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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与杂种

  一尊塑像是一件艺术品,而一个裸体女人则根本不是,莫洛亚先生嘴里叼着黄杨木烟斗对我的父亲说,爱情只能存在于我们的梦境中,一切将拉回到真实的领域的东西,一切使人的官能得到满足的东西,都使爱情毁灭。正午的阳光倾斜到我们家的院落里,在稀疏的杏树叶子造出的淡薄阴影里,我父亲坐在自己的鞋子上,似懂非懂地听着来自不知何国的莫洛亚先生用蹩脚的汉语表达出来的思想。你明白了没有?莫洛亚先生问。我父亲垂着头,瞅着摆在他眼下的那十个青色的脚趾甲,考虑了几分钟,然后就用犹豫不决的腔调说:照您的看法,孩子是必须送进学堂里,之后才可能有出息了?莫洛亚坚决地说:是的,毫无疑问是这样的。

  莫洛亚先生吃过了晚饭,带着我母亲烙出来的十几张大饼和一捆大葱走了。我们一家人把他一直送到河堤上。他是背对着十五的月光走的。他的腿很长,走路的姿势显得笨拙难看,仿佛一只生病的马,渐渐地消逝在月光昏迷的暗夜里。他走了,就像他永远不再出现在我们生活中,就像我们永远不能与他共进辛辣的晚餐一样,但他腋下散发出的那股野狐狸的腥臊之气却在我们的村庄里,在我的记忆里久久翻腾。

  莫洛亚的话不会错的,父亲对祖母和祖父说,既然连莫洛亚都劝我们把孩子送去学堂,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把孩子送进学堂,莫洛亚可是有地位的洋人哎,他的话不能不听,爹,娘。我父亲耐心地对我祖父母说。

  我看到月光从天上洒下来,照耀着祖母手中的牛骨纺锤。那东西在祖母的手上,带着一根羊毛线,做着杏黄色的旋转。她的脸模糊不清,很难看见她对我父亲的话的反应。我祖父呼吸很重,看样子在生闷气。我听到父亲又说:既然爹和娘没有意见,那么明天我就送树根去上学了。

  祖父终于发言了:上学,学什么?我没上过学,不也照样地吃饭穿衣睡大觉吗?

  祖母立即帮腔:你让他去上学,那两只绵羊让谁去放?这个洋鬼子,麻袋一样的肚皮,吃了还不算,还要带了走。

  父亲说:既然连莫洛亚都说了,咱不能不顾忌一点面子,那两只羊,就委屈一点,让树根早起割草喂它们,放学后再去放牧它们。一天到晚在野地里窜跑的羊儿,肥得并不快。

  祖父母不吭声了,成群的蚊虫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发出嗡嗡的狂叫声,祖父手里的蒲扇啪啪地挥动着,无疑是在借此发泄对父亲、对我,也对那位在村西教堂里任职的莫洛亚的不满。

  第二天清早,父亲送我去学堂。走出大门时,我看到那两只拴在墙边木桩上,被祖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的白绵羊正在吃一堆沾着露水的青草。它们抬起头,用阴沉的蓝眼睛看着我。它们身上的毛刚刚被祖母用剪刀剪过,裸露着粉红色的皮肤,但它们头上的毛、腿上的毛、尾巴上的毛都没剪,所以显出了难看和古怪。两只羊一公一母,原本是同胞兄妹,但它们干乱伦的事已经很久,幸亏是羊,如果是人,怕早被村民们用砖头砸死了。于是我立刻便想起了薛家家族中的尊长把本族中一对乱了伦常的男女身上绑上古磨盘沉入青草湖中的情景。那对男女一言不发,怒气冲冲,两副视死如归的面孔。喂羊的青草一定是我母亲起大早割回来的,因为我看到母亲的裤腿上和鞋子上沾满了泥水。

  走上河堤后,我一眼就看到祖父站在河边,用一扇大兜网,一下一下地扫荡着河边水草繁茂的水面。我知道祖父在捞虾子。捞那种青色的小虾子。那种虾子经热水一烫,立即就变成橘红的颜色,味道十分鲜美。我没有资格吃祖父捕捞的虾子。他捞的虾子只供他自己享用。但我经常利用祖母疏忽的机会,偷食祖父的虾子。虾子的尖嘴和须毛摩擦着我的口腔时,那种由此引发的快乐无法形容。有一次我食虾子被祖母当场抓获,祖母毫不客气地扼住了我的喉咙,逼我把口中的虾子吐出来。她的狰狞的面孔正对着我的脸,她的声嘶力竭的恫吓震动着我的耳膜,她的冰凉的手指卡着我的食管。但我下决心不把进口的虾子吐出来。她甚至把一根手指伸到我的嘴里去抠那些虾子,我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手指,给了她一个警告。然后,趁着她手指松动那一瞬间,我把口腔中的虾子咽进了肚子。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正在发育的身体和我的正在扩大体积、加深沟面的大脑需要蛋白质和其他营养。我感到每吃一捧虾子我的体内便产生一阵热烘烘的暖流,这是生命膨胀的感觉,细胞分裂增殖的声音如雨打乱草一般刷刷拉拉地响着。每吃一虾子,我便增长一虾子肉体,增加一虾子智慧。在虾子的滋养下,我的做梦的本领更加成熟了。

  大概在我五岁左右的时候,在一个炎热的夏天的中午,我躺在热如煎饼鏊子的炕上睡觉。睡梦中我看到院子里的水缸无声无息地碎了,缸里的水汹涌地四处奔流,缸中养着的两只绿毛大螃蟹随水涌出,在潮湿的泥土中爬动,也是在缸中养着的那两条青背鲫鱼在泥巴水中弹跳,一只红色的公鸡奓着羽毛,歪着头,啄鲫鱼的眼睛。我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冲到院子里,我的快速行动把正在堂屋里用艾蒿熏蚊蝇的母亲吓了一跳。母亲大喊:树根,你干什么去?

  我说:水缸破了。

  我一语未了,院里的水缸随即破了。所有的景象与我梦中的景象相同。

  母亲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她拾起一块碎缸片看看,目光中流出狐疑和迷惘。祖父和祖母也闻声而至,都铁板着脸,责我打破水缸的罪过。母亲为我辩解。但她的辩解碰到祖父母铁一般的逻辑上,显得软弱无力。祖母气汹汹地指点着我母亲的额头说:不碰它它如何会破!护孩子不是这个护法,俗话说得好:惯子如杀子!

  母亲只好忍气吞声了。我刚想替母亲也替我自己辩解,父亲好像从天而降,插在了两个阵营之间,在祖母的阴险的煽动下,他赏了我一脚一巴掌,又赏了母亲一脚。母亲捂着脸哭了,我没有哭,我感到心中燃起了怒火,我咬牙切齿地骂道:总有一天我要向你们讨还血债,千刀万剐了你们这些坏家伙。

  我的话骂出口,母亲竟然也赏给我几巴掌,不是装模作样地打,而是真打。我分明地感到她的手骨被我的头骨反弹回去。我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究竟谁是我的敌人谁又是我的朋友。

  当天夜里,在点燃的蒿子散发出的烟雾中,我蜷缩在炕角上,咬着牙根恨人。我听到母亲叹息一声,并随即感到母亲布满茧子的手伸到我的头上。她的手摩擦着我的头皮嚓嚓响。于是,母亲退出了我的敌人的阵线,与我站在了一边。母亲说:

  树根,我的儿,再也不要瞎说。他们是你的祖父母,你要孝敬他们,否则,天要用雷电轰你。

  可是,母亲,您是亲眼看到的,那水缸并不是我打破的呀。

  你果真在梦中看到了那水缸破裂的情景?

  母亲,我没有骗你。

  母亲不说话了。我虽然闭着眼,也能看到母亲在黑暗中盯着黑暗沉思。

  母亲说:儿啊,你帮娘梦一梦,看看去年我们家丢失那五个饽饽被谁偷去了。你记得不,为那五个饽饽,我承受了多大的委屈。你祖母至今还咬定那五个饽饽被我偷吃了。

  好,我答应了母亲。我将用自己的梦为母亲洗刷清白。

  这夜里我果然梦到了那五个饽饽,它们是被一只黄鼠狼弄到院子正南靠着杏树的那个陈草垛里了。黄鼠狼用尖尖的嘴巴拱着团团旋转的饽饽,四条粗短的小腿笨拙又麻利地挪动着。我把梦中情景对母亲讲述了一遍,母亲说:

  树根,这事儿你对谁也不要提起。

  几天后,母亲对祖母说:那垛陈草,该倒一倒了。要不就烂掉了。

  祖母不满地说:你早就该倒,我天天闻着那烂草的味道,但强忍着不说,省得得罪了你。好像这日子是为我过的一样,我能活几年?一撒手一闭眼,一个铜板也带不到阴曹地府,所以呀,糟蹋了也是你们的,积攒了也是你们的,从今之后,我不与你们积恶为仇,也免得让你那宝贝儿子成了大气候回来将我千刀万剐。

  母亲连声赔不是,说树根小孩子,不知从什么野孩子那里学来几句匪话,胡乱运用,其实他并不知道这些话的意思。

  祖母却说:好了,倒草去吧!任你是巧嘴的鹦鹉,也说不破我心中的潼关!我心里像明镜一样。

  祖母狠狠地斜了我一眼,我感受到了她对我的刻骨仇恨。

  母亲揭掉草垛上那腐朽的苫片,一股股的蒸气冒出来。那些陈年的麦草结成了个儿,一块块,宛若破毡。

  果然,母亲从草垛的中央翻出了一堆长了绿毛的饽饽。其中一个还完整着,其余的已被那小兽的牙齿啃嚼得七零八碎。母亲立即惊呼起来:

  婆婆呀,你快来看。

  祖母极不情愿地走过去,还问:

  让我看什么?

  她随即便看到了。然后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回屋里去了。

  我看到母亲脸上飞扬着神采,眼睛里饱盈着泪花。我心中也跳跃着欢欣鼓舞的情绪,我终于为母亲平反了冤案,靠了我做梦的奇艺。但愿这奇艺永远伴随着我。但我的祖母又如一股黑旋风从屋子里转出来,她用令人难以忍受的嘲讽口吻说:

  谁又能保证不是贼偷了藏在这里的呢?

  这无疑是直指母亲是贼了,我愤怒地说:

  我梦见了,是黄鼠狼偷的!

  好大一个黄鼠狼!祖母说:我活了七十年,还没见过两条腿的黄鼠狼呢!

