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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抱鲜花的女人

  

  海军某部上尉王四回家结婚。他的未婚妻是县城百货大楼钟表专柜的售货员。她的家与王四的家都是离县城四十里的马庄乡,王四家住李家庄,她家住桥头堡。原说她要到部队去与王四结婚,后来又让王四回来结婚,理由是老人年纪大了,想在家结婚热热闹闹让老人高高兴兴。

  王四下了火车就直奔百货大楼,到钟表专柜一问,说她已告假回家了。几个女售货员嬉皮笑脸地问:“你就是燕萍的那个吧?”他说:“就算是那个吧!”王四出了百货大楼往公共汽车站走。走了一半路程,天开始下雨,起初很小,后来渐大。距汽车站还有不近的一段路,他担心淋坏了包里的东西,便寻找避雨的地方,抬头看到了铁路立交桥,紧走几步,钻了进去。

  雨水在天地间拉开了灰白的巨网,往常交通繁忙的立交桥下,此刻竟冷冷清清。这里地势低洼,立交桥下既是车辆与行人的通道,也是洪水的通道。马路上的雨水哗哗地泻进来,桥下明晃晃一片。王四站在水里,寻找比较干燥的地方,这样他就站在了那几根既把立交桥下的空间分割成两半又支撑了立交桥的粗大钢筋水泥支柱之间。他放下行李,从口袋里摸出手绢擦干脸上和脖子里的雨水,然后掏出烟、打火机。打火时,一条狗在他背后恐怖地叫了几声。他的打火机喷出的火苗可能把狗吓了一跳,狗的叫声把他真正地吓了一跳。他抬眼去寻找那条狗时,猛然发现,在对面那根支柱旁边,站着一个身穿墨绿色长裙的女人。

  他又一次点燃打火机,在背后那条狗的叫声中,仔细地观看这个距自己只有三米远的女人。

  她穿着一条质地非常好的墨绿色长裙,肩上披着一条网眼很大的白色披肩。披肩已经很脏,流苏纠缠在一起,成了团儿。她脚上穿着一双棕色小皮鞋,尽管鞋上沾满污泥,但依然可以看出这鞋子质地优良,既古朴又华贵,仿佛是托尔斯泰笔下那些贵族女人穿过的。她看起来还很年轻,顶多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她生长着一张瘦长而清秀的苍白脸庞,两只既忧伤又深邃的灰色大眼睛,鼻子高瘦,鼻头略呈方形,人中很短,下面是一只红润的长嘴。她的头发是浅蓝色的,湿漉漉地,披散在肩膀上。其实,上述这些,王四当时并没真正看清楚。当时,在打火机微弱光芒的照耀下,最先映入王四眼帘并使他感到突然袭来了莫名兴奋的,是女人怀里抱着的那束鲜花。

  那束花叶子碧绿,花朵肥硕,颜色紫红,叶与花都水灵灵的,好像刚从露水中剪下来的一样。王四没有太多的花卉方面的知识,从花枝上生长着的粉红色的硬刺上,他猜测那束花是月季或者蔷薇。

  那束花约有十余枝,挑着七八个成人拳头般大小的花朵和三五个半开的、鸡蛋大小的花苞。她用双手搂着花束,因裙袖肥大而褪出来的雪白胳膊上,有一些红色的划痕,分明是花枝上的硬刺所致。花朵团团簇簇地拥着她的下巴,花瓣儿鲜嫩出生命、紫红出妖冶,仿佛不是一束植物而是一束生物。

  火光映照着那些花朵也映照着她的脸,她的眼睛里射出善良而温柔的光彩。好像花儿渐渐开放——她的脸上渐渐展开了一个妩媚而迷人的微笑,并且露出了两排晶亮如瓷的牙齿。她的牙齿白里透出浅蓝色,非常清澈,没有一点瑕疵。

  王四的心紧起来,持续燃烧的打火机突然烫了他的手。他晃灭打火机。一时感到六神无主。桥洞里黑幽幽的,洞外雨雾漫漫,洞口垂挂着一道雨水的青白帘幕,水从他的脚下响亮地流过去。他并不感到恐惧只是感到思维迟钝,女人在鲜花丛中绽开的笑脸像一束黄色的火焰在他的脑海里燃烧着。

  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打着打火机。蓝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女人保持着适才的姿势,连一丁点儿也没移动。在他手中光明的照耀下,女人又绽开了迷人的微笑。王四觉得自己的整个精神都被那花朵中的笑容俘虏了。他再也不愿熄灭手中的火焰,好像打火机一熄灭,自己就要从美梦中惊醒一样,但耗尽气体的打火机还是毫不客气地熄灭了。他掰着灼手的齿轮打火,噼嚓噼嚓噼嚓,除了有一些细小的火星从打火机中溅出外,火苗儿再也无法喷出了。他懊恼地将这个烫手的小玩意儿扔到面前的水中。他听到了打火机灼热的金属部分在冷水中发出的嘶鸣。

  女人无声的笑容像一道灿烂的闪电,随着打火机的熄灭而熄灭了。这时,暴雨中响起了沉闷的雷声,遥远的闪电把微弱的蓝光抖动着投射到立交桥下,仿佛引燃了女人头上浅蓝色的头发,一大团幽蓝的光模模糊糊地辉映着她苍白的脸和那些紫色深重的花朵。一列火车冒着大雨从桥上通过,车轮压迫钢轨的声音、汽笛撕裂潮湿空气的声音在空旷的桥洞里被放大了,仿佛即刻就要天崩地裂一样。

  王四在这巨大的轰鸣声中,思维突然清晰起来。他感到被雨淋湿的衣服冰凉地黏在身上,寒意从内脏里生发出来,凉透了四肢和体表。一股热烘烘的、类似骡马在阴雨天气里发出的那种浓稠的腐草味儿扑进了他的鼻道和口腔,而这种味道,竟是从那怀抱鲜花的女人身上发散出来。尽管他也嗅到了从阴暗地沟中滚滚流过的雨水的腥味和那束鲜花清冷的植物气味,但都压不住女人身上的味道。王四的老爹曾当过生产队的饲养员,饲养棚里有一铺热炕,王四考进高中前一直跟着爹在这铺热炕上睡。每逢阴雨天气,牲口身上的腐草味道像一只温暖的摇篮、像一首甜蜜的催眠曲使他沉沉大睡。现在他闻到这味道,感到这个陌生女人与自己之间建立了一种亲密的联系,他产生了与她对话的欲望。

  “你在这里避雨吗?”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句话既枯燥乏味又浅薄无聊,但他的确又找不到别的什么话好说了。

  幽暗中的女人没有说话,凭着一种古怪的感觉,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灵,他感受到了女人脸上再次绽开了那灿烂的微笑。

  女人没有说话,那条一直躲在柱子后边的狗却汪汪地叫起来,好像它是女人的代言人。王四感到这条狗的存在非常多余,转念一想,又觉得它的存在非常必要。

  “你不是本地人吧?”王四说,“我感到你肯定不是本地人。”

  女人似乎在那儿动了一下,因为王四听到了花叶的窸窣声。

  暗处的狗再次接着王四的话头吠叫。

  “你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吗?”王四说,“你不要怕,我是解放军。”

  他感到女人在暗中微笑,听到狗在暗中狂叫。

  他开始讨厌这条狗,但也没有转到柱子后边驱逐它的念头。

  这时有一辆载重卡车大开着车灯从上坡路上冲下来,雪亮的灯光照耀着被油烟熏黑的洞顶和附着在洞壁上的几蓬嫩黄的草,车轮溅起来的水花直飞到灯光里去,宛若一簇簇秋菊。车上好像拉着许多铁笼子,笼里关着的动物可能是鸭子,他听到呷呷的叫声,自然他没忘记借助光明观察面前的女人。王四觉得她始终在对着自己微笑。她的目光专注,没有去看汽车,更没有看洞壁。

  雨声渐小,洞口的水帘破裂,先变成几根水线,一会儿就只余下淅淅沥沥的滴水了。一道阳光照进来。在洞里他还看到了东南方向的天际上挂起了一道彩虹。王四又问了那女人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依然只有那条狗回应着。似乎再也没有理由待下去了。他提起行包,蹚着淹及脚踝的水,走出了立交桥。这时,那条一直没有露面的狗竟闪电般从后边蹿出来,在他的脚脖子上咬了一口。

  王四脚上一阵奇痛,扔掉行李,口出哎唷之声,猛回了头,看到那条黑色的瘦狗电一般地蹿回立交桥的幽暗之中,随即消逝,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宛若鱼儿钻进了深潭。清凉的穿堂风从桥洞里吹出来,振动着他的衣角。他弯腰察看脚踝,发现狗牙仅仅在踝骨上留下了两个紫红的斑点,既没有破皮,更没有出血。察看完伤势,愈觉得那种奇痛不可思议。他做出进洞的决定前犹豫了一会儿。他知道那条黑得像抹了焦油的狗如果再次发起突袭,自己仍然是猝不及防。被狗咬破皮肉完全有可能感染上狂犬病。据说县供销百货大楼钟表部那个专门卖小闹钟的男售货员就是被狗咬伤得了疯狗症死掉的,他的未婚妻就接替了那人的位置。桥洞中的巨大诱惑无法抵抗,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那条狗躲在柱子背后吠着。它的叫声里似乎并无特别的恶意。狗的比较友善的叫声在潮湿的洞壁上碰撞着,好像几只洁白的乒乓球来回弹射。洞里的光线明亮了许多倍,彩虹的一部分被洞里积存的雨水反射上来,更增添了洞中的柔和气氛。王四非常清楚,自己再次进洞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打狗报仇。

