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左右,有一天大伙儿正在吃饭,几个省政府的警察出现在门口。他们放下筷子,侧耳倾听,乔太太出去见警察。
他们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这里有没有一个名叫崔遏云的女子?”
“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奉命逮捕她。”
他们面面相觑。遏云吓得杏目圆睁。大家都慌了。警察进屋的时候,遏云的父亲正起身拉她穿过厨房门。
“哪一个是崔遏云?”警官问道。
遏云吓坏了,脸藏在如水背后。
“你找她有什么事?”
“我们接到西安的请求,要带她去做凶杀案的证人。很抱歉,跟我走。”
蓝如水抗议,警官说:“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遏云马上挺身答话:“没有关系。只是同一间屋子的房客。我和我父亲住在这里。”
警官一一询问其他的人,写下她父亲和蓝如水的名字,然后命令遏云跟他走。
“如果非去不可,你得让我带几件衣服。”
“警官,你一定要喝杯茶再走。”乔太太说,“她去准备,你坐坐。”
“叫她别想逃。后门也有人把守。”
老崔眼泪都流出来了:“警官,她会不会有事?”
“那要看西安方面的决定。这件事和我们无关,我们只送她去听审。真可怜,她是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拜托,行行好。你不知道他们在西安会怎么对付她!”
“我很抱歉,公事就是公事。我有什么办法呢?”
他浏览房里的一切,走到餐桌旁,把帽子放在桌上,眼睛瞥见柔安。
“你在这边干什么?”
“在一户人家教国语。”
警官似乎很想找人聊聊。
“周薪多少?”
“十块钱。”
如水乘机溜到遏云房间。她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小声啜泣,听到如水溜进来就转身面对他。
“你别担心。”她低声说,“他们抓我,不会抓你。你拍电报给干爹,叫他不用担心。他们别想问出我的口供。我可能会坐牢,但是他们一句话也休想问出来。我怎么知道是谁杀满洲卫兵?我说不定逃得掉。也许干爹会救我出来。就是出不来,保证你们也不会受牵累。”
如水从皮夹拿出两百块钱说:“拿着,出手大方点,我会来看你。”
“你最好别来。没有用的。你照顾父亲。叫他走,你也走。如果我能出来,我会——通过干爹和你联络。”如水对她现在的心情十分诧异。
他回到饭厅,警官正和柔安聊得起劲。他抬眼看看,又低头看指甲。“她不就是我在报上见过的那个大鼓名伶吗?”
她父亲仍旧苦苦哀求:“你不认识那一省的主席。我女儿曾被他绑架过。”
警官目瞪口呆。
这时候,遏云带着包袱出现在门口。她面色悲凄瞥了父亲一眼,怕他说得太多了。“我来啦!”她敌意打断话题。父亲看到女儿真要被抓走了,忍不住千哀万求。她把手放在父亲肩上说:“爸爸,别担心。他们只是要我去作证。”然后突然抑制不住,伏在他胸前。警官在一旁耐心等候,然后拍拍她肩膀。
“走吧!”他下令说。
一个警察手里的灯笼点亮了,其他的人都准备出发。走到门槛,遏云转身静立了一会儿,对蓝如水等人注目告别。她眼里泪光闪闪,软弱地说:“大家再见。多保重。别替我担心。”
她猛一转身,低头随警察去了。外面的泥土路一片漆黑。灯笼照亮了警察的步伐,在墙上映出摇曳的长影。老崔直望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全身的骨头都散了。
灯光下,大家脸色发白,眼中充满焦虑。如水激动地踱来踱去,用手指抓头发。唐妈本来躲在厨房中,现在贴墙而立,用手翻衣角。
“谁去告密的呢?”她父亲还站在门边,“我们现在怎么办?”