  简直就如梦话一样,母亲面前的乱草拱动起来,一匹硕大的黄鼠狼钻了出来,似乎对着祖母点了点头,然后一溜烟地沿着墙根走了。

  祖母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叨咕着:

  黄大仙恕罪,黄大仙恕罪。

  母亲赶紧扔掉手中的草,用一双黑手,把祖母架起来,扶到屋里去。我原本以为母亲会对祖母展开猛烈反击,杀杀她的威风。让她在铁一样确凿的事实面前低下头去。但想不到母亲的态度较之从前更加谦恭,好像受冤屈的不是她而是祖母一样。这令我感到困惑也感到失望。

  母亲对我说:儿啊,你还小,不懂事。

  在黄鼠狼出去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感觉到祖父母对我的态度有了些许改变。尤其是祖母,再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欺负我了。也像我是一个通晓巫术的小妖精一样。我想我也是在这种有利的形势下,父亲才为我争取到了进学堂念书的机会。

  祖父站在河边捞虾子,从他的背上,我知道他已经看到了我们。父亲拽着我跌跌撞撞地走下河堤的漫坡,站在湿漉漉的沙地上,说:

  父亲,我送树根上学去了。

  祖父唔了一声,胳膊一努力,将那张大肚兜子的捞虾网逆着水流的方向抡了半圈。网后水草摇动,泛起一股浑浊的泥浆。我看到网兜里,纷纷跳动着一些青得透明的虾子,蹦蹦跳跳的感觉在我口腔里活跃起来。

  父亲又毕恭毕敬地重复了一遍送我上学的话。

  祖父慢条斯理地将网中的虾子倒出来,装进他脚边的一只蒲草包里,然后,不得不回头似的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

  上就上去吧!不过人的命由天定,胡思乱想不中用。

  父亲说:沤他一年半载看看,也算尽了心,天开眼让他有一星半点子出息,也不枉您疼他一场。

  祖父不耐烦地挥挥手,说:

  去吧去吧,别耽搁我干活。

  我十分留恋地看着蒲包中那些跳跃不止的虾子,喉咙痒痒,恨不得伸手过去,抓一把活虾子,生吞下去。祖父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擒起蒲包,伸到我面前,他用力猛烈,蒲包几乎撞到了我鼻尖,祖父冷冷地说:

  要吃就吃吧!

  我不想去看祖父的脸色也不想去看父亲的脸色,我只顾念着蒲包中的虾子,祖父和父亲对我的蔑视、嘲弄与虾子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只要有虾子吃,就是做狗也无妨。

  我毫不客气地把手伸进爷爷的蒲包,抓了一把蹦蹦跳跳在手中,迅速地唵到嘴巴中,奇妙的感觉迅速传遍我的全身。我又伸手抓了一把,急不可耐地要往口腔里塞,这时父亲紧紧地攥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拖上了河堤。

  你为什么要吃生虾子呢?父亲不解地问我。

  现在回忆起来父亲的问话我感到他十分愚蠢,吃虾子难道还要分生熟,吃虾子难道还要问个为什么?

  当时我因为嘴里塞满虾子,没有办法回答父亲的问话。父亲推搡着我,让我赶快把嘴里的那些玩意儿咽下去。不知不觉中,我跟着父亲到了村西头教堂。在堤上我早就看到了教堂的房顶上那个高高竖起的十字架了,这个特殊的标志物使我们这个苍老的村庄增添了许多生气蓬勃的感觉。我们对它熟视无睹,但外人一见到它,就要驻足仰望,且脸上露出讶异之色。

  在教堂门口,父亲用食指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口宣一声“亚门”。他是村里最虔诚的耶稣教徒之一,也是传教士莫洛亚的好朋友。

  莫洛亚站在教堂的门口,用一脸愚蠢的笑容迎接我们,他高兴地拍拍我的脑门,说:

  树根,我和你妈妈睡觉的,幸福的羔羊,终于来了。

  我以牙还牙地说:

  莫洛亚,我和你奶奶睡觉的,你这个幸福的老山羊。

  莫洛亚怔怔,随即拊掌大笑起来,那两撇八字胡尖儿在他的笑声中颤抖,父亲跟随着嘿嘿地傻笑。

  莫洛亚把我送到学堂里,所谓学堂,就是教堂西侧那两间厢房。原来里边盛放过什么我不知道,现在是收拾干净了,摆了十几张木板子桌椅,顶头的墙上挂了一块用锅底灰涂黑了的木板。已经有六七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在里边了,门口站着一位长头发的、面色苍白的青年迎我们。莫洛亚说:这是你们的老师,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的高才生。

  接下来举行了开学典礼,出席者有小学名誉校长莫洛亚,有村中名人薛财主薛大爷,狗肉铺子的掌柜胡思念。莫洛亚让我父亲到教堂大门口去放了一挂鞭炮,招徕了前来看热闹的乡民,乡民中小孩子很多,但多半都背上驮着弟弟或是妹妹。与他们相比,我感到了自豪。

  鞭炮过后,莫洛亚庄严宣布,玛利亚小学正式成立并开学了。第一项议程是一齐起来唱赞颂上帝的歌曲,莫洛亚他们都热泪盈眶地唱着,好像那个身上滴着血的老头子果然就悬在我们头上倾听着他们的歌声似的。

  典礼完毕,莫洛亚与村里头面人物到正厅里去了,剩下我们几个顽童与那位长发白面先生。他未说话之前先捂着嘴巴咳一阵,然后把手掌摊开给我们看。我们看到他的掌心里有一些腥红的血。他说:

  你们都看清楚了没有?我是带着沉重的疾病来向你们传授知识的,你们如果不能努力学习,实在是对不起我。

  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温暖的感情。可旁顾那几位同学,他们的脸却都如木头一般,没有丝毫表情。那位后来当了县税务局长的李栋材放了一个屁,引起了一阵笑声。教师的脸上立刻就表现出痛苦不堪的表情。我觉得李栋材的行为不好,但那小子身高马大,手爪子凶狠,干起架来我不是他的对手,否则我必会奋勇地扑上去,揪住他的头发,打他个鼻青眼绿,然后剥下他的裤子来,挖一团泥巴,糊住他的屁眼,借以报答教师吐到掌心里那口鲜血。

  同学们安静。陈老师平息了骚乱,拿起一节黄颜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大字:陈圣婴。

  教师指着那三个大字说:这就是我的名字。陈、圣、婴,意思是说,我是姓陈的上帝的婴孩。你们都进过教堂望过弥撒吧?在主的上方,有几个长着翅膀的小男孩。那就是我。

  同学中有人冷笑。教师说:不要笑,这是真的,我昨天夜里梦到我在上帝身边飞翔。

  教师让我们各报名字。于是李栋材张立身王阿宝郭进财一阵乱纷纷。我说我叫树根。

  教师笑着说:就你的名字别致。你是什么树根?

  我说:柳树根。

  教师说:妙哉!

  妙哉完后,长着肉翅膀的圣婴陈教师开讲,庄严的表情和神秘的话语被他的咳声和血迹污染得苍蝇飞来飞去,教室里弥漫着甜丝丝的血腥味儿。我们慢慢地厌倦起来,苍蝇的翅膀上的金光闪闪的斑点眩晕了我们的头脑。我陷入梦境中,看到肉翅膀的小孩子站在十字架上撒尿。莫洛亚先生蹲在他的奶羊身后挤羊奶。陈圣婴一阵激烈的大咳振奋了我们的精神,我看到他的脸像黄金一样,嗅到了他的黑洞洞的嘴巴里泄露出来的铜锈的腥味。他用只手捂着胸,一只手无力地挥动,说:走吧,都走吧,放学了,都回家吃饭去吧。他的脸上有一种烦透了我们的表情。我们比你更烦,于是便一拥而出,嘴里嗷嗷叫嚣。

  在教室的墙外,果然看到身材高大的莫洛亚先生蹲在他的奶山羊的身后,左手端着一个洋瓷缸子,右手挤着奶羊的肿胀了似的淡黄色大奶头。白得有些发蓝的奶汁嗤嗤响着,一股股射到缸子里去。这老洋鬼子干得聚精会神,连头也不回。灿烂的阳光照着他的背和头颈。一些黑色的汗水洇湿了他脊背上的麻布长衫,他头上弯曲的白毛亮晶晶的,脖子赤红,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从他的头里发出来。那匹奶羊叉着两条细长的后腿,弓着腰,翘着三角形的尾巴,暴露着粉红的脐子,它的头侧着,用阴森森的、老女人一样的目光看着莫洛亚先生。有时它还略微抬高一下眼睛,看一下我们,似乎传达一种对我们不屑不顾的蔑视。缸子里的奶渐渐多起来,奶汁射入空洞缸子时发出的那种响亮刺耳的声音听不到了。奶汁射入奶汁中形成一个黏稠的小漩涡。那肿胀饱满的奶头渐渐干瘪了,变成了一张抽搐的皮。莫洛亚先生困难地站起来。他站起来时使空气流通加速,一股热烘烘的膻气扑进我们的鼻孔。他转过身,对着强烈的光线眯缝起眼睛,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缸子中的羊奶荡出来,积挂在他粗大的白色手指上。他把盛奶的缸子倒在另一只手里,伸出鲜红肥厚的舌头,灵巧地舔干净手指,然后他和颜悦色地说:

  感谢上帝吧,孩子们。上帝赐给我们阳光、空气,还有这新鲜的羊奶。亚门!孩子们。

  他用湿漉漉的手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们也对他“亚门”。

  他端着缸子,踉踉跄跄地走了。我一抬头,看到那高耸在教堂顶端的那个银灰色的十字架上,蹲着一匹漆黑的乌鸦。

  在我家的饭桌前,祖母不怀好意地问我第一课学到了什么经邦治国的道理。我馋涎欲滴地看着祖父眼前那青花碗里盛着的橘红色的熟虾子,心不在焉地答道:

  陈老师说上帝抽下一条肋巴骨,造成了人。

  祖母愤怒地说:放狗屁!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没有十次也有九次,人是女娲娘娘用黄泥巴捏出来的。用肋巴骨能造人。如何能分出公母来?

  我对这个人类起源问题丝毫不感兴趣,在我的心里,只有虾子在跳跃。

  祖父咀嚼着虾子,说:去这样的学校念书,什么孩子也给糟蹋了。

  父亲在胸前画个十字,嘟哝着:主啊,宽恕我们吧!

  祖父用白眼斜着父亲,赌气般地把一堆虾子戳到他那深渊一样的嘴里。

  这时,梁头上一阵骚乱,抬头看时,一只青色的燕子从巢中翘出屁股来,把一摊白色的热屎屙下来,恰好落在祖母青筋暴凸的手背上。

  祖母啐了口唾沫,站起来,去洗手,嘴里唠叨着:吃过饭我就捅了你们。人心不古,燕子也越来越坏了,三皇五帝到如今,燕子从不把屎屙下来,这是怎么说的。

  趁着祖父仰脸看梁上燕巢时,我的筷子飞快地伸向那只盛虾子的青花瓷碗。但祖父的动作更快,没容我夹住一只虾子,他的筷子已经准确有力地抽在了我的手背上。

  夜里,母亲拍打着我的头说:树根,我的儿,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馋了呢?

