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安满怀希望等李飞回来。女孩子用情专一,就不会考虑到自己,只是惦念着意中人。柔安的用情即是如此。李飞想去新疆,她就让他去。他的远走,暂时无法回西安,理由也很充分。只要能等到他的信,知悉他平安,这种等待也是很好的报酬。她的脑袋再也想不出新疆是什么样子,距离那么多关山黑水,那儿又有原始部落的冲突。她等着她父亲帮李飞斡旋,准他平安回来。
自离别后,她收过李飞八封信,都由兰州发出。每次接到信,她就念给唐妈听。她告诉唐妈,一俟李飞返回,她们就结婚,她父亲也已同意。她还喜滋滋地告诉唐妈,李飞通过了父亲的诗词考验。唐妈不懂诗词,但知道一定很难、很伟大,因为柔安的父亲是一位“翰林”呢。
就是柔安不说,唐妈也猜得出来。柔安常常一句话不说,静静地凝视远处,唐妈在这个女孩脸上看出一种新的光辉和新的庄重感。她为爱而自豪,使她目光有了奇妙的转变,一眼就瞧得出来。女孩子知道自己有人对她痴情,对大家会更文雅、更和蔼、更同情,因为她在爱人的眼光中找到了自己。她有愿望,有个方向,有一个真正的目标,没有人能阻挡得了。女人的爱情具有微妙的力量,统领着她的行动、她的思想以及抉择。有时候最温柔的情感也会化为无限的敌意。
爱情的灵丹改变了柔安,使她和以前判若两人,使她无精打采,使她坐立不安,使她不注意世界上其他事物。唐妈和她如此接近,不会不注意到这一切的转变。她发觉柔安每次看李飞的母亲回来,眼睛就奕奕有神,似乎看到他母亲就感觉离他近一点。
李飞的信常常提及母亲和哥哥一家人(他给柔安的信超过给哥哥的),于是每星期她更有理由去会李飞的母亲,把有关她儿子的事情告诉她。
“等你父亲回来,”李太太说,“我们两家就正式订婚。能有一位知书达理的儿媳妇,我当然高兴。你一定要说出你想要什么,我们家并不富有,但我们一定依礼行事。”
自从三岔驿回家,柔安一直遵照父亲的话对待春梅。她父亲说过,她和春梅要负起杜家中兴的责任。她不得不佩服春梅,而她们上一次在一起的谈话也使柔安看出春梅的立场。柔安对于父亲关于她和祖仁的预言会不会出现感到疑闷。她不喜欢祖仁,祖仁也知道,也感觉得到。现在她尤其喜欢暗中拿祖仁来与春梅比较,这一比,更使得祖仁相形见绌。她愈看祖仁愈不顺,也愈看到他脸上的横肉和眼中冒出的邪气。祖仁待在家里,即使无所事事,也表现一种紧张的表情。所以柔安觉得和春梅比较亲近,愿意告诉她,自己已下定决心要嫁给李飞,而父亲也见过他,也表示同意了。
当柔安度假回来,她马上晓得叔父与父亲之间一定会有严重的裂痕。第一顿晚餐席上,大家问起她如何打发假期以及她父亲的近况。
“我劝过他回来,”她说,“他住在喇嘛庙里。因为没有人帮他炖,连我们新年送去的人参他都没吃完呢。”
“他的病况如何?”彩云问。
“他昏倒过一次。佣人把他从地上扶起找医生。我想那是第一次发作。我们回三岔驿的时候,看起来身体还蛮健康的。他还顺便带我们到回人村去。”
“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
柔安发觉这一下说溜了嘴。
“阿三。”她答道。她脸上泛起红云,发现春梅迅速地瞥了她一眼。她想提提水闸被拆的事,又不知如何开口。
“噢,对了,”她立刻说,“我父亲有一封信要给你。”
叔叔打开信,是一封字体工整的两页长信。他放下筷子开始阅读。才看半页,就把信往地上一丢。大家都被他苍白的脸色和眼里露出的凶光吓住了。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仿佛被谁踢中要命的地方,眼睛冒着火焰。
“他把水闸拆了。唉哟,我猜他就会干这种傻事。”他在房内踱着方步,喘息声依稀可闻。
“坐下来把饭吃完吧。”他太太说。
“他没有一点常识,和那些喇嘛僧住在一起——他一定疯了!”
柔安的脸色起初吓得发白,但当叔叔说他父亲发疯,不禁义愤填膺,她镇定自己。
“咦,他一定疯了。让鱼儿溜掉,溜下河去!那座水闸花了不少钱造成的。我们造了湖来赚钱。他待在喇嘛庙,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向我要钱,拆水闸竟不跟我商量。”
柔安设法控制着自己。“我父亲完全正常,你为什么不详细看看他的信。”
“我为何要看?他不与人好好相处,他以为西安不配他住。”他走向柔安,“告诉我,你看到了吗?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在哪里?”
“公公,你坐下,”春梅说,“等一下你又要头痛了。水闸既然拆了就拆了,等他回来,再与他理论不迟。大家为了几条鱼吵架太不值得!”
春梅很会处理事情。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因为她举止得体,态度亦可人,杜范林慢慢地走回座位。
“水闸全部完蛋了?”他问柔安。
“裂口一挖好,”她说,“大水就冲过来,把其他部分冲垮了。”然后她故意加上这几句,“田园有了水,回人很高兴。第二天早晨我过去看,美丽的河水又涨满了。农夫出来开始修筑沟渠,牵马到岸边喝水,村里的小孩也出来钓鱼。父亲非常愉快。”
柔安抬头看叔父,心里因他痛苦的表情而暗自高兴。
“我认为我父亲是为家庭的利益着想。他说:‘那座水闸迟早会被农人拆掉,与其让愤怒的邻居来拆,不如自己拆掉算了。’”
她叔父吼了一声,就离开了餐桌,回到房里去。
一个小时后,看过厨房,把小孩哄睡,春梅就来到柔安住的院落。柔安倚在床边,正猛吸着烟。她听到春梅大声喊着:“三姑,还没有睡?”接着看她掀帘进来。
柔安很快坐正,春梅悄悄地走进来。
“你离家那几天,我要唐妈照常晒你的被子。四月天什么东西都发霉。”
“多谢你帮忙。来,坐在床上,我们轻轻松松聊几句。你知道我父亲提起你什么?他说,是你的黏结性强,把家人黏结在一起,没有你,杜家早就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对于家庭的未来看法,你和父亲比较接近。我把临走前你告诉我的一些话说给父亲听。”
春梅坐在靠桌的椅子上,嘴唇泛起一丝笑容,眼睛望着下面,似乎有什么心事,低叹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出来。
“我在晚餐时有没有说错什么话?”