  她还站在原地,仿佛连一毫米都没有移动。现在不必借助打火机的火焰他就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切。她的鞋她的裙她的鲜花她的脸。当然那种浓郁的腐草味儿更重新包裹了他的身心。

  王四问:“小姐,这狗是你养的吗?”他对着发出吠叫的地方指了指,又接着说:“它咬伤了我的腿。”

  女人把怀中的鲜花用右臂搂住,腾出左手,捂住嘴巴,哧哧地笑起来。她笑出的声音不大,但因笑而引起的身体活动的幅度却很大。她身体前倾后仰着,那块肮脏的披肩像一块灰白的云片,沿着肩背滑落在地上。她的半个洁白如玉的嫩绿肩膀突然刺进了王四的心脏。他呼吸急促,眼睛像两只羽翼丰满的家燕飞出巢穴附着在她的肩膀上。她的锁骨与脖子之间那个蓝幽幽的燕窝状的涡涡,恰好依偎得下一对家燕。他的眼睛凉森森的,心中却有熊熊的黄色火焰燃烧起来。

  他用激动得发着颤的声音说:“好啊!你这个调皮鬼……小坏蛋……支使你的狗咬了我,你还笑,看我怎么治你……”

  他知道自己心中充满了邪念,但却用一种仿佛纯粹玩笑的外衣把邪念遮掩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迈着什么样的步伐扑到了她的身边,并且用灼热的嘴吻了她光滑的肩头和那软绵绵的燕窝。她的皮肤凉森森的,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道,使他的嘴唇和鼻子都感到极其舒适。他吻她肩膀时,她笑得浑身颤抖,仿佛那儿就是她身上最敏感的部位。

  “你还笑?我让你笑!”王四得寸进尺地把嘴印到她的脖子上、面颊上,一瞬间他感到花枝上的硬刺扎破了他的上衣,刺痛了他胸前的肌肤,花朵上的水珠也弄湿了他的下巴。但当他的嘴紧密地粘到了她的嘴上后,花朵和花枝便不存在了。她的嘴唇厚墩墩的,弹性很好。从她的嘴里喷出来的那股热烘烘的类似谷草与焦豆混合成的骡马草料的味道几乎毫无泄漏地注入他的身体并主宰了他的全部器官。王四昏沉沉地感觉到阴雨天气里生产队饲养室里那滚烫的热炕头,灶旁蟋蟀的鸣叫声、石槽旁骡马咀嚼草料的嘎叭声、骡马打响鼻的嘟噜声、铁嚼链与石槽相碰的锒铛声……都在他的感觉里响起来。女人嘴里的味道源源不断地输送出来,像给打火机充气一样,注满了王四身体内的所有空间。后来王四回忆起来,与其说自己的嘴巴凑到了她的嘴巴上,毋宁说她的嘴巴扑到了自己的嘴上。

  他们的吻应该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后来,他感到筋疲力尽,小肚子却一阵阵抽着隐痛。女人的笑比刚才要露骨多了,那种像隐没在纱幕之后的神秘之美被他的嘴撕破了。他感到与这个女人的距离突然逼近。她原本如同一个路人,与王四毫无牵连,王四想理她就理她不想理她就可以抽身走开,但经过这一吻,王四觉得自己欠了这女人许多债,当然他也可以抽身跑掉,但他发觉自己的良心不安。

  通过立交桥的车辆多了起来,他感到那些司机都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于是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离开了。他尽量淡化着与女人接触的印象,为自己开脱着:她的狗咬了我,我在她脸上轻轻地咬了一下,我根本不欠她什么,是的,什么也不欠。他说:“你还敢不敢调皮了?小丫头,快回家去吧!”

  说完那句话,他故作轻松地离开桥洞,提起扔在路边的行包,慢慢走到拐弯处,然后,就像要逃脱警察追捕的逃犯,在那条通往公共汽车站的小斜路上跨开了大步。疾走了大约有十几分钟,他感到提着行包的双臂又酸又麻,额头上、腋窝里沁出了热汗。雨后的毒日头很快把湿漉漉的地面晒热。他在一家卖五金材料的小店铺外堆满了钢筋的法国梧桐树下放下手中的东西。钢筋上长满铁锈。那棵法国梧桐只有茶碗口粗,树冠蓬着,如一支火炬,在地上投下一团黯淡的阴影。树干上用刀子深刻着四个莫名其妙的字:“明根沐法”,他看了不解其意。路上有几条狗在懒洋洋地散步,几个苍老得好像有几百岁的老人在烈日下合伙编织着一块巨大的苇箔。他感到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上尉还没来得及第二次从头到尾地回忆桥洞里的艳遇,就嗅到自己的背后洋溢开了那绿裙女人嘴中的气息。他惊诧万分地跳起来,回头就看到她果然亭亭玉立地站在自己背后,中间只隔着那堆钢筋。那条极其油滑的黑狗蹲在女人的身后,双眼眯缝着。冰凉的汗水在一分钟之内就布满了他的面孔。汗水浸眼,他抬起衣袖擦了一把。面对着好像一直就站在自己身后的女人和那条不知道是不是她养的黑狗,上尉张口结舌,脑子里一片灰白。

  他终于从这种狼狈状态中清醒过来,心中如烧如烤,脸上却尽量表现出冷静。他打量着站在明媚阳光下的女人,心中那种大祸降临的感觉竟然减轻了许多。这女人的确不同凡响。阳光把她的墨绿色长裙照耀得泛出鹅黄色,那鞋那发那肩窝那胸脯都光辉夺目。当然,那束紫红色的鲜花是她身上的画龙点睛之笔,好像如果没了这束花,一切都不存在一样。他嗅到花朵的若有若无的清新味道,看到那些紫红的肥厚花瓣上挂着一层淡薄的白霜。

  她自始至终对着上尉微笑。她的嘴巴微张,喷吐着草料香气;牙齿半露,闪烁着珠玑之光;嘴唇颤抖,表示着接吻的热望,上尉差一点又心猿意马起来,但已经西斜的太阳向他提出了警告:两天之后,将是他与那个闹钟姑娘举行婚礼的日子。想到此,尽管面对着这个几乎落入嘴中的熟透鲜桃,他也不敢再动嘴了。

  那间小五金商店的窗玻璃上,似乎贴上了几张扁平的脸。那边编织着苇箔的老头们也把头颅向这里转动。上尉低头看看自己引人注目的制服,又看女人、鲜花和黑狗,恍然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幅图画中。既是图画,就无法不让人欣赏。于是他便仓惶着要逃出图画了。

  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面额五十元的人民币——上尉知道这样做很不光彩——用两个指头夹着递到女人面前,说:“对不起,算我冒犯了你——如果不是你的狗咬了我,我也绝对不会再回到桥洞里去……跟你开那些玩笑……请收下,算我对你的赔偿。”

  女人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上尉的脸。她双手搂着鲜花,脸上的笑容永远。上尉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将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巨大的麻烦,她不理睬这五十元臭钱是完全正常的。他抱着一线希望,忍痛又摸出一张五十元币,两张同时递给她,说:“再加五十行了吧?”

  他发现把钱递到这女人面前如同把钱递到牛面前一样,牛盼望有人递给它一把鲜嫩的青草,她盼望什么呢?

  上尉有些恼怒上来,提高了声音说:“你打算干什么?告诉你,你这种女人我见过,就算‘打你一炮’,也不过五十元钱,你高贵,一百元总可以了!”

  话一说出口,上尉感到很后悔,他觉得这种脏话不仅亵渎了女人也亵渎了自己。虽然他看到过在港口周围晃动的那种女人,但也就是看看罢了,“五十元一炮”,听人说过的。

  “我真诚地向您道歉,”他对着女人鞠了一躬,“请您不要跟我这种下作的人一般见识,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道歉完毕,他觉得自己鼻子发酸,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提起钢筋上的行包,垂着头,不敢看女人和黑狗,胆战心惊地往前走。

  上尉多么希望怀抱鲜花的女人就此放了自己,领着她的黑狗回到她的桥洞或者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只求她不要像幽灵一样跟随着自己,但事与愿违。他始终被女人的味道包围着。无论他怎样疾走,也逃不出这气味的追逐。女人的脚步声细碎而且轻曼,那条黑狗更是悄无声息,仿佛一股油在地上流淌。他不用回头就看到了女人怀中鲜花的红光,她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黑狗距她也是一步之遥。路过那个积着水的小池塘时,在碧绿浮萍的间隙里,他看到了上尉、女人和黑狗的充满浓郁诗意的倒影。他知道再拐一个小弯公共汽车站就会突然出现在面前,在那里他很可能会碰到熟人,因此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把她和她的狗甩掉。

  上尉站住脚,把行包扔在地上,咬牙切齿、使自己发起狠来,他虚张声势地压低了喉咙说:“如果你胆敢继续跟踪我,我就把你推到池塘里去淹死!”