蓝如水好像没听见。他双手背在后面,走向一扇窗子,望着暗处发呆。柔安看见他伸手去揉眼睛。
“谁会告诉警方遏云住在这里呢?”柔安问道。
如水回头,声音哽咽说:“真想不通。现在该拍电报给文博,她被审讯,恐怕会出麻烦。不,我们还是明天再拍吧,等我们想清楚对策再说。”
柔安彻夜未眠,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心中充满未知的恐惧。遏云被捕她感慨万分。如果当局逼问遏云,她和朋友们都会牵连进去。实在没想到他们会查出遏云在兰州,西安的警察怎么知道她在这儿呢?她有一种祸事临头的感觉,觉得命运和她作对,黑夜增添了想象力,也加深了她的不安。她觉得有人追踪她,命运残酷无情,是她给遏云带来了坏运。她翻身侧躺,隔着百叶窗看初升的月亮。她听见如水在他房里踱来踱去。
她起身开窗,凝视皋兰山上清明的冷月,觉得自己住在陌生的西北边城,举目无亲。
她听到唐妈在对面床上翻来覆去。唐妈点上小锡蜡油灯,用发夹挑灯芯。她披上棉衣,穿拖鞋走过来,坐在柔安床上。
“我一直在想,”唐妈低声说,“也许是你叔叔。他可能知道你和遏云住在一块儿。”
“我叔叔一定听说了。他会问春梅,春梅知道。我告诉过她我的住址。”
柔安实在不愿这样想,不愿意相信。
唐妈咂咂舌头,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叔叔知道,他可能会通知警方,好叫你惹麻烦。他对你不安好心,也许巴不得你或李飞受牵累。”
“他想害我,所以也想害我的朋友。但是我不相信春梅会狼狈为奸。”
她们愈谈,愈相信这个说法。柔安记得春梅看过遏云在兰州这儿拍的照片。
“你不该把照片给她看。”
“我怎么知道我离开了那栋屋子,叔叔还不放过我们呢?况且春梅也不是那种人。”
夜里瞎猜也没用,不过她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她恨她叔叔,仿佛她已经确定是他通知警方的。这时想起父亲,不免又感到孤独无依。
“孩子在动了。”她感受到轻微的压力,就告诉唐妈。
“你睡吧。老天有眼。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不相信世间的恶人能逃过报应。”
思绪紊乱涌入脑海——大抵是猜测遏云的命运,如水和文博的下场,为他们担心——想到李飞音信渺茫,又想到自己。胡思乱想,终于睡着了。
早上她发现遏云的父亲很早就出去了。如水说:“老崔也许去向朋友们打听消息。”
“你认为如何?”柔安说着,看看如水憔悴的面庞。
“我们得拍电报给老范。只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起笔。文博在西安颇有势力,也许她到那儿,他可以想想办法。大家都清楚,她不可能用切石钻杀死卫兵。也没有仇人要致她于死地。”
柔安把心中的想法告诉他。“恐怕是我来了,才给你和遏云惹下麻烦。”
如水不相信。
“你叔叔何必要毁了你呢?”他用手指摸摸面颊,尽量思考其中的意义。她的说法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也让人想到以后的结果。如果告密者只想和柔安捣蛋,驱散她的朋友,遏云也许还有一线机会。
“明天有飞机去西安。我要送一封长信给老范,把我们的想法告诉他。他也许想出办法。他是李飞的朋友,你叔叔如果太过分,他很可能会对付他哦。我想你还是换地址。搬家对你也没有什么坏处。除了我们,不必通知别人。”
“我想他说得对。”唐妈说。
“我也想走了。”如水说,“昨天晚上遏云要我带她父亲走,好好照顾他。我想我该先办这件事,等我们有进一步的消息再说。”
