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出门了,素云感到寂寞,同婆婆也相处得不融洽,就尽可能多住天津。襟亚在每月总共一千一百元大洋的薪傣外加特别办公费,其中六百元寄给北京的家里,素云说这是她丈夫的钱,非归她不可。她不在家时曾太太就不声不响地把支票转寄片她。素云回北京时偶而也到莺莺处住上一两夜,感到在那里很快乐,时常应邀出去参加牌局。
曾文伯见到儿媳同青楼出身的莺莺到处抛头露面,招来一些难听的闲话就气恼,又听到传言说两人在天津也老在一块,就觉得这门亲事是结错了。
桂姐问他:“您怎么不管一管?”
他说:“她在家里会惹起更多是非,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素云自己还以为她把丈夫推出去,为他拉各方面的关系是给家里立了大功。她对莺莺说:“要不是我们拉他一把,他只怕还在内务部当个小京官。”
莺莺说:“这只不过开了个头。袁大总统的六姨太还可以帮咱们大忙呢。”大总统的宠姬六姨太是著名的洪钧状元的亲戚。
素云眼见那些银行巨头和退休官僚汽车来去,住在价值成千上万元的新式别墅里,又见到他们的妻妾和女儿身穿最时新的晚礼服出入剧院和大饭店的舞厅以及夜总会,心下明白自己也该是那个圈子里的人。莺莺掌管住环玉的银行存折以后就托环玉的好友、一个姓金的青年做政府公债和金条的投机生意。这方面的事情听得多了,素云对于各种公债的名称和利率等等也很熟了。有一天莺莺在电话里听到说自己一夜之间净赚了九千元。
莺莺说:“你干吗不入伙呢?你有自己的钱。早听我的话,赚了四五千块不是毫不费事吗?”
素云问:“亏了怎么办?”
“哪儿能亏。金是交易所里消息最灵通的人,他还给六姨太买进卖出呢。”
“我自己只有万把块钱,不想冒这个险,襟亚一个子儿也没省下,你知道家里的钱不是他能调得动的。”
莺莺一笑说:“你这笨瓜,你说你们想搬出来分开过。这就是机会了。我有个主意。你就拿你那一万块出来做,赚了钱是你的。蚀了就告诉襟亚,要他向父亲要钱。他若不肯正是求之不得,就要求分家。这样你就有机会弄到一笔你名下的钱,完全没风险。”
于是素云开始起劲地干起来了。头一个月结账下来她赚了一千五。
素云说:“吓!我们也像爷们一样,会挣钱了。”
莺莺说:“你真不愧是财神家的女儿!”
于是那天晚上她们在饭店里莺莺包下的房间里大大庆祝一番。金只念过一年大学,是自己苦干,白手起家的人,善观风色,八面玲珑。切身经验教导他要会交际,同什么人都相处得了。他会说笑,会跳舞,城里大小地方都知道,又总是心干情愿地替女士们效劳。他烟抽得凶,不是一盒盒,而是五十枝装的听头不离手,常定说今天早上才开的听,现在只剩一半了。
女士们个个喜欢他,叫他老金。他的两腿好像不会累酸,也总是精神抖擞。他会订筵席,开房间,筹办郊游。太太小姐们晚上无事可做,感到无聊时就打电话给老金。夜里无论什么时候,他只要接到电话就丢下妻子赶到这些女士的房里来了。
“喂,吴大帅吗?有何吩咐?要我马上来吗?遵命。”莺莺和他在电话里总是称吴大帅的。
于是人人兴高采烈,这个良宵就轻松愉快地度过了。
在老金面前素云好像换了个人。她那高傲态度,社交仪态以及装模作样的劲头全都不见了。想起来就烦的家庭,对于丈夫懦弱庸碌性格的气恼也全都抛在脑后了。她又成了需要玩乐的少妇,有老金作伴,这一切全有了。老金对一个对于素云的旁若无人的态度颇有微辞的朋友说:“阁下这话可没说对。她是个心灵再单纯不过的女子,很容易讨好的。这些场面上的女子,不剥下最后一件衣服是不会知道她们心里想什么的。她们也是寻常的人。有时候戏园小散场后我送她回家她看去气力都耗尽了,她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孤单的一个。想要玩玩就难怪了。你该看看她的真面目,就是晚间的一面。”
