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西装已经风行于土耳其、埃及、印度、日本和中国,虽然西装已经成为全世界外交界的普遍服装,但我仍依恋着中国衣服。常有许多好友问我为什么不改穿西装。他们问到这句话,尚能算是我的知己吗?这等于问我为什么用两足直立,凑巧这两件事正是有相互关系的。下文可以说明我所穿的是世上最合人性的衣服,更何必举出什么理由来?凡喜欢在家中穿着土著式长袍,或穿着浴衣拖鞋在外面走来走去的人,何需举出为什么不裹扎于令人窒息的硬领、马甲、腰带、臂箍、吊袜带中的理由。西装的尊严,其基础也未必较稳固于大战舰和柴油引擎的尊严,并不能在审美的、道德的、卫生的或经济的立场上给予辩护。它所占的高位,完全不过是出于政治的理由。
我所取的态度是矫情的吗?或这是我中国哲学已有进步的象征吗?我以为都不然。我取这个态度,富于思想的同辈中国人都和我同感。中国的绅士都穿中国衣服。此外如名成利就的中国高士、思想家、银行家,有许多从来没有穿过西装,有许多则于政治、金融或社会上获得成就,立刻改穿中装。他们会立刻回头,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地位稳固无虑,无需再穿上一身西装,以掩饰他们的浅薄英文知识,或他们的低微本能。上海的绑匪绝不会去绑一个穿西装的人,因为他们明知这种人是不值一绑的。你可知道中国现在穿西装者是怎样一些人吗?大学生、赚百元一月薪俸的小职员、到处去钻头觅缝的政治家、党部青年、暴发户、愚人、智力薄弱的人。最后,当然还有那亨利溥仪,俗极无比地题上一个外国名字,穿上一身西装,还要加上一副黑眼镜。单是这身装束,已足使他丧失一切复登大室的机会。即使日本天皇拿出全部兵力来帮助他,也不会中用。因为你或许可以用种种的谎话去欺骗中国人,但你绝无法使他们相信一个穿西装戴黑眼镜家伙是他们的皇帝。溥仪一日穿着西装,一日用亨利为名,则一日不能安坐皇位,而只合优游于利物浦的船坞中罢了。
中装和西装在哲学上不同之点就是,后者意在显出人体的线形,而前者则意在遮隐之。但人体在基本上极像猢狲的身体,所以普通应该是越少显露越好。试想甘地只围着一条腰裾时是个什么样子?西装之为物,只有不识美丑者方会说它好。其实呢,“完美的体形世上很少”这句话,也是迂腐之谈。你只要到纽约游戏场去一趟,便能看到人的体形是如何的美丽。但美点的显露,并不是像穿了西装使人一望而知其腰围是三十二寸或在三十八寸的说法。一个人何必一定要被人一望而知他的腰围是在三十二寸呢?如若是一个颇为肥胖的人,他何必一定须被人知道他腰围的大小,而不能单单自己明白呢?
因此,我也相信年在二十到四十之间,身材苗条的女人和身体线形没有被现代不文明生活所毁损的儿童,确是穿西装较为好看。但是叫所有男女不分美丑,都把身体线形显露于别人的眼前,则又是另一句话了。女人穿了西式晚礼服的优雅好看,实不是东方的成衣匠所能梦想到的。但一个四十多岁的肥胖妇人,穿了露出背脊的礼服,出现于戏院中,则其刺目也是西方所特有的景象。对于这样的妇人,中国衣服实较为优容,也和死亡一般使大小美丑一律归于平等。
所以,中国衣服是更为平等的。以上都是关于审美方面的讨论。以下可以谈谈卫生和常识方面的理由:凡是头脑清楚的人,大概都不会矫说硬领——首相列区流和许尔脱劳莱爵士时代的遗物——是一种助于健康的东西。即在西方,也有许多富于思想的人屡次表示他们的反对。西方女人的衣服已在这一点上得到了许多以前所不许享受的舒适。但是男人的颈项,则依旧被所有受过教育的人们当做丑恶猥亵、不可见人的部分,而认为须遮隐起来,正和腰围大小之应尽量显露成一个反比例。这件可恶的服饰,使人在夏天不能适当地透气,在冬天不能适当地御寒,并一年到头使人不能做适当的思想。
