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在远东大陆,三股历史洪流正汇集一处,把中国和日本面对面撞在一起:其一,日本人正在长城内一步步无情地扩大占领区,并公开宣称华北五省为其直接的目标;其二,蒋和国民党政府已为一个现代国家奠定了基础,民族自卫也正在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其三,全国人民再也不能容忍政府继续采取投降主义和拖延抗战的政策,群情激奋,一触即发。以上三点仅仅是对当时所发生事情的一个大概总结。
日本扩张被占领土具体讲来有下列事件:1931~1932年占领满洲;1933年强占热河;同年,《塘沽协定》的签订划给日军一个可以自由出入的非武装区域;1933年天羽英二宣言称“亚洲是亚洲人的”;1934~1935年日军对察哈尔进行悄然无声的武装渗入;1935年在非武装区域建立了冀东政府,其成员由日军任命,同时日军在向北平扩张;这个伪政权立即被用做大规模走私和毒品贸易的根据地,其中心设在天津的日本租界;1935~1936年手腕悯熟的货物走私价值已达千百万元,这是在中国领土上公然违抗中国海关法的行为,1935~1936年华北日军的大小将领公开宣称一定要打倒蒋介石,要“对华北施行外科手术”;1935年广田提出“三原则”(中国-日本-满洲国相互提携,中国放弃与西方列强的合作,中国放弃反臼政策);日本人实际上在控制着以宋哲元为首的半自治的河北一察哈尔议会,这是一个由蒋介石建立的,起临时缓冲作用的议会;1936年,西安事变前的几个月,日本作了征服绥远的尝试;最后,日军多次公开宣布了土肥原等策划的阴谋,要将“华北五省”(察哈尔、绥远、河北、山东和山西)变为第二个满洲国,并称这是他们要立即实现的和不可改变的目标。接着便是1937年的芦沟桥事变。尽管日本所撒的谎都过于单纯、过于幼稚而不能蒙骗世界,我们还是应该注意到日本没有一个诡辩家、逻辑学家或者外交官能够否认“中国-日本-满洲国集团”意味着日本想把中国变成第二个满洲国,这是再清楚再确切不过的事实。
中国的新生得到进一步巩固,经济得以迅速地重建,民族自卫的准备在紧张地进行,具体讲来也有以下事例:市制的改革,国家银行的建成,中国财政的巩固,银元在向政府手里集中并运往国外作为中国的储备金;全国巨大的网状公路建设的飞速发展,把南京和西北、西南联接起来(1921年1185公里,1927年30000公里,1936年96345公里);四条新的铁路干线和四条支线的修建,最重要的是广东-汉口铁路的竣工,工作完全是在夜间进行的。工人们在手电筒的灯光下劳作,1936年该铁路全线通车;陇海线延伸到西安,上海到西安有了快车,一条连接杭州与江西南昌的铁路,穿山越岭在一年半之内建成通车,乍浦、海州、南京防御工事的加强,新建空军的迅猛发展;从1936年开始,大中学生要在军营接受3个月的军训;防洪堤的修建和河流保护工作的进行(1933年花费价值6890000美元的中国货币,1934年13059000,1935年35351000);体育馆、体操房、图书馆、博物馆的修建和一个耗资7000000元修建在江湾的码头,战争爆发前刚刚竣工,在杭州的钱塘江上修建了双层钢桥,恰好在战争爆发前竣工,之后又被毁坏;农村的生产与建设恢复计划,特别是在江西;农业合作化的迅速发展;强制实行保甲制度……看来,中国好像终于走上了进步的道路,新的自信心诞生了。应该注意到,正是这种民族精神使得以上各种进步变得可能,也正是这种精神使得中国人民决心与日寇决一雌雄,直到取得最后胜利。
一个现代的、进步的、统一的中国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受到相当一部分持有开明见解的日本人的欢迎,然而,这个现代的、进步的、统一的中国,从实质上讲,却对日本战争制造商们大东亚帝国的美梦造成直接威胁。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日本对中国的压力不断增大,日本军队对本国外交官试图通过外交途径解决问题,显得越来越不耐烦,对之提出了激烈的批评。于是1934~1937年中国人民紧张的准备工作实际是在争时间抢速度,以免在作好抗战准备之前就被日本吞掉。事实上,从日本的角度讲,战争应该再提前两年开始,从中国角度讲,应该再晚两年。这就是这场战争陷入僵局的原因。但正是因为日本不给中国一个机会去继续他们正常的发展和国内建设,而这时正是中国最终振作起来,走上进步的道路的时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中国对日本的仇恨是深刻而强烈的。日本试图“打倒蒋介石政府”就是在试图破坏第一个强大的、团结的、现代化的、能够力挽狂澜的中国政府。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样做是一种道德的败坏,甚至比毁约违约还有失道义。日本的所作所为,用英语的一句口头语来讲,是“不公道”的,它既不是英国的“费厄泼赖”,也不够中国的“君子之风”,更谈不上日本的“武士道”。