“我不觉得。怎么?”
“我说二老不该为了区区几条鱼而伤了和气。”
“嗯?”
“我挨了一顿骂。婆婆说,我乱谈大事,有失身份。就算我说错了,也只是希望家里不要为任何事情而伤了和气。家和万事成。兄弟不睦,是家庭衰微的第一个征兆。我说‘几条鱼’并非意味着那些鱼不重要。你看我真不好做人。不说不行,说了也不行。婆媳难处!”
“我叔叔对你说了些什么?”
“一言不发地闷着。一直生气、喘气。脸涨得像红萝卜似的。他正要写信给伯父。我不敢再开口,怕婆婆隔墙有耳,又说我多嘴多管闲事。三姑,我一听说没有人替你父亲炖药,就觉得他不该留在那儿,他要回家,我很高兴。不过,我担心的事情恐怕还在后头。我听到他打电话给他儿子,说明天要找他谈谈——他必得把水闸装回去。你等着看好了。你父亲一回来,一定有一场可怕的风暴。我没到过三岔驿,不了解其中情况。情况很糟吗?”
柔安向她解释:“除非你到过那地方,你不会深深体会水闸的意义。回人村都在那儿,他们的农田、牧地都需要河水来灌溉。回人心怀怨恨,但是不敢有所行动。我们少抓几条鱼,少卖几条鱼没关系,但是水源对于农人可意义重大,生死攸关。湖泊很大,没有水闸,鱼也够多了,水闸有无,影响不大。我父亲觉得,弄了水闸来树立敌人实在不划算。除了我们雇用的渔夫,那边并没有汉人。人不能单靠武力来保卫地方。他觉得叔父永远不会同意来拆掉水闸,所以他就径自拆了。你应当向叔父解释,让他了解。”
“我不敢确定他会听我细说。”
“一定肯的。”
“这种事很难说。他们都认为,女人不懂生意经。他们以为女人的天下在厨房,除了烧烧菜、带着小孩,其他什么都不懂。”春梅苦笑,“但是我说过一句话。一个人要活命,也得放别人一条生路,天道有常,而且循环不息。”
“你觉得二哥怎么样?”柔安很想知道春梅对于祖仁的观感,看她的看法与父亲是不是一致。
春梅精明地抬眼。她不禁想到自己是小儿子祖恩和祖赐的母亲。彩云却是祖仁的母亲。“你若没有问题,我可不敢发表意见。大家会以为我是在嫉妒家里的大继承人。因为香华,我对她总是敬而远之。现在我认同香华的看法,知夫莫若妻。”
柔安笑笑。她知道,香华对于先生从来没有一句好话。
“人好比鱼类。鱼大好看,却不见得好吃。”春梅说,“婚姻也一样。”春梅一向是杜范林忠心的妻子——如果可以用这样的字眼的话——但若说她爱他,就未免太牵强附会了。柔安还是个黄花闺女,谈到婚姻有些害羞,春梅也注意到了。什么事都无法逃避春梅锐利的眼睛。
“有人陪你一道去三岔驿?”眼睛盯着她不放,“我知道你说‘我们’并不是指阿三。”
柔安不觉满脸红了起来。“还有一个人。”她说,“你猜猜看是谁?”
“我难道没有眼睛?你走的时候,看起来并非纯粹去看你父亲。我知道你去火车站那夜,李飞也出城了。我把这些事情串联在一起。”
“你对他的看法如何?他曾向我父亲提出婚事,我父亲也同意了。所以我才想听听你的意见。”柔安尽量若无其事地说,“我要等父亲回来,才把这件事情公开。”
“如果你能耐心等待。我就尊重你的想法,同时我也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也祝贺你。他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而且相当成熟。现在我可得回去了,他可能回来在那儿等我。”
殷盼中柔安度过了一个月。她给李飞的信中并没有提到自己的隐忧,因为她不愿意爱人为自己的事情操心。不过,她的确有充分的理由,想快点完成婚事。她还不敢确定。起先她的月事该来而未来,她半信半疑;但仍充满希望。初期的疑问困扰她。想到自己可能怀孕,却也有一些奇妙的感觉。她完成一份美丽高贵、无比幸福的爱情,难道是一种错误吗?那夜在三岔驿杜宅,她邀请他进房欣赏月亮,把一切完全奉献给他,当时曾把一切考虑抛于云霄。那一刻,她只想让他知道她是多么爱他。如果再遇到如此的情况,相信自己仍会这样做。况且她父亲也见过李飞,也甚表同意。如果父亲能替李飞说情,保证他不会在西安出事,他就不必远走新疆,他们也就可以结婚了。这些想法只暗中放在心上,不能让别人知道,包括唐妈和春梅。她写了一封快信,要父亲尽快回来。
后来才晓得李飞已经离开兰州了。她把信读了又读,他此去好几个月,说不定半年。她的忧虑加深。忧心忡忡地过了一个月,她觉得很正常,心里又充满希望。她听说父亲要在她毕业的前两周回来。她会和父亲谈谈,或者撒个小谎,说事情是在天水离别前夕发生的,当时父亲已经同意了。她认为父亲会谅解才对。她会要父亲宣布,因为李飞要远行,他们已在三岔驿行过简单的婚礼。她相信父亲,而且可以肯定父亲会帮她把一切处理妥当。
唐妈首先注意到她的反常行径,以及出奇的沉默。当唐妈提及李飞远行的事,她总是有意避开,或者闪烁其词。
唐妈看见柔安的眼神愈来愈恍惚,神态有些异样,就说:“我看你把书本摆在膝盖上,根本没有看。”
柔安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仍然盯着远方。最后她的眼光折了回来,问唐妈:“你刚才说什么?”