  他满以为女人会对这句话有所反应,即便不表示出恐惧表示出愤怒也好,他此时最惧怕的就是她那种似痴似迷、高深莫测的微笑。

  女人在微笑。

  上尉恼怒地说:“你不要以为我是吓唬你!现在我喊数,当我数到三时,你如果还不转身,我就用刀子先捅了你,然后再把你沉到池塘里去!”他从腰间皮带上摘下一把大号的水果刀,打开刀子,对着她的胸脯比画着。他喊道:“一——二——三——”她依然在微笑。

  池塘里出现了三只洁白的鸭子,呷呷地叫着,悠闲地游动。它们粉红的脚掌在透明的水中像桨一样划动着,撩乱了水上的浮萍,也搅动了他们的倒影。

  上尉暴怒起来,但她的绝对友善的微笑使他不能发狠。这时他看到了那只实为罪魁祸首的黑狗。上尉的恼怒终于有了发泄口。他攥着刀子朝黑狗扑去。

  黑狗不龇牙也不咆哮,机警地一闪,就让气势汹汹、头重脚轻的上尉扑了空。他差不点儿就跌到池塘里去,皮凉鞋上沾满了紫色的淤泥。他回过头来,看到黑狗已经蹲在适才他站着的地方,而他站着的位置,恰是刚才黑狗蹲踞过的。上尉的凶猛一扑,起到的作用是人与狗交换了位置,并且还使女人将身体旋转了九十度。她那可怕的微笑在脸上绽开着。上尉又向黑狗扑去,黑狗还是悄无声息地机警一闪,女人轻俏地旋转九十度,人与狗又一次交换了位置。紧接下来上尉连续发起的十几次凶猛进攻,结果都是一样。他气喘吁吁地站着,女人和狗却都是呼吸平稳,没有丝毫的恐慌和紧张。

  上尉握刀子的手紧张地痉挛起来。现在,女人的微笑对他再也不是琼浆玉液,而是致命的毒药。他感到眼前全是那微笑化成的赤红的火焰,而那十几朵鲜花则是火焰中央最炽烈的部分,女人身上那绿裙子也像绿色的火苗在抖动。他觉得自己伸出去的手臂和刀子正在火焰中熔化着。

  上尉大声抽泣着说:“小姐,求求你,饶了我吧!我从今之后保证改过,无论在何时何地,再也不敢占便宜了……”

  泪水沿着上尉的面颊流进了上尉的嘴里。他尝到自己的泪水竟然也是一股腐草味道了。

  女人在微笑。

  路上已站了十几个红男绿女。一边观看,一边议论着。

  上尉拎起行包,大步流星地朝汽车站蹿去。他知道女人和狗在后边追赶。但似乎拉开了五六步的距离。

  公共汽车站门口的路两侧,排开了两列贩卖花生、瓜子、水果、点心之类的小摊贩,只要想进汽车站的售票和候车大厅,就必须从摊贩造成的夹道中通行。上尉进入夹道,一个扁脸的女摊贩伸手就抓住了他的左臂,非要把瓜子卖给他不可。他挣扎着想逃走,女摊贩死抓着他不放。上尉想腾出右手对准那张扁脸捅一拳。但此刻他的右臂也被右侧一个女摊贩死死地拽住了。右侧的女摊贩嘴唇上生着一层疮,说起话来鼻子嘟嘟哝哝的。

  上尉拼命挣扎着,女人们的手却像铁箍子一样难以挣脱。当然他真正想挣脱的并不是这两个女摊贩。危险来自后方。他像只小鸟一样蹿跳着,最后竟大声叫骂起来。

  周围的摊贩们一个个嬉皮涎脸地笑起来了。

  这时,饱含着骡马草料味道的温暖气流又从后边吹拂着他的耳朵了。

  上尉的叫骂声变成了哭喊:“放开我,放开我,我买还不行吗?”

  那条黑狗闪电般跳起来,咬了左侧女摊贩的手脖子。随即它又一个腾跃,咬了右侧女摊贩的手指。两个比拦路抢劫的强盗还要霸蛮的女摊贩怪叫着松开了手。

  上尉提着行包,不敢回头也不敢旁顾,在震耳的嘈杂声中,穿过摊贩夹道,跳了十八层台阶,扑进了公共汽车站售票与候车兼用的大楼的弹簧大门。

  他听到弹簧门在身后响亮地合上了,心中略感宽松。售票厅里人如蚁群,你挤进来,我挤出去,好像每一个人都在钻来钻去。上尉野蛮地用手中的行李碰撞着阻拦他的人,似乎招来了许多的闲言冷语,他知道这些闲言冷语都正确得要命,要说不对是上尉的不对,但他根本不在乎了。

  上尉钻到一个人群最稠密的角落蹲了下来,这里有一堆垃圾,放着两个肮脏到极点的破墩布。素爱清洁的上尉连丝毫犹豫都没有,就把脊背靠在了墙角上,现在他的背后再也不会有女人的微笑了,他的面前则是无数条移动的或不移动的腿。他机警地摘掉大盖帽,抽掉了支撑帽子圈的蛇皮弹力架,将松松垮垮的帽子与蛇皮弹力架塞进旅行包。随后他又脱掉上衣,照样往旅行包里塞。旅行包太满,他毫不犹豫地拽出两盒糖果,腾出空间,把军装塞了进去。

  上尉吐了一口气,心里感到轻松无比,进而感到全身松松垮垮,好像骨头架子散了。

  他的眼前移动着各种各样的腿,粗的细的生毛的不生毛的黑毛的黄毛的光滑的粗糙的白的黑的沾着泥土的糊着牛粪的布满疤痕的静脉曲张的……蓝裤子黑裤子黄裤子绿裤子白裤子红裤子……各色裙子没有墨绿色裙子,他舒了一口气……各种各样的脚……各种各样的鞋袜没有半高跟半高靿古朴华贵的棕色小牛皮鞋,他舒了一口气。他的周围浪潮般涌动着各种味道,没有那种别具一格的骡马草料味道,他舒了一口气。

  持久的蹲踞式使上尉的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一咬牙,屁股坐在了那几块湿漉漉、黏糊糊的破墩布上。血液立即在全身顺畅地循环起来,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舒适,宛若躺在随着轻浪起伏的甲板上沐浴阳光或是仰望明月与繁星。他的目光抬高了一点,看到了频繁移动着的人们的臀部之下的部分。他发现其实通过观察人们臀下的部分,就基本可以了解一个人的出身、地位、性格,甚至脸上的表情。那个腿肚子上布满盘结蚯蚓一样的曲张静脉、脚上的破胶鞋上沾着干牛屎的人绝对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农民。那条白皙但滞重的,腿肚子发达的腿的主人应该是纺织厂的一个中年女工。那个屁股在牛仔裤里紧绷着跷着脚上穿着冒牌子运动鞋的是个年龄不超过二十三岁的姑娘应该是个爬杆比猴子还要快的女电工。那个屁股上的裤子被木板凳蹭得发了亮脚上穿一双比较干净的布鞋的男人应该是某家工厂的一个中年会计员。那条沾满柴油的绿军裤的主人是个复员兵、拖拉机手。那个屁股肥大的毛料裤子是个乡镇的小干部,绝对不是乡镇的主要领导。那条在红裙子中轻轻踮动的白腿花袜高跟凉鞋是个胸脯干瘪的基层供销社女售货员。那扎着的裤管下两只套在黑布鞋里的尖脚是哪个村的一位老大娘,她有一个女儿嫁到了县城。那挽着的黑裤管下裸露着的瘦腿趿着车轮胎缝成的简易凉鞋、脚趾甲里积满黑垢的是像我父亲一样的老农,上尉有点心酸地想。他觉得人的思想岁月都在腿上脚上充分地表现出来,屁股上的表情基本上也就是脸上的表情。

  他猛然想起,应该买一张去马庄的汽车票。看看腕上的表,已是下午四点,正好还有一趟五点的车。他让一条百褶的白裙从眼前晃过,那趾高气扬的白塑料凉鞋说明这是一个滚刀肉一样难缠的女人。他放过一条灰的确良裤子裤缝如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干部子弟。他抓住了那只沾有蓝墨水的裤角,递上去一张十元人民币,恳求着:“老师,我的腿坏了,劳驾您代我买一张去马庄的票,五点的。”说着,他把那两盒包装精美的糖果举上去,说:“这是两盒糖,送给您的小孩吃。”

  “这怎么好意思……”上边客气着。

  “拿着吧。”

  “要不……我拿一盒……”

  “真的别客气。”

  “这……真不好意思,举手之劳……”手还是拿了糖,说,“您等着,我帮您去挤。”

  蓝墨水的裤脚消逝在腿的密林里,上尉一点都不担心蓝墨水裤脚会拐款潜逃,尽管他根本没抬头看他的脸。在嗡嗡的人声里,几十只苍蝇围绕着他飞舞。上尉眼皮黏涩昏昏欲睡,他果然就打起了瞌睡。

  “同志,同志。”蓝墨水裤脚用食指戳着他的肩头说,“同志,您的票,马庄一张,票价一元四角,余款八元六角,请查收。”

  上尉接了票,连声道谢。

  蓝墨水裤脚关切地问:“同志,您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病了?”