从硬领以下,竟是一大篇连续不断,同样厉害地加害人类常情的记录。能发明霓虹灯和第塞尔柴油引擎的聪明西方人,何以竟会缺乏常识到这个地步,至于桎梏人的全身,而仅仅留出一个头部的自由,实令人不解。其种种服饰的不近人情无庸一一细说——例如紧绷在身上的内衣裤,妨碍了身体的透气自由,马甲使人连背脊都弯转不来,背带或腰带使人在饥饱不同的时候没有宽紧的分别。其中最不合情理的是马甲,凡略略研究过人体线形者都知道人的胸背两部,除了在身体笔挺的时候之外,是绝不能同时平直的。凡穿过硬胸衬衫的人都从经验知道,当身体向前屈时,衬衫必定拱起来。但马甲是假定人的胸背随时都是平直而裁制的,因此令人须将身体时时笔直地挺着。但实际上绝没有人能始终维持这个姿势,于是马甲的边沿尖角都因此起了绉痕,便时时触刺人身。但若是一个肥胖的人,这马甲简直是画了一个突出的弧形线,尽头之处触出空中,再由腰带和裤子接续着向下面渐渐弯去。人类诸发明中,再有比这个更离奇的事物吗?无怪现在已有人在那里发起一种裸体运动,以反抗这束缚人体的离奇东西了。
如若人是四足动物,则腰带还有情理可说。因为还可如马的肚带一般宽紧随心。但人类已经改为直立的地位,然而这腰带则依旧是假定人是四足动物而制的,正如腹膜肌肉一般地根据四足地位完全将它的重量系于背脊骨上。这种不合理的生理配置,使孕妇易于流产——在兽类并无此弊——而男人的腰带也因易于向下脱落,不能不束得极紧。结果是妨碍脏腑的自由活动。
我深信西方人对于身外之物有了更大的进步后,必有一天会对本身所用的物件更费一些心思,而于衣服这件事上变为较近情理。西方人为了对这件事不肯费力革新,已受了长久的重罪。但西方女人则早已于衣服上,达到简单和近于情理的地步了。我深信在远期中——近期中尚办不到——男人必会以直立姿势为根据,而终究发展出一种合于情理的衣服,如女人所已经达到的一般。一切累赘的衣带必会被废弃,而男人的衣服必将改为很自然合适地悬挂于两肩的制法。衣服的肩部必不再塞上许多棉花垫高起来,必将改为比较现式更舒适像便袍一般的样子。据我的眼光,那时男女服色的区别,必只在男人穿裤,而女人穿裙。至于上半身,则将以同样舒适自在为基本原则了。男人的颈项将和女人一般的自由,马甲将被废弃。男人的外褂也将如时下女人的外褂一般的穿法,并且也将像现在的女人一般以不穿外褂的时候为多。
这个改革当然包括更改衬衫的制法,衬衫将不再是单为穿在里面之用。它的颜色必改为较深的,而可以穿在外面。所用的材料将改为从最薄的绸到最厚的呢绒,以合时令。并改良式样,以求更为美观。外褂可穿可不穿,将以天气的寒暖而不以虚文为标准。因为这一种服色将成为不论到哪里都可以穿着的衣服。为了解除令人难受的腰带和背带起见,衬衫和裤子将连在一起,穿时只须像现在的女衣一般地从头上套进去。腰部的宽紧可以看情形做得大些或小些,以适应身体的肥瘦。
就是现在式样的男服,也未始不可以保持原式略加改良,而即能将腰带或背带废除。它的整个原则是全部重量须悬挂到两肩上去,并均匀分配开来,而不应该借着约束之力紧系于肚皮上面。男人的腰部束缚须加解放,人们须在能领略这个原则时,男人的衣服方有渐渐改变为宽松的长袍的可能。我们现在倘若以废除马甲为改革的第一步,我们只须将衬衫如儿童衣服一般用纽扣扣在裤子上。等到衬衫渐渐变成外衣时,我们即可以改用较好的材料做衬衫,做成和裤子同料同色或相配的颜色。又如我们倘若不便把马甲马上废除,则我们可把马甲和裤子连在一起,以保持其形式。马甲的背部应该改为两条阔带子。此外,马甲即使不和裤子连在一起,腰带或背带也有弃置的方法。我们只须在马甲的反面前后钉上六条带子,前四后二,扣在裤子上,则就可以把裤子系住了。因为扣带是在马甲的里面,而马甲是遮在裤子的上面,所以形式上将和现在的束腰带或用背带并无两样。只要改革一旦实行,人们觉得现在的衣服式样实在不合情理时,他们便会逐步改进,废除马甲,将上下衣裤做成仿佛现在的工人裤子,但较为好看的式样。
在适合时令的调节上,中国衣服也是显而易见的最近情理。穿西装无论寒暑表低到零度以下,或高到一百度以上,总是限于一身内衣裤,一件衬衫,一件外衣,连或不连马甲。但中国衣服则可以加减随心。据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中国妇人,看见她儿子打一个喷嚏,即替他加上一件袍子;打两个喷嚏,再加一件;打第三个喷嚏,再加一件。这是西方做母亲的人所办不到的。她到儿子打第三个喷嚏时,恐怕就要手足无措,而只有去请教医生之一法了。我不能不信中国民族所以能够不被肺痨和肺炎所灭尽,全靠那一件棉袍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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