老崔回来,说他去看老王,要他向省监狱打听消息。他们可以透过老王和遏云联络,老王有办法和狱卒打交道。天下狱卒莫不要钱。老王会是一条得力的引线。
如水说他们应该离开这儿。
“除非知道我女儿要送到哪里,我不能走。”老崔窄窄的肩膀比平常更弯了,呼吸也长一阵短一阵的。
如水说:“或许等几天也没关系。遏云受审,说不定会牵累老范和我们这些跟她在一块儿的人。我们都扯进去了。等我们知道遏云解往西安的方式后,最好还是到别的地方避避风头。”
他们坐立不安了几个钟头,傍晚时分,老王带来好消息。遏云关在省监狱,狱卒收了二十元,所以她可以舒舒服服,受到很好的待遇。除非西安政府有进一步的公文传来,他们暂时不会有受连累的危险。但是如水如坐针毡。
那晚老崔和如水去探监,带了食物、毛毯和枕头。典狱官是一个便服的中年人,很拘礼、很客气,把他们带到遏云的牢房。脚步声在暗暗的走廊上回响。
遏云还穿着头一天穿来的灰旗袍。一盏小电灯在墙上映出暗弱的红光,也在她蓬头垢面的轮廓中投下一道道阴影。等眼睛适应了灯光,如水看出她哭过了。声音清脆,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
如水搬一张椅子给老崔坐。遏云走向他,把手放在他肩上说:“你不幸的女儿惹上了这场麻烦。不过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我走后,如水会照顾你,你不必担心。”
父亲抬头,转动着眼珠,一副悲楚的神情。
如水说:“我们通知老范,他也许能想办法。”
遏云笑笑:“他们不敢公开审判我。如果大家知道我被扣留的经过,主席自己也不光彩。”
“也许他们不会公开审问你。”
他们走出来,心里好过多了。遏云显得比昨天冷静些。
一连几天,他们每天都去看她。她还是老样子。狱卒说她胃口不错,睡得也很好。如水带了几本书给她看,因为她说狱中的日子很难打发。
“你觉得还好吧?”他问道。
“还好,只是狱里的饭太硬了,咽都咽不下去。一块一块的,又有泥沙。不小心真会把牙齿咬坏了。”
“这里有没有女佣?”
“我不需要女佣。有个年轻的狱卒想吃我豆腐,不过我没有给他机会。”
第三次去,发现牢房中多了一个女犯,和遏云似乎很合得来。遏云有伴可聊聊,总显得快活些。
如水和老崔看她默默接受现状,放心多了,就忙着准备迁居。范文博打电报叫他们迁到安全的所在,并通知他遏云解往西安的时间。电报要他们找他的佣人老陆联络。
如水告诉柔安:“我想和老崔到河州去。你若跟我们走,我会放心一点。”
“我不想走。哈金信上说他要来,我得见见他。而且我现在也不好坐骡车远行。我宁可留在兰州,换一个住所。李飞若有消息到办事处,我得在这儿。”
如水不得不遵照她的意思。他在西门外的西关区给她找了两个房间。设备很差,没铺地板,家具少得可怜,墙壁也失修多年。房东钱太太是一个老花眼的寡妇。不过柔安倒挺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寡妇一个人住,地点较僻静。房租很便宜,一个月只要十二块钱。座向她也喜欢,房里有窗,可以看到黄河对岸的公路。据说这条路就通往青海和新疆。公路上不断有人、车和牲口来往,她想象李飞会走那条路回来。
第二天柔安和唐妈迁出乔太太的屋子,说她们要出城去南方。柔安行李不少,她把个人的财物、书本和衣服都带来了,装了两大皮箱。她拼命收拾,但是唐妈劝她多休息,别累坏了身子,粗重的搬抬工作都由她来负责。如水和老崔则帮忙搬运。
搬到新居后,柔安说:“唐妈,你陪我走了那么一大段路,辛苦你了。如水和老崔要走了,我从此孤零零一个人。我现在没有多少钱可给你,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别说什么钱不钱了。我侍候你父亲十五年,不会丢下你不管。你马上要生产了,你怕不怕?”
