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三年(1911年)革命终于爆发,满族的清朝崩溃了。
革命之能迅速成功是因为人心对满族统治普遍不满。八月十九武昌打响了第一枪。九月初一到初十先后有七省起义,其他省份也相继举事,都轻易而迅速地取得成功。各省的满族督抚被杀,汉族督抚不是被下面的官佐逮捕便是倒向民军了。满族总督监督控制汉族巡抚的制度久已废弛,所以有些省里两职由一人兼,两职之间的区分也不那么严格了。朝廷颁发的措词谦卑、意在安抚的诏令已不能满足百姓了。于是匆匆颁行许愿已久、却迟迟不肯出笼的十九条立宪条文,这是全国百姓为之奋斗了十年的东西;还赦免革命党人,允许剪辫,并下诏罪己。可惜全都白费。慈禧那个老太婆曾长久滥用皇室特权,还可笑地故作镇静,毫不觉得覆亡在即,如今要由儿皇帝来还债了。五十四天里清军和民军就宣告停战,开始谈判清帝退位的事。
冬月初六中华民国国父孙中山从美国途经欧洲回到上海,四天以后当选为民国临时大总统。通过决议采用阳历,旧历的冬月十三便是民国元年(1912年)元旦,庆祝孙中山正式就职。又过四十二天清帝退位,清帝国告终。
辛亥革命同古今中外历次革命一样,把一代人和一个阶级赶下了台,也动摇了各种势力的既得利益。影响最大的是满族人,无论贫富都一样。为了保持原来的生活水准,满族王公开始变卖家产,首先是皇室。往昔权势显赫的旗人,顺治元年(1644年甲申)攻入关内的清军的子孙,只能让妻女去当仆役。穷一点的旗人,过去按月从宗人府领钱粮的,变成了赤贫。他们懒惰成性,不肯做事;又文质彬彬,当不成小偷;脸面枚关,不肯乞讨;加上一口清脆文雅的京片子,是真正的寄生阶层,二百七十年来始终由皇室供养,不知干活为何物。旗人是十足的有闲阶级,突然沦落到这步田地,真可谓树倒猢狲散。汉人对于满族人并不存在敌对心理,因为满人已经变得文弱,彬彬有礼,完全融入了汉人的生活方式。他们吸收了汉族文化,除了女子服饰之外,同汉人简直没有什么种族上的差异。现在满族姑娘全都乐意嫁给汉人。青年人则拉洋车去。他们可说是一贫如洗了,有时候一家几口轮流穿一套衣服;一个出门其馀的只好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等他回来才轮得上穿衣服。
有个故事是讲这类辛亥革命之后的落魄者的。一个旗人用最后一个子儿在茶馆里泡了一壶茶,买了一个烧饼吃,吃完后还不饱,他看到茶桌缝里有些掉进去的芝麻,又怕人笑他拣那几颗芝麻,便假装生气,自言自语的,突然咒骂一声,把桌子狠狠一拍,看到芝麻蹦了出来,他拣起来看了看,仿佛无心似地搁进嘴里,还说:“我才不信这是芝麻呢。”拍桌的声音引起邻桌一位茶客的注意,看到他的古怪动作,知道他买不起第二个烧饼,那人走过来,拣起几颗剩在桌上的芝麻以同样好奇的样子细看一番,说:“我倒不信这不是芝麻呐。”
这时那个旗人的女儿来了,对他说:“妈要上街,没裤子穿,要您回家。”
“什么?没裤子穿?”那旗人摆出头等威严的气派说,“她不会打开大红衣箱拿吗?”