虽然蒋介石在执行着一条比较“现实”的政策,一边准备战争,一边祈祷和平,期望中国能得到一个暂延的机会,以建成一个稳固团结的现代国家,虽然他使用了各种镇压手段防止公众情绪的爆发,使自己,也使整个民族保持镇静,但是另一股巨大的洪流:民族抵抗的决心和对蒋介石的华北政策的忿懑情绪,正在变得强大到足以改变蒋的意志的程度——须知,蒋是个非绑架不能使之变心的顽固分子。下面一点应该讲清,华北的局势在外国观察家眼里是丑恶可耻的,在中国人眼里是丢脸丢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比日本人走私和贩卖毒品更丢脸、更可耻的,是日本军队要求在北平的国民党党部关门,这可是中国政府所代表的中国执政党的党部。然而,当局居然接受了这个要求,国民党官员旋即全部被派到了南方。
爆发看来是不可避免的了。最好的例子是发生在一个铁路警察和一位外交部副部长之间的小事,前者代表人民,后者代表亲日官员,我之所以在此大胆地举这个例子,是因为那个副部长已经作古,并且即使谴责也还是太便宜了他。如果我不这么做,中国的小说家们也一定会这样做的。这个副部长叫唐有壬,一个年轻的“小白脸”,是汪精卫的门徒与心腹。在汪精卫任外交部长时,混到了一个副部长的职位。他上午在南京被任命力副部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晚上乘夜车去上海,向日本总领事馆迷职。日本总领事馆交给他的第一项“工作”是:利用他的权力使去美国从事小麦贷款谈判现正在归国途中的宋子文在途经日本时去一趟东京。然而这个宋子文却拒绝这么做,于是这个副部长也因为第一次就没能完成所给予的任务,被日本总领事痛骂了一顿,尽管如此,唐有王仍然坚持每周向日本人作一次工作汇报。他所做的一切过于臭名昭著,就连沪宁铁路线上的警察们都瞧不起这个小小的“大官”。一次,唐要去上海时,一个乘警彬彬有礼地问他,阁下是否又要去向日本人致敬。唐一回来,就向汪精卫“哭诉”(正如我们中国人常说的那样),抱怨乘警们缺乏礼貌,但是汪也无可奈何。这个事件虽不重大,但却很有意义,就这样结束了。
通过这个事件,读者似可明白,谋杀,包括谋杀唐有王,是民众对政府中亲日派愤感情绪的爆发。1935年国民党召开大会,汪精卫站在照像机前在拍开幕式的照片,一个假扮摄影师的人在照相机黑色遮布后面,用左轮手枪对准他,然而枪打偏了。一个月后,那个唐副部长在回自己在上海法租界的家里时,在家门口的石阶上被开枪打死。后来,又发生了杨永泰被谋杀的事件。这是北京当局一个精明能干的政客,好不容易才爬进国民党政府里的。
1936年发生了一系列暴乱事件,不断促使政府考虑与日立即开战,停止蒋决心进行到底的剿共战争。这些暴乱主要是8月份广西的叛乱和12月份西安事变,然而,这些反叛的动机无论多么复杂,却都表达了人民的意愿。只有长期生活在中国的人们才能感受到这些事件的全部含义。共产党,还有张学良将军,他们做事不计个人恩怨,而是从爱国主义出发,他们的诚意,早已得到证实,共产党救了蒋的性命并力主将他释放,这一点,使蒋本人也对共产党的诚意确信无疑。那些在广西反叛时怀疑李宗仁与白崇禧将军要求与日开战的诚意的人,也在战争爆发后被迫改变了看法。李、白两人发誓要与蒋团结一致,全力支持蒋抵抗侵略者,他们实际也是这么做的。不管那些反叛将军的行为动机是出于个人的还是国家的利益,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也不管与日本立即交战是否可行,这些都无关紧要。事实仍然是,全民族已经开始认识到进一步妥协退让的危险性。他们看到日本的野心永无满足之日,他们要征服中国的念头,也永无刹车之时,而再出让中国人的一寸土地也实在不能为一个自尊的民族所容忍。整个民族已经到了决心不惜打一场大仗以抗击日寇的紧要关头。空气中弥漫着战争的气息,蒋介石闻到了,他知道了。
因而,这些反叛是不可避免的,更重要的是它们有助于澄清当前的形势。这个问题原本是由遍及全国的学生游行提出来却又未能解决的,但是现在又由这些军事家有力地摆在了政府面前。尽管国民党政府仍在采取着一个比较温和的对日政策,但它的实际力量在每次反叛之后都有所增加,这也是它受到人民拥护的明证。蒋介石以其坚定和异常精明的手腕处理了这些反叛。他变得渐渐成熟起来,较能克制自己。在处理广西反叛时、他俨然变成一个政治家了。面对自己的反对者,他胜利了,然而这种胜利却远远超越了党派或个人的范围,因为在胜利的同时,他接受了对手的观点:完全有必要制止进一步的入侵,要和日军面对面作战,尽管作为一个军事家,他在心灵深处并不希望迫使自己占劣势的军队去同占优势的臼军相撞,现在仍然能够避免一场大战。