  上尉忙说:“没有,没有,我很好,谢谢您的关心。”

  蓝墨水裤脚善意地嘟哝了一句什么,挤到腿林中去了。

  上尉看看票上标着的检票时间距现在只有二十多分钟,他仔细地把面前的腿脚辨别一番,确信没有危险了,便整理好行包,想站起来挤到候车室里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那条狡猾的黑狗像泥鳅一样从腿的缝隙中游刃自如地钻过来。

  上尉痛苦地把身体蜷缩起来,脑袋深深地埋在双膝间。但随即他就意识到,即便钻到垃圾堆里去,也难以逃脱这条狗的跟踪,而摆脱不了这条狗,也就摆脱不了那个女人。于是他抬起了头,攥紧了拳头,牙齿错得咯咯响,腿弓起,做跃跃欲试状,他想那狗一旦钻到面前,便像猎犬一样扑上去,扼住他的咽喉,咬断他的喉管。但那件绿裙子已经从天而降般地挡住了他的视线,黑狗毫无疑问地蹲在了她的背后。她的味道逼退了所有的味道,把上尉笼罩起来。他丧失了抬头看她脸上微笑的勇气。她的绿裙如一泻瀑布,到小腿肚中央时却突然中止,然后是肉色丝袜,然后是托尔斯泰的女人们穿过的华贵皮靴。上尉不得不看到女人修长得令人惊讶的双腿,这是应该令人爱慕的两条腿,但在上尉的心里,更多的是对这两条腿的恐惧。

  上尉想起了许多惊险电影中摆脱跟踪的办法,但一个也不能用。他又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活动起来。活动创造机会。

  他提着包站直身体,脸几乎擦着了她胸前的花束。女人的微笑和渴望一如既往。她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因为她站在这肮脏的售票大厅里如同孔雀站在家鸡群中一样显眼。那无数面孔中似乎有许多似曾相识。上尉侧着身子绕过女人。在他的眼前竟然闪出了一条狭窄的甬道。他立刻明白了女人和她的狗紧紧在跟随着自己,这道路正是为她所让。上尉想自己正扮演了《狐假虎威》中那只狐狸,形式上类似,但心境大不一样。售票大厅与候车室之间有一个过道,过道两侧有两间杂货铺,还有两间厕所。上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紧走几步,钻进了男厕所,上尉进了厕所,提着包打量着墙壁、窗户、塑胶天花板。墙壁无门,天花板无缝,窗户上钉着比大拇指还粗的钢筋。正在厕所里解决问题的人好奇地看着他。而此刻,门响,女人像一片绿色的云闪了进来。她视一切若无物,其实她什么也不看,只要一找到上尉的脸,她的视线和脸上的表情便凝固了。男人闯进女厕所问题严重复杂,一个怀抱鲜花的美人闯入男厕所竟没人吭气。他跑出了男厕,听到里面几个男人把女人搂抱了起来,黑狗竟然没有动静。

  上尉分明看到它跟进了厕所。这是他难能再逢的脱身良机了。他急匆匆跑了几步,但难以忍受的巨大痛楚使他再也挪不动半步,女人灿烂的微笑、洁白的肩膀、柔软的长嘴、丰满的乳房,还有绿色长裙、夺目鲜花、修长双腿以及那醉人的气味突然涌进他的脑海。他听到厕所里的挣扎声。他扔掉行包,撞开男厕所的门,看到男人们几乎就要把她按倒在汪着尿水的地面上了。上尉正要冲上去,那条黑狗已经耸着肩上的毛,像几道纵横交错的黑色闪电,把几个男人咬翻在地。

  女人的脸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水。看到上尉她立即破涕为笑,然后对着上尉扑上来。上尉在一瞬间冷静了。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腕子,没容许她像颗肉弹一样扑进自己怀中。

  经过这番磨难,上尉觉得自己与女人疏远了的情感又突然被拉近了。他看到了她的泪水,知道她不仅仅会微笑。她是会哭又会笑的女人,不是妖精。上尉对自己的英雄行为感到满意,对女人的欠债感消逝了。现在,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心胸正直的大哥哥,而女人则是一个傻乎乎的小妹妹。他用手指梳顺了她的长发,整理了她怀中的鲜花,拉平了她的裙裾。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到自己的心里泛着淡淡的忧伤。女人笑着,睫毛上挑着几点水珠。

  上尉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小妹妹,你不要跟着我啦,我后天就要结婚,你这样跟着我,将给我带来无法收拾的后果,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女人微微地点着头,脸上挂着微笑。

  上尉说:“带着你的狗回家去吧,世上坏人太多。”

  说到狗,一个疑团在上尉心中升起:为什么这条狗只有当我返回厕所时才跳起袭击正对它的女主人施暴的男人们,而在这之前,它好像一直在观望。它的袭击好像是专门做给我看的,或者,它是故意让女人的挣扎声拖我回去……想到此,上尉心中紧张,这条狗简直是一个深刻的阴谋家。它蹲在女人身后,眯缝着眼睛,一条平凡的黑狗,并无任何惊人之处。

  这时,悬在墙上的喇叭催促去马庄的旅客赶快检票上车,说汽车即将开走。

  上尉握了一下她的手腕,说:“求求你,好姑娘,快回家去吧!”

  他拎起包,匆匆跑向马庄的检票口。从兜里摸出车票时,他无限欣慰地想到,女人和她的狗没有车票,站口的检票员会拦住她,等她买来车票——看样子她身上也不会有钱——况且也不会允许黑狗登车——那时我已坐在汽车上,急速地远离了这个女人同时也急速地逼近了那个闹钟姑娘。

  检票口的铁栅栏内已经没有旅客,只有一位身穿蓝制服,满脸蝴蝶斑、神色倦怠的女售票员倚在门边。

  上尉递过票,她接了,略看一眼,吧嗒剪了一钳子,说:“马庄,快点,要开车了。”而这时那条黑狗擦着检票员的裤脚溜了进去,她竟然毫无知觉。上尉看到售票员脸上闪出了惊愕的神情,他知道这神情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自己。他想说什么。售票员反掌在他背上推了一把,他已经进了站。

  上尉跳上空空荡荡的汽车,拣了一个位置坐下。他看到司机趴在方向盘上打瞌睡。那条黑狗无影无踪。他知道它绝对在车上。他想如果售票员拦住她,单独一条狗跟到马庄就变成了好事,干掉它,剥它的皮,吃它的肉。他回头,透过车后的玻璃,看着检票口。她怀抱着鲜花,面带着微笑走了进来。美女从来不买票。

  她上了车,选了个座位坐下。她侧着身子,把微笑和鲜花献给上尉。

  喇叭放出了为汽车送行的音乐,司机抬起头来,扫了一眼车内的旅客,一脚蹬开发动机,拉了一下气动门的开关,呱哒一声响,门关上了。汽车缓缓爬行,上尉闭上了眼睛。

  

  公共汽车到达马庄。红日西沉。王四下了车,女人也下了车。那条黑狗在他们后边跳下来。

  这里离王四的家还有三里路。一下车王四就遇到了小学时期的同学马开国。马开国现在是镇供销社的经理。马开国说这不是王四兄吗?王四说是我。马开国说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像刚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一样。王四说伙计,一言难尽!马开国的目光已经被站在王四身后的女人吸引去了。王四说马开国!马开国!马开国羡慕地说王四兄,这位就是四嫂子吧?王四说我正为这事犯愁呢,伙计。马开国说老兄真有两下子把洋妞儿弄回来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你这小子,也不替咱介绍介绍。王四说你他妈的住嘴听我说,我根本不认识她!马开国说你这小子捣什么鬼!王四说我真不认识她。她跟着我非跟着我不行。马开国哈哈大笑着说行了行了你看看嫂子在笑你呢!

  王四一回头,女人的微笑依旧。

  马开国说:“四兄,四嫂子,再见!”

  王四拉住他,恳求道:“马兄,帮帮我,把她带到你们供销社饭店住一夜。”

  马开国说:“别假正经了。改天我去看你们。嫂子,再见。”

  “马开国你别走!”王四喊着。

  马开国骗腿儿上了自行车,在车上笑着回头说:“四兄,真有你的!”