“爹,您忘啦,”他女儿说,“大红衣箱不是五月节前就当掉了吗。”
“那么在镶珠母贝的柜子里。”这位窘态毕露的父亲说。
“爹,您更忘啦,那个柜子去年年下里就当了。”
这真乃所谓煞风景,面红耳赤的他只得跟随女儿走出茶馆。别的茶客在背后直笑。
影响所及的还不止满人,北京的整个官僚阶层都从官场上退隐下来了。这些可怜虫失去了一切社会联系和政坛联系,面对新的社会秩序和败坏了的道德风尚,这是他们咒骂的,年轻的一代又是他们难以理解的。比较殷实的人家刮够了钱,足以过一辈子舒服生活了。有的在其他城市的租界里买下洋房,还有一些不想招摇的便住进租界小巷里普通的红砖弄堂房子,把积贮的财物隐藏起来。也有些人为了方便和舒适禁不住买来一辆新式汽车,出得起钱的还雇个高大健壮的白俄做司机或者保镖,有些头脑比较实际的则投资工商业。也很有一批孜孜追寻官职的人,哪怕做上一任短命的官也像抽了一口过瘾的大烟鬼,他们认为做官以后不惜任何手段养肥自己才是“学者”理所当然的活动。这群天生的追逐权势的家伙逐渐钻回了政府部门,从内部腐蚀了民国政府,使民国元年到十五年的北京政局成为笑柄。
木兰的娘家没受影响。革命不足以动摇中国的茶叶和药材行当。不管是民国政府还是君主政体下面,茶叶还是茶叶,药材仍是药材。木兰后来才知道,辛亥革命以前她父亲另捐了十万大洋给南洋的革命党人。这使他现金紧张,但是买卖照常。革命爆发之后,他是头一批剪辫子的。
木兰的夫家却起了变化。曾文伯是个坚定的儒家,他认为辛亥革命的后果便是世界末日。他不在乎满族统治的推翻,而是担心推翻清廷之后的局面。他同木兰的父亲之间从没有产生真正的友情,因为姚思安是维新派,而他自己则是顽固地支持一切旧思想和旧的社会风尚。木兰嫁过去不久就发现他恨洋书,恨西洋制度和一切洋玩意儿。至于那只金表,他还是蔑视的,认为不过是低等头脑——匠人的脑筋的产品。洋人制出精巧的东西只表明他们是能工巧匠,比农夫低一等,比读书人低两等,只比生意人高一等。他们仍然不配称为拥有高等文化,拥有精神文明。这就是他的头脑的见识。如今革命临头,民国建立。一国岂能无君!“无父无君”一词的意思即指个人目无法纪和社会的动乱。他认为——很正确——整个中国文明正在受到威胁,他对付洋人世界的立场是决不妥协。几年后他得了糖尿病,爱莲的丈夫是个西医,用洋药胰岛素治好了他,有了这次切身体验他的态度才开始改变了。
此时曾文伯的头一个想法是决心退休,因为他聚敛的家财已够全家今生过舒服日子。革命爆发四天之后他的朋友袁世凯就被正式授以实权,可是他的主意毫不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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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来,孙亚和木兰这小两口子住在大家庭的暗影里,他们的生活需作多方面的调整才能适应。小两口首要的本分是让双亲满意,也就是“做个好儿子,好媳妇”。可是孙亚和木兰要做到这点就需要从许多事情上着手,主要的是要协力保持家庭秩序与气氛的和睦,小辈应当学会替父母解忧,负起家庭日常生活中对内对外的责任。
木兰虽是最小的儿媳,不久就服得了曾太太的信任。曾太太对素云已经失望,因为她对自己和丈夫关怀备至,却不肯对小院落以外的事情担负一点责任。长媳曼妮不是那种号令旁人的人,不论男仆女仆都使唤不了,她也没有管家才能。她老怕得罪人,连丫鬟都不敢得罪,有几个仆人也不听她的。因此桂姐就越来越把自己的职责分给木兰,如给仆人派工,监督有些老的是否把自己的活推给旁人,禁止赌博过份,排解仆人之间的争吵,检查仆人报来的家庭开销帐。家常事务倒还容易,每天上午木兰大部分时间不是在曾太太那里便是在桂姐那里,给婢仆们派活并且商议同各家亲朋的往来酬酢。这些事她在娘家早已熟悉,至于两下的不同之处,如曾家的一批新亲戚等,她很快弄清楚并且记住了。治理一个有二三十个仆人的家同治理一个学校或者一个国家一样,要紧的在于家常事务不可延误,掌权的要主持公道,让人敬畏,使同自己打交道的下属之间保持一种微妙的均势。木兰一点不让锦罗插手这里的家务,锦罗也但愿如此,她挑选了雪蕊和凤凰作为管家的帮手。