“你的心神不定、目光恍惚。如果有什么烦恼不妨告诉我。长此以往,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会闹出病来的。”
柔安嘴边苦笑:“我不能不这样,对吗?”
李飞坐上驶往哈密的飞机。除了军官,只有五个平民的客人,那些军官似乎负有什么任务似的。飞机上除了一个戴着白头巾,脸上饱经风霜、布满皱纹,还留着一撮胡子的回族老人外,都是汉人。李飞和这位老人搭讪,他说他是哈密的商人。战争爆发,他被困兰州。听说哈密的故乡遭到严重的破坏,现在战火已转移到鄯善和吐鲁番,他要回家看看家园怎么了。他的眉毛深锁,若不是别人找他,他根本不会自动找人交谈。
在李飞隔壁坐着一位军官,他不停地用眼药水点他的发炎的双眼。药水流下面颊,他大声吸气,似乎很喜欢药水的味道。因为他帽子上有青天白日的国徽,李飞判断他是中国国民政府的陆军,但是无法肯定他站在哪一边。马仲英本人也戴这种帽子。李飞与他讲了几句,告诉他自己是记者,军官斜眼睨他,连头都没有转过来。他用力吸气,无精打采地说:“你来这边干什么?”
“我想了解战况,而且我早就想来新疆了。”
军官的喉咙咕噜一声,像嘲谑又像笑声。
“我搞不懂你为何挑上这个人间地狱。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
军官微微转过头来,端详他身边的伙伴:“那是你不懂新疆的情况。”
“我不大了解他们会有什么理由把我拦下。”
“他们会让你进去,”军官说,“如果你隶属于汉军,那又另当别论了。但是那边的战争与中国或南京政府根本扯不上任何关系。金主席认为那是他们家的事,而且不欢迎记者私自闯进他的王国。”
李飞在座位上打盹儿。当他醒来,太阳已高挂天空,照在晕黄的平原上,地面上有一块块巨大的云影。放眼俯瞰,没有一丝儿人烟。他由机窗望出去,右侧机翼外就是远处雪白的天山。二十分钟后,蓝红的小丘和白色的村庄飞闪而过,马达的轰轰隆隆和机翼的震动,隔断早晨的气流。他坐在飞机上,觉得自己如鸟儿在飞翔一般,实在有趣。一个服务员进机舱说,飞机快要降落了,请大家快系好皮带。
地面冲着他们开始节节上升。地平线隆了起来,地球好像翻倒似的,白杨夹道的路面似乎在他的眼前飞舞。然后看到一座边城的废墟,屋墙还在,而屋顶没有一家是完整的。飞机盘旋,哈密城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虽然军官谈了那些扫兴的话,能安全到达哈密,李飞的心上仍洋溢着喜悦。
几个脏兮兮的士兵在机场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似乎一派的悠闲,他们的胸上挂着红徽章,脚上穿着布鞋绑着绑腿。李飞走入检查文件的外厅,排队慢慢走向一个伏在桌上办公、头发稀疏的老人。一个穿灰色军服的中年军官踏响着步伐,走来走去,不停地盯着旅客。穿着军服的旅客正在受检中,这个穿灰制服的军官走向李飞前面的回族老头。
“你是谁?”军官问道。
“我是这里的居民。”
军官发出一种暖昧难听的吼声,他的眼光跟随着这个回族老人慢吞吞地走向办公桌。回族老人没有证件。
军官上前逼问:“你来这边干什么?”
“我回来看我的家人。我家住在这儿。”
“你等等。”军官恶狠狠地说,并且发出冷笑声。这个老人顺从地退到墙角,全身发抖,脸色发白。
再来轮到李飞。检查人员检查他的证件,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这位检查员从来没有听过《新公报》。他表情木讷,在证件上盖了章,交还给他。李飞走向搬行李的地方。李飞发现战地的味道。
士兵的脸上缺少些微笑容,大家似乎都很不快乐,屋里泛出臭味。
一个士兵拍拍他的臀部和腿部,要他把口袋中的东西掏出。他拿出黑皮夹,并掏出一叠信件。士兵把信件交给军官,那位军官一封一封地打开来看,读着,慢慢脸色变了。三十六师的信纸上有哈金的介绍函。军官猛翻那几封信,皱着眉头。“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会以间谍的身份被抓去枪毙?糟糕,你来这边干什么?”
“我是《新公报》派来的。当然需要回教将领的介绍函件,以及我们这边的信件。这没有什么不对劲嘛,三十六师也是我们陆军的单位。”
这个军官半句话也听不进去。
他轻轻地弹着信纸,自言自语说:“马世明、马福明。还有约巴汗!你从哪里拿到这些信?”
“在三十六师的兰州办事处。我一位朋友交给我的。”
“原来你有朋友在马仲英的办公厅做事!”
李飞试着轻松:“军官,你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哈金中校给的我这些信,因为我在兰州碰巧遇到他。”
“这事情恐怕很严重,很严重吧!你有没有写给金主席或其他要员的介绍信?”
“没有。”
“那么,我只好扣着你,等候上级的指示。你了解战争正打得剧烈,我们不允许间谍冒充新闻记者。”
军官第一次现出笑容,嘴巴咧开,露出大黄牙:“我不知道你是何方来的,不过你不是替马仲英服务,而是正式的记者,你的做法未免太蠢了。你只好看看运气了,年轻人!这里为了芝麻小事就会挨了子弹。我发觉你还蛮老实的,不过我也爱莫能助。”
李飞的喉咙紧紧的,口干舌燥。他发现他陷于绝境。万一自己惹上麻烦,他第一念头想到柔安,她可要急坏了。其他旅客都走了,只剩下老回人孤零零地站在一角。
“来,跟我来!”军官说。李飞和回族老人被带出机场,后面跟着四个兵丁。街上行人稀少,新疆的大城哈密就像一座鬼城似的。偶尔有野狗出现街头。几个士兵站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逗弄一头绵羊。大沟渠两旁堆满老柳树中空的躯壳。
他被带到一间石头做的门,墙壁涂着石膏的屋子里。看起来像商人的住宅,侥幸逃过一场大劫,就被征用为军官的总部。回乱一起,市监狱遭到攻击,等汉人反攻,就完全被破坏了。
“在没有收到迪化方面的指示时,你就是我们这里的宾客。”军官的口气很客气,也很严苛。
李飞心里发火,暗自焦急:“长官,这太荒谬了。我是被派来报道战况的。我想你一定听过《新公报》。那是最大的国立报纸。不然你可以打电话去上海证实一下。”
“对此我不会怀疑。即使你是南京政府派来的特使,也没有什么分别。对不起,我只是执行任务而已。我们不会加害于你,但是不准离开这间屋子。”
李飞要求拿回介绍信。
“你不必把信件撕毁,撕了对你没有好处。”
“我为何要撕?我还打算去见约巴汗他们呢!”