  王四绝望地看着马开国被夕阳照红了的背影消失在一条巷道里,很多的人在路上走动。他生怕再碰上熟人,便转身下了公路,爬上了一道河堤,望见了他的老家李家庄和与李家庄毗连着的他未婚妻闹钟姑娘的老家桥头堡。

  王四不想引人注目地站在这里,他下了河堤,沿着泥泞的河滩行走。河滩上生长着一些细弱的高粱,还有茂盛的杂草,再往里去,则是一大片与河水相连的高大茂密的墨绿色芦苇,女人紧紧地跟着他,裙子的下摆在野草的梢头摆动。黑狗在杂草里一耸一耸地蹿跳着。

  王四渐渐地进入了芦苇丛。柔软的苇梢在他的身体和手中的行包的碰撞下焦躁地晃动着,并且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苇叶边缘上的锯齿状硬刺在他的脸和耳朵上拉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他感到那些伤口火辣辣在发着烫,但没有丝毫痛楚。血红的夕阳洒在部分苇叶和苇秆上,渲染出一种类似悲壮的气氛。王四自认为很像一条胡碰乱撞的野狗,但回头看到那墨绿长裙与芦苇浑然一色,一束鲜花妖艳、满脸微笑灿烂的女人和那条泥鳅般滑溜地在粗壮的苇秆间钻来钻去的黑狗时,他立刻修正了前边的假设,认为自己更像一匹被猎人和猎犬追逐着的狐狸。猛回头时,一柄芦苇的剑叶锋利地锯了他的眼睛,呆钝的剧痛使他的脑袋突然膨大许多,黏稠的热泪凸出眼眶。他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手中的行包跌落在地,双手捂住了眼睛。钝痛由眼睛进入鼻腔、进入双耳,他感到自己正在体验着比导致痛哭的痛苦还要痛苦若干倍的痛苦。黏稠的液体沾满了手指,他惧怕地想到:坏了,眼球破了!黑暗的浓重阴云爬上了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十分悲惨,非常可怜。他放下捂住眼睛的手,困难地睁眼睛。眼皮异常沉重,但终于在忧虑重重中开了一条缝。一道强烈的光线像箭一样刺进眼球,眼皮又急速地合拢了,眼泪又汹汹涌出。既然还能感受到光线,说明眼睛还没瞎。这个惊喜的念头明亮地驱逐了他心头的黑暗。因为眼睛遭受的苦痛他感到了一种还清债务般的轻松。他粗野地转身,身体夸张地推搡着芦苇,睁开绝对红肿了的眼睛,大声地吼叫着:“我的眼睛瞎了!瞎了!你现在总该满意了吧?”

  橙黄色的阳光还是那么强烈地刺激着他受伤的眼睛,泪水不绝,酸麻涨闷的感觉持续着。他确凿地知道自己的眼睛没有瞎,但是他又一次吼叫着、特别地强调着:“我的眼睛瞎了!”

  他的眼睛没有瞎,但视物模糊。无边的芦苇弥漫成一道幽蓝的高墙,那女人竟如同一块镶嵌在墙上的浮雕,狗蹲在她身体右侧,轮廓模糊,只有两只狗眼红红的,像绿墙壁上的两颗红光斑。

  后来那道壁立的绿障渐渐涣散了,橙黄的阳光如同一股股轻清的烟雾、一道道明亮的洪水,在芦苇间流淌着、游荡着。那些芦苇棵棵笔挺,荷剑肩戟,仿佛一群群散乱的、密集的士兵。

  女人脸上挂着两行蓝色的泪珠,鲜花灿烂,鲜花枝叶灿烂,仿佛用金箔、银片、贝壳镶嵌拼贴而成。狗是一匹黑色的冰凉玻璃狗。她的嘴唇哆嗦着,好像要说什么似的,但她终究没开口。王四意识到,要想让这个女人开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他说:“我警告你,你如果继续跟踪我,我真要杀死你了!你不要以为我是吓唬你,”他指画着左右前后,继续说:“这里是前不靠村,后不靠店,打死你,然后把你扔到河里,没有人会知道!”

  女人入迷地盯着他的嘴唇,笑容绽开,味道放出,顿挫了王四的嚣张气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是那种能够对女人下狠手的男人,尤其是对面前这个女人。他无可奈何地打量着周遭芦苇,愈来愈重的暮气、被芦苇分割了的缓缓流动的河水、河中的水腥味儿、芦苇的微辛味道在黄昏时分格外浓重。这时他看到在女人和狗的后方,在芦苇丛中,有一团暗红的蓬松乱毛在微微抖颤着,他辨别出那是一只红毛狐狸并随即嗅到了狐狸的臊气。他本能地把狐狸和女人联系在一起,把神话与现实联系在一起。一切的关于女人的令人困惑不解之处,似乎都可以从狐狸身上找到答案:这女人是狐狸变成的。她是一匹狐狸精。王四想起自己当水手时在舰船的潮湿舱房里躺在那狭小的铁床上摇摇晃晃地阅读《聊斋志异》的情景,那时多么希望有一位美丽温柔的狐女来到自己的身边。现在,狐女近在咫尺,如影随形般地跟着自己,理想变成现实,结果却是如此痛苦。王四自我解嘲地想:我是他妈的真正的“叶公好龙”!他有些胆怯,但并不恐惧,甚至又一次感到轻松。王四被一个女人跟踪是丑事,但王四被狐狸精跟踪着却是奇谈、是美谈,不但不必掩饰,甚至可以大肆地自我宣扬。被狐狸精迷过的男人是有仙气、有灵气的男人,舆论不谴责这种男人。纪律不制裁这种男人。王四感到自己真正地轻松了。他的视力在轻松心情下飞快地恢复了。他看清了狐狸那优美的线条,那狭长的鼻梁和弯曲在身后的扫帚尾巴。他尤其感到狐狸的眼神与女人的眼神完全一致。他感到自己一天来的狼狈逃窜是一场虚惊,问题早就应该如此解决:他从旅行包中摸出了一节用火鸡肉制成的大火腿肠,撕掉缠裹的油纸,炫耀似的对着女人晃了晃,他笑着说:“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了。我知道你是狐狸,但我不怕你。给。”他把火腿肠扔到狐狸眼前。狐狸惊恐地跳起来,用那小巧的蓝鼻子去嗅火腿。王四心中十分得意,但情况突变,把他的得意撕得粉碎:一直蹲踞在女人身侧的黑狗凶猛地跳起来,一口就咬翻了狐狸。狗晃动着头颅,耸动着颈上的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声,狐狸发出凄厉的鸣叫,在狗的嘴底滚动着,像一个火红的绣球。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突然挥发出来,熏得他想呕吐。黑狗松了嘴,团团旋转,狐狸叼起火腿肠,一溜红光,消逝在芦苇丛中。

  潮湿的泥地上,留下了几撮金黄的狐狸毛,女人姿态依旧,对适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没有看见。王四悲哀地想:狐狸就是狐狸,女人就是女人,想凭借鬼狐故事解救自己出困境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天色愈暗,有一些水鸟在草丛中鸣叫。他抬眼望望在晚风中波浪般翻滚的芦苇,想起了八路军打游击的若干故事。凭借着青纱帐的掩护,他自信一定能够把这女人甩掉。主意拿定,他盯着女人的脸,缓缓蹲下身去,悄悄地抓起两把泥土,又慢慢地站起来。他高叫一声:“看好!”然后猛扬起左右手,把两把泥土打在女人的脸上。

  王四弯着腰,用张开的手掩护着眼睛,用头颅开道,在芦苇丛中急速地穿行着。他感到芦苇柔软的秆儿在自己的身体四周弯曲着让开道路,又随即合拢。他感到脚下的泥土越来越黏稠,如果不是鞋带紧系,鞋子早就被泥巴吸掉了。他看到了河水,并且看到了水中那些绚丽的晚霞倒影。在大口的喘息中,他想起了泥土在女人脸上炸开的情景。他感到水中冰凉,开始为自己的残忍后悔。当然这后悔也仅仅是活跃在一闪念间,因为身后的芦苇响声向他表明:女人和狗随后就到。

  他惧怕回头,但无法不回头。女人满脸污泥,显得既可怜又可憎。一股狠劲在王四心中蠢蠢欲动,他的双手因紧张而痉挛起来。女人一笑,脸上的泥往下脱落。王四咬牙切齿地说:“我掐死你这个狗娘养的吧!”