  谁也无法理解我对虾子那种亲近的感情,连母亲也不理解。这是我心中的秘密,我像藏匿罪过一样藏匿着它。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学校,未到校门就碰上了一日同学赵忠良。他慌慌张张地说:快回家去吧柳树根,陈先生陈圣婴夜里死了。

  我不信,跑到教堂院里去看,果然看到陈圣婴直挺挺地躺在墙边一棵槐树下,脸上蒙着一张白纸,成群的红头苍蝇在他的四周飞动。

  莫洛亚先生一见我,急火火地说:树根,快回家找你父亲来,就说陈老师死了,让他召集些人来办理后事。

  ……树根,树根,醒醒,该去上学了。

  我看到母亲站在炕前,轻声地呼唤我。母亲身上散发着清新的露水味儿和苦涩的青草味儿。我知道母亲把羊草割回来了。我搓着眼睛,惊恐不安地回忆着梦中的情景。我把嘴附到母亲耳边,悄悄地说:我梦见陈老师死了,躺在教堂院子里的槐树底下,脸上蒙着一张白纸,红头苍蝇在他身上飞。

  母亲的脸色变了,严厉地说:胡说什么,你一睁眼就胡说。

  我也希望这是胡说。如果这个梦也应了验,我的上学生涯不就结束了吗?那样我又得整日牵着那两只羊在草地上混,那样我出头成龙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到来,那样我就要永远忍受着祖父母的压迫。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沿着昨天走过的道路往学校走去。在河堤上又看到如风景般的祖父立在水边,裸着两条鹤式长腿,一下又一下,机械地挥动着他的大兜子网。那些青得透明的小虾子在我眼前跳动着。但是我今天压抑了生吃虾子的欲望,我不敢让我的大腿继续发达下去了。昨天那两大把活虾子,立竿见影地提高了我做梦的清晰度,而且还使我的梦有与物事本色的颜色,草是绿的,花是红的,各种味道在梦醒后尚在唇边缭绕。与我的梦境相比,青天白日的真实生活反倒显得朦朦胧胧地不真实起来。

  未进校门我就碰上了一日同学赵忠良,他慌慌张张地,几乎与我撞个满怀,他用衣袖擦一把鼻涕说:

  快回家去吧柳树根,陈老师夜里死了。

  我进了院子,看到陈老师直挺挺地躺在槐树下,红头苍蝇在他的四周飞行,他的脸上蒙着一张白纸。

  莫洛亚先生一见我,急火火地说:

  柳树根,快跑回家叫你父亲,说陈圣婴老师死了,让你父亲召集人来商量办后事。

  村里人——主要是教徒们,在父亲的率领下,来到院子里,围着陈圣婴的尸体,群嘴“亚门”,都在胸口画着十字。父亲说: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说死就死呢?莫洛亚先生眼泪汪汪地说:他到上帝身边享受永恒的幸福去了,那里是我们每个人的归宿。

  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会儿,太阳毒辣起来,陈先生的尸体上马上就有了难闻的气味,众多的苍蝇从田野里飞来,造成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气氛。

  不能再拖了,父亲说,大家凑几个钱吧,去买口薄棺材,装殓起来,抬到村西老墓田里埋了吧。

  李栋材的父亲反对道:一个陌生人,用什么棺材,买一领苇席,卷巴卷巴抬出去算了。

  父亲同意了李栋材父亲的建议,指派人去买苇席。然后,往陈圣婴的尸体喷了一些酒,暂时镇压住臭味,几个人皱着眉上前,卷了起来,卷紧后,用绳子捆扎住。串上杠子抬起来,往老墓田抬,苍蝇们恋恋不舍地跟着,往活人脸上扑,轰都轰不散。苇席有些短,陈老师的头发垂下来,上面缀满苍蝇。

  陈圣婴的葬礼简单朴素,中西合璧。莫洛亚先生为他念了圣经,几位村里的老人为他念了超生咒。坟墓合拢后,父亲吩咐我:树根,跪下,给陈老师磕个头。

  我皱着眉头表示不情愿。我与他无亲无故,对他也没有什么好感,他的暴死让我不快,凭什么我给他磕头?父亲说:磕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于是我便跪下磕了一个头。跪在这座新起的坟墓前,我嗅到了新鲜的黄土味道。苍蝇们追逐别处的臭气去了,潮湿的风从草地深处吹来,蓝天上鸟的叫声令肌肉震颤。众人肃立在坟前,宛若一株株古老的槐树,独有莫洛亚先生如同一株老白杨。父亲说:

  神甫先生,是不是再去请个先生,既然学校已经办起来了。

  莫洛亚先生为难地扭曲着脸,吭哧了一会儿,竟莫名其妙地说:

  主啊,仁慈的主,拯救这些被罪恶毒化的灵魂吧。

  说完话,他摇摇摆摆地一个人走了。众人望着他的背影,齐声叹气。方家二大爷说:都散了吧,这天下怕又要不太平了,圣母的眼里又流泪了。

  众人无言地散去,父亲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生怕我跑走似的。

  玛利亚小学就此关门,据说莫洛亚先生已把他那头老奶羊拴在教室里饲养。我们的教室已成了羊圈。父亲说,那西厢房原本就是莫洛亚先生的羊圈。我的生活又回复到原来的状态,上午放羊下午还放羊。我的那几位同学,有放羊的,有放牛的,都在村子南边那一大片无主的低洼草地上。草肥水美,野花密匝匝地散布在绿草中,有白的,有黄的,有蓝的,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香味儿。草地中有一些水洼子,里边有螃蟹、黄鳝,没有那种青得透明的虾子。

  有一天,我们正在草地上斗草,我们的牛羊散漫在草地上,拣最可口的草吃。远远的一个高大的白人牵着一只羊走过来。谁也知道是莫洛亚先生来了。莫洛亚先生的羊原来是有专门的仆役为他割草喂养的,那仆役在陈老师死后就无影无踪地消逝了,我在梦中见过那仆役现在生活的情景,但我没对任何人说,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莫洛亚先生身上的膻味儿顺着风儿刮过来,膻味愈浓烈他离我们愈近,但当他在我们面前时,膻味儿反而没有了。莫洛亚先生笑着说:

  树根,让我的羊跟你们的羊一块吃草怎么样?

  他回头指指那只羊,并试图把它拉上前一点。但那羊四蹄用力,身体死劲往后坐,分明是不愿意。

  李栋材说:犟羊,犟羊,你越拽它它越拧劲,不信你撒了它的缰绳,它自个儿会到我们的羊群里去了。

  莫洛亚先生松了缰绳,那头奶羊果然畏畏懦懦地靠到我家的羊跟前。我家的羊对奶羊表示了冷淡,莫洛亚先生的奶羊便自我解嘲地叫两声,尖着嘴,专拣着那星星般镶在草丛中的天蓝色小花儿吃起来。

  我们对莫洛亚先生表示了足够的尊重,但他却像一个惹人讨厌的大孩子一样,不断地招惹我们。他捏我们,摸我们,用草缨子挠我们的耳朵,我恼怒地说:老胡羊,够了。

  第二天,莫洛亚又来跟我们放羊,他继续闹我们。我们忍无可忍,一拥而上,拉胳膊扯腿,把他按在青草地上。后来当了大官的李栋材提议玩莫洛亚一个“老头儿看瓜”,大家齐声赞同。于是我们把他的裤裆松开,将那颗生着白卷毛的大头硬塞到他自己的裤裆里。莫洛亚的裤裆较之中国裤裆狭窄,塞起来比较费劲,但我们还是克服困难把他的头塞了进去。可怜的莫洛亚先生喘着粗气在草地上滚动着,我们在一旁拍着巴掌欢笑。李栋材还用羊鞭抽打莫洛亚先生紧绷绷的屁股。莫洛亚先生的嘴在裤裆里发出呜呜噜噜的怪声。李栋材又一鞭打下去,那裤缝裂开一条缝,一只通红的大鼻子从缝里钻出来,这样实在古怪,我们笑得屁滚尿流。我忽发奇想折一根草棍儿,去拨弄那鼻孔中的毛儿,那鼻子可怜地抽搐着,一声啊啾,裤裆更大地破了,莫洛亚先生的头钻出来,他的脸涨成紫红色,他的眼里饱含泪水。

  后来我父亲来了,一见草地上的情景,他的脸都煞白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们!他骂着弯下腰去,慌忙把莫洛亚先生充满智慧的头颅从裤裆中彻底解救出来。然后愤怒地呵斥着我们,并追查滔天罪行的主谋人。莫洛亚先生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平静得像死人一样。我看到他的涨成紫红的面孔慢慢地恢复了白皙,呼吸也平稳得像没有了呼吸一样。

  父亲拧着我的耳朵让我交代罪魁,我不说,父亲就用膝盖顶我的屁股,我依然不说。这时莫洛亚先生爬起来,把父亲拉开,笑嘻嘻地说:

  老柳,不要这样,我们闹着玩,很愉快的。

  父亲放了我,说:你们不要欺负莫洛亚先生。莫洛亚先生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向我们传播上帝的福音,保佑我们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你们怎能玩他“老头儿看瓜”!

  莫洛亚先生说:老柳,你不懂,“老头儿看瓜”很好,就在刚才我“老头儿看瓜”时候,我看到了上帝。

  后来莫洛亚的话在村子里传开,几个流氓无产者嬉笑着道:“老头儿看瓜”时见到了上帝,那上帝成了什么?你们想想看,上帝成了什么?

  听话的人都会意地笑起来。

  莫洛亚先生好像不是一个好神甫,据说他初来我们村时,确实很卖力地宣传过上帝的教喻,但很快便懈怠了。创办玛利亚小学是他来到我们村后所干的最伟大的业绩,但这业绩也因为陈老师的暴死而迅速崩溃。他再也没去聘请教师,整日里和我们这些顽童混在一起,我们跟他玩出了感情。而他那只奶羊也与我家的公绵羊有了感情,有一天,我家的公绵羊终于跨到了奶羊的背上,至于能生出什么样的小羊羔,还要等几个月才能知道。

  我家的公羊跨上莫洛亚先生的奶羊时,孩子们都兴奋地欢呼起来。公绵羊从奶羊背上滑下来后,我们的欢呼声又持续了一分钟。莫洛亚也很兴奋,他拍着掌说:好极,好极,这是上帝的旨意。

  也许是羊的行为启发了莫洛亚先生的灵感了吧?莫洛亚先生找到我的父亲,把他嘴巴经常叼着的那支黄杨木烟斗和一铁盒上等烟丝递给我父亲,说:

  老柳,我把这些给你,你帮我找个妻子。

  我父亲很惊讶地问:莫神甫,您不是说您这样的人永远不结婚吗?

  莫洛亚先生说:不,不,羊都能结婚,人更能结婚,我要结婚,这是上帝的旨意。

  我父亲说,既是主的意旨,我不敢违背,不知莫洛亚先生要找个什么样的妻子?