的确,在游伴面前素云的心灵才是完全敞开的。她又成了小女孩,同寻欢作乐的朋友玩,久已失去的儿时的乐趣又尝到了,她也恢复了一些童年的天真的甜蜜。所以,仅仅行乐的举动也往往会使人恢复天性。只有老金还像是了解她。
莺莺要环玉答应除了自己以外不准再搞别的女人时并没有言明她自己不再有第二个男子。这并非不公平,因为他答应得太干脆了,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她太了解他这人了。她要他答应的意思是他搞别的女人不许让她知道。因此这两位太太便常和老金一块出入舞厅、戏园子和饭馆。曾文伯当然早晚会知道。他俩在戏园子和舞厅里也遇见许多从北京赶来度周末享乐的京官以及几个穿长袍的“大帅”,模样古怪的前朝遗老:剃光了头,却戴上西式呢帽,手拿文明棍,身上却是长衫。一二十年前这些人都是显赫的清廷的重臣,如今他们的姓名已那么生疏,只代表往昔那个时代了。莺莺悄悄告诉素云这一位是当年的钦差大臣吴某,那一位是前朝赫赫有名的闽浙总督,素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不是一伙杂凑在一块的遗老遗少吗。素云又得知自己不能生育,这便放心了。
她写信给襟亚说过得很快活,老金是个极好的游伴,她在交易所赚钱。襟亚吓坏了。他怕出事,整整一天失魂落魄。他对邀他去太原的妻舅环玉说:“这个鬼地方,连像样的饭店和戏园子都没有。我在这里豁出老命挣几个辛苦钱,都让素云用来吃喝玩乐,到交易所去投机了。”
环玉劝解他:“别着急。她们两个管得了自己。老金又是我最熟的朋友,是个彬彬君子。”
“不行,我不能让她这么干。你知道,老兄,我相信人的命运有好有坏。你玩交易所行了,因为你总是福星高照,可我不是那种有福之人。我觉得,我生下来就是灾星当头,幸运从没有临到过我。不是我说你妹妹不好,可是看看我这门亲事,我得到什么?看,我弟弟同木兰过得多好。反正我总是不对劲。我只怕你妹妹再干下去就要毁了我。”
他不幸言中了。过了两个月消息传来,素云蚀了一万元,向自己母亲借了一万作抵,要他把这消息透露给父亲,设法还钱。
他简直气昏了,写信去说他不能让父亲承担这笔损失,马上回京设法收拾。
※※※
那年九月十七老祖母死了,襟亚和素云都要回京奔丧。老太太是无病而终的,只见她的头从平滑的皮枕上垂下来,大家才知道她归天了。
襟亚身穿他同美国工程人员打交道以后洋装上衣和卡叽短裤回到家里,又瘦又黑。他瘦长的双腿裹在沉重的羊毛长袜里好像不胜负担。母亲见他瘦成这样,变成这副模样,万分心疼。他却说他体格很健,已经喜欢上了山西的高山。他谈了他的历险情形,说他在山间小路上怎样从驴背上掉下来,谈他同几位工程师一块去实地勘探,住在帐篷里,他有生以来头一次自己做饭。这种经验整个而言对他是有益的;接触大自然,接触谆朴的农人使他对人生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新看法。他说工作还没有结束,但是工程人员说产油的希望不大。
分别一年初次会面,弟兄俩亲亲热热。在为老奶奶服丧的最初几天蚀耗万元的事暂不能提。不过素云已对丈夫说起过了。他不明白素云何以要去搞投机。他接触过山区的姑娘,忘不了她们的健美,她们挺立的体态,她们的自立精神和她们全无那种虚伪的推让,而眼前的素云,为自己的困境乞怜,只能惹起他的厌恶。
“我叫你别做投机买卖,”他那口气之坚定是以前对她说话时从未有过的。“你不是有私房吗?赔了就自己赚回来。”
他的声调使她大吃一惊。“什么话!”她说,“我是想替你赚钱,亏了倒要由自己来贴!你真是黑心肠!”
