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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与趣味

  一 幽默

  一个炎热的星期日的中午,住在筒子楼第六层的某大学中文系教师王三正伏身在小方桌上为《中国诗歌大辞典》的“诗歌风格卷”撰写一些条目。这是应朋友之邀写的,可以捞点稿费。他写完了“雄奇”,又开始写“诡异”。诡异可以解释为奇异、怪诞。这是古典诗歌中比较少见的一种风格。这种风格的诗,多表现离奇、荒诞的超现实内容……这时,有一只黏腻腻的手在他的脖子上拍了一下。他吃了一惊,跳起来,碰翻了桌上的墨水瓶。蓝色的墨水沿着桌子腿流到地上。房子只有十二平方米,里边安置着一张双人床,一台电冰箱,一台电视机,一张长沙发,一张婴儿床,一张小书桌,一只大衣柜,还有一些儿童玩具之类的东西。挤到不能再挤,所以那道蓝墨水很快就爬到杂物中去。拍他脖颈的人是他的妻子。王三是个瘦小的苏北人,他的妻子却是个肥胖高大的山东人。他的妻子是个退役的排球运动员,退役前只高不肥,退役后,尤其是生了孩子后,身体可怕地膨胀起来,那张破旧的弹簧床每天夜里都在她的压迫下痛苦地呻吟着。因为当初是大学生王三没命地追求排球运动员,所以现在大学教师王三对业余体校教师依然敬畏如虎。每当他与妻子对面而立时,他就感到自己猥琐得像只猴子,腿打弯,胳膊下垂,总有双腿站立不如四肢着地稳当的感觉。适才这件事,公道地说错不在王三,但是他却一个劲地哆嗦,背弓得像鱼钩,抬脸仰望着妻子两只大如排球的乳房和那张通红的满月大脸。他定睛在妻子唇上那些既像汗毛更像胡须的东西上,怯怯地说:“你拍我干什么?”

  妻子说:“我本想让你跟我去厕所替我搓搓背——算了,去买个拖把吧!”

  王三小心地跳过蓝墨水,从妻子的身边挤过去。

  “过马路时小心点,别让车撞死你!”

  他听到妻子在身后叮嘱自己,心里感到很凉爽。一瞬间他想起排球运动员当年的英姿,不由得摇了摇头。

  他们家住在筒子楼的尽里头,走到楼梯口要穿越一道道的障碍。这些障碍由煤气罐、碗橱、破烂纸箱等构成。葱味蒜味烂西红柿的味道弥漫在走廊里。孩子哭老婆叫收音机唱的声音喧闹在走廊里。灯光昏黄在走廊里。大白天里开着灯这条走廊也像一条幽暗的隧道。走了六十道台阶,拐了六次弯,王三站在了马路的边缘上。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用手掌横在眼镜上方,借这点肉的阴影,睁开眼睛,寻找斑马线。

  这打眼罩远望的习惯是在农村时养成的,认识排球运动员后,她多次讥笑他这个动作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子,并要求他改掉这习惯,他也试图改正,但总也改不掉。

  打眼罩远望时,他的腿罗圈着,背弓着,脖子前伸,下巴上扬,确实像只猴子。

  找到斑马线后,他左右望了望,似乎没有车辆,便怯生生地往前走。刚走了三五步,就听到岗楼附近爆发了一声怒吼:

  “站住!”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猛不丁地立住脚,惯性使他的脑袋十分夸张地往前探出去,很像一匹想伸头偷食草料的瘦马。一辆插着小红旗的三轮摩托车载着两位白衣警察从他面前飞驰而过。他摸摸胸口,感到心跳得很快,像一只被猎狗追赶着的野兔。他想赶快穿越斑马线,到马路对面去,寻找那家杂货铺,完成妻子交给的任务,才跨了一大步,又听到后边吼叫:

  “站住!”

  他赶紧把迈出去的腿收回来,身体尽量挺直,向高里发展,以免影响交通。岗楼那儿喊着:

  “说你哪,那个戴眼镜的!”

  他摸摸脸上的眼镜,惊惶不安地转过身去向岗楼那儿张望。一个黑脸的彪形警察大声嚷叫着什么,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挥舞着,似乎在招呼他过去。他的双腿禁不住颤抖起来。

  他眼睛直直地望着那位招手的警察,不敢不走地对着警察忸忸怩怩地挪过去。挪动了两步,就听到耳边犹如炸了雷似的响了一声断喝:

  “站住!戴眼镜的,说你哪!”