  莫洛亚先生指指正在灶下忙碌着的我母亲说:就要你的妻子一个样的。

  我母亲显然听到了我父亲与莫洛亚先生的对话,我看到她的脸像熟虾子一样红了。

  莫洛亚先生走了,父亲用莫洛亚先生的烟斗装了一斗烟丝,引火点燃,装模作样地吸着,对祖父母说:这个洋鬼子,整个是一个上帝的叛徒。

  祖父说:他要和中国女人结婚,这不是欺负我们中华民族吗?中国的女人,怎么能让洋鬼子去睡?我看这事儿使不得,你不要给他保媒,以免招来大祸!

  我祖母却出人意料地对这事表示了一种宽容态度:这也不是件大事,古来就有过的,昭君出了塞,文成公主和了蕃,不都是把中国女人给了洋鬼子吗?

  祖父说:这是两回事。

  祖母说:你干脆给他找个女人,省了他一天到晚瞪着两只贼溜溜眼,满村子乱转。

  父亲说:谁愿意嫁给一个洋鬼子呢?

  祖母说:插起招兵旗,还怕招不来兵?

  母亲说:何不把村东头那个回族女人嫁给他?

  祖母想了想,说:这事十有八九能成,那回族孤身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正愁找不到个男人拉套呢。

  第二天就去探那回族女人的口风,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父亲又去跟莫洛亚说,莫洛亚也很爽快地答应了。父亲说:只可惜那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莫洛亚说,孩子好,我喜欢小孩子。

  这一年的九月初九日,村里人为莫洛亚和回族女人办婚事。父亲带一着一伙人在教堂里与莫洛亚喝酒,母亲带着几个妇女将回族女人打扮起来。回族女人那两个孩子暂时交给我们一群孩子。她的大孩子是个男孩,年龄与我们相仿,鼻眼口唇与我们汉族孩子差不多,她的小孩子是个女孩,有四五岁光景,黑皮肤,特大的眼睛,特长的睫毛,比汉族小女孩的五官鲜明生动许多。

  这两个孩子与我们不合群,平常的日子里我们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李栋材问那男孩: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男孩子摇摇头说不知道。

  李栋材又问那男孩姓什么,男孩说不知道。又问他们的父亲哪里去了,男孩摇头说不知道。

  跟两个一问三不知的傻瓜对话十分无趣,于是我们拥到教堂里,看莫洛亚先生和回族女人的婚礼。

  教堂的正厅里点燃了十几根蜡烛,明亮的光芒照耀着喝得醉醺醺的莫洛亚先生红彤彤的脸膛。那个回族女人被我们的母亲们洗刷干净后,像一件古老的铜器,焕发出了素朴又温暖的光辉。

  一年之后,我梦到莫洛亚先生死了。

  莫洛亚先生死了。父亲们把莫洛亚先生埋在教堂前一片空地上,堆了个很大的坟头,坟前栽了一棵松树。

  不久后我梦到回族女人下身沾满了鲜血,半张着死亡的嘴,一个粉红色的肉蛋子在她身下的血泊中哇哇啼哭。

  回族女人死了,她遗下的那个与莫洛亚先生的混血女儿,吸食着我母亲的乳汁活了下来。而我的那个比这个混血儿大一个月的妹妹,却早早地被上帝召去了。

  回族女人的前两个孩子,原说定由吴保长收养着,可能是不堪虐待吧?他们很快便逃离吴家,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吴保长的老婆还逢人就说那两个孩子是两个忘恩负义的贼,临走时偷走了她家一只粗瓷大碗。

  做梦一般就到了一九五二年,我十四岁。吃着我母亲奶汁长大的莫洛亚先生与回族女人的遗孤七岁。我们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树叶。在她的身上,杂种的优势疯狂地表现出来。我比她大了七岁,但她的身高竟与我差不多,说我只比她大一岁也没有人不相信。虽然我许久没有生吃活虾了,但我的奇梦神技依然存在。我已经很讨厌这令人烦恼的特能,所以即使我梦见了什么也不再对人诉说,连对我的母亲也不诉说,许多人便以为我丧失了梦的能力,许多人也就渐渐淡忘了几年前曾有一个大脑袋的男孩梦见什么就是什么。有一颗与身体相比大得不成比例的脑袋是我的最引人注目的特征。而栗色的头发、高耸的鼻梁、深陷的眼窝则是树叶的特征。这时候树叶还不知道她自己的身世,我们就像一对同胞兄妹一样亲密地生活着。

  秋天的一个傍晚,有一位留着短发、圆脸、矮个子的年轻女人推开了我家的柴门。我认为几年来没发生丝毫变化的祖父母和父母亲用狐疑的目光迎接着这个女人。这几年的日子过得地覆天翻,我们这个比较富裕的家庭也接待了很多次共产党的形形色色的工作队员吃饭。看这女人的模样,似乎又是一个什么工作队的队员。她用柔软的像红绸子一样的嗓音自我介绍起来:

  大爷,大娘,大哥,大嫂,我是新来的教师,姓俞,来动员你家的孩子上学。

  祖父立即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这几乎等于逼着我回忆我前几年去莫洛亚先生的学校上学的情景。

  父亲说:我们家穷,供不起。

  俞老师说:这学校是人民政府办的,免费。

  父亲又说:庄户人家的孩子,上什么学。

  俞老师前进一步,拍拍我的头颅说:

  你看,大哥,你这个儿子生了这么大个的脑袋,上学一定聪明。

  俞老师又拍拍树叶的头颅——树叶的杂种优势显然把她震撼了——我听到俞老师呀了一声,弯下腰去,捧住树叶的脸端详着,一会儿,她感叹地说:

  太美丽了,想不到在这样偏僻的乡村里,竟然藏着这样美丽的孩子。大哥,大嫂,大爷,大娘,不把你们家这两个孩子动员去上学,我就站在这儿不走了。

  俞老师果真就垂下了双手,一动不动地站在我家院子里,我父亲急忙说:

  老师,您回去吧,我让这两个孩子上学就是了。

  俞老师走了,祖父说:明日上学,只怕后日老师又死了。

  父亲说:您老人家今后说话要注意一点,现在解放了,思想要跟上形势。

  祖父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其实我们家那两只羊早已死亡,所以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提出由谁来放羊的问题。

  第二天我与树叶一起去上学。我们背着母亲剪破了一件士林布褂子连夜改成的两个小书包去学校。学校的地址还在教堂,我们走得很熟。书包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走到河堤上没看到祖父像河边的风景一样站在水边捕捞虾子,却看到一匹狗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站在水边对着水上的波纹狂吠。

  树叶问我:哥呀,上学学什么呀?

  我说:不知道。

  可祖母说你上过一次学了呀。

  你别听她的,她跟我有仇。

  在河堤上我们碰到了一个屁股上挎着盒子炮的瘸腿男人,我认识他,知道他名叫王瘸子,是区里的公安员。我曾看到过他一枪把宋麻子的头打揭了盖。这个人身上有威风,我们离老远就感到他身上的凉气侵入。

  他打量着我们,说:你们要去干什么?

  树叶踊跃地说:我们上学去。

  他说:你们这些小杂种也配上学?

  树叶说:俞老师让我们去上学。

  他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走了。

  树叶说:哥,他为什么叫我们“小杂种”。

  我说:他爹才是小杂种呢。

  很多的孩子已集中在教堂的院子里,我们加入到其中去。

  教堂里的上帝形象已被拆除,填到河里去。庇荫过陈圣婴老师的那棵槐树长粗了许多,树杈上悬挂着一口钟,这是当年教堂的钟,在很早的岁月里这口钟一天三遍被敲响,仿佛在提醒着教徒们不要忘记上帝。但自从莫洛亚被我们玩了“老头儿看瓜”后,这口钟就再没有被敲响过。新换的雪白钟绳在钟下悬挂着,为了使这根新绳子不卷曲上去,钟的下端,拴上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石头在风中微微悠荡。

  俞老师拉动钟绳,使钟发出震撼人心的红锈斑斑的声音,我们都立住了脚,倾听钟声,观察敲钟人。

  俞老师和褚老师把我们赶到教室里,第一个项目是点名,俞老师教导我们:听到呼唤你的名字时,你应该站起来,答“到”。

  褚老师戴一副近视眼镜,罗锅着腰,是邻村人。每年春节时,我们都看到他蹲在集上卖对联。据大人们说,褚罗锅的毛笔字写得相当不坏。

  俞老师点完了名。

  俞老师发给我们每人两本书,一本《语文》一本《算术》。还发给我们每人一块镶在木框里的石板和三支石笔。

  俞老师给我们上第一课,课文是:我是新中国的儿童,我爱中国共产党。

  褚老师给我们上第二课,课文是:1+1=2。

  快吃晌午饭的时候俞老师说:放学了,下午早些来。

  我们站起来,都如弦上的箭。俞老师却把手掌往下压压,说:坐下坐下,还有话呢。我们坐下,她说:教堂里的神被我们请到河里去了。可是房顶上那个铁十字架,依然镇压着我们,谁有能耐爬上去,把它敲下来?

  没人吭气。树叶说:我上去敲。

  我说:树叶,别逞能。

  俞老师微笑道:你们这些男生,一个个俱是怕死鬼,还不如一个小姑娘!

  男生被激,纷纷站起,都说要上房。

  俞老师说:晚了,这任务给柳树叶。

  到了院子里,俞老师招呼褚老师搬来一架木梯子,竖在房檐与院墙交接处。

  树叶攀着梯子,小猴一样翻上房檐,向十字架奔去,踩得一片瓦响。我喊:树叶,小心!树叶不睬我,跑到十字架下,用胳膊揽住安装十字架的木棍子,使劲摇撼,十字架纹丝不动。她喊:老师,撼不动。老师用手掌在眉上避着光,仰脸往上看,喊:我们扔斧头给你,你等着。俞老师叫褚老师去找斧头。褚老师弓着腰去了。好大一会儿,褚老师哭丧着脸回来,说:没有斧头,听说砍十字架,谁也不借。俞老师说:你比较笨,为什么要说砍十字架呢?你再去借,就说劈木柴。褚老师又走了。树叶说:老师,我想撒尿。俞老师说:你别下来好不容易上去了,这样,男生们,都转回头去。树叶,你就在房上撒吧。树叶蹲下。俞老师说:柳树根,你为什么不转过头去。我不高兴地说:她是我妹妹。俞老师一笑,说:也对,你可以不回头。树叶在房上说:哥呀,你往后退几步。我退了一步。一股水沿着瓦往下流,瓦上起一层雾。褚老师弓着腰回来了,空着手。怎么,还没借着?俞老师不满地说。褚说:借不着。人家都说作孽呢。俞说:胡说。树叶你下来吧。改天再上去砍它。

  转眼间冬天开始了。枯燥的学校生活让我感到了厌烦,而那时树叶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对问题的看法,她百依百顺地服从着我,所以当我对学校生活表示厌倦时,她也皱着眉头说:哥呀,我也烦死了。那么大的李宝、张东奎,都快二十岁了,竟然也跟我们一起上一年级,他们一上课就放屁,臭得我头晕、恶心,哥哥呀,我也烦死啦。哥呀,咱跟父母说说吧,不去上这个破学了。她那时已变得很饶舌,无论是什么话,只要一开了头,都能喋喋不休地说下去,而且基本上不重复。我没有意识到听少女说话是一种幸福,没有注意到那娇声娇气的杂种声音是那么清脆悦耳。我摇摇头,严厉地制止了她的唠叨,告诉她,向父母提出退学的要求是不明智的,由于俞老师在家访时对我们的高度夸奖,在我父母亲的思想深处,已经建立了两座辉煌的荣耀碑,那两座碑,一座属于我,一座属于树叶。父母亲指望着我好好学习,上完小学上中学再上大学,然后当大官,耀祖光宗呢。

  耀个狗屁!美丽的小杂种恶狠狠地说。这种语言是她从我嘴里学会的,但我还是批评她: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也敢说这种话。

  她毫不退让地与我争辩:

  男孩子能说,女孩子为什么就不能说?