  王四扑上去,双手准确无误地拤住了女人的脖颈。女人嘴巴张开,像一个蓝幽幽的洞穴,一声青蛙鸣叫般的叫声伴随着强烈的腐草味道从洞穴中冲出来,直扑他的面颊,刺激得他的眼睛酸麻,泪水浸出。这时他的双手的虎口部位异常敏锐地感觉到了女人脖颈上的滑腻和温暖。他产生了手捧着初生绒毛的鸟雏的感觉,温柔、善良、恻隐、法律、道德……千头万绪涌上了他的心。他松了手,看着女人颈上的红痕,悲凉之雾从他身后的河水中蒸腾起来。他叹息一声,转身,一个鱼跃,钻进了河水中。

  王四是带着自绝的念头跳进河水中的。在身体下沉的过程中,他的手脚并拢,没做丝毫的挣扎。缓缓流动的河水轻轻地冲击着他的身体,使他感到舒适。这种冲击类似一种爱抚。在下沉的过程中他一直流着泪。越往下沉越凉,沉到河底时,他昏沉沉的头脑在冷水的刺激下清醒起来。他睁开眼,先看到黄澄澄、雾蒙蒙的一片,耳朵里隆隆地响着,继而则出现幽蓝的水底颜色,十五年的水上生活培养了他对水的适应性和在水底察言观色、辨别方位、冷静思索的能力。他看到有几匹犁铧般的大鲫鱼在几蓬水草间游动着,吐着一串串扶摇上升的水泡泡。他趴在河底,双手穿透浅薄的淤泥,插在沙土中。他想到了水上那丰富的生活,感到投水自尽是很愚蠢的行为。天无绝人之路,既然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他感到胸口发闷,知道血液中的氧气已经不足。一条弯弯曲曲的水蛇在他头上游动着,他打算浮出水面了。他把固定身体的双手从沙土中抽出来,身体立即在移动中上浮,这时,一个惊喜的计谋突然产生了。逃犯之所以难逃法网,多半是因为气味被狗鼻子追寻。聪明的逃犯常常借助河水消灭气味,摆脱狗的追踪。王四之所以甩不掉女人,吃亏就吃在那条黑狗身上。这真是歪打正着的一个妙招。王四大口地喝了两口腥腥的河水,屏住呼吸,施展水底功夫,箭一般向下游蹿去,这是顺水行舟,毫不费力,逃脱追踪的强烈愿望鼓舞着他尽可能在往远里游,尽可能长地在水下潜行。一直坚持到胸口胀满、耳膜压痛时,他才靠在水边,手把着两株芦苇,把脑袋慢慢地伸出水面。他做得很好,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清新、浓郁、无比珍贵的空气从他张开的嘴巴和鼻孔中扑入他的身体,他顿时感到轻松了。

  王四抹掉障眼的河水,满怀希望地扫视着金光闪闪的河面。他希望水平如镜,果然是水平如镜。这次脱险像电影故事一样漂亮,他轻松地想,十几年的海军没有白当。河上细波如鳞,狗在芦苇丛中鸣叫。王四提高警惕,把身体尽量地往下搐,又撕了一把水草,顶在头上,只露出眼睛观察,只留下鼻孔喘气,他感到河边的水热乎乎的,身下的淤泥滑溜溜的,这样潜伏着甚至是一种幸福。

  王四的幸福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眼见着发生了: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就在河的上游方才他跃入水中的地方,身着绿裙、怀抱鲜花的女人径直向河中走去。她全身笼罩在金黄的暮色里,显得庄严神圣。河水淹没了她的膝盖后,绿色长裙便在水面上漂浮起来,黑狗也开始鸣叫,它躲在芦苇丛中,王四只能听到它的叫声但看不到它的身影。愈往河心走,绿裙浮起越大,终于成了一团大莲叶。水淹没了她的腰,裙裾缓缓地转到了她的左侧,随着流水的走向,摇曳成一束宽大的海带形状。渐渐地淹至胸脯了,王四的心捽了起来。她的鲜花好像植根在她的胸脯上,不上升、不下垂,水无法改变它们的形状。满河金黄流水,半截碧绿女人,一束艳丽鲜花,背景如烟似雾,构成一幅油画,很美很辉煌。她继续前行,河水使她的身体晃动了,披肩长发漂起来,狗叫声里有了焦急的情绪,河水淹没了女人的头颅。

  王四又一次流了泪,他知道自己的潜伏已经没有了意义。女人在河中心沉浮着,时而露出一朵花,时而举起一只手。他爬到芦苇与河水的交界处,呆呆地看着,一切似乎都解决了。女人与河水一起流着,一寸寸地流到他的面前,狗叫声也渐渐地响到了他的眼前。他突然大声呜咽起来,因为他已下定决心让女人从自己面前漂过去。看起来女人是自己走进河中,实际上是我引她到了河中。她在水中挣扎着,她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浮沉着。世上难道还有比见死不救更可鄙的吗?何况不单纯是见死不救。王四动摇起来。他感到这女人的精神太可贵了,太难得了。她为了我勇敢地选择了死亡。我要么自杀,要么救她。

  女人漂到了王四面前,狗站在他的身旁对着河水鸣叫。狗眼里有闪闪的水花,说明连狗都哭了。好像为了响应狗的召唤似的,女人的一只手突然伸出了水面。粉红的手,金黄的手,宛若一枝兰花。她的手指间好像生着一层透明的薄膜。

  王四没有再犹豫,他奋力一跃,久经训练的身段潇洒俊美,拖着绸带一样美丽的光弧,刺入了水中。这条河不宽,几下子他就到了河心。那只手又高擎起来,他经验丰富地从反面攥住了她的手脖子,让她的手指无法抓住自己。借着这股劲儿,女人的身体像一条大鱼,打着挺蹿出水面。王四提防着她用另一只手抓捞自己——这是一般的规律——许多救人者因此而与落水者同归于尽——一旦如此,他准备照惯例对准她的太阳穴轻击一拳,让她暂时昏厥,然后拖着她的头发,拖她上岸。但女人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搂着那束花,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王四松开拳头,叹息一声。他不忍心去揪她的头发了,只攥住她的手脖子,奋力地踩着水,借着流水的劲儿,向滩涂靠拢。在水里,他头脑清醒,四肢灵活,俨然一个英雄。他再次感到了军人的骄傲和光荣。这时,那条一直在芦苇中哀鸣的黑狗,竟然也奋勇地跳入河水,向他和她游过来。王四看到,它的跳水姿势不错,但游泳技术实在糟糕。要不人们为什么把初通游泳者的笨拙泳姿叫做“狗刨”呢,他想着,几乎要笑起来。狗只露着鼻头和眼睛,脊背成了一条线,尾巴淹在水里,像一张简笔画。王四骂道:“它妈的,我不跳下来,你也不跳;看到我跳下来,你也跳下来。学英雄也不是你这种学法!”

  狗游到她身边,张嘴咬住她的裙裾,立即呛了水。它吐掉裙裾,啪啪地打着响鼻。王四鄙夷地看着它那张狗脸,啐了一口。他加紧动作,只几下,脚就触到了河底的淤泥。他站直身体,一手揽着女人的颈,一手托着她的腿弯子,把她平托到岸上。他感到自己的腿在淤泥里陷得很深,几乎不能自拔。

  走到比较干燥的地方,他放下女人,感到腰酸腿软。试试女人的鼻孔,有气息喷出,他放了心。女人还昏迷着,绿裙长发鲜花,凌乱在地。她的腹部膨大,他知道原因何在。这时黑狗狼狈地靠过来,毛儿贴在身上,尾巴拖着,可怜又可厌。王四狠狠地踢出一脚,黑狗猝不及防,翻了一个滚,鸣叫着,滚起来,抖擞身体,抖出几百滴水。此时王四感到自己在精神上绝对优越,压倒了女人,更压倒了这条落水狗。

  王四掮起女人,让她的腹部压在自己肩上,颠动着向前走。走了十几步,一股清水,从她的嘴里喷出来。因为她的头颅垂在他的胸前,她的头发有的粘连纠缠在他的脖子上,有的直垂挂到他的膝盖处,所以那些水一半吐在他的肚腹上,一半吐在她自己的头发上,淅淅沥沥地落了他两脚。

  他掮着她走了十分钟,女人喷了三次水。他感到她的肚子瘪了下去。女人身体丰满,比较沉重,王四奔波一天,身体疲倦,两方面的因素,使他气喘吁吁,难以支持。他把她仰放到芦苇间。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女人呻唤几声,睁开了眼睛。她的那几乎永恒的迷人(有时也是可怕的)微笑绽开了,王四感到很温暖。

  已是垂老的黄昏了,金黄满世界。女人的裙子紧紧地贴在肉上。裙裾凌乱,露出了她雪白的大腿一条和另一条大腿的内侧。一股热血翻腾着冲上他的脑袋,他感到自己的头变成了一把沸腾着热水的带响哨的壶,发出吱吱的鸣叫,喷着灼人的蒸气。他忍不住地往她身体上看去,所有的苦难都淡忘了。他的手颤抖着触到了她的光滑的大腿。如果不是落水狗在他面前又一次抖擞身体,把冰凉的水点甩到他发烧的脸上,王四就要犯严重的错误了。

  他的手仿佛被火烫着似的从她的腿上跳开,他看了一眼湿漉漉的黑狗,扯开裙子,把她的腿盖住了。

  王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感到极端疲倦,又头晕又恶心,心脏和肠胃一阵阵地痉挛、绞痛。他特别想抽一支烟。他打开旅行包,从尽底下找出了那个金光闪闪的、原准备送给大舅子的强力防风打火机,又拆开一包硬盒“万宝路”,啪,按火机,在咝咝的蓝色火苗中点着烟,贪婪地吸着。他渐渐地安定了。

  王四不看女人看着芦苇,哀伤地说:“好姑娘,咱俩前世无怨。我招惹了你,也救过你两次,将功折罪,你放了我吧!”