木兰在娘家的教养正好为治理这么一个大家庭的困难差使作了准备,她那现实的脾气使她干得轻松愉快。她看出许多弊病,可是对其中一部分眼开眼闭,因为她不愿意显得现在家务管得比以前在桂姐手里时为好。她的身份也比桂姐强,桂姐只是代行曾太太的职权,重大事情作不了主,而木兰是正式的儿媳妇,家里的少奶奶。仆役的总管是个旗人,四十多岁,名字也是不常见的,叫弁。他对木兰比对桂姐更多几分顾忌,因为帐目稍有差错木兰总是微微一笑,表示这瞒不过自己,却不说什么。弁对老塾师方先生说过这点。一天方先生又当木兰的面对曾太太说,弁最怕的是三少奶奶。木兰说:“他怕我就好。他要是事事照规矩办,又何必怕我。谁不想方设法来供养家小呢,在这么一个大家庭里,有些事要只当没看见。”曾太太看木兰虽然年轻,头脑却十分成熟,自是喜欢,便给她越来越多的权力。归根结蒂,曾家的事务将来还不是要留给她来掌管。
至于木兰和孙亚自己,像他们这样的婚姻,生儿育女自然是头等大事,这不仅是对家族的义务,更是增进夫妇感情、巩固夫妇关系所必须的。子女是夫妇结合的中心,否则两个全然相异的人之间便少了纽带。没儿个月木兰明显怀孕了,小两口的欣喜自不必说。木兰明白现在她的婚姻才算完美,对孙亚更加体贴入微。孙亚想到孩子便不免持重些,自己的孩子气也就少了几分。这是出乎她的意料的,她俩过得很幸福。
不知怎的,大家都以为木兰的头一个孩子准是男的。木兰自己也这样想,因为她多想做个男孩,而她的坚强性格之中也不乏勇敢无畏,英姿焕发和独立自主的成分,似乎必定表现在生个儿子上。
不料一朝分娩生下的竟是个女孩。这个大家庭明智通达,并不感到失望。木兰不让自己产生丝毫失望情绪。可是生儿子少不了的大事庆祝之举毕竟是免掉了。
女婴起名阿满,辛亥革命爆发时刚满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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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的一次孩子气的热心举动头一次惹得公公不高兴。木兰两口子对于满清朝廷的覆灭掩饰不住那欣喜之情,十月间下诏允许自愿剪辫,她不顾一切,一时兴起,拿起剪子一下子绞了孙亚的发辫。曾文伯知道后不免责备她的莽撞。
木兰说:“我爸爸上星期剪去了辫子,我们剪辫也是遵照朝廷旨意呀。”曾文伯不说什么,很不高兴。几星期之后襟亚剪辫了,过了年袁世凯自己也剪了,曾文伯才剪去自己的辫子。高尚的孙中山看错了人,把民国大总统一职让给了袁世凯。这也不能算孙先生的过失,辛亥革命之后,实力人物必定要显露头角的。
现在的问题是襟亚和孙亚如何是好。孙亚成亲以后半年便同哥哥一道在内务部就了一个低微的职务。朝廷倾覆之后弟兄俩赋闲在家。北京还算太平。革命在京城没有流血。皇上退位以后还获准连同皇室内眷住在位于全城中心的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里,于宫墙之内保留尊号、朝仪、太监和宫女,在迅速消褪的帝王美梦的最后痕迹中度日,只为保全首领而谢天谢地。紫禁城以外,清廷最恨的那个人正统治全国,袁世凯和他一手训练出来的武夫如今握有军事实权,这批北洋军阀的余孽注定了要执掌国政十多年。
政府的更换虽然仅仅是表面上的,辛亥革命毕竟宣告了一个社会新时代的到来。社会革命就是舆情和态度的改变,民国的最初十年间同旧日的礼法之类断然决裂了。全国采用西历、西洋外交礼服以及西洋各国的政府形式等举动不啻是公开承认西洋比东亚优越。因此保守派人士无时不处于挨打地位。这十来年中间,旧瓶和新酒,社会现实和社会理论,迷惘的老一代和迷惘的新一代之间形成了未免可笑的对比。