这一点,从蒋介石在1937年7月芦沟桥事变之后的整整一个月期间的犹豫和彷徨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再者,他按照自己的信念行事,他预言日本的下一步入侵一定是在绥远,当冲突真的到来时,南京在历史上第一次动员它的军事武装力量去对抗日本的侵略。日本军队被赶出绥远,中国人民振奋起来了。我仍然相信他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安抚中国人民,他相信绥远之争不会引发一场大战。但至少在表面上,他这样做是完全顺从了人民的意愿。而只有服从人民的愿望,他才能当统帅。他是一个伟人,天堂里没有抽象的原则要他去机械地遵守,他也不能被说成是看错了时机。他新近采取的抵抗政策在西安事变中得到了回报;国民仍然向他表示敬仰。
如果正如我说的那样,这些反叛澄清并加强了国民的对日态度,使他们团结起来一致抗日,如果反叛起到了这些应该起到的作用,那么西安的反叛就可以说成是真正为一个统一的立场和统一的战线铺平了道路。这在这场战争的历史上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事件,也是情节起伏跌宕、颇富戏剧性的事件。承认上述各点之后,我们就必须给予那位湮没无闻的张学良将军以充分的赞扬,因为他导致了这次事件的发生,在整个处理过程中,都完全出于爱国的而非个人的动机。在强迫蒋介石签署统一战线的协定,停止围剿多少年来一直渴求建立统一战线、渴求获得与日本文战的机会的共产党(这些无效的围剿于国家无补)这个问题上,张学良是正确还是不正确的呢?答案很清楚。统一战线是中国形势的逻辑发展,然而,没有西安事变,它就不可能产生,中国也就不会作好抗战的准备。蒋介石在西安被释放标志着国共两党重建友谊关系,共产党许诺停止执行它的其他主张,条件只有一个,即南京答应抵抗日本,并且永远不再将中国的一寸土地让给日本。
西安事变被证明是中国所有党派和团体团结起来,跟在蒋介石后面,一致抗日的信号。于是,这样一个循环完成了:它起始于1935年夏天日本谴责蒋介石,以1936年12月中国各党派团体联合起来,以他为民族领袖而告终。
我在1937年春天的文章(《中国准备抵抗》,载《外交事务》1937年4月,纽约)末尾警告说会有一个最后的爆发,人们会诉诸理智:“……最后,这就是中国,被一个她内心根本看不起的民族欺负了许多年,被弄得痛苦不堪,在对国际外交的幻想破灭之后变得冷酷起来,最后,终于获得归根结蒂要靠自己的教训。站在民族的前列,终于调节到现代民族主义的调子之下,被侵略者的仇恨纠缠不休,然而最终被一种强烈的感情统一起来的,是一位意志坚走、诡计多端的现代政治家兼军人。中国人的民族意识以往长期受中国政府的压制,当它最终爆发时——如果日本人继续施加压力,它是会爆发的——那时全世界都将为之一震。这种爆发会产生比上海战争更为壮观的结果。唯一的选择是立即实行一条古老的哲学原理:‘自己活,也让别人活。’”
笔者以较大的篇幅,努力勾勒出了中国抗战的基础,以及战前那些年代各种力量是如何聚集到一起的图画,目的是要表明,并使西方读者能够懂得震惊世界的中国抗战之坚实的结构与内部的组织。我想要说明的是:首先,中国的抵抗力量是建立在1932~1937年之间而不是之后,中国在这么多年期间,从日本人对我们人民所作的“精神大动员”中获益非浅。如果日本没有利用伪满洲国表演了它的一贯伎俩,展示了它的真正企图,如果中国决定在1931年就与日交战,中国抗臼的基础就不会那么普遍和深入人心;其次,我想说明,战争是由于各种巨大历史力量发生了冲突而引起的,战前的年代也正好是中华民族的内部建设搞得最好、国家最有希望的时期。这种建设成了与日本向这个刚刚开始发育成长的现代统一国家发起进攻的计划争时间抢速度的竞赛。第三,我希望说明抵抗的愿望来自人民,这种志愿迫使政府提前表态,提前行动,使它的拖延政策遭到失败;第四,我想说明现代中国没有民族败落的必要条件,与宋明两朝的末期不同。我指的是中国领导人之间微妙的倾轧与私下争吵的情绪。这首先得归诸蒋介石的领导,以及他那使其他党派能够对他诚实的、尽管是现实的、冷酷的爱国主义确信无疑的能力;其次,这一切还必须归功于具有真诚的爱国主义和宽宏大量态度的广西将军李宗仁、白崇禧,以及共产党的领袖朱德、毛泽东等人。难道我还需要强调以下这个事实吗:朱和毛在西安掌握了一个与之打了8年仗并悬巨赏捉拿他们的人的性命,而他们还是宽宏大量,不记前嫌地将他释放,因为他们相信,中国需要这个人来参加全民抗战。领导人之间为了一个共同的民族解放战争而携手合作这一点,我认为是中国人精神复兴的一个最好的标志。相比于历史上宋明两朝未年中国君臣之间的微妙敌对而言,是最为引人注目的。当我看到中国因此团结起来的时候,我认为我的祖国已经度过了她在现代历史上最为艰难困苦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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