  他收拾好行包,站起来,往前走。脑子里晃动着绿裙里的风光。他心里矛盾重重,走出芦苇地,无法不回头,回头看到狗和女人也走出了芦苇地。

  

  他在通往李家庄的那道黑色的石桥边站定了,夕阳如血,映照着哀愁的河水,狭窄的高粱叶子忧悒地低垂着,蝼蛄在泥土中凄凉地鸣叫。上尉感到无限的辛酸涌上心头,泪水流到颊上。他用手抓住她冰冷的肩头,晃动着她的身体,说:“姑娘,你是哑巴吗?你是聋子吗?你如果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就请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哪里?你为什么一个人站在桥洞里?你这样死死地追着我,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上尉粗暴地推搡着她,对着她吼叫。她的嘴唇颤抖着,眼眶里盈满泪水。她那副温顺可怜的样子唤起了上尉心中的柔情,他松开了她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也许是个好人,但你知道,我后天就要结婚,如果我把你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带回家中,结果会怎样?求求你一千遍地求你,带着你的狗,回去吧!”

  女人的泪水扑簌簌地滴到湿漉漉的花朵上,上尉说:“求你了,小姐!”他转身走上桥头。暮气沉重,河上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辉,他看到自己的影子长长地倒在河里。没有女人的影子,也没有黑狗的影子。一种类似孤独的滋味爬上他的心头。他骂着自己:混蛋,你不能再去招惹她了!你为她度过了一生中最悲惨的一个下午。年久失修的小桥在他的脚下晃动起来。他每前进一步就感到莫名的痛苦加重了一分。走到桥头上,他无法控制自己,回过头去。她站在桥的那头,身旁是那片瘦弱发黄的高粱,好像一片鹅黄的云。那花那人那狗都如涂了一层釉,闪闪地放着光彩,河面上升腾起一团团雾气,血红的大月亮,宛若一匹红马驹,从广阔的地平线上跳跃出来,河上立刻出现了月亮长长的红影子。上尉心中的温情又恶性膨胀了,女人那无法言表的妙处又一次涌上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不是一个敢爱敢恨的男人。多少浪漫故事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勇气在他心中陡然翻腾起来,他迈步向桥走去。

  上尉仅仅走了两步,那条静静地蹲踞着的黑狗就蹦跳着欢呼起来。狗为先导,女人紧跟着,飞上了黑色的小石桥。她的绿裙的后摆飘扬起来、她的那些浅蓝的头发也飘扬起来。这是他的幻觉,其实她的头发粘在颈肩上,她的裙子则纠缠在双腿间。她张着双臂,高擎着鲜花,朝上尉飞来。一瞬间上尉热血澎湃,把功名利禄抛到脑后,竟然也张开双臂,扑向飞来的女人。他与她在桥中央那块摇摇晃晃的桥石上相遇,四臂交叉,嘴唇相接。他感到女人的身体无处不跳动,好像她身上生着一百颗心脏。她的嘴贪婪得可怕,上尉觉得自己嘴里漾开了淡淡的血滋味。灰白的恐怖感又从他脑后渐渐扩散,他感到自己的热情之火渐渐熄灭了。他试图挣脱出来,但女人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他又后悔了。月亮已脱离了河面,悬在那些高粱的梢头,银色的光辉洒在河中,也洒在他们身上。上尉觉得身上发冷,他用力把女人推开,说:“行啦,姑娘,咱俩相识,算是冤家聚头。咱们的关系到此为止。我后天就要结婚,今晚上你就到马庄镇饭店住宿,明天该回哪里就回哪里吧。”

  女人痴迷地站着,怀中的花朵瓣瓣如玉片雕成。黑狗静静地蹲着,宛若一尊雕像。

  上尉跑回桥头,提着行包进了村,街道上悄无人迹,村子里千家灯火,间或有孩子的哭声和狗的叫声从这家屋里那家院里传出来。

  上尉的脑子里好像钉上了一幅画:一轮明月当空照耀,月下的小石桥,桥上怀抱鲜花的女人和黑色的狗。

  他暗暗地骂着自己:你是个无赖!懦夫!狗都不如的东西!

  靠近家门一步,对自己的痛恨和对女人连同那条黑狗的担忧就增强一分。

  上尉跨进了家门。

  迎接他的是他父亲的一记耳光!

  上尉被扇得头昏脑涨。他大声地、外强中干地争辩着:“为什么打我?”

  他的父亲铁青着脸说:“混账东西,你干的好事!”

  尽管他早就考虑到事情可能会暴露,但没想到会如此迅速。

  

  王四费尽了口舌,也无法把事情向他的父亲、母亲解释清楚。坐在粉刷一新、贴满了剪纸、摆着四个闹钟、挂着六块电子钟的洞房里,他感到饥寒交迫、头晕眼花。他的父亲还在骂:“党白白教育了你!无病鬼上身?你不去招惹她她会跟上你?天大的一个县,比你俊的青年成千上万,她不跟别人为什么偏偏跟着你?”

  他的患有肺病的母亲喘息着、唠叨着:“孽障,你这不知道深浅的东西!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话没有腿跑得比马还快!半过晌就有人把话传回来了,说你在汽车站上挂搭上了一个女妖精,还有一条黑狗!作死吧你……”

  父亲说:“桥头堡上怕是早知道了,这年头人心奸怪,谁不想看热闹?谁肯把话烂在肚子里?要是人家知道了,这婚也就甭结了,这门亲事也要散了!”

  “散了就散了吧!”王四烦恼地说。

  “你吃了灯草灰!”父亲愤怒地说,“说得轻巧,花了多少钱就别去说了,这丑名要顶几辈子?走到哪儿都让人戳脊梁骨,这人还怎么活?”

  “行啦,我求求你们饶了我吧!”王四用拳头死命地捶打着自己的头颅说,“就算我犯了死罪,横竖也不过一个枪子,你们也不能这样折磨我!”

  母亲嘤嘤地哭起来。

  父亲走到院子里,喀喀地吐痰。

  王四像堵墙壁一样倒在炕上,感觉到房子在团团旋转。十只钟表步伐凌乱地跑着。清冷的月光照进窗户。王四拉过一床被子蒙住脑袋,他感到自己正向无底的黑暗深渊坠落。

  

  黎明时分,昏昏沉沉的上尉被一阵雨点般的棍棒打醒。他睁开眵眼,看到手持棍棒的父亲和颤成一团喘成一堆的母亲。

  “孩子呀……快起来吧……了不得了……那个妖精堵了咱的门口了……”母亲哆嗦着、喘息着说。

  父亲又一次举起了棍棒,劈头盖脸打下来。有一棍子恰好打在上尉鼻梁上。他感到鼻子酸痛,两行热泪,两股鼻血,平行着淌出来。上尉从炕上跃到地下,一把夺过父亲手中的棍棒,愤怒地掷之于地,说:“你没有权力这样打我!我是国家干部!犯了罪自有国法处置,要枪崩我也轮不到你动手!”

  父亲脸色苍白,坐在了地上。

  上尉用手捂着鼻子,走到大门口。

  怀抱鲜花的女人怀抱着那束鲜花站在大门口那株刺槐树下,黑狗蹲在她身旁。朝霞万道,上射云天,太阳正在喷薄,门外的水沟里和沟外的田野里氤氲着袅袅白雾。女人浑身上下都被露水打湿,鲜花不例外,黑狗也不例外。

  上尉此时没有了惧怕,女人的不屈不挠的精神虽然给他带来了无穷的麻烦但也确实让他感动。他把手从鼻子上放下来,鼻血又汹涌地蹿出来。

  女人眼里的清明泪珠滚滚地涌出来。她扑上来,伸出舌头,一下下地舔着上尉的鼻血。他感触到了她温暖的仿佛生着细刺的舌头和冰凉的嘴唇,并且当然也嗅到了那股从她口腔里涌出来的骡马草料的味道。

  黑狗低沉地呜咽着,好像一个男孩在哭泣。

  父亲的毒打激发了上尉的仇恨,仇恨在女人口腔中味道的催化下,又变成了勇气。他拉住她的手腕,一直把她牵引到那间有十只钟表的新房里,黑狗寸步不离地跟随着。

  他感到她的手像冰块一样。

  母亲泪眼婆娑地说:“闺女呀,你快走吧,你不能把俺一家子都毁了啊!”

  上尉说:“问题没那么严重!”他对女人说:“你坐着,我搞点东西吃。”

  他从饭橱里找出一把挂面,放到锅台上,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倒进锅里,盖上锅盖,蹲在灶前烧火。

  母亲说:“好闺女,吃点饭你就快走吧,俺儿明日就结婚,他媳妇一会儿就要过来看他,你要是不走,俺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父亲愤怒地说:“你跟她啰嗦什么?正经人家的闺女哪能有这样的?不是婊子,也是娼妓!”

  上尉从灶前站起来,铁青着脸说:“爹,你不要胡说!”

  “我胡说?”父亲尖利地笑着,“我胡说?我怎么能养了你这么个逆子?”

  上尉说:“事情是我做下的,该杀该剐由我一人承担!”

