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朝元和年间,南阳张逢客居福州。他是北方人,觉得南方亚热带葱茏的草木花卉,极其新奇可爱。在其他一些奇闻之外,他也听到不少老虎的故事。
一天,他同仆人住在福唐县横山旅店里。横山是个小城,离福州很近,正在闽浙之间的高山峻岭之中。他把行李安置在旅店里,就去观看一下本地的风光,看看男人,看看妇女的衣著式样。独自一个人,拿着根竹杖,看着雨后乡野的新绿,山风吹来,爽人心脾,不觉越行越远。眼前一带山水,绚丽非常,赏玩之下,不禁手舞足蹈,逸兴遄飞。当时正值秋季,山麓一带枫林,金黄朱红,如火如醉。半山之上,林木扶疏,一座雪白的寺院,翼然涌现。夕照灿烂辉煌,山野如画,仔蓝翠绿,与金黄朱红相映,奇光异彩,瞬息万变。俨然是神仙幻境。
突然他有些昏晕。眼前星光乱闪,他以为必是地势太高,自己又过于劳累,并且气侯突变,不然就是眼前光彩夺目的缘故。他见数步以外,一带细草茸茸,柔软如毡,直到茂林的边缘,他于是脱下长袍,和手杖放在一起,斜靠在树上,自己便躺下休息。这样,立刻觉得舒服些。仰望蔚蓝的天空,心里赞叹大自然如此美丽,如此静穆。又想人为名为利,为高官显爵,苦费心机,彼此欺诈残杀;而此处在大自然之中,唯有安静恬适,怡悦胸怀。他在草地上一滚,觉得无限轻松快活,在土壤的芳香和微飔的吹拂之下,他转眼入睡了。
等到一觉醒来,觉得有点儿饥饿,并且还记得天已傍晚。一用手抚摸肚子,手摸着一层柔软的皮毛。赶紧坐起一看,浑身还有美丽的黑色条纹,一伸胳臂,觉得强壮有力,矫健轻快,非常喜悦。一打呵欠,声音洪亮,不觉自己一惊。低下头一看自己的脸,看见了白色长须。你看,他已经成了一个老虎。
唔,现在真快乐,他心里想。我已经不是一个人,是个老虎了。变个老虎也不坏。
他要试试自己的新气力,于是跑进了丛林,在岩石之间往复跳跃。觉得自己力量充沛,高兴得不得了。又走到一座寺院,用爪子抓门,打算进去。
“是一个老虎,”他听见和尚在里面喊,“我闻得出来。不要开门。”
现在糟了,他心想。我不过只求一顿粗茶淡饭,然后与和尚谈禅说经而已。但是我现在成了老虎,也许有气味。
不知为什么他只觉得应当到村子里去找东西吃。他在村子里一条小径的篱笆后面藏着,看见一个俏丽的女郎走过去。他心里想,我向来听说福州女郎肉皮儿又白又细,体态小巧玲珑。如今一看,果然不错。
他刚一动,要走过去,那个女郎惊呼一声,逃命去了。
他心里不由得纳闷:别人都把你当仇人,这种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儿?她那么美,我不吃她。若能找到猪,我吃猪吧。
一想到肥猪和小肥羊,他嘴里馋涎直流,可是自己又觉得太可耻,但是肚子里饥饿如绞,实在无法忍耐,自己知道非吃点东西不可,不然只有饿死。他在村子里找猪,找小牛,甚至找小鸡,但是棚圈鸡巢,都严不可入,家家关门闭户。他于是伏在一条幽暗的小巷里,等着走迷失的牲口,这时,听见房子里有人说话,说村子里来了老虎。
没法解饿,他又回到山上,潜伏着等待夜行人,等了一夜,什么也没过。他不知不觉小睡了一下。
天将向晓,一觉醒来,几个行人正沿着山道走。他看见一个人从城里来,拦住路人打听他们是否看见福州录事郑纠大老爷,郑大老爷是预定那天回任的。那个人显然是衙门的衙吏,奉命接上司的。
不知道什么声音告诉他!他必须吃郑纠,为什么非吃郑纠不可,他也不知道,只觉得郑纠是命定该教他吃的。
“我起身的时候,郑大爷刚起床。我想他随后就来的。”他听见一个人说。
“他是一个人呢?遇是有人陪伴着呢?告诉我他穿什么衣裳,我好认得出来。不然招呼错了,怪不好。”
“他们三个人同行,穿着深绿的就是他。”
老虎藏着细听他们说话,好像他们是特意说给他听的。他向来没有见过郑纠,也没有听见过他的语声。他于是伏在丛莽之中,静等郑纠来,饱食一顿。
不久,他看见郑纠同他的秘书和一些别的路人走来了。郑纠长的胖胖的,多浆多液,真好吃。他一走近,老虎强逢窜了出去,把郑纠扑倒,一嘴衔起,跳到山里去了。别人都吓得逃命。张逢吃饱了,解了饿,只觉得比往常早饭吃得多些。他吃了那位大官人,只剩下了一些骨头和头发。
这顿饭很过瘾,于是卧下小睡。醒来之后,他觉得平白无故吃了一个与自己素无冤仇的人,简直是疯了。他的头脑清醒过来,认为连夜去捕食物,这种日子并不好过,他记得昨夜为饥饿所迫,村里山上到处走,实在情不由己。
“为什么不回到那片草地上去。看看能不能再变回人?”