  她的反驳令我结舌。

  一会儿,她讨好我说:哥呀,你别生气,我翻几个跟斗给你看。

  她不管我愿不愿看,将书包往我的脖子上一挂,便紧紧裤腰带,在平坦的河堤上,一连地打起侧身跟斗来。她的身体灵巧得如同飞燕,翩翩欲飞。我与她从小形影不离地长大,竟不知道她于何时何地跟着何人学会了这身本领。我入神地看着她那连串翻滚的身影,看到她每次将身体短暂地倒立着时,那短小的红棉袄便褪向两肩和头颈,露出白白的肚皮和圆圆的肚脐眼,于是我的心中便洋溢开蜜样的甘甜,这小杂种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

  翻完了跟斗,她气喘吁吁站定,在衣襟上擦拭着手掌上的泥土。她的白脸上透出红润来,宛若一颗生着细绒毛的熟桃子。有一层小汗珠密集在她高高的鼻子上,喘息微微,牙齿雪白。

  你什么时候练成了这身功夫?我问。

  哥呀,你不生我的气了吧?你允许我骂狗屁了吧?她狡猾地看着我。

  我说:允许,随便你怎么骂,狗屁,狗屁,狗鸡巴。

  她大声重复着狗身上的器官和狗的排泄物,并把这些好东西变成修饰学校的定语。

  骂完了,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我说:树叶,我夜里梦到刘四山家的母驴今日生骡子,好看极了。

  哥呀,你的梦不是早就不灵了吗?

  我骗他们呢。我的梦灵得很,你可要替我保密。

  她庄严地点点头。

  我们决定逃学,去看刘四山家的母驴生骡子。

  刘四山的家在村子的尽南头,一出他家大门便能看到荒草如烟的田野。按照着梦中的记忆,我们顺利地找到了刘四山的家。果然有十几个人在刘家的院子里嚷嚷着,并围成一个圈子。我拉着树叶的手从人的腿缝里挤进去,看到那匹黑色的老母驴侧着身子躺着,驴的后边铺垫着一堆麦草,有一些血染红了麦草。

  小孩子,乱挤什么!有一个巴掌拍到了我的脑袋上。

  黑驴大睁着眼,大耳朵竖起来垂下去,垂下去又竖起来,汗水把驴脖子上的毛湿成了深深的蓝色。驴的肚腹起伏着。一个秃头的男人弯着腰,挤压着驴的肚子。

  老二,不能那样硬挤,你轻轻地按摩。一个老头子教训秃头。

  老头子说:人畜是一个道理。马配驴,九死一生。你们想,马大驴小,驹子随马。所以一般人家都用公驴配母马。图的是下驹顺畅。除了老刘家这样的大母驴,谁家的驴敢怀上马的种子?

  刘四山说:只要能把骡驹子产下来,死了这老驴,我也不痛惜了。

  秃头的头上汪着一层油汁,他直起腰,说:累死我了,我看这老家伙多半是不中用了,干脆剖了它的肚子,把小驹抱出来,用米汤水也能喂活的。

  老头儿说:简直是放屁!不从产道出来的畜生,几个能活?这道鬼门关,皇帝老子也要过,何况一匹骡驹子。你少废话,加紧着按摩。

  秃头又弯下腰去,极不情愿地用那两只熊掌一样的肥胖爪子,按摩着母驴高高鼓起的肚子。

  老头子弯下腰,看看母驴流血的后边,摇摇头,问:家里有生豆油吗?灌它两斤,如果这法也不灵,我就没有别的办法了。说一千道一万,你们不该用马来配它,更不该用那匹像山一样的东洋种马配它。它实在是太老了……

  刘四山的女人舀出一碗暗红色的生豆油,几个人抬起母驴的头,将一个铁漏斗硬塞到它的嘴里,它的嘴唇被掀翻开,露出几乎磨平了沟槽的黄牙,一股腐草的味道热烘烘地喷出来。老头子用一柄生铝勺子,舀着豆油,一勺勺地倒进漏斗里去。驴唇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豆油。

  刘四山的老婆眼泪汪汪地说:驴啊,再使使劲吧,使使劲就生出来了,你又不是头胎生养。

  老头儿不满地指指母驴高隆起的肚子,说:你难道看不出它肚里这个杂种究竟有多大个?

  也许是灌下去的生油给了母驴力量,也许是刘四山女人的求告鼓起了老母驴的勇气,在一阵死一样的寂静过后,它突然发了疯样地把身体抽搐起来,那隆起的肚子宛若一个风鼓子剧烈地起伏着。一股热烘烘的混水混杂着黑血流出来。那扇生命之门像昙花般开放了,一个油光光的长方形头颅钻了出来,随即弯曲着游出了蜷曲的身体。

  生出来了!

  人群里一阵欢呼。母驴的身体僵死了,那隆起的肚子塌陷下去。

  老头子不顾污秽,抠出了小骡驹嘴巴和鼻孔里的黏稠液体,又用坚硬的指甲掐掉了它四只蹄子上那些乳白色的柔软组织。又要了一块干布,擦着它身上的液体。几分钟后,这个葬送了母亲生命的小家伙四肢打着颤站起,摔倒了又站起来,终于站定了,终于摇摇晃晃地迈开了第一步。

  紧接着有一位大腚的娘儿们跑到刘家院落中来了。我认出了她。她是村贫协主任麻子双的老婆,在村里出了名的浪,出了名的泼。据说她曾在烟台的窑子里工作过,所以不能生养了。又据说她为了骗麻子双,便谎报情况,说怀了孕,并且每天一清早就手抚着门框装模作样地呕吐。骗吃了很多的鸡鸭鱼肉和精美点心。几个月后,她往尿罐里加了红颜色,又弄来一只死耗子,剥掉皮、剁掉尾巴、扔进尿罐里,骗麻子双说流产了。不曾想被麻子双识破,把她吊起来,打了个皮开肉绽。

  那大腚娘儿们一进院就拔高了嗓门要“明骡衣”。所谓“明骡衣”就是白天生产的骡子的胎盘。刘四山的一家正为母驴的死亡而难过,不理她。秃头问她要明骡衣干啥用,她说:咦,明骡衣专治妇女经血不调。我要调理调理,好给贫协主任传下个种子呀。

  秃头说:你这骡子,把这匹母驴吃了也生不出个什么来。

  那女人顿时急了,一伸掌,就在秃头上留下四道血痕。院里乱了套。我和树叶看了一会儿那匹骨头渐渐坚硬起来的小骡子,便溜出刘家院落,往学校走去。

  尽管我头天夜里梦到第二天下午我和树叶要在学校里出丑,但我们还是按着梦的指引,在中午的时候,偷出了祖父的捞虾网,跑到河边祖父捞虾的位置上,一网网地捞起虾子来。这种愉快的、每网都有收获的劳动游戏使我们忘记了下午上学的事儿,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打定主意逃学。

  河水浑浊,因为头天夜里下了大雨。水位涨了约有一尺,我们惯常踏着洗脸的那块石头已被水淹没,只有在那个位置上的一簇簇浪花标志着它的存在。

  我模仿着祖父当年捞虾的潇洒姿态,将双臂撑直,双手紧攥住木杆子,把网子尽量往身体的左后侧摆动。然后,逆着水流的方向,让网子沉入水,缓慢地往身体的左后侧移动,更加浑浊的水在网后翻腾起。兜网拖着满满网眼的水的薄膜离开水面,在网底的那个尖尖的兜兜里,我看到几十只青色的透明虾子在蹦跳。兴奋的感情在我的心中翻腾着。树叶也惊呼起来:哥呀,有好多的虾子呢!

  我将第一网的收获抓在手里,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半,剩下的赏给树叶,她毫不犹豫地仿照着我的样子,把那一撮活虾子填进嘴巴。

  我们脸上都焕发出如梦如痴的表情,连问都不用问了,树叶也一定迷醉在活虾子在口腔里蹦蹦跳跳所带来的快乐之中。

  口腔里含着美妙的感受,我身体上的力气也仿佛增加了许多,每一次将网挑出水面时,树叶就发出一声欢呼。她吃生虾的本领一点不比我弱,她的身体得到虾子的滋养,一点点的,以肉眼能见的速度增长着,而我增长着的只有头颅。

  瘦高身材、满脸粉刺的马老师的出现没有使我们感到惊恐,因为这一切是早就决定了的,我们没法逃避。学校的规模已经扩大,俞老师担任了校长,政府又另外派来了两名教师,这位生着一张马脸的马老师就是其中之一。

  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河堤,站在我们面前,歪着嘴巴冷笑着。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呛鼻子的脂粉味儿,他的衬衣白得耀眼,他的涂满油的茂密头发在我们上方闪闪发光。

  马迅疾地用屈起的手指关节敲打了我的头颅。他的手指关节紧硬得如同一颗颗铁皮核桃,打得我的脑袋里发生了蜜蜂的轰鸣。一些稀奇古怪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层层叠叠地摩擦着,并且发出了嚓嚓啦啦的声响。

  树叶像一匹小狼,向马扑去,她的头颅撞在马的大腿上,使马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马脚上的雪白的回力球鞋踩在一个水坑里,沾上了肮脏的东西。马一低头,看到鞋子的情景,抬起头来时怒火便烧红了他的脸,那些白头的粉刺变成了紫红色,镶嵌在他的红脸上。马一脚就把树叶踢倒了,马第二脚把我踢倒了。马破坏了我祖父的捞虾网,并命令我扛着被破坏的捞虾网,往学校的方向走。我们的逃跑的企图都被马的长而敏捷的腿给粉碎了。

  马把我和树叶安置在学校铁钟下罚站,祖父的捞虾网可怜地横陈在我们面前。同学们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围观着我们。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损伤。树叶却不断地对同学们扮着鬼脸,低声地对他们说一些关于马的坏话,树叶说:

  马的老婆是一匹黑母驴,他的儿子是一匹骡子。

  放学了。马依然不解除对我们的处罚。他倒背着手围绕着我们转着圈圈,一边转圈一边冷笑。

  暮色四合时,俞校长从外边回来。她询问了情况,批评了我们几句,便解除禁令,放我们回家去吃饭。

  这件现在看来甚至是令人愉快的事情竟然成了我学校生活期间的一件难以忘却的大事,究竟是由于什么原因?无论怎么样地挖空心思来解释,这件事情也不具备文学性,不应该写进小说中充当细节。想到此我的文学信心就要土崩瓦解了。我甚至不想再把这篇所谓的小说写下去,但我必须违背自己的意志往下写,尽管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琐碎和无趣。

  先是马和俞校长成了夫妻,紧接着开始了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大炼钢铁,大放卫星。我们跟随着马去马戈庄车站砸矿石,每人提着一把铁锤子。秋天的原野里,随处可见丰产的庄稼,因为无人收割采摘,所以鲜红的高粱萎靡在地,高粱穗子上生长出密集的嫩绿芽苗,一团团的棉花挂在落尽叶子的棉柴上,一群群大雁往南飞翔。狭窄的道路上经常走来走去一队灰尘扑扑的、疲惫不堪的、莫名其妙的百姓,人们彼此不打招呼,谁也不想知道别人去干什么。

  马率领着我们六年级的学生走了一整天,傍晚时,马指着前方一个黑色的村镇,说马戈庄到了。我们看到镇子里浓烟滚滚,浓烟里夹带着奋勇上升的耀眼的火星子。一列乌黑发亮的火车高鸣着汽笛从我们面前冷酷无情地滑过去,我感到脚下的地皮在打哆嗦。

  过了铁路我们走到一个荒凉的货场上,那里堆着一些褐色的石头,马兴奋地说:同学们,这就是铁矿石。

  马让我们坐在这儿等着,他去找找有关领导联络。马在一些破房子间隙里三拐两拐便没了踪影。我们很累了,便坐在矿石上,矿石硌屁股,又转移到灰土上。暮色沉重,浓烟中的火星显得更亮,铁路外边的辽阔原野上,东一簇西一簇地有火焰在燃烧,我们知道那是土高炉的火光。大家都有点饿了,可是马没有回来。班里的一位大个子同学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说要去找马,让他给同学们弄饭吃,另外几个大个子学生说愿意跟他一起去,于是他们就去了,他们走了后也没有回来。镇子深处不时响着响亮的钢铁撞击声,燃烧草木的味道一阵阵扑来。几位女同学哭起来。我劝她们不要哭。这时我已经二十岁了,虽然我个头矮,但本质上已经是一个青年。我妹妹树叶十三岁,蹿了个一米六的大个儿了,身材已发育得像模像样,班里演节目时,她每次都演幸福的苏联集体农庄的姑娘。她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为此感到很耻辱,这样的出身像一块黑暗的石头压着她,使她的美妙的歌喉不能歌唱,有智慧的诗才不能吟诵。根红苗正无上荣光的观念直到今天也没完全消除。她神情忧悒地坐在灰土里,远处的火光照在她的沾满灰尘和干涸了的汗迹的脸上。

  大约是半夜时分,正当秋夜的冷风把我们全身都吹麻木了的时候,罗锅腰子褚老师鬼鬼祟祟地过来了。我们问:褚老师,你不是留在学校看门吗?他摆摆手,示意我们住嘴。他在矿石中间扒拉一阵,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也不知找到没有,他又锅着腰走了。他刚走,陈圣婴老师就来了,他那身古旧的长袍上沾满黄色的泥土,好像刚从坟墓中钻出来一样。他很亲切地向我打听莫洛亚先生的情况,我说莫洛亚先生死了,而这个小姑娘,我指指树叶,就是他老人家的亲生女儿。陈圣婴激动万分的样子,咳了一阵,没吐血,脸金黄,说,姑娘,你父亲的奶羊还在吗?树叶扭过脸去,不理他。我说,你快走吧,别打扰我们。他走了,马回来了。马一脸沮丧的表情,嘴里嘟哝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昔日的尊严师表全然丧失。他从书包里掏出几个沾着泥巴的生红薯,分给我们吃。我们顾不得擦净红薯上的泥巴就咔咔嚓嚓地吃起来。树叶洁白的牙齿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银光。

  第二天我们就开始工作:用锤子把那些褐色的铁矿石砸碎成核桃大的小块。铁矿石十分坚硬,把平滑、坚硬的锤子硌出了一些深坑。一上午我们砸碎的矿石装不满一箩筐。正午时分,夜里失踪的那几位大个子同学回来了,他们用一根新鲜的柳木棍抬着一只铁皮桶,桶里盛着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同学们欢呼雀跃。马脸上表现出感激不尽的神情。大家拥上去抢包子吃。包子馅是白菜粉条,美味异常。

  我们正吃着包子,一个手持螺纹钢棍的黑脸汉子气汹汹地跑过来。他严厉地询问着我们的来历,马认真地回答。黑脸人对我们的工作很不满意,他像开玩笑一样,把那根钢棍抡起来,横着抽在马的腰上。马哀鸣一声,身体像被打折了似的,跌倒在地上,同学们噤若寒蝉,目送着黑衣人走去。

  大家把马扶起来,马的一贯凶气逼人的眼睛里滚出了泪水。

  这个狗养的,怎么能随便打人!

  一句话竟使马号啕大哭起来。同学们像哄孩子一样哄着马。马不听哄,越哭越凶。我们几乎手足无措了。树叶从桶里拿来一个凉透了的包子递给马,逼他吃。马擦擦眼,擤擤鼻子,呜呜噜噜地吃起包子来。他的腮上的肌肉抽搐着,吃相十分丑陋。突然,他叫了一声,我们看着他,不知他叫什么。他吐出嚼得很恶心的包子,又把一块东西吐到掌心里,让我们看。在耀眼的天光下,我们看到一个人的指甲在他的掌心里像贝壳一样闪烁珠光。他捧着指甲,转着圈,如一只被打蒙的鸡,说: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怎么回事呢?李栋材说:一定是炊事员不小心把指甲剁下来了,难道还能是别的不成!对,他说,对对对。但他还是呕吐了,他的呕吐让我们也翻肠搅肚。

  下午,与铁路平行着的公路上有一辆马车惊了,车夫是一个老头子,他起初还死死地扯着辕马的缰绳,声嘶力竭地号叫着。他的双腿几乎不点地皮,身体极像一个弹跳不止的皮球。梢马昂着头,飞扬着鬃毛,圆睁的眼睛闪闪发光。终于把老车夫甩掉了,一闪而过马车。车夫在滚滚尘烟中打着滚,由快至慢,最后静静地趴在地上,像睡去了又像一堆土。这时辕马也昂起了头。梢马是青色辕马是红色,像一团烈火追逐着一团青烟,滚滚向前,我联想到革命的车轮,不可阻挡。车上的一些圆溜溜的、金黄色的东西蹦蹦跳跳地跌下来,落地后还不安稳。马车飞过去后,路上的烟尘久久不散。我们蹿过铁路往公路上跑。在我们身侧有一个女孩子惨叫了一声,原来是同学李素娥被枕木绊倒,磕掉了两颗门牙。有人把她扶起来。我们跑上公路,看那老车夫,一脸胡子,面目有些熟识。叫他不答应,有经验的去摸他心脏,说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那些从车上跌落下来的东西,原来是些窝窝头,软乎乎的,还冒热气呢。当下都放到嘴边啃。捡一大堆。李素娥手捧着门牙,呜呜地哭。马说:

  别哭了,回去镶上两颗钢的吧。

  李素娥就不哭了,把门牙珍惜地装进衣兜里,捧起一颗窝窝头,用边上的牙齿咬着吃。

  傍晚时,马说:同学们,你们结伴回家去吧,这里的事我顶着。

  可是矿石还没砸完呀,有人问。

  砸什么,净糊弄自己,马说,你们走吧,谁去跟俞校长说说,让她别惦念我。

  我们摸着黑往家走。走到半夜时脚上都磨起了泡,走不动了,找了个村子投宿。在一间破屋里,十几个人挤在一堆麦秸草上。一边是男一边是女。我左边是树叶。我和树叶是男女的分界线。但后来听说,夜里还是发生过风流事,这主要是那几个大年龄的学生干的。虽说只是小学六年级,但最大的郭宝发已是二十四岁的青年,掉了门牙的李素娥,也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又后来郭与李结了婚,生了群小孩,一九六零年饿死了两个。

  第二天上午我们回到家,家里正在用一个瓦罐煮地瓜。祖母不时地低下头去吹火,潮湿的槐树枝子冒出的黑烟把她的双眼熏得红红的,像两只老家兔的眼。我笑了,树叶也跟着笑。父亲拿着一把斧子从外边走进来,没头没尾地说:铁打的脖颈也架不住斧劈。爷爷逆着他的话说:什么呀,崩了你的斧刃。马老师一步闯过来,大声嚷着:你们在煮什么东西?嗯?煮什么有这样的香气?然后他说:大喜了,你们家。

  瘦成了竹竿的马给我和树叶送来了县初级中学的录取通知书。砸矿石的苦役结束后,我们与马之间的仇恨消解了。马的老婆俞校长生孩子时,我和树叶还送过去一条遍身白花的狗鱼。这条狗鱼是祖父钓的,养在盆里舍不得吃。我和树叶用五斤黑豆换了老头子的鱼,黑豆是我们从田鼠的洞里挖来的。

  这时生活已经相当困难,祖母的脸因为吃野菜太多中了毒,肿得如一只吹足气的黄气球。祖父因为善逮水族,身体还可以,当然较之从前也不行。

  马老师坐在我家的门槛上,唉声叹气地向我们诉说他的满腹忧愁。祖父插话道:

  这人民公社,兔子尾巴长不了!