“好吧,你去向爸爸交代。不干我事。”
可是随后几天里她终于说得襟亚相信让她独自承担亏损是太不公正了,也让襟亚想到分家时机已经来到,因为家里的爷们只有他一个,责任不少,特权全无,趁此机会一定要分家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因此襟亚同意向父亲谈出此事。
老奶奶之死以及丧葬费开销使得曾文伯全盘考虑了家里的状况。这些日子他患了一种全身乏力的怪病糖尿症,前清太医称为“消渴症”的,他常感到体内如焚,老是口喝,也常觉得饥俄,却又没有胃口,面色日益苍白。水喝得越多越要解小便。白虎剂和人参汤都无济于事。他因为两腿乏力而经常躺在床上或者榻上。到后来他的尿里又发现糖份,医生告诉他这是严重的消渴症,他的肾功能受损。曾文伯读书甚广,知道这种病由于西汉的司马相如也患过而出了名,康复的希望不过十之一二。医生要他不吃荤腥,同桂姐分房而居。因此他这些日子一直情绪低沉,感到绝望。
一天晚上,曾文伯躺在客厅里的卧榻上把全家人唤到面前,有话要对两个儿子讲。他开口道:“襟亚,孙亚,你们的奶奶过世了,父母也老了。多亏祖宗保佑,我们总算过了这些年的太平日子。我撒手西归时见到祖宗也没有什么愧对他们的事。我留给你们的虽然无几,也够你们不至于挨饿了。在钱庄里我们家总共有十万元不到些的现金,这笔钱是我多年来在你们母亲相助下克勤克俭积储起来的。我没有搜括过老百姓,只是收下以为官的身份自然会来的那些。比起前清时候别的官来我或者可算腐败的,可是同民国手里的官一比我自问是清廉的了。”对民国官场的抨击引起小辈们的一笑。“现金之外,现在我们只有这座房产,一家大约值一万到一万五的绸缎铺,乡间的土地没有什么收入,税太重了。我让你们知道这些事。开销很大,这次丧事少不了几千块。”他还没说完,可是得停下来喘了口气。
素云目视襟亚。襟亚几经踌躇,终于鼓起勇气说:“爸爸,孩儿有事禀告,请不要动怒。”
“什么事?”做父亲的用威严的京腔问道。
“是这样,我出门在外时媳妇在天津证券交易所折了些钱。”
木兰和孙亚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事,他俩迅即回头去看素云,素云不敢抬眼。
“什么?”曾文伯喝问。
“她折在官府公债上。”
“混蛋!”曾文伯骂起来了。“谁让你去玩那个的——买空卖空!你这么点头脑都没有?”他的京腔就像升堂的太爷,襟亚则像个受审的案犯。一时无话,密云不雨。
“多少?”还是做父亲的问了。
襟亚说:“一万。她满以为可以不费气力给家里挣点钱的。”
曾文伯从胡须里发出一阵含糊的声音。他转头问素云:
“谁让你去做投机买卖,给家里挣钱的?”
素云不惜一刀两断,这才鼓起勇气来说:“爸爸,只是手气不好;我有交易所里消息最灵通的人给我出主意,他也给大总统的六姨太买进卖出的。”
“他叫什么?”
“他姓金。”
曾文伯坐起身来,用他那长长的烟管击地:“你这个小笨蛋!我有话对你说,正好我儿子也在,你也该听一听。你在天津同莺莺还有那个老金干的好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大家已经在笑话我们家有那种丑事了。这里有你的家,可是你在我这个家里呆不住,你非去同那些小伙子鬼混不行,使得你丈夫和我们这个家都成为别人的笑柄。”
素云涨红了脸,襟亚则摸不着头脑,不免生气,说:“爸爸,您都在说些什么呀!”
“你也该知道知道。北京城里到处都在谈这事,你看怎么办?”
这时素云出来为自己辩白:“爸爸,您听到那些闲话了,我没有做什么错事。在现代社会,同爷们外出也不是希罕的事呀。”
“住嘴!”曾文伯狂怒了。“如果你不知羞耻,我还要脸面呢。新派女子都是王八!”