晚上,李飞睡在富人睡过的豪华大床上,不知道如何办才好。他进屋后,曾再三思考家庭和事业的问题。他听说老回人被关进另一个房间。回人来这儿,真是太傻了。逃之夭夭的回人早就逃到南部山里去了。
李飞在沉思中被脚步声打断了。他注意倾听,几分钟后,脚步声由大厅尽头绕回来,夹着士兵的咒骂声,他还听到回人求饶的哀叫声,以及啜泣和步枪枪托打人的声音,老人的喘息,以及拖拖拉拉的摩擦声,愈来愈远。又过了几分钟,凄厉一声枪响,知道回族老人已一命呜呼了。
枪声短促、尖锐,接着一片夜的死寂,好像一个信号,撼动了全身的组织,促使他进入备战的状态。一颗子弹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他曾经听说过一大堆无辜的人民被杀。再死一个,如踩死一只蚂蚁,对于军人根本不算什么。如果这就是所谓新疆的战争,可知他所想象的差太远了。热血在他脑子里澎湃,他靠在床板上,尽量冷静,判断情势。在夜色中,他点燃了一根香烟,火柴的微光照见他的指头。他趁火柴还未熄灭,弯弯手指,觉得活着,能弯弯手指,算上不错了。
他下意识感到自己已陷入复杂的局面,军方疑心很重,而判刑很快,生命轻如鸿毛,一文不值。他的生命掌握在一个司令手里,生死全凭他的高兴来决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命运握在自己手里,他想与其等迪化那边的消息,还不如自找活路,想法逃出去。他想,此时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参加回军,自己手中有介绍信呢!
他起来站在窗前。一轮苍白的月亮躲在薄云中,后院的高墙外,一片黑漆漆的,他什么都没看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走到门口倾听。大厅里静悄悄的。他记得来的时候街上士兵很少;这也许只是一间暂时性的拘留所,只有几个卫兵在外面站岗。记得进房的时候,他看见一条通道,一定会有出口的。他开了门,故意点烟引起卫兵的注意。大厅另一头的卫兵一看,慢慢走来问他要什么,他说想上厕所。果不出所料,从走道走下几级台阶,就是后院的一个矮门。他进了厕所,卫兵看着他。墙上的破洞,可以窥见屋外的情形。可以看见邻舍没有屋顶的墙壁。
回到后院,他又和卫兵聊了几旬。
“你出了什么差错?”
李飞大笑。“太可笑了。我正要去见金主席。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关在这儿,要我耐心等候迪化方面来的指示。等主席的回音一到,他们说不定还要向我道歉呢。”
他已经下定决心。他必须要设法逃回回军的那一边。好在他要回哈金的介绍信,否则就只好坐以待毙,这些信简直成为他最珍贵的财宝,是他生还兰州的媒介。一个人往东逃实在是愚不可及。最好的逃亡路子就是向西加入鄯善的汉人回军。如果他成功了,他可以设法越过库尔勒和始羌,沿着南径回去,他知道很多新疆难民,都是走那条路回来。他顺此可以观赏大半个新疆,说来这个想法不是没有它的反讽。他来这里的第一夜接受的是什么待遇,而这次的旅行又是多么叫人回忆!也许要几周才能安全抵达回军的营地,他希望一见到马世明,就马上发信给柔安。
他快速整理衣服、钞票、详细的地图和五包香烟,用雨衣绑起来,做成一个包裹。然后抽出皮带,捆好包袱,束在背上。
月正当中,他偷偷起来,注意动静,然后蹑手蹑脚开了门。大厅较远地方的灯光已经熄了。他迅速跨入甬道,来到后院。没有一丝风,但气候潮湿。他把包裹抛到外舍小屋顶上,窥伺四周的情况。如果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屋顶,就可以攀墙到隔壁去。他举高双臂,手肘还碰不到屋檐。不知道是不是会踩破屋瓦,把卫兵叫醒。他想回房去拿椅子,但是又怕走甬道回去,惊动了别人。微光中他看见墙角那边有一个黑黝黝的长东西,走过去一瞧,原来是生锈的汽油桶。桶高和他差不多。推起来很重,只好慢慢移动。铁桶移动有回音,在静夜里听来叫人心惊胆战。他慢慢地推,终于把它竖在墙边。
上了屋顶,他盯着墙外。外边越过沟渠就是大路,大门在二十尺外的沟渠上。往下跳太危险了。他一定要爬二十尺才能到达对面。一个卫兵扛着步枪,在门口踱来踱去。李飞等了将近十五分钟。卫兵一走远,他马上爬到墙头,向下俯瞰,又回头看看有没有人看到了他。一上墙角,他就坐起来,做个深呼吸,然后沿墙爬到对面去。不出所料,地面铺满碎片。
他谨慎往下一跳,到一个大广场。月光照在废墟的破墙断柱。他在微弱的星光下辨认方向,穿过一片黑影,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都吓得发汗。哈密是一片断垣残壁,房屋、阳台、果园无一完整。
破晓时分,他睡在哈密城外三里的森林斜坡上,包裹枕在头下。
六月中,杜忠回到西安。接到弟弟以及女儿的信,他只好提早回来。不过真正影响他整装回来的原因,却是到了三岔驿,发现工人已在一队漳县士兵的保护下,准备修复水闸。
柔安半信半疑中随祖仁和香华去接父亲。现在他回家的意义,非只是养病而已。她在火车站见到父亲不像以前那样快乐,可能是风尘仆仆的关系,但是看起来,气色还不算坏。
春梅和两个小孩在“大夫邸”正门恭候。她要小孩叫伯公,自己也微笑迎接。和柔安谈过话,她更努力要保持自己在伯父心目中的好印象。她穿着素洁的淡紫旗袍,头发梳得齐齐整整,眉毛细心地重新画过,没有涂胭脂,也没有擦口红,看起来就像是好媳妇。
杜忠摸小孩的头,以默许的眼光看了春梅一眼。他抬头看门上的匾额,以及略显斑驳的“大夫邸”三字,不禁轻叹一声,微驼着背,缓缓走进去。
大家一进屋,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彩云婶婶立刻站起来,杜范林也走出房间。哥哥已一年没有回来。祖仁、香华、小孩,都在客厅,显得热闹,充满和乐融洽的气氛。
杜范林沉着自信,用着前市长的气派来接待哥哥。不过还算诚恳。“大哥,你回来了!”