这些事情无形中影响了本书中的人物的生活。历法的改变便是象征。请记得今后本书中的年月日都是西历,以一月一日为元旦而不是亚东算法的二月中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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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军起时正是素云的娘家倒运至极点的时候。经济和政治两方面破产,社会关系方面也无颜见人了,可以说一败涂地。可是袁世凯再度出来当权,说不定又有什么利益可沾了。
革命爆发前一年的十月,公众爆发了对于牛家的怒潮。
事情由同玉玷污庵堂,企图强夺尼姑引起。公众愤怒之极,牛财神把全部政治势力调集起来也保护不了他。如果这仅仅是牛家的不肖子弟行为不检的单独事件,也许不至于发展成为他们一门的惨剧。事实上,庵堂事件只是历年受牛家之害的许多人现在寻求报复的一个进攻信号。
牛环玉和牛同玉弟兄俩都有一种病态的权势欲,他们的母亲也是同病,所以老是怂恿他俩。她不准旁人对两个儿子说三道四。儿子每次公然犯法行为和违警举动做母亲的都认为是再一次表明她是北京城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马祖婆。她自以为,也让全家相信,全国财政掌握在她手里,她的地位是动摇不了的。她想的是牛家财富甲天下。世界上她只怕菩萨,或者说得确切点,怕的是阎王而不是菩萨的慈爱。因此她信佛最虔诚不过,对佛寺慷慨施舍,使她放心,要紧关头冥冥之中必定有菩萨伸手保佑她,她丈夫和她的子女。她信佛这点是无可怀疑的。
两个儿子的胡作非为有些她知道,有些不知情。她儿子和儿子的保镖破坏交通法规她不当一回事。否则她的面子何在?若非命运注定,怎能爬到这么权势显赫的高位?交通法规岂是为她的两个那样的命运宠儿制订的?可是还有更恶劣的事。竟弄得妙龄女郎怕在剧院包厢里被牛家弟兄看到。至少有一次,某人的姨太太被环玉看上了,散场后就被他的保镖“请”到他的密室里过夜,那姨太太第二天早晨才回家,她丈夫对这么辱没门庭的事不敢哼一声。
这位长子娶了一位懦弱、顺从、蠢头蠢脑的小姐为妻。她从未梦想到要过问丈夫的行踪。幼子同玉尚未娶亲,更加任意胡来。两人各有一个朋友,领取高额报酬替他们物色一个又一个女人。有个富商的女儿,年轻美貌,对于同玉的多方勾引偏不上当,这使他更加心急火燎,非弄到手不行。他上她家去,她父亲不敢赶他出去,他开始带她外出,公然追求,口口声声说爱上了她,最后郑重答应要娶她为妻。那位小姐为做牛家媳妇的前景动了心,谁知不到一个月同玉就把她玩腻了,又追逐起一个乡下姑娘来。他把她完全忘在脑后,再不想到她,似乎她是不值得天之骄子牛某一顾的。不管贫的富的,少女都是一夜的玩物,天长日久,霸主总是他。
被人丢弃的小姐恨他入骨,流泪已经晚了。她父母誓报此仇,才使她不寻短见。后来,一天早晨她趁身旁无人,拿起剪子铰了头发,一定要去做尼姑。她父亲见女儿终生被毁,不禁狂怒。打官司还不是吃哑吧亏。他没有许婚的证据。但他有的是钱,他可以等待时机。他毫不留情地给那个年少的恶棍设下一个陷阱。
他在北京多方搜求绝色的妓女,终于找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同女儿一般岁数,芳龄十八,聪明伶俐,同所有青楼中人一样,受的教育是代代相传的男女私情、英雄豪侠、朋友间义气和感恩图报的故事。他花大钱把她从鸭母手里买了过来,藏在家里,待之如公主娘娘。这样的优待和礼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过些日子这姑娘就按中国传统方式提问,受到如此厚恩,她该如何图报?那家的父亲没答复。第二天她又说:“我无功受禄。您不是要我做小星,那又是为了什么?命在谁都是宝贵的。除了一死,我什么都愿意替您效劳。”
那父亲这才告诉她女儿的事,许以重酬要她依计而行。如果一切顺当,这个计策会使她大大走红,有这样一段往事,她重操旧业必定成为百花中之魁首。他说得那个女子对那恶棍满腔怒火,而对他的女儿深切同情,这笔买卖对她这方面毫无风险,而且又还年轻。她答应严守秘密,同意了这事。