  这恶毒的诅咒吓得我父亲面色焦黄。父亲说:爹,亲爹,给您的孙子孙女留条生路吧。

  祖父哼几声就拿着鳖叉走了,他有一只神眼,叉鳖一叉一个准。

  母亲为生产队里拉磨磨面,因为队里的驴骡都饿死了。

  祖母坐在炕上,一声不吭。她已经没有心思对我们是否去读中学的事发表看法。

  父亲送走了马老师,回来对我们说:在家里也是挨饿,干脆就去上吧,考上中学不容易。

  树叶说:爹爹,让树根哥一人去吧,我在家割野菜,捞鱼虾,帮衬着度荒年。

  父亲看看她,说:树叶,我不让树根去也要让你去,否则怎能对得起莫洛亚先生。

  树叶说:树根哥是男的,又生了个大头,他比我出息大。

  父亲不吭气了。

  离中学开学还有一些日子,我和树叶去荒草甸子里挖茅草根,这东西晒干研碎后可以烙草饼吃。饥馑并不妨碍天空晴朗,饥馑的是人类也不是鸟类,田园荒芜,饿殍遍地甚至是鸟类的幸福岁月。荒年蚂蚱多,人走在草中,惊起的万头绿蚂蚱如同弹片四处飞溅,它们的粉红色的内翅在飞行时闪现出来,醒目养眼。李栋材的老爹提着葫芦头抓蚂蚱。村里只有他一个人能受得了这美味。我们也吃过,但吃后腹泻,差点送命,便不敢再吃。李栋材的爹的肠胃有本事,能消化了这种营养一定不差的昆虫。所以当村人们饿得半死不活时,这老头子却面孔油光光的,心情舒畅,小曲儿常在嘴边挂。我们说:李家大伯,您捉了几斤蚂蚱了?他瞪了我们一眼,飞一般伸出手,把一只伏在草梢上的黄色蚂蚱捏住,撕下它连着一根黑屎和白色丝络的头颅,把它的身体塞进葫芦。莫洛亚先生从草丛中哈着腰钻出来,向李讨要蚂蚱,李不满意地说:你难道没长手吗?但他还是把一个挺肥的蚂蚱给了莫洛亚,莫把蚂蚱填到嘴里,咯咯唧唧地咀嚼着。

  风吹动草梢,如浪翻滚。树叶与我向前走,去寻找茅草,她嘴里叼着一朵小黄花,忽然吐掉花问我:

  哥呀,听说我爹跟咱的母亲相好过?

  我感到受了巨大的侮辱,红着脸说:

  你休要听他们放狗屁!

  树叶说:看把你气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咱们不是更亲近了吗?

  我不理她,扔下筐子,用叉子掘开土地,把白茅草根儿扯出来。

  哥呀,她说:你别生气啦,反正我迟早要给你做老婆的,你生我的气干什么。

  谁说你迟早要给我做老婆?我看着她说。我发现她更俊了。

  咱娘说的呗,她平静地说。

  远处响了枪,我们抬眼望,看到那个瘸腿干部在用手枪打野鸭子。

  掘了一会儿草,树叶说:哥,我夜里做了一个梦。

  你梦到什么啦?

  我梦到咱母亲偷黄豆被王麻子抓住了,王麻子罚母亲的跪,很多人围着看。

  你的梦也灵验?

  不灵验才好呢。

  事实证明,树叶的梦也灵验。我们不掘茅草了,急匆匆往生产队的磨房跑去。

  磨房建在刘财主家的院子里,王麻子坐在大门口。看我们来了,他站起来,警惕地问:

  你们来干什么?

  来看看俺娘,树叶说。

  不行,磨房重地,闲人免进。

  看俺娘还不行吗?

  谁敢担保你们不进去偷粮吃呢?谁敢保证你们进去不往面粉里下毒呢?

  我们是考上中学的了,我哥马上就要去上中学。

  王麻子不满地哼一声,他的苦大仇深的脸上表现出对我们的仇恨,他说:这革命是怎么搞的,旧社会你们吃香的喝辣的,新社会你们又上中学,这是不公平。

  树叶挺着胸膛说:狗走遍天下吃屎,狼走遍天下吃肉,气死你个杂种。

  还不知道谁是杂种呢!王麻子击着巴掌说:杂种们,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有你们倒霉的时候,咱们走着瞧。

  树叶扯着我的胳膊,一挺胸,把王麻子逼到一边去。

  我们进了磨房,磨房里光线很弱,我们嗅到了一股与霉烂味道混合在一起的新鲜面粉的味道。我们听到磨声隆隆,看到十几条灰色的影子转绕着那两盘红殷殷的大石磨,缓慢地移动着。一个粗哑的声音说:哟,大嫂子,你家的童男童女来了。

  树叶夸张地往前探着脑袋,问:

  王家大娘,俺娘呢?

  你娘钻耗子洞里去了。还是王家大娘哑着嗓子说。

  树叶说:你这个哑嗓子老驴。

  一片笑声里,我母亲说:该打的,怎么能跟你大娘这样说话。

  这时我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们看到母亲们都弓着腰,抱着磨棍,白着头发,灰着脸,使石磨旋转。女人们夸着树叶的美貌也夸着我的聪明,母亲却说:只怕都是小姐的身躯丫环的命。

  我们一直等到母亲们收工,我们陪着母亲走,想让梦境粉碎。

  我悄悄地问母亲:娘,你身上有粮食吗?你今日千万不要在身上藏粮食。

  母亲白了我一眼,说:住嘴吧,你。

  王麻子堵在大门口,挨个搜索着女人们的身体。看出来他对前头的那些女人的搜索是睁眼闭眼的,但轮到母亲时,他的眼里凶光如电。我知道事糟透了。

  王麻子从母亲的裤腿里抖出两捧黄豆,母亲面色如土,悄声说:大兄弟,嫂子与你远日无仇近日无冤……

  王麻子看看我和树叶,说:我与你们家远日有仇近日也有冤,你给我跪下吧。

  后来村里的官来了,宣布罚我们家十斤粮食。母亲哭了。回家后,祖母把满腔怒火发泄到母亲身上。树叶愤愤不平地说:祖母你好没道理,往常俺娘带回来的粮食你也没少吃。

  祖母说:可这一下子就罚了十斤粮食,蚀了大本啦。

  父亲很恼怒,说:早就不让你们去干这种事,宁愿饿死,也不能丢了面子。

  树叶说:大家都在偷嘛。

  父亲说:你小孩子不要插嘴。

  树叶说:我偏要插嘴。

  祖母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们家耀武扬威。你要知道,如果我们当初不收留你,你早就成了鬼。

  树叶说:我知道,根本不是你要收留我,是俺娘收留了我。

  父亲说:别吵了别吵了。

  祖父也说:别吵了,不是冤家不聚头!

  祖母还在啰嗦,祖父抄起一根棍子,像投掷标枪一样对着她投去。祖母一侧身闪躲过,闭着嘴不吭气了。

  母亲去推磨,被王麻子赶回来了。她红着眼睛坐在炕沿上发呆。树叶说,娘,我去。从此树叶便代替母亲在磨房里推磨。十天后我去县初级中学报到,一进校门就碰到咳着的陈圣婴陈老师。我向他鞠了一躬,他很冷淡地把沾满血迹的手对我举了举,转身就走了。随后我又见了些面黄肌瘦的同学和同样面黄肌瘦的老师。上课时老师说话声细弱,学生昏昏欲睡。体育课取消了,说要保存热量。老师们不顾尊严,跟学生讨要菜饼子吃。我从家里捎来的菜饼子是含有粮食的,惹得同学和老师垂涎,单老师说:柳树根,你爹一定是粮食保管员,我摇头否定。单老师说:这就奇了,如果你爹不是粮食保管员,你的菜饼子里如何会有粮食。我便对他们说,我有一个妹妹,她在村里的磨房里推磨,她聪明透顶,创造了一种鬼难拿的盗粮方法。那些与她一起推磨的女人们都往裤腰里、袜筒里装粮食,都难脱王麻子的法眼。我妹妹每天下工前,在黑暗中,把大把的粮食囫囵着吞到胃里,然后大摇大摆地回家。回到家,她端出一个盛满清水的盆,找一根筷子捅喉咙,把胃里的粮食吐出来。每次能吐出几斤,有时是豌豆,有时是玉米,有时是高粱,吐出的粮食淘洗一遍,用蒜臼子捣烂,和到菜里蒸。我妹妹的咽喉被捅坏了,吐出来的粮食上沾着血丝。同学们,老师们,你们说,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老师说,很感人,但不是苏维埃精神。这完全能写成一部戏,一部让人流泪的戏。什么时候让我们认识一下你妹妹。一个同学说。我说,她明天就来给我送吃的。她背着一兜子掺了少量面粉的野菜饼子来了,我早就梦到她要来。在校门口,她喜笑颜开地说:哥,我梦到你站在这里,你们学校的样子与我梦见的一模一样。她有些瘦,但光彩依旧。我说:树叶,今后你不要那样了,那样就把胃搞坏了。她说你怎么知道我那样?我拍拍脑袋说:你忘了我会梦了吗?她笑了,说,我不愿意要这种本领了,好事梦不见,净梦见坏事,又不能改变,等于受两茬罪。她说:我昨天梦到我的亲爹娘了,他们的样子很吓人。我说,我也不愿做梦了,梦来梦去,弄得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同学们听说我妹妹来了,都跑来看,都说要见识一下这位虽不是苏维埃分子但却有真情实感的女性。我看到他们在我妹妹的光辉照耀下一个个灰头垢面,连句成形的话也说不出。吃过我很多菜饼子教俄文的苏老师也来看,他一见我妹妹就啊了一声,嘴张着,眼直着,一副傻相。我有些反感他这副破坏了师道尊严的样子。我捅捅他,说,苏老师,您坐下吧。苏老师说,天老爷人家,活脱脱一个冬妮亚。他指着我妹妹说,你应该走在莫斯科的大街上吸引青年们的目光呀。简直不可思议。苏老师是哈尔滨人,跟白俄女人的女儿有过恋爱关系,为此把他打成右派,但他恶习难改,怪不得人家说学外语的都比较流氓。然后苏老师就黏着我妹妹,问她为什么不上学。我妹妹不理他。我说我妹妹为了让我上学自己做了牺牲。这一下苏老师更感慨了。摘下眼镜擦着镜片上的雾气,说,水晶心,水晶一样透明的心灵。后来又来了一些女同学看我妹妹,相形见绌了她们,是凤凰与野鸡的差别,都没几句话说。说将来生活好了,我妹妹应该去演电影。她一上银幕,什么白杨秦怡王丹凤都会黯然无光。吃过了中午饭,学校的主任宋大嘴来了,他用一根草棍剔着牙,说柳树根让你妹妹赶快走,这是中学,不是花街柳巷。我妹妹说:我肏你老祖宗你这不是把我比喻成青楼女子吗?我妹妹的大胆语言把宋大嘴给骂呆了,听到这句骂的同学们都龇牙咧嘴。我们都恨这个宋大嘴,这家伙是个恶棍,揩学生的伙食油,踢同学的腿弯子,在我们心目中国民党的军统特务就应该是宋大嘴的样子。宋大嘴恍惚了几分钟才说:你这个女特务,滚。苏老师愤怒地说:主任,你过分了。宋大嘴说:我看你也像特务。我送妹妹出去,妹妹说,哥呀,我觉得你们这学校不好。我说是不好。妹妹说:祖父新结了一货罾网,网眼密得像蚊帐,专为拿虾子结的。你还想生吃虾子吗?虾子的活蹦乱跳又在我口腔里了。我说:想吃,但我绝不吃了。我想让我的做梦的本领消失掉。妹妹说王麻子搜我身时不怀好意,被我骂过了,我自己觉着也长大了,女人的事我都懂,你星期天回来咱干脆结婚吧。我说不行不行你才十六岁呀。她说我比那二十岁的女人都大。我说再等几年吧,等我考上大学再说。她摇着头,凄然道:那还需多少年,到了那时候,你就不要我了。我说怎么会呢,咱俩是青梅竹马,又是吃了一个人的奶长大的。她说我下次来弄点虾子给你吃。我说千万别弄,我绝不再吃了。我送她到大路上,说:你不要再吞吐粮食了,太残酷了。我回到宿舍时苏老师说柳树根你真是洪福齐天,他知道了。这时李金伞来说北村的我们的同学台建国吃豆饼胀死了。李说,他不该把二斤干豆饼一顿吃了,吃了又喝了太多的水,肚子胀得像水罐一样。大家都凄然泪下。苏老师说同学们都节哀吧,今天我们为台建国哭泣,明天也许有人为我们哭泣呢。人怎么能被活活地饿死呢?这么富饶的土地,如此滋润的气候,怎么能没有粮食吃呢?怎么能忍心让如花儿一般娇嫩的少女像鸽子一样把吃进去的粮食再呕出来呢?我们都可以饿死,但柳树根不能死,你死了就太辜负了你那妹妹的深情厚意了。苏老师欷歔起来,门外有人吼:睡觉了!