  父亲怒骂着走出了家门。

  女人和狗来到灶旁蹲下,时而看着灶里跳动不止的火苗,时而看看上尉沾满鼻血的面孔。她时而微笑时而流泪,狗也一样。她颤抖不止,狗也一样。

  母亲哀求着:“儿啊,你快点把水烧开,煮熟了面条,让她吃了,就打发她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你媳妇一来,就塌了天陷了地了。”

  上尉说:“娘,你甭操心啦,砍头不过碗大个疤,我豁出去了。”

  母亲说:“你豁出去可以,但这名声可就臭大了!你媳妇的叔叔是你哥的领导,你要和人家散了,又是为这种事散了,你哥的日子可怎么过哟!闺女,这些话也是说给你听的,你怎么不说话?该不是个哑巴?儿呀,你是被糊涂油迷蒙了心,放着那伶牙俐齿的媳妇不要,竟跟个哑巴勾搭连环……”

  上尉心中一动,觉得母亲的话也有道理,他说:“娘,其实我跟她并没有什么真事,她只是我的一个好朋友,燕萍来了,我向她解释就是。”

  母亲说:“糊涂儿啊,只怕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哟。”

  上尉看着女人,心中也犹豫了。

  这时,父亲带着一个穿警服的人闯进来。

  这是一个高个子青年,黑眉虎眼,很是威严。上尉认出他是自己那位在镇派出所当副所长的堂弟。

  上尉站起来,女人和狗也站起来。

  堂弟冷笑一声,嘲笑地说:“好一个上尉四哥,真有本事,一个四嫂子还不行,又勾来一个二房?”

  上尉恼怒地说:“你胡说什么!”

  堂弟道:“别生气!俺大伯管什么都告诉我了,你还狡辩什么!这就是那个女流氓?”堂弟从腰里摸出一副亮晶晶的手铐,向女人逼过去。

  上尉挺身挡住女人,说:“你要干什么?”

  堂弟一伸胳膊,把上尉推到一边,说:“干什么?我要铐起她来!”

  上尉扑上去,抓住了堂弟的手。两个人厮扯着,都累得气喘吁吁。

  堂弟说:“四哥,你松手!”

  上尉说:“你把手铐收起来。”

  堂弟说:“好,我收起来。”

  堂弟收好铐子,说:“四哥,你哪里出了毛病?你堂堂的海军上尉,怎么能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你看看这个女人,像个正经东西吗?未定是哪儿流窜来卖淫的呢?”

  上尉说:“你给我滚!”

  堂弟说:“大伯,俺四哥护着她,我也没有办法啦!”

  父亲啊啊地哭起来。

  看着老人苍白的头颅,上尉心中难过。

  堂弟说:“四哥,你简直是个混蛋,要不是你比我大,我非扇你的嘴巴不可!”

  上尉说:“爹您甭哭了,我跟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待会儿让她走就是。”

  堂弟说:“四哥,你的心太慈了,对这样的女流氓还客气什么!”

  堂弟虎虎地逼住女人,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流窜来的?”

  女人抖抖颤颤地向后退着,一直退到墙角上。

  堂弟拍了一下腰上悬挂的手铐,说:“说!不说我铐起你来!”

  女人双手搂着那束鲜花,求救地望着上尉。那条黑狗躲在她的绿裙下颤抖。

  上尉心如刀绞,上前拉住堂弟的手,说:“你不要这样吓唬她,她没有罪!”

  “四哥!”堂弟甩开上尉的手,说,“你是不是打算跟她结婚啊?真要这样我就不管了,我犯不上得罪我四嫂子呀!”

  “我的事不要你管了!”上尉挡住女人,伸出双手,说,“请吧!”

  堂弟说:“大伯,大娘,恭喜你们了,双喜临门,外带一条黑狗!”

  堂弟冷笑着走了。

  上尉蹲下烧火,女人和狗又围上来。他苦笑着说:“姑娘,吃过饭你必须走了!”

  她的眼里又涌出泪水。

  爹提着一把镐头闯进来,掀掉锅盖,抡圆镐头,砸进了锅里,铁锅破了,半开的水飞溅出来,烫了上尉的手和脸。灶里的火被水浸灭,白色的烟灰和水汽一直冲上房顶。

  母亲跪在了女人面前,哭着说:“求求你,走吧,求求你,走吧!”

  上尉拉着女人的手站起来,说:“你必须走了。”

  女人定定地望着他,脸上又是那种微笑。

  上尉说:“你都看到了,为了你我已经狼狈透顶,你再不走就没有道理了。”

  女人微笑着,狗蹲在身旁。

  

  已是中午时分,来看热闹的村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孩子们则始终挤在院子里。女人现在跟上尉是寸步不离,那条狗与她寸步不离。上尉走动她跟着走动,上尉止步她对着上尉微笑。狗跟着她走动,或是蹲踞在她身旁。

  上尉的父亲已经离家出走。上尉的母亲已昏倒在地。上尉把母亲抱到炕上,她站在上尉身后,狗蹲在她腿边。

  上尉走到院子里,她跟着,狗跟着。上尉愤怒地对看热闹的村人说:“都走都走!王四勾搭了一个女妖精,有什么好看的!”村人们窃窃私语着,并不离去,好像上尉、女人和狗是铁笼中的猛兽,尽管龇牙咧嘴吼叫,但并不能伤害参观者。上尉甚至追打那些顽童们,她跟着他跑,狗跟着她跑,那些孩子像猴子一样灵活,跳来跳去地跟他周旋着,院子里的人们发出叽叽嘎嘎的怪笑声。

  上尉回到那间洞房,她跟着,狗跟着。顽童们也拥进屋子。有一个男孩用木棍子捅黑狗,黑狗嘤嘤地叫着,把头藏进她的裙裾。

  对女人的怜爱,好像逐渐地减弱了。上尉简单地回顾了这二十多个小时的经历,痛感到这是一生中最悲惨的一段时光,所谓的黑暗地狱也不过如此了。遭此炼狱般煎熬的根本原因是自己的荒唐。他想自己不应该去吻她,不应该去厕所救她,应该把她从河中救上来,但不应该在桥头鬼迷心窍般地回首,更不应该赶走前来搭救自己的堂弟。现在他侧着脸闭着眼对她说:“小姐,你已经差不多把我搞得家破人亡,对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惩罚也不过如此了,你应该走了,带着你这条可恶的狗!”

  女人却把脸来对着他的脸,并伸出舌头舔他的嘴。

  上尉趁着自己还没被她口腔中的草料香气弄得昏头涨脑时,将头扭到一边,并迅速抬手,抽了女人一个耳光。

  黑狗在女人裙下哀鸣起来。

  女人低沉地呻吟一声,眼里盈出泪水,脸上竟然还挂着微笑。

  上尉心里又可怜起她来了。她的洁白的腮上凸起了四根红红的指痕。巴掌打在女人脸上,却痛在上尉心里。他强忍住想去抚慰她脸上的伤痕的热望,大声吼着:“滚滚滚!统统给我滚!”

  

  傍晚时分,闹钟姑娘在两个强健男人的护卫下来到上尉的家。她面色如铁,一声不吭,走进洞房,把十只钟表收进一只提包,然后对着上尉、女人和狗啐了一口,转身就走了。两个男人一左一右保护着她。

  收尽了钟表的房间突然变得十分安静,上尉哀伤地看到清冷的月光又一次照在窗户上。

  几个男人把他的奄奄一息的父亲从不知什么地方抬进来,放在锅灶旁的柴草上,然后悄悄地走掉了。

  看热闹的人也散尽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夏末秋初的凉风从田野里源源不断地刮来,院子里的扁豆架上,响亮着一片虫鸣。

  精力耗尽的上尉坐在洞房的炕沿上,借着月光,专注地看着女人。女人也在看着他。上尉觉得她的眼里一会儿射出温柔可人的爱之光,一会儿又喷吐着磷光闪闪的地狱之火。那束怪异的鲜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枯萎了,女人仍死死地抱着它。

  上尉想起了那条在这场悲剧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黑狗,用眼睛去女人裙边寻找,却没有发现它的踪影。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古怪的微笑。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们被它给玩弄了。”

  女人放下枯萎的花束,在月光下缓慢地脱下了绿裙,赤身裸体站在他的面前。她身上磷光闪闪,寒气逼人,宛若一条冰河中的青鲤。上尉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一股腥冷的味道包围了他。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初登舰艇时的情景:一个身材高大的、姓崔的炮手抱着一颗金光闪闪的大炮弹、狡猾地说:“小心着点,滑手必炸!”那个大个子炮手青铜一样的脸色竟与女人身上的颜色极其相似。他知道自己对女人毫无兴趣,但他还是很急地走上前去,搂抱了她赤裸的身体。女人的舌头冷冰冰地伸进了上尉嘴中。上尉感到血液都冻结了。他疲倦地随着女人倒下去。在最后那一刻,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一条狗在黑暗中悲鸣不止。第二天,村人发现上尉和女人紧紧搂在一起死去了。为了分开尸体,人们不得不十分残忍地弄坏了他们的口舌,折断了他们的手指。

  原载《人民文学》1991年第7~8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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