于是这位父亲把女儿送往近郊的一座尼庵去。附近村落里他认识一些长者,他又许愿捐助巨款,这就讨好了老师太。他每次去都要登村里几户长者的门,把女儿的事情偷偷地说给他们听。牛家在郊区早已臭名远扬,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他们听了都很同情。
那位父亲下一步结交了牛家的几个仆人,探听出他家少爷常去的戏园子和公园等场所,他在一家酒店里把一个仆人灌上许多杯花雕就挖出了牛府里的几件秘闻。然后那父亲给那位侠妓租了一间屋子,雇了一个女仆并布置了假扮的父母,让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带了女仆上公园戏院等处去。一个月光景那头野猫果然上钩了。同玉和那位自称富家女的小姐打得火热,她只同他在外面亲近,从不准他跟去她家。幽会了大约三个星期,同玉经常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甚至以为这是生平第一次真正钟情于女性。一天那位小姐突然失约,没到商定的地方,她的女仆独自来了,告诉他事情不妙,小姐烦恼之极,因为父母给他说了亲事,她不情愿,就不让出门。她要设法逃出来见他,至少也要送个讯出来。她求他不要变心,忍着点。三天之后那女仆又来告诉他说,小姐于心灰意懒中剪掉了头发,非要进庵堂不可,这下子一切全无指望了。他想见她的话,可在某一天以后到城外某个尼庵去。
这时那位父亲在家里准备把那侠妓送到女儿进的那座庵堂去等候那恶棍。他的计划只是要让同玉同尼姑有染,这是人所不齿的罪孽,迟早会由那侠妓自己揭露的。老师太认为这是另一个失身匪人削发为尼的美貌痴情女子而收留了她。这两个妙龄姑子都不吐露各自的心曲。
九月里有一天牛同玉乘车来到尼庵,说是新来的尼姑的亲戚,要求会见她。那位如今法号慧能的侠妓出来见了他,口称仍然爱他,对落发感到后悔,但已迟了。同玉听了这话就说:“这还不容易。你只要跟我走,这里谁敢碰我。”慧能看他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带她出尼庵,迹近劫持,就要他先走,三天之后来接她。
他走后她赶紧到老师太那里去说:“师太救我!不准那个后生来抢走我!”
老师太说:“他不是你的亲戚吗?”
“哪门子亲戚!他是牛财神的儿子。我不敢不见他。我妈是怕他来惹事才把我往这里送的,现在他又找到这里。”
“原来是这样!”老师太叹道。
她想到那个富商的女儿慧空,只不过几个月前的事,就说:“慧空师姐也是毁在这个后生手里的。”
慧能说:“我知道,我知道。他要带我走,我不肯。他说三天以后再来接我。如何是好?”
老师太担足了心事。得罪牛家可了不得。可是万一他真的带人来劫走尼姑,而她又听之任之,本庵的名声可就坏了,别的尼姑也都没有保障了。
这事在庵里传开了,人人感到大祸临头。事情从尼姑传到庵里的仆人之耳,又从仆人传到村民那里。想到劫夺尼姑之事村里人就激起公愤,村里知道慧空的事的长者就来同老师太商议。商议结果全村决心做她的后盾,因为京城近郊的尼姑都会被劫的话,那他们眼里还有皇上吗?所以他们决心用武力对付劫夺。
第三天日落时分牛家二少爷带了两名彪形大汉乘车来了,全没想到有人胆敢阻拦。他带了人进去,要见老师太,他向师太通名报姓,命她交出慧能。
老师太不肯,说:“没听说这样的事。这是净土圣境,不容你们沽污,不管你来头多大。”
牛同玉命令他的人在庵里搜查。众师姑大声叫唤,晦暗的角落里突然冲出村里的青年人,手拿扁担赶走了牛家的帮凶。这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他们狼狈逃窜,还口口声声此仇必报。
第二天牛同玉派人来恐吓说,若不立即把那尼姑交付给他就要封闭尼庵,惩办村民。老师太见事情闹大了,请求宽限两天作复。她若不斗到底便得屈从,再去同村里长者商议。
村里有个八十开外的长老模样的老者说:“我活了八十多岁,从没见过这等事情。师太,我们同你一块开始斗,我们定要保你到底。还有皇上呢,我来挑这担子。我这把年纪,还怕一死么?我倒要看看牛财神能不能把人间闹个天翻地覆!”