“不,我不怕。”
两天后如水和老崔来辞行。柔安问道:“怎么啦?”如水看看屋里屋外。“没关系。房东太太耳朵不灵光。”柔安说。
“我们明天就走。今天下午去探监,听说遏云已经被两个士兵押走了。我没有机会告别。我问他们怎么走法,狱官说:‘当然是走路哇’!”如水气冲冲地说。
“走路!”柔安大喊。
老崔说:“这是老规矩。士兵的津贴是照里程来算的,路愈长,他愈高兴。我想他们会带她走平凉,那是老路。”
平凉那条路是通往省界最远的一条,到了省界,遏云就交给陕西警察看管。
遏云三四周内应该能走完全程,在严冬来临前到达目的地。幸亏她身上有钱,路上可以不吃苦。不过,把年轻的闺女交给士兵护送,总有些冒险,他们脑筋又不太安分。如果他们搭汽车到天水,在宝鸡换火车,就可以省掉许多不必要的苦差了。说来气人,政府做事常选择花钱最多的法子。这是老规矩,从没有人感到诧异。
“柔安,”如水说,“把你丢在这儿,我觉得很不安。你能不能改变主意?”
“不。我必须留在这儿。”她想了一会儿说,“我怎么和你联络呢?你得写信告诉我地址。我在这儿是‘李太太’我要改名叫耐安。”
“耐安”就是心平气和地忍耐。柔安一心一意留在兰州等李飞,如水十分感动。“这名字很不错,”他说,“你一旦拿定主意,好像什么艰苦都要决定克服。”
柔安说:“你若想避风头,我有一个建议。你何不去三岔驿,到喇嘛庙去住,等事情有眉目再说?那个地方与世隔绝,比哪里都僻静。必要时两天就能赶到西安。”
如水和老崔并不知道要上哪儿好,于是满心感激接受了柔安的建议。他们可以轻易由天水到三岔驿。
他们起身告别,如水拿出五十元说:“柔安,我没有尽到照顾你的责任。请收下这笔钱,我身上钱不多了,因为我得给遏云一些,不过我随时可以再寄来。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地方,也许以后能换一个好地点。”
她激赏地看看他:“李飞知道了,会好好谢你。”
如水声音颤抖说:“自己保重。”她看两个人离去,眼睛不觉得湿了。
那天晚上,她站在窗前眺望,看见明朗的秋月在北塔山的隐影中冉冉升上铁桥顶,不免觉得孤单。现在只剩唐妈陪她了。黄河在秋天的白昼里一片深绿,如今在月光下却化成黝黑的奔流,表面激起阵阵涟漪。河水被两个小屿割裂,水流在她居所附近会合,划破了悄悄的静夜。她想起父亲,想起李飞,思绪飘到童年时代,母亲身上,和她在北平的日子。想到西安的家,虽然只离开两个月,却仿佛隔得好遥远。她有点思念她那座惬意的小院落,毕竟她心灵平安、没有忧愁或责任的时候,仍然有过一些美妙的日子。隔了这么远,又在窗前沉思,她怒气全消了,只看见叔叔自私、阴沉、凶恶的形体,他毕竟是个不幸的人。然后她又想想春梅,她不相信她的麻烦和春梅有关。体内的生命动了一下,她回到了现实,知道自己是为这个小生命才逃到这儿的,心中充满幸福感,力量又来了。
“你在想什么?”唐妈看她静静站在窗口,就问她。
柔安回头。“我在想,我们现在真的孤零零了。小孩刚才踢了一脚,他一定是强壮活泼的宝宝。”
“现在你得躺一躺。我给你沏壶茶。”
柔安遵命爬上硬木床,唐妈早已将自己的棉被让出来,暂时当垫被,好使床铺软一点。房里没有电灯。一盏大煤油灯放在桌上,在破旧的墙上映出嘲讽的光芒。
唐妈端茶给她,她紧紧抓住唐妈的大手。唐妈轻轻用另一只手把被褥塞在她肩膀下。
“孩子,”她说,“老天有眼。我明天到庙里烧香,替你求福,也祈求李飞回来。”
她抽回手,把灯光弄弱。月亮已高挂在天上,在窗前的地板上照出一道白光。她看见柔安垂下眼皮,就把灯吹灭了。然后她轻轻爬上自己的床铺,倾听柔安宁静均匀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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