  ……暑假到了,我回家乡去。祖父嘲弄我:呀哈,洋学生回来了。祖父扛着他那张密眼罾正要走出家门,他赤着膊,皮肤黑得像煤炭一样。更加丰满了的树叶直扑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摇晃着玩,哥呀,你放暑假了。今日我不去推磨,我陪你去河里网虾子吧,我说我早就发誓再也不吃虾子了。树叶说,就这一次嘛,我也不再吃虾子了。祖父说,狗不吃屎我相信,你们这两个馋猫不吃虾子我不相信。我说爷爷你不要把人瞧扁了。树叶说,老头儿,行行好,把你这网借我们用一天。祖父说,不行,死活不行。树叶说,你把网借我们用一天,我送你一块铜管。树叶从墙缝里抽出一根约有一尺长的黄铜管子,用嘴一吹呜呜响。她说,这铜管值很多钱,做烟袋杆再合适也没有了,你要不要。祖父接过铜管,放到眼前,对着太阳照照,说,便宜你们了。他把铜管掖在腰里,把缠在竹竿上的网放下,说:你们仔细着,要是撕了我的网我可饶不了你们。树叶说:放心吧,要是撕了你的网,我把俺亲爹传给我那套银盘子银碗给你。祖父说:那样我巴望着你们把渔网撕出十二个大窟窿呢。树叶说:哥呀,你说咱这爷爷多么贪心多么坏吧。我笑着说:人老奸,驴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母亲说:刚刚有口饭吃了,你们就老不像老小不像小了。祖父说:都是让莫洛亚这个老洋鬼子的阴魂给搅的。这些天来,一闭上眼,他就站在我面前,把那些膻羊奶往我脸上倒,拿他没法,想正经也正经不起来。我说:你听到了没有,树叶,祖父也做起梦来了,但他的梦是注定不灵验的,因为莫洛亚先生再也不可能复活。树叶道:这些天我也老梦到他,他牵着一头瘦成骨头架子的老奶羊,在河堤上走来走去。还有我的娘,站在草地里喊我的名字。我说这都是白天思念的原因。可见你的梦也并不总是灵验。因为我们没有你那样一个大头呀,树叶说。连你也笑话我头大吗?我说。我哪敢笑话你呢,走吧,哥,咱快去网虾子吧,今日虾子多,适才我在河边站,看到虾子把河水都搅混了。祖母蹲在水缸边上,用一柄小铁铲掘土,好像要栽种什么东西。我想上前问问,树叶说,你千万别招惹她,这几天她脾气特别大,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啐你、骂你,这老东西情绪不正常。我们扛着网往河边跑。胡同里烟雾滚滚,好像有人在烧什么东西。我刚想问树叶,树叶就说:哥,你别说话,这是孙家姑奶奶在熬一种仙丹呢,你一说话,就给人家把专门盗仙丹的狐狸给招来了。河堤上不知被谁泼了许多水,滑得站不住脚,我们费力地往上爬,刚爬到能望到河水的地方,脚下一滑,哧溜就滑到底,就这样爬上去滑下来滑下来又爬上去,不知折腾了多少次,终于爬上了河堤。下河堤时我们蹲下,像在冰上滑行一样,一下就到了底。这时我感到水边的沙子很凉。我们想把网抖开,可那网纠缠成一团,越抖越乱,气得我一声声骂祖父故意整我们。树叶说,你别扯动,你是男人,解不开网扣的,你看我的吧,你闭上眼吧。我说好吧我闭上眼。我再睁眼时,看到那扇巨大的罾网已在灿烂的阳光中伸展开了,河里的虾子踊跃地跳跃着,宛若密集的雨点把河水打乱。我夸奖了树叶一句,她说,谁要你夸,只要你能娶我做你的媳妇,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我说让你学狗叫你也学吗?她说,当然,你听着。她立刻就瞪圆眼睛,竖起耳朵,撅起嘴,汪汪地叫起来,河堤上有一匹小狗跟着她叫,真狗的叫声经她的叫声一比,反而像假狗叫声一样。我佩服地拍拍她的屁股,她说,急什么,有你拍的时候。说着话,她就把那扇大网慢慢地沉到河水中去了。她双手拉着绳子,身子往后仰着,动作熟练、准确、优美,好像专干这一行的。网沉下去很深,水面上露着撑开网兜的那四根细竹。我说,拉吧,拉起来吧,我要吃虾子啦。她说,你等着,今日让你吃个够,你馋虾子馋了半辈子了,一次也没吃个够,也真是可怜,其实,捞几网虾子,是简单极了的事情。她拉着绳子,脚蹬住那根粗大的吊杆,身体往后仰,一把把地捯着绳子,渐渐地网露出来了,细密的网眼上,水膜叭叭地破裂着。我看到网的兜兜里像开了锅一样,无数的青虾子乱成一团。我的口腔里痒得不得了,甚至连食道、胃都发起痒来。我说你快点拉呀。网越起越高,终于完全脱离水面,那些虾子竟然随着水,漏到网下去了,网里什么都没有,连一只虾子毛也没有。我惊讶得不行,明明有无数的虾子在网里嘛,怎么一下子就漏光了呢?树叶说,道理很简单,网眼太大了。那祖父是怎么网住虾子的。树叶有些不高兴地说:你问我,我去问谁去!我说,你想个办法嘛。她说,有什么办法好想,这样吧,你去拔些青草,扔到网兜里,兴许就挡住虾子了呢。我一转身就把手伸到草丛里,把那些汁液碧绿的草拔出来,草根上沾着一些白色的蚂蚁卵,成群结队的蚂蚁在草窝里爬动着,有很多蚂蚁爬在我的脚上、腿上、胳膊上,我抖着手脚,想把蚂蚁抖掉,愈抖愈多,令人难过。我说怎么办呀树叶,你看这些该死的蚂蚁,它们想把我吃掉呢!树叶说,你快跑,你把手里的青草扔到网里去就跑到河堤上,迎着太阳吐唾沫、吹口哨,蚂蚁就不会缠你了。我遵照树叶的命令把青草扔网里跑上河堤对太阳吐唾沫吹口哨,果然蚂蚁没了。回头看到树叶又一次把网沉到河水中去了。如果这一网还拉不上来一只虾子我就不干了,我要回家去复习功课了。她哄着我,一脸成熟妇人的表情,仿佛我是她的儿子一样。她说好树根你下来,我对你打包票这一网能拉上来许多虾子如果这一网还拉不上虾子来我就跳到河里去淹死。我说你淹死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对你说句悄悄话你千万别生气:咱俩要是结了婚,生出来的孩子保证又聪明又漂亮,你的杂种优势与我的大头相结合,保证孩子又聪明又漂亮。她咯咯地笑起来,说:杂交水稻高产,杂交人漂亮。她笑着就把网拉起来了,依然是满网沸腾,网完全出水后,我看到无数的青虾子附着在网底那些青草上,青草的颜色都看不到了,撑网的竿弯曲如弓,随时都会断裂似的。她在我的欢呼声中把网转到河堤与水面之间的平坦沙地上,我对着网中的青虾子扑过去,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把,沉甸甸地、活泼泼地塞到口腔里。天,幸福得索索乱响、千钩百足的抓挠在我的口腔里在我的头脑里,我头上那些柔软的黄毛都像通了电流一样哔哔地响着直竖起来。我一把把地吞咽着虾子,眼睛里溢出了泪水。我问她吃不吃,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说你也吃吧树叶,她不吃,我抓起一把活虾子硬塞到她嘴里去,她一弯腰,哇啦一声,竟把那些美食吐出来,沾着血丝的虾子掉在河水中,僵一秒钟,发疯一般地逃窜了,虾子逃窜时激起成群结队的小水珠儿。我说你怎么啦,她说,自从我用呕吐的方法偷盗粮食后,任何食物都不能在我的胃里停留了。现在我再也不需要用筷子探喉咙催吐,只要我一低头一张嘴,胃里的东西就会奔涌而出。我心里很难过,这可怎么办,你这样不是要饿死吗?我一哭,胃里也翻腾起来,那些活虾子抓挠着我的胃壁,使我恶心,我一低头,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依然活泼的虾子连成串儿从我嘴里喷出来,落到河水中,也夹杂着血丝,也是先在水里僵一秒钟,然后疯狂逃窜。我不由自主地呕吐着,把今天吃的虾子,把过去吃的虾子,全部吐了出来,为什么说过去的虾子呢?因为我看到了我吐出了一些被开水烫过的橘红色的虾子。它们落入河水中,立刻变成了鱼儿的美食。呕吐停止了,我感到身体轻飘飘的,头脑空荡荡,随时都有被风吹走的可能。这时,树叶说,哥呀,咱回家吧。于是我们便扔掉祖父的罾网,挽着胳膊,风一样轻快地往前走,树木、房屋在我们身边一闪而过,家门口也一闪而过,母亲在我们身后呼叫着我们,但我们无法停止。我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我身体的每一部位都感受到了她的凉爽的肌肤。她嘴巴里的苦涩、清新的草味儿让我想起了无数往事,逝去的往事又一次无比清晰地在我面前重演,就像重演一场戏一样,与我配戏的演员们任何一处失误——哪怕是错了一个台步、颠倒了一句台词、不准确了一个眼神——都无法逃避我的眼睛和耳朵,都引起我对他们的极度不满……

  晨读的钟声响了,我爬起来,听着头上二层铺上的咯吱声,心中茫然若失,伸手至腿间,感觉一大片冰凉黏腻。

  我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就背起书包离开了学校,与和树叶结婚比起来,别的一切都是无所谓的小事情。

  河堤上围着一堆人,人群里传出母亲响亮的哭声,好像一只羊在鸣叫。我挤进去,看到平躺在一块苫片上、被河水泡胀了的树叶的尸体。

  一个女人说:看这样起码有三个月了。

  原载《钟山》199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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