杜忠也以兄长的身份,应了一声算是回答。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唇边也泛着微笑。很难说谁比较矜持。家人的接待,端茶、送毛巾啦。女人问话,问东问西,家里显得有些忙碌。但是兄弟间的疙瘩,心里互相有数,只是暂时不好说起。
“你该休息一会儿才吃饭。”杜范林用一种有趣、容忍的表情瞧着哥哥。
“慢慢来。我们可以晚一些开饭。”春梅说。
父女回到自己的院落,柔安说:“爸,我巴不得你马上回来。”
“你好像不舒服。李飞还在兰州?”
“不,他已经到哈密了。恐怕长时间不会有他的消息。”
万不得已,她是不想说出自己的心事。再两周便见分晓。杜忠好似不大疲倦,只是头上暴露青筋。他进入房间,很快又出来,两眼冒火,过了一会儿才说:
“你知道你叔叔干了什么好事?他把水闸修复了。回人绷着脸,一言不发,沉默观望。他找来几个枪兵,监视工作。所以才匆匆赶回来。”
“今天吃晚饭,”柔安说,“你最好不要提及水闸。大家和和气气吃一顿饭。春梅说,她准备了一桌酒菜要替你接风,她不希望看到你与叔父在餐桌上吵嘴。她担心家庭的全局。”
杜忠搓着胡子,微笑:“那个女人还蛮伶俐。”
“现在她是我们家的正式儿媳。清明扫墓,我看见她的名字用红字刻在祖正的墓碑上,摆在她儿子的上头。名分一正,她高兴多了。”
晚饭实在丰盛。彩云婶踱来踱去,检查春梅排放的汤匙和筷子。为了庆祝,小男孩都穿上鲜红的长袍,祖仁一身白麻中山装,打扮得齐齐整整的。他知道伯父对他的印象不佳,刻意制造气氛。他说起本市的新闻,他的水泥工厂和“西京”的发展计划。香华也装扮得很文雅,穿着浅蓝色的长沙夏布衣。
彩云婶婶正在检视饭碗。她把汤匙放在盘子里,不搁在桌上。春梅走了出来,脸上略施脂粉,穿上件白色圆点的人造丝衣裳。她一眼就发觉汤匙被动过了。不知道是谁的杰作。她走到桌边,把汤匙放回餐桌。
“应该搁在盘中。”彩云说,“我要放那儿的。”
“对不起,”春梅说,“我以为放在桌上比较好。”她继续不停。太太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无奈。
杜忠入了座位,以一家之长坐大位。范林坐在另一边,彩云坐旁边,年轻的则依次坐下。大家吃着饭,两兄弟没讲话,各想着自己的问题。哥哥额头较高、胡子较长,看起来年长些,不过他眼神炯炯。前市长比他哥哥矮些,眉颊饱满,一看就知道是志得意满的人。
暂时的欢笑声掩盖局促不安的局面。杜忠高兴和家人说笑,描述他和喇嘛僧的生活,看起来蛮不在乎。范林也甚表热心地问了几个问题,只是声音阴森而且粗鲁。他的外表显示这没有什么稀奇,他熟悉西北的土著,连西藏的喇嘛僧也清楚得很,只是不好扫兴泼冷水而已。
年轻人沉默不言。柔安与春梅看到杜忠兴高采烈,胃口好,都松了一口气。杜忠那天晚上兴致高昂,骨肉团圆,女人、孩子围绕着他,又回到自己的家园,他觉得自己的家实在温暖。饭吃到一半,弟弟的心软了下来。面对面,他发觉哥哥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爱做梦、不切实际的人,与信中提的并不一样。酒使他肠胃大开,他心情爽朗多了,美味的鱼翅也使他开怀不少。等香菇炖肉端上来,他充满手足之情:“大哥,你要多吃一些。你在喇嘛庙恐怕有一顿没一顿的。”
春梅注意着柔安,眼睛眨着,似乎示意,她的菜肴生效,让两兄弟心平气和了。然后她以小孩子的口吻说:“伯公,但愿你留下来,与大家长住久居,这样柔安也快活些。”
祖仁和香华也接着表示要他回来。彩云夹了一大块猪肉放在他碗里。
杜忠睁大困惑的眼睛。怎么?他想,难道他们想用大肉大菜来征服他?不过他不吭声,继续吃,知道可以找到较好的时机,才谈到正题。晚餐略显奢侈,他一年没有吃到这么上等的酒菜了。他咕嘟咕嘟了五六杯陈年绍兴,额上青筋暴突,下巴和颈部也泛着红晕。桌上一道八宝饭,镶了核桃、莲子、龙眼和其他干果,是香华特地为伯父做的。
酒席接近尾声,他站起来说:“我们大家干一杯,纪念我们的祖父。”范林和全家人陪他干杯。他放下杯子,盯着年轻人——尤其是春梅——说:“你们年轻的一代,我要你们记住祖父的榜样,他给大家留下这家屋子、这份地位,以及杜家的好名声。别忘了,他留给我们珍贵的遗产不是财物而是名望、学问和荣誉。你们不能玷辱这份好名声。你们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往下坐,抓着椅子的扶手。身体摇晃,脸色阴郁,双目紧闭,手臂也发麻。接着失去知觉,倒到一边。
“爸爸!”柔安大叫。
大家奔过来,慌成了一团,脚步紊乱,椅子也掀翻了。杜忠一只手放在膝上。一只手垂在椅边。范林阴暗的面孔吓得发青。祖仁弯身,抓起伯父的手来把脉。他的头微微转动,嘴唇掀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女人噤口。小孩子吓得缩在一角。
“快扶他到我床上去。”范林说。
全身僵硬,根本扶不动。唐妈帮祖仁连人带椅抬过庭院,来到范林的房间。柔安战栗地紧跟在后,她脸色苍白,跪在床边,忧心忡忡地盯着父亲的面孔。灯光照在老人的白发上,胡子在胸上微微起伏,这是生命的抖动。祖仁忙着打电话给医生,春梅来到老人身畔,擦揉他的手掌、双足、颈部、腋窝,让血液恢复循环。
柔安抱着父亲的面孔,用恐惧的声音大叫:“爸!爸!”他似乎听到,又好像没听到。嘴唇抖动,没有声音。她把手松开,他的脸又歪到一边。女儿热泪盈眶,大哭起来。
“嘘!镇定一点,三姑,”春梅说,“医生马上就来。”