他看见衣服和手杖还倚在树上。他躺下,盼望一觉醒来变回一个人。在草上一滚,转眼看见又变成了一个人。
他当然喜悦非常,可是对自己这种奇遇却大惑不解。他穿上长袍,提起手杖,又走回城去。回到店里,才知道他正好离开旅店一整天了。
“老爷,哪儿去了?”仆人问他。“小人出去找了您一整天。”店主东也来问候,看见他回来,才放了心。
“我们很耽心,”店主东说,“外面出了老虎,昨天晚上一个姑娘看见的。今天早晨郑纠大人回任被老虎吃了。”
张逢编了一串谎话,说跟老僧谈禅,在庙里过的夜。
“好运气!”店主东喊,一边摇摇头。“郑大人就是在那个庙邻近被老虎吃的。”
“没什么,老虎不吃我。”
“怎么不呢?”
“他不能吃我。”张逢含含糊糊的说。
这件事情张逢始终保持秘密,实在没法子告人说自己吃过一个人。人听了,至少心里不安。
他回到河南故乡。转眼又过了几年。一天,他住在淮阳。朋友请他吃饭。酒酣耳热,主人要客人各述一桩奇遇。如果故事平凡无趣,罚酒一大杯。
张逢开始述说他的奇遇,座中恰巧有郑纠的儿子。张逢越往下说,郑纠的儿子越愤怒。
“那么是你害了我父亲了!”郑纠的儿子大喊一声,瞪圆了眼睛,鬓角儿上紫筋暴露。
张逢连忙起来道歉。知道这一次可惹了大祸。“真对不起,当时我不知道是令尊大人。”
郑纠的儿子嗖的一声抽出一把尖刀,向张逢投去,幸而没投中,呛啷一声,掉在地上。
郑纠的儿子向张逢冲过去,若不是混乱之中被众人拦住,差一点儿扑在张逢的身上。
“我非弄死你给我父亲报仇不可,你跑到天边儿上我也不放松你。”郑纠的儿子大声喊叫。
朋友们劝张逢立刻离开,先躲避一下,又劝郑纠的儿子,教他先静下来,为父报仇当然应当,但张逢吃郑纠的时候他是个老虎。大家都不愿看着闹出人命。这种事情是空前的奇事,在这种情况之下报仇,是否应当,颇难确言。郑纠的儿子仍立誓要报父仇,以慰亡父在天之灵。
最后,朋友们告诉当地驻军,令郑纠的儿子回到淮河南边去,再不许渡河到北岸来,张逢改名换姓到西北去,远远躲避不共戴天的仇人。
郑纠的儿子回家以后,朋友们都跟他说,口我们很赞成你决心为父报仇。为人子者,理当如此。不过张逢吃令尊的时候,他本身是个老虎,自己也毫无办法。他并不认识令尊大人,并不是有成见,非害死令尊大人不可。这种事情是空前未有的,并非有意谋杀。你若害死了他,你可要算是预谋杀人。
郑纠的儿子很尊重这种意见,也就不再追踪张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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