王八是京腔里最重的骂人用语。原意是忘了八德中的最末一项“耻”,后来在日常用语中又成为“乌龟”的同义语,便成了下流的骂人话,是当官的骂犯人和奴仆的用语。一家子坐在狂怒的老爷面前默默无语,而曾文伯也是气喘吁吁。素云挨了这样的辱骂,羞得掩面大哭。桂姐把有病的老人从卧榻上扶起来,搀进内室去,老人由狂怒引起的急喘还没有停。公公一走,素云立即停止啼哭,站起身来走出去了。曾太太坐着生闷气,襟亚觉得在全家人面前丢脸,痛心疾首,不知如何是好。
曾太太喝命丫鬟都出去,然后说:“孩子,这事可同全家的名声有关。不管流言是真是假,你得制止才是。如果我早知道牛家的小姐是这样的,决不会给你结这门亲。你媳妇要是再不检点些,准得送掉你老子的命。”
襟亚突然像孩子一样哭出声来了。他放声大哭,好像多年来心中的郁闷和委屈,从来没有说过也不足为外人道明,在母亲面前统统化为瀑布般的泪水滚滚流出来了。母亲看到儿子这样,也哭了,当他孩子一样楼在怀里,说:“别哭了。我知道你很为难。我叫你爸爸出钱弥补这笔亏空就是了。你愿意呆在家里就辞去那个差使吧,我们不要你跑那么远去挣钱。”
孙亚和木兰也过来劝慰。孙亚说:
“哥哥,我们请爸爸给你那笔钱。”
木兰说:“哥哥,这会儿你还是去看素云吧。让她平息下来,告诉她家里的纠纷总是可以解决的。一家人到底还是一家人,别把事情看得太了不得,只当已经过去了。”
襟亚问:“说她在天津怎么怎么又是怎么回事?”
木兰说:“我们不知道。父亲想必是外面听来的。现在你还是去她那里吧。”
于是襟亚走出去了,头脑里充满了彼此矛盾的思绪和情绪。他看见素云在床上哭,想宽慰她几句,可是她一言不发。
突然间他怒火上升,说:“你倒要哭得这样,我呢?你对我干了什么?让人家笑我戴绿帽子!爸爸责备你是对的。你上了当,连我也赔上!你看曼妮和木兰,她们怎么都能好好在家里,而你呆不住?”
他感到自己两面不讨好,气冲冲地抛下了妻子,去同弟弟谈家里的开销状况了。
他说:“我就算是个不中用的哥哥,不过今天的事情不能全怪你们二嫂。你们大家不答理她,她才去找莺莺。”
木兰说:“二哥,别冤枉人了。谁也没把她当外人。你知道二嫂可不容易讨好啦。”
襟亚停了一会才说:“我要说的是,她在这个家里怎么也不会感到如意。我实说吧,她宁可从家里分出去过小日子的。现在要办奶奶的丧事,完了我又要出门。父母上年纪了。要是你们赞成,我们不妨向爸爸提出分家,我们搬出去,也省了那么多是非了。”
孙亚注视木兰,木兰说:“小夫妻哪有不愿意分出去过的?可是有父母在。只要父母在,谁也不愿拆散这个家,不能分家。”
襟亚往下说:“可是还有投机亏空这件事呢,不该让你们分担这笔倒帐。再说,孙亚,你何不找个差使干干?如今我挣这么些了。大家都花家里的钱,我要是把我的薪资交给家里,素云要不高兴,要不交,你们会以为我只顾自己。”
孙亚说:“就这么行了。你别这么想,那些全是新派的想法。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些问题。那有什么关系?不全是一家子吗?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过我知道二嫂。至少我和木兰认为你挣的钱你们全部留下。我们只花爸爸的钱。”
谈话还没个结果。他们正在谈的时候小喜儿喊着奔过来:“二少爷,二少爷!您在哪儿?二少奶奶上吊了!”
大家奔过去,只见素云躺在地上,房里乱作一团。素云因为在家里所有女眷面前受了羞辱,感到见不得人,便站上一张凳子,把脖子伸进打好结的裤带里,再把裤带套进一根很高的床栓,然后踢开凳子。不料裤带断了,她掉到地上。冷香听到声响冲进房来,一看是这么回事,就大声呼救。一个老妈子进来见她只是晕了过去,可是还有气。桂姐来了,曾太太和曼妮则躲了起来,吓得发抖。后来得知素云没有死,曾太太和其馀的人才敢进来看她。已经把她抬上了床,二十分钟后她哼哼起来,两眼还是紧闭,不去理会四周的人和事。
锦罗告诉木兰说:“不是裤带断了,我看过的,是那个结松开了。”
木兰丢个眼色给她说:“你可什么也别说了。她要是真的吊死了,娘家少不得要告我们逼死了她呢。”
※※※
不管上吊是真是假,素云总算达到了一部分目的。分家是分了,但是光在帐面上。她想搬出去另过的头一个目标还达不到。大家庭的三房,由曼妮代表的平亚的大房在内,各得到区区二万元和乡间的若干田地,曼妮的儿子是长房长孙,分到绸缎庄做教育费,桂姐的两个女儿各得五千元作为嫁妆。北京的宅第,父母在世时不分,以后变卖了只让襟亚和孙亚均分。其馀的现金留在父母手里,在曾太太固请之下,曾文伯从公款里提了一万元补偿襟亚的亏空,等于三房平均负担。
各房可以动用自己名下的钱,也可以按父母的主意或者经父母同意拿钱投资。木兰喜欢这样分派,她和孙亚开始多方考虑如何运转他们那一份。两人心中倒暗暗感谢素云。
襟亚是告假一个月回家奔祖母之丧的,但因素云的事在家呆了五个星期;满五星期的时候他接到电报说,驻太原的美方代表问起为什么办祖母的丧事要五个星期之久,最好立即回任。
出门那天他对孙亚说:
“我管紧自己的钱,不让她再去做投机。我每月给她四百块,也该够了。我不明白做太太的怎么每个月要花费三百甚至四百块。”
孙亚说:“怎么不要?一夜麻将输掉五十元算不得一回事。她肯吗?”