十分钟过去,除了柔安的啜泣,屋里可怕的沉静。老人的胡须在胸上一上一下,渐渐静下来。突然他的身体起了痉挛,头猛然摇动,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又似乎想讲话。然后痉挛停止了。一切归于宁静。祖仁听听脉搏,默默走开,垂丧着脸,一言不发。
春梅脸部表情非常沉重。范林看祖仁摇头,就跟着儿子走出房间。柔安看着春梅,又回头环视大家,眼中充满恐惧。喉咙哽住了,猛趴在父亲身上,发出锥心刺骨的哀号,实在叫人心碎。她靠过去,双手抱紧已经冰冷的父亲,面孔伏在胸上,号啕大哭。春梅把她扶起,她的泪水已沾湿父亲的胡须。春梅和唐妈扶她坐在一张低椅上,她那种悲惨状,实在不是笔墨所能形容。
唐妈流泪走出房间,拿了一条毛巾回来。然后一直守在柔安的身旁。
医生来到时,老人的心脏已停止跳动。医生讯问详情,大家说以前发作过一次。医生宣布死因是脑溢血,可能是回家太过兴奋,又多喝了酒。
唐妈扶柔安回房躺下。她被这突来的变故弄傻了。茫然睁视天花板。她手脚僵冷,思绪在云雾中转来转去,震撼她的不只是丧父的悲哀。午夜时,唐妈拿了一杯茶给她,她稍稍恢复元气,说:“一切都完了。”
“别傻,孩子还不至于此,我会永远陪着你。”
柔安陷于一种迷蒙状态,一语不发。她甚至没有听到唐妈的话。过了半个钟头,她又哭起来,哭得像泪人儿,眼泪已流干了。唐妈坐在她床边,看见她哭累了,终于在恍惚中睡去。
父亲去世那天,柔安整个人崩溃了。父亲的死埋葬了她人生一切希望。如果李飞还在兰州,他也许会偷偷地奔回西安。意外的变故把她的一切美梦撕碎,更增加她的恐惧,一切计划都受阻了。现在李飞安返的机会很渺茫。她结婚,与丈夫、父亲同住的美梦,成为泡影。如果万一怀孕,这个屈辱如何承担,本来她打算由父亲来宣布在三岔驿完婚的话,如今也没有指望了。她不知李飞身在何处,天涯茫茫,如何与他联络。能不能告诉他家人?他母亲和端儿也许会笑她不正经,不配做他家的媳妇。她是富于强烈自尊心的人,她决不让她家人知道她目前的窘境。当然还有范文博,不过她处于愁云惨雾中,几乎没有想到他。而范文博又能怎么样?她总不能把女性的困扰告诉他吧。
“柔安,”她自言自语,“你是一个苦命的女孩。母亲过世,十四岁就做了孤儿。现在父亲又遽然去世。你现在会变成未嫁的妈妈,叔父也许不认你,社会也会斥责你。为什么会横生枝节,惨遭此人伦巨变?你做了什么?你爱上一个男人,一个任何女人都会感到骄傲的男人。不,你应引以为荣,值得庆幸,芸芸众生,他只钟情于你。”对于她的爱,她并不后悔。身虽离,而心相紧,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也许一个月或两个月。他会回来。他会回来的。爱情在她心中澎湃,但是命运实在太残酷。如果要她长途跋涉,赤脚走过雪地和沙漠去会他,她也心甘情愿。她要面对一切来等他,但是她没有勇气来面对家人的蔑视和嘲笑的眼神。她要静候变化,相信两周过后,她就可以知道了。
她躺在床上,脑子杂乱如麻,耳朵可以听到其他院落传来遥远的人声。家人一早上忙着入殓的事。祖仁走进走出,忙着隆重的丧事仪式的准备。连春梅也没来看她。唐妈也进进出出,要大家分头做些什么。她照例端来汤面给柔安当早餐,柔安看了一眼,胃部发痛,实在没有什么食欲。近午时分,唐妈端了一碗杏仁露进来。
“孩子,多少吃一些,否则会生病的。丧礼需要些力气。下午大殓,你一定得起来。”
这时候全家人忙得几乎要把她忘掉,神、人都不眷顾她。只有唐妈和她最接近,简直像慈母般。老人坐在旁边,慈蔼地看着她勉强地把杏仁露咽下。
中午香华来了。早上她来得较迟,不敢靠近停尸间,想到柔安,就过来安慰她。香华和她的年龄差不了多少,皆喜欢时髦的玩意儿,她们不算亲密,但是常在一起看电影,或玩耍去。
“一切皆是命,”香华带着上海腔调说,“稍堪安慰的是他也活了一把年纪,死前又有家人在身边。柔安,我告诉你,我在你这个年龄,以为生命中充满了花开鸟啼。现在嫁了人,才晓得没有那么一回事。男人的心思放在事业,什么都不在乎。女人就不同了,你看你婶婶、春梅和我,谁也没有抓到什么。我远离父母,在这座城里,我可以说是举目无亲。”
香华滔滔不绝、絮絮不休,根本不晓得眼前少女的心事。她进来,柔安忍不住缩了一下,仿佛有人来嘲弄她的遭遇,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怀孕了。但是香华开始絮聒着她的不幸,柔安倒松了一口气,提起兴致来听。
“我想看我父母,但是祖仁不让我去。”
“他还是热爱着你。”
香华咬咬嘴唇。“我们刚结婚时,他是爱我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这些话。我真希望自己还是女儿身,高高兴兴、无忧无虑。”
香华接着说:“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李飞回来,你就会抹掉忧愁的云翳。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柔安眼睛湿润了。这是第二次她听到别的女人称赞李飞。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外面缓缓响起的鼓声,鼓吹的哀鸣和远处嗡嗡的人声。唐妈冲进来说,佛僧来了,马上得起身。
“棺材再一个钟头就到了。你必须出去迎接。我们正在整饰遗容呢。”
唐妈到父亲房里,由大柜取出他的官袍、念珠、靴子和帽子,死者要全副衣冠入殓。柔安起身,一摸到父亲的遗物,如触了电,整个人惊醒了,跌入破碎的现实中。父亲的床铺,她特意帮他弄好,连睡都没睡,他就悄悄地走了。