长老者这番话鼓动了村民同庵里的师姑共患难。时限一到,老师太要牛家派来的人回去告诉他们主子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决不能听任庵堂的名声败坏了。在这同时,她把有些姑子藏到村里,自己带了慧空和慧能上另一座庵堂去,打算这里被官家查封。
北京的官府以对手无寸铁的士绅施主横加暴力的罪名派人来查封这座尼庵,不料这里已阒无一人。差役便带了差令到村里去逮捕几名长者,说他们参与了公众骚乱。八十老人挺身而出,被村人劝阻住了,去了一位读书人和一名老农。
几天以后,北京城里出现了破天荒的和尚、尼姑和村民的大游行队伍走过各条大街,街头巷尾和各家大门上都贴了尼庵和村子署名的标语,揭露企图强夺尼姑的事,要求主持公道。走在这个前所未有的队伍前面的正是那位白须飘拂的八旬老翁。年迈之人自然令人肃然起敬,老人无论在哪里停住,用他那缓慢庄重的声音叙说事情的经过时总有一大群人倾听。事件中的恶人是百姓痛恨的牛财神家的子弟,大家自然同情受害者,队伍也就越来越壮大,到天安门广场时已有一千多人了。顿时群情愤激,高呼“打倒牛财神!打倒牛头马面,目无王法的东西!”尼姑和村民眼见人多势众,胆子更大了,就在宫门前呼天抢地,号啕大哭。姑子的哭声引来了更多的人,于是那天天安门前聚集了不下三四千人,消息闪电似地传遍全城。
百姓到宫门前请愿的事在宋代是常见的,清代则很难得了。宫里的摄政王听到外面喊声震天,只怕是革命爆发了。得知并非那样就差遣一名内监到僧尼中间去查明喊冤原委。状子早已写就,内监拿了进去,随即出来传摄政王谕说:尼庵立即启封,村里的长者开释,牛同玉的案件交大理院审理。
然而尼庵和游行事件只有使对于牛财神的公愤达到高潮。北京各处茶馆里一连几个月以此为话题,全城对于牛大臣的非议也不加掩饰地发表出来了。牛家的人这才害怕了,闭门不出。
当时有位监察御史名叫卫武的,想参奏牛财神一本已久,但被同道劝阻说只怕惹祸上身,见到群情愤激也就来了劲,扮成平民到各处茶馆去听听舆情并搜集材料。他在东城一家三教九流无所不有的茶馆里听一个人说:“一百个尼姑也抵不上一位大臣呀,‘官官相护’是老规矩。你们记住我的话好了。瓷碗怎么碰得过铁锅呢。”
另一个说:“如果是这样,国家还有王法吗?还有一个良家女子被牛同玉抛弃以后做了姑子,谁不知道这两个宝贝弟兄的胡作非为?”
第三个说:“您最好闭上嘴。牛家岂是轻易动摇得了的?”
第二个说:“我真不知道那些个御史是干什么的,他们的两眼想必是让污泥给糊住了。我倒要等着瞧瞧这事如何了结。听说牛大臣请了病假,想凭自己的势力来解决。如果秉公办理,封闭尼庵的京城小吏也该受到惩处。”
卫武走近第二个人说:“唉,我们平民百姓在这里说说管什么?那些御史的耳朵好像全用蜡封住了。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我听说牛家大少爷专门拐骗人家姨太太来供自己淫乐。”
那人说:“这谁不知道?他在西城有座房子专于这事,还有那么一伙人专给他找女人。他在家里还有许多更加惨无人道的事呢。”
卫武问:“什么惨事?”
“我听说他们家里有个女仆被折磨死了,女仆死后,他们还不敢让她父母来埋她,惟恐他们见她遍体鳞伤,所以就在后园里草草埋了。”
“你不也是肉眼凡胎,怎么知道侯门以内的事情?”
