺庙内。宫中士兵突然抬着小轿子来,要他去见徽宗。苏过莫名其妙,却又不能抗命。他一入轿,四周就垂下帘子,他看不见行进的方向。轿子没有顶,有人替他撑一把大伞。他似乎走了很远,大约四、五哩才到达一处地方。他走出来,发现自己站在有顶的长廊中,有人领他进入一间华堂。他进屋看见皇帝坐在那儿,身穿黄衣,头戴一顶镶绿玉的帽子。皇帝身边围满宫女,穿着都很华丽。苏过只觉得人数不少,却不敢抬头望。六月时光,屋里还冷得沁人。里面放着大堆冰块,满室薰香。他知道自己身在某一座宫殿内。行礼之后,皇帝对他说:“听说你是苏轼的儿子,善于画石。这里是一个新殿,我要你在墙上作画。所以派人找你来。”苏过深深吸了一口气,徽宗本人也是大画家,有不少作品留存至今。苏过鞠躬两次,开始在墙上作画,皇帝起身在旁边看他,作品完成后,皇帝一再表示赞赏,叫宫女向他敬酒,又送了不少珍贵的礼物。苏过告退,到走廊上轿,一路上帘幕再度垂下。到家一想,真像做了一场怪梦。

  岛上找不到好墨,苏东坡就实验制墨。后来苏过曾说,他父亲差一点把房子烧掉。这个故事牵涉到杭州一位制墨名家,他的产品比别人贵两三倍,因为他自称在海南岛曾向苏东坡本人学到秘方。有些学者问苏过他父亲有什么制墨良方,苏过笑着说:“家父没有什么秘方。我们在海南岛无事可做,他就随便试着玩。有一天潘衡(制墨名家)来了,家父和他在一个小房间烧松脂油制墨。半夜房间着火,差一点把房子烧掉。第二天我们由残迹中找到几两油墨。但是我们没有胶,家父用牛皮膏设法和油墨混合。很难固体化,所以只做出十几条手指般大小的黑墨。家父大笑一场。不久潘衡就走了。”时人发现潘衡做的墨确实很好。显然他制墨的秘方是向别人学来的,只不过借苏东坡的盛名来销售罢了。

  苏东坡闲来无事,习惯到乡间四处采药,分辨各种药草。有一种药古书曾经提起,只是名称不同,没有人找到过。他写了不少有关药草的笔记,我要特别谈谈荨麻治风湿的办法,荨麻含有荨麻素和黄体素,像毒藤似的,碰到皮肤就会肿痛。照他的说法,把荨麻敷在风湿起始的肿痛关节上,全身各处的酸痛都会停止。他还热烈信仰苍耳。苍耳到处都有,对人无害,不管吃多久怎么吃都可以(含有脂肪,少量树胶、维他命C1和耳醣)。他写下苍耳白粉碾制的办法,把叶灰用温火烧二十四小时就成了。白粉吃下去据说可以美化皮肤,“满肌如玉”。有些笔记谈到蔓菁、芦菔和苦荠,苏东坡称为“葛天氏之遗民”的美食,价值高,味道又好吃。

  除了这些工作,他在儿子协助下还收集各种杂记,编成《志林集》。当年两兄弟分注五经,苏东坡担任两种。谪居黄州期间他已完成《易传》和《论语说》。如今在海南岛他又完成了《书传》。最杰出的成就是一百二十四首《和陶诗》。他在颖州就开始“和”这些诗,但是到惠州后,被迫闲居乡下,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几乎和陶潜一模一样,他十分景仰陶潜。等他离开惠州,已经完成一百零九首,最后十五首专“和”陶潜尚未被和过的诗篇,都在海南岛完成。他请子由写序,在一封信中说:“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很多崇拜苏东坡的人也会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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