下午的太阳暖洋洋的,屋后的大树传来乌鸦的叫声。她对镜洗脸,端详自己。唐妈送来裁缝临时赶制的孝衣,是没有缝边的粗白布,她是死者的女儿,在丧礼中是最主要的人物。孝衣外面要再披上剪洞的粗麻袋,头上也要戴尖顶的麻冠,鞋上再缝一块粗麻布。穿戴完毕,她被领到前院,等候棺材,唐妈站在她身边,有个照顾。通向第一院的正门大开,全家人皆穿白孝衣,正来来往往。春梅眼睛肿肿的,她走过来,轻拍柔安的肩膀说:“放轻松些。棺材一到,你就跪在大门口迎接,然后跟着走进来。我们会料理其他的一切。”
柔安在那儿等候棺材,东边的别院正在诵经、击鼓、敲钟,行祭戒沐浴的大礼,所有仪式都在东院进行。黑檀香木的棺材运来了,柔安被扶到前院面对大门,跪了下来。僧侣护着棺材进屋,鼓声齐鸣,夹杂着妇女的哭声。
柔安本来非常恐惧,一看到父亲穿着海蓝色的丝袍和鞋子,仿佛睡着了,一切的恐惧都消失了。唐妈始终守在她的身边。遗体搬来搬去,在梵唱声中,盖棺加钉,号啕大哭。
第二天,柔安免除了一切繁文缛礼,只在晚上守灵,尽量把时间缩短,让她轻松些。
丧礼准备了好几天。杜范林盼望丧礼能配合死者和家族的身份。她等了两星期。她根本没有想到丧礼后三天就是毕业典礼。现在似乎无关紧要了。她小心翼翼地觉察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变化,任何兆象都加深她的恐惧。而最重要的是李飞的消息,她不断询问范文博。文博告诉她,一有消息,他就来电话。
有一天李飞的母亲来了。她起初不明白柔安为何最近都没来走动。后来李飞的哥哥收到杜家发出的讣闻。是春梅听了柔安的建议,发了一份给李家。
李太太是个内向的女人。范文博不想来,欲怂恿李太太来杜家安慰丧亲的少女。李太太犹疑不决。她从来没有来过杜家,因此要端儿陪她进来。
门房带两个人穿过古屋的庭院和走廊,她们都睁大了眼睛。一边走,一边浏览长长的蓝石铺道、梨树、门廊的珠帘漆柱,柔安在门廊上迎接她们。
“太太、嫂子,多谢你们。”彼此有些矜持,但是双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们都为见面而高兴。
柔安引客人进屋,李太太和端儿用好奇、赞美的眼光来打量地毯和家具。
李太太用一般的家常话来安慰柔安,然后说:“我们一直等你父亲回来,好正式订婚交换礼物。现在杜先生走了。我不知道你家有没有人肯替我儿子求求主席,让他回到我身边来。”
“我父亲过世,问题就难了。”
她们不觉把话题扯到新疆,老妇人对于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端儿静静地聆听别人讲话,她看出柔安的态度很紧张。李太太从手臂上拿下一个三两的金镯说:“我们是平常的老百姓。不过我希望你收下这个。我儿子若知道我给你这个,他会很高兴的。至于正式的礼俗,恐怕只有等他回来再说。”
柔安知道,这份礼物的贵重,虽然像个人的赠礼,却等于是订婚镯子。她满面通红,睫毛上泪珠盈盈欲滴。
她伸出手臂,让李飞的母亲戴上镯子,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你要保密也无妨,柔安,看你戴上手镯真高兴。这个东西我已保留很久,就是等着来送给儿媳妇。”
“这回可真是你的嫂子了。”端儿逗着她说。
柔安心里如释重负。即使这个人不是李飞的母亲,她也会喜欢这位温雅的老太太。唐妈进来添茶,看着柔安得意地展示她手上的金镯。
唐妈先是纳闷儿,接着露出开怀的笑容。
“这是秘密,”柔安说,“暂时还不让全家人知道。”
另一个女佣人端来一盘点心、核桃和枣子说:“奶奶要我拿这些东西来待客,她说她一会儿就来。”
自从春梅摇身一变,佣人都叫她“奶奶”。春梅听佣人说有一位李太太带着一位少妇来看柔安。那时正有一位办公厅的职员找她,他告诉她采购蜜枣、甜姜和各色细点,准备“开市”那天接待客人的事。账单超出一千元。春梅听到这个数目,不觉扬起眉毛。
“怎么?”她问道。
“物价上涨了。龙眼干半斤就要一块二。”这个职员是由店来办杂事的。春梅晓得客人会来几百位,不够买的东西未免太多超过限度。两周来,钞票挥霍了不少,佣人皆趁此揩油,她不禁光火了。她看到小职员都换上名牌的新鞋,决定给一点颜色。
“够了,老张,”她说,“我们家的人手不够,才由店里把你调来,在我看来,五斤龙眼就够了。我们又不是煮龙眼大餐来待客。我没听说福建有旱灾,价钱不该涨得这么高,比去年贵一倍……”
“这儿有账单。”职员支吾,“我觉得……”
年轻精灵的女主人打断他的话:“就算价钱涨了,也不必买这么多。我相信你的眼光,丧礼是该隆重,该花就花我不会小气,毕竟,‘大夫邸’的体面总要维持。祖先的积蓄来之不易,我当家,不想零星项目就花费一千元。这次没有四千块绝不够用。棺材要八百元。前几天才买了一百斤糖。我们不要用甜食来吓唬客人。虽然东西买多了,用不完还可以留下来,绝不必买那么多,你新来,也许不会习惯这种事。喏,拿一包莲子和一包龙眼回去给你的小孩吃。但是你若不习惯于这个工作,或者觉得少奶奶太厉害了,我可以找人代替你。”
年轻的职员忙答道:“是,是。”两手夹紧恭恭敬敬地站着,眼睛盯着地板。
“你可以走了。”春梅说。
职员走开了,她来到柔安住的地方。她判断客人一定是李飞的母亲,想看看她的样子如何。她知道,两家有一天会成为亲戚。
她穿着短袖及肘的白布衫进来。李太太早就听说过春梅。柔安已把手镯脱下,摆进抽屉里。
李太太客气地站起来。
“我在主席的舞会上见过令郎,他教我学跳舞,没想到他会突然离开本市。”
“我不懂他写些什么,得罪了当局。我们女人家不懂这些。但是我盼望你们认识主席的能多帮忙,让他回来。”老太太说得眼睛都有些红了。
春梅转向柔安。
“有李飞的消息吗?”