“蛋壳还有裂缝哩,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这等人家里会有哪怕一个仆人真对他们忠心耿耿的么?事情总会露馅的。”
御史卫武继续查访。他亲临尼姑庵去向众师太和村人打听,获知了慧空父亲的住址,从他那里获得了重要情况的线索。又找来牛家的一个仆人,那仆人赌咒说女仆被害一事是千真万确的,他知道尸体掩埋的地点。
卫御史探察属实之后,又度量事态。
宫门前的请愿以后,牛家场面上的朋友都躲开他了。他虽然权势显赫,朝里却没有几个真正的朋友;他不是三考出身,不像别人那样有同年和恩师;袁世凯尚未得志,仍然赋闲故里;威势足以庇护他的王大学士生性懦弱,而且年迈。因此御史认为时机有利,决定提出弹劾。
大祸临头那天襟亚正好在岳家。众怒难犯,牛老爷不免心惊胆战;可是牛太太仍然盛气凌人地吓唬那些可怜的僧众和村人,说他们必遭严惩。这时大门上的一个仆人冲了进来喊道:“老爷!太太!坏事了!一名公公带了禁军进门来了!”
牛老爷慌忙出去迎接。这时又一名仆人进来禀告牛太太道,府第已经被团团围住,大门上派有岗哨,不准任何人外出。那名宫监一进厅堂就转面向南,吩咐牛似道等候听旨。牛似道立即朝北,跪下,恭听宫监宣读圣旨:
查牛似道有负君恩,弄权枉法。以御史参奏犯有收受贿赂,重利盘剥等罪,实属目无国法。尤有甚者,该员治家无方,纵容子弟仗势欺压良民,诱拐良家妇女,且妄图强夺尼姑。家中一女仆为其虐杀,埋尸灭迹,天理国法难容。牛似道着即撤去本兼各职,连同其子环玉同玉一并收押候审。牛宅亦予看管以待彻查虐杀一案。
宫监读毕圣旨即吩咐逮捕牛似道。牛似道早已吓得目瞪口呆,身子瘫成一堆肉泥,好像抽掉了脊梁骨。众兵丁卷起衣袖,过来一把抓起了他,剥下了顶戴补服。
“你那两个孽子呢?”头目喝问道。
“在里室听命。”牛似道结结巴巴地回答。谁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一个不中用的东西,这么个可怜虫。头目喝令把两子带出来,两人立即来到堂前束手就擒。父子三人被禁军押解出府,送到看管人犯的地方去。
长话短说。因有王大学士为之缓颊,牛似道得以从宽发落,念其年迈并尚知悔罪,仅仅革除官职,予以开释。他在京家产,包括几家钱庄在内,都没收入官。外地的家产便免于入官。长子环玉纵容仆人虐杀婢女,还不让其父母收尸,违法私自埋在家中,判处三个月监禁,更便宜了牛家的是杀人之罪也作为过失杀人罪栽到一名男仆身上,判处终身流放和苦役。牛家的女眷也同牛似道一样蒙圣恩幸免。如果牛似道问斩的话,阖家妻妾及闺秀都要“没入官家”转卖为奴婢了。
次子同玉则因拐骗良家妇女,始乱终弃和企图强夺尼姑,玷污佛门净境的双重大罪而定斩立决。他中了别人的报复之计,不过也罪有应得。人人痛恨的牛财神家的一个儿子行刑之日北京城里万人空巷,不分贵贱男女,至少有几万人齐集天桥目睹为快,踩死踩伤的孩子不下十几个。
慧能回到假托的父母那里。慧空和慧能可以自愿还俗,而冤仇已报,不用再怕牛家恶少,家里也要她们回去团聚。在被虐杀的婢女的尸体的发掘引起群情愤激之际,谁也顾不上去查究慧能的来历。多年以后真相才大白于世。
因此,辛亥革命爆发的时候牛家早已失势,脸面扫地,靠天津和他处残留的家产过活。民国元年袁世凯再度当权,牛似道满心巴望东山再起。可是袁虽然有意提携,仍觉爱莫能助。几年之后,环玉才靠了素云丈夫之力在衙门里谋得一个低微的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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