“管她肯不肯,也该知足了。你以为我为了让她有钱可以乱花就肯当奴才吗?我自己花每个子儿都算了又算……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我们不像你们俩口子……唉,婚姻真是个枷锁,枷锁!”
他深深叹了口气,又摸摸领子,好像这是个象征性的枷锁,木兰和孙亚非常同情他。他突然直接对木兰说:
“我要是有你这么个贤妻,我不在乎苦干之后把钱花个精光。至少我还能有点乐趣。可是现在我有什么乐趣呀!”
木兰说:“二哥,现在你该明白我同她为什么合不来了吧。我们不妨再试试,使她在家里能过得自在些,可是得有回应。当然,现在她有点难为情,但不久就会过去的。至少我不会提到过去了的事情。”
襟亚坐着倾听,可是又没有听进去。他结结巴巴地说:“只要我……我……”
“你怎么啦?”木兰问。
他嚷嚷:“我同她是无缘的了,我同所有富家小姐都无缘了。我要是有机会再结一次婚,你知道我要娶怎样的姑娘?”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在山西那边,我见过多少可爱的农家姑娘,我娶其中任何一个她都会感激不尽的。”
孙亚问:“你这话当真的?”
“你不信?三百大洋一个月,哪怕一百,哪怕五十,都会使一个贫苦的农家妻子欣喜若狂。她会把我照应得无微不至,会对我忠心耿耿,会心满意足,一天干到晚。成天为了不值一提的事吵吵闹闹,这哪是做人哪?”
木兰急了:“你不是想要离掉她吧?”
“离婚?什么时候她要离,我就离。现在难道不是貌合神离吗?不过先别让她知道……你知道我想娶哪一类女子?”听声气就知道襟亚已经像是自由而又快乐的了。“我要娶的女子要有过一段艰难困苦的生活,譬如说,灾年逃荒的,小姑娘时候就被卖掉了,卖去当女奴,吃不饱饭的。然而又卖给人家做小,挨过大太太的打。这第三……”襟亚还没有想出来。
木兰给他接下去:“这第三,她逃到五台山上一座庵里去当了姑子,对尘世死了心。没想到后来遇见一个同几个美国工程师一块来的少年郎君,爱上了他,决定还俗嫁给他。”
“正是!正是!”襟亚兴奋地叫好。“这样的女子还怕不能成为好妻子!我要像对待正宫娘娘一样对她!”
走以前他最后一句话是:“我出门真是高兴。说不定真有个姑子在五台山上等我。谁敢说!”
暗香带了阿满在一边听他们这番话,襟亚没有注意到她。他走了以后木兰注视暗香许久,好像一时不知怎么把到这时为止还没有串起来的许许多多想法串在一块。
最后她一笑,说:“暗香,你上五台山去,怎样?”
暗香只顾低头用筷子喂阿满饭。
※※※
木兰苦苦思索怎么运用他们这笔钱。她的主意是孙亚可用这笔钱去谋个差使。她问孙亚:
“你干得了什么活?”
“什么都干不了,异想夫人。”
“那么你喜欢干什么活。”
“我们不必从头再来一遍。我学的是做官,如今我不肯做官,所以别的什么全干不了。”
她说:“孙亚,这回请你认真点。如果我们把这笔钱存在银行,年息七厘,一年一千四,如果要付房租,根本维持不了。但主要的是你得谋个差使。我是商人的女儿,倒有平民百姓的雄心,你爱听吗?”