“没有,”柔安迅速回答,“我们连他现在在哪儿都不晓得。”
“男人出外,在家里的女人特别辛苦。不过李太太,我想你不必操心。我想总会有人帮他说话的。”
话题转到丧礼事情,春梅借故告退。
李太太来拜访,柔安的忧虑减轻了不少,但没有完全铲除。最后她实在按捺不住。她一定要说出她的心事,说出她飘浮的思绪和恐惧,也许还要征求别人的意见。她一个人闷坐不语,唐妈也看出她的行动反常。父亲去世的打击刚过去,她不该一直闷闷不乐。
丧礼前夕,唐妈拿着热水进来,等柔安洗好上床,她就坐在床边说:“柔安,你最近怪怪的,一定有心事,一定得告诉我。”
柔安欲言又止,难于启口。唐妈算是自己的知己,但是要如何开口呢?
“唐妈,你肯不肯保守秘密,别告诉别人?”
“好。”唐妈低声说。
“我的红信已超过两个月,迟迟未来。上个月我不想告诉你。现在拖得太久了……”突然她放声痛哭,用手掩住面孔,“唐妈,我怎么办呢?”
唐妈摸摸她的手臂说:“你终于说了出来,我早就感觉你的异样。我们别声张,尽量想办法。”
柔安泪流满面,身子摇摇颤颤,转向另一边。
唐妈把她扳过来,柔安任唐妈抓住她的小手。她边擦鼻涕说:“是我的错,不怪他。我爱他,他要远走了,我忍不住与他做了那事。唐妈,你知道我心属他,我故意为他牺牲一切。我希望他和我共度几个快乐的日子,再让他远走家门。”
“我不怪你。很多女孩子都有过这种情形,只是有的人没有你的情况。”
“我向你提过,我们已经订婚了。他和我在祖先的牌位前行过礼。父亲说,我们若在祖先的牌位前行过礼,就算是订婚了。”
唐妈一直盯着她。
“这种事情时常发生。两家的男女立刻闪电式结婚,就会把事情遮盖过去。你真不幸,在李飞远行的节骨眼出了问题。”
“唐妈,有没有办法呢?”
“法子倒有一个,你若愿意,我会帮你解决。”
柔安叹了一口气。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你仔细想想看,还有时间。”唐妈说着,小脚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
吊唁那天和出殡那天,柔安心情的沉重是无法形容的,放声大哭,泪水汪汪,脸色比一般孤女还要悲哀。她年轻的心灵,实在无法承担、应付这些困难,心里头不免充满孤苦无依的感觉。吊唁一出葬那天,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她站在布帘后面,客人在遗像前行礼、鞠躬答谢,膝盖发麻,多次差点昏倒。唐妈只好搀着她。葬礼完毕,她坐车回家,累到极点,神经抽痛,心灵飘在虚缈的惨境中,她像机械般对客人答礼,春梅和彩云都看出她脸上木讷、空洞的表情。她思想飘浮,眼中也出现奇怪的光芒,他们不知道她内心深处另有隐忧,而是想到那个难于启齿的问题。她的心里一直挣扎着:我该不该向唐妈要那一点药?
残酷的命运骗走她的快乐权利。为什么她最需要父亲的时候,父亲却溘然长逝了?她心中泛起悲愤不平的感觉。既然如此,她也要反击命运。难道她该受众人侮辱,受现在向父亲行礼的众人的嘲笑?不,除了向唐妈求援,则无良方。最后她又想到李飞,力量又来了。一想到他,她的苦恼,似乎都有了代价。孩子是李飞的亲骨肉,她体内的小生命,是她与李飞的爱情结晶。不管别人怎么说,知道新生命在体内生长,头脑、声容笑貌都会像父亲,生命生长的喜悦也似乎鼓舞了她;眼中出现异彩,思绪如飘蓬,然后又像神秘的光线只闪了一秒钟,就匆匆消逝了。接着思潮又落入现实,更紧急、更实在,有关社会的轻视和自己地位的飘落一又把空灵、如浮丝的想法排出脑海。
她就这样让思绪打着弯,在那儿绕圈子。在一切亲友中,她不敢确定事情一旦张扬出去,是否会受到别人的蔑视。还有谁会对她好呢?香华不见得,李飞的母亲也不见得——只有唐妈例外。她在端儿面前真要抬不起头了。至于叔叔和婶婶,她一想起就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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