“当然要听。”
“我愿意做平民百姓,同政界没瓜葛,也不要名声,不要权力。就做个普通商人的妻室——吃穿用过,无忧无虑。这里有家茶庄,别处有家布店,再有家小小的饭庄,你我就少不了好吃的。两老过世后我们搬到带小花园的简朴的房子去住,谁也不会眼红而起歹念。你有空时我们一块去划划船。你知道我从没有去过杭州,听妈妈和红玉讲过杭州——留了个梦在我心里。杭州的鲤鱼头是有名的。我们在西湖边上买座房子,我可以学画画,我们的孩子都在杭州长大,我自己教他们。对今生所求不多吧?”
“异想夫人,已经不少了。我们会有那福气吗?”
“说实在的,我所求于你的本来就不多。老天爷免了我们的权势和荣耀。你也许想不到,我可以做一个平凡的买卖人的妻室。我会给你做美味的菜汤!”
孙亚问:“那么开什么店?”
“我爸爸有许多铺子。我们不妨向他提出盘下一家茶店或者药铺。什么店都行,哪怕扇子店或者杭州那么多有名的剪子铺中间的一家。只要不是当铺,那我受不了。”
“要是你继承的是当铺,那怎么办?”
“我就把典当的东西全部退还,让铺子关门!但我喜欢别的那些店铺。那些人好像都忙忙碌碌的。”
“这全是你的梦想,异想夫人。你生长在富贵之家,因此小店铺在你看来那么富有诗意。”
“那么你管得了一家铺子不?”
“当然我行,不过看什么店?”
木兰和孙亚去见姚思安,他想了想,说:“只要你们愿意,我在杭州的许多铺子可以让给你们一家。不过父母在世的时候你们可别南下。你们何不接过华太太的古玩店中的股份?她那里买卖可兴旺了,去年赚了五千元。”
木兰说:“这个主意太好了。不过那里的股份不是舅舅的吗?”
“可以商量的。”
“你想舅舅肯让出他的股子吗?”
做父亲的颇有把握地说:“为了我女儿女婿,他肯的。”
“华太太还兼营旧书吗?”
“古玩店多半也买卖旧书的,不过华太太的铺子没有。”
木兰越想古玩店,这主意就越使她着迷。这活很清闲,顾客极少,光顾的人自身也同古玩一样,在这里东看看,西瞧瞧,聊上一下午。她在那里会见到画家、学者,她要是设立一个旧书部就会见到更多的学者,同他们结交。
这事办到了,冯泽安说他留下目前股份的四分之一,因为铺子赚头还好,而把四分之三就是一万五千元让给孙亚,因为是一家人。孙亚把这事告诉了曾文伯,他也欣然同意。于是冯泽安带他们去同华大嫂商谈,华当即为富裕的姚家小姐要成为她的股东而得意非凡。
孙亚和木兰头一天到铺子里就遇见老画家齐白石。他正在一张藤椅上打吨,鼾声起伏,那大肚子一起一落,胡须也随之上下飘拂。木兰以为他是雇用的老人或者华大嫂的亲戚,便小声问:“那一位是谁?”
“大画家齐白石。”
齐先生并没有睡着,两眼没睁开,却以低沉的声音说:“别把我也卖了。我不是铺子里的。可是今晚我待价而沽,只要两斤酒,一碟酱羊肉就行。”
木兰笑着说:“齐先生,久仰了。”声音虽低,却清脆动听。
“多美的嗓音!多美的嗓音!”老画家说,两眼还是闭着。“这嗓音我真想画出来。”
他两眼缓缓睁开,一看到木兰就坐起来,慌慌张张地找拖鞋。
他问:“你是谁?”没等人介绍木兰他就往下说:“不妨事!我想画个嗓音像你的一位女士!”
木兰喜出望外,说:“您当真今晚待价而沽吗?我们就用两斤酒今晚买下您吧。您说上哪儿就上哪儿,正阳楼还是秋美斋?”
这样不拘常礼,见面就熟地同大画家谈话,木兰在邀请出口之后才感到有点唐突,不料在老画家这是正中下怀。于是,在铺子里神聊一下午之后,他们当晚同华太太和齐白石聚宴共庆新股东入伙。孙亚就这样开始了经商的头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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