  他立即又停住脚步,看到一辆咬着一辆的豪华轿车大队高速度地从面前驰过。嗡——一辆皇冠——嗡——一辆奔驰——嗡——一辆奥迪——嗡——一辆尼桑——嗡——一辆红旗——五颜六色的车子像闪电一样从他眼前飞过,逼得他连思索的时间都没有。汽车轮子卷起的旋风强烈地吸引着他,灼热的气流里充斥着燃烧沥青的味道和烤煳橡胶的味道,还有燃烧不尽的汽油味道,熏得他头晕恶心。每驰过一辆车他就感到自己被刮掉一层皮,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张单薄的纸,怎么也立不稳,怎么也挺不直,时而弯向前,时而弓向后,在灼热的废气流中噼噼啪啪地抖索着。车辆甩起的黑沙子像密集的子弹打在纸上。他感到自己如纸的身体随时都有可能被吸引到车轮下,被碾成团儿,被搓成卷儿。越是这样想着身体薄如一张白纸的感觉愈是强烈,愈是感到站不稳立不直,脚下没有一点根基,地球没有一点吸引力。他特别想找点东西扶一下,一棵树,一堵墙,一个人的肩膀,甚至是一棵比较粗壮的草。但是他眼前只有飞驰的豪华轿车洪流。嗡——一团绿——嗡——一团红——嗡——一团黑——嗡——一团蓝——嗡嗡嗡嗡嗡嗡嗡,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彩缤纷颜色,由一股股黑白气流连缀着,变成了一条令人齿寒的恶龙,甭说走,只怕插翅也难飞越它。

  强烈的阳光照耀在贼亮的、快速移动的车壳上,反射出一束束锐利的光芒,刺着他的眼睛刺着他的身体,使他的眼睛瞎了,使他如纸的躯体上千疮百孔。他感到汗水泡软了纸片,随时都会瘫倒,似乎连一秒钟也支持不下去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闭上眼睛身体更加轻飘飘了。彩色的车龙此时仿佛在围绕着自己团团旋转,彩色的气流团团旋转,那张纸——他的身体在车流与气流中的巨大漩涡里扭曲成一股细绳,扭呀扭,愈扭愈热,终于扭断,终于燃烧,变成一股蒸气,变成一缕白烟。大学中文系教师王三哀鸣着:“我蒸发了!我燃烧了!”

  后来他感到自己的思想已经脱离躯壳,而躯壳则变成一坨半干的牛粪,紧贴在马路中央的一根斑马线上。他的思想飘浮在车流上空三米处,同样团团旋转着,俯视着旋转的车、旋转的气体。旋转的车与旋转的气体混成一个旋转的光环,没有一处破绽,要想突破比登天还难。

  他的思想在半空中突然想起了一个简短的故事:说一个小孩子在田野里打死了一条小蛇,一群大蛇发现了,便追小孩,小孩跑回家,对妈妈说了危险,妈妈急中生智,将孩子倒扣在一口大缸里。蛇群追进家门,围着大缸转了几圈,便爬走了。小孩的妈妈揭开大缸一看,发现孩子已变成一堆枯骨。

  他甚至已经看到自己的躯体变成了一堆白骨,绝望和恐惧使他大叫了一声。他的屁股沉重地跌在了马路上。这一跌竟使那些幻觉消失了,但真实的情景——那条飞驰着的豪华车龙,也足以让他胆战心惊了。

  终于过去了一辆殿后的大轿车,绿灯亮起,积压良久的行人像潮水一样从他对面涌过来。他发现自己狼狈地坐在马路上,慌忙站起来,双腿抖得难以自持。他感到大腿间湿漉漉的,一时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

  他脑子里迷迷糊糊,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站在马路中央,抬头前望,发现那位适才对着自己招过手的黑面警察还在对着自己招手。警察的脸上,似乎挂着一层融化沥青似的微笑,这使得王三灼热的精神凉爽起来,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向警察走去。

  他的腿一移动,就像从水里突然把脑袋伸出来一样,巨雷般的吼叫与嘈杂的喧闹声猛然地闯进他的耳鼓,他听到那位警察喊叫:

  “戴眼镜的,过来!”

  他像一只猴子一样在人的躯体间钻动着,终于站在了黑面警察对面。警察腰里悬挂着一根长及腿弯的像咽喉管子一样形状的黑色警棍。在相当于盲肠的部位上,还悬挂着一个赭红色的皮革枪套。站在警察面前的感觉竟然跟站在妻子面前的感觉有类似之处,于是,他就像惯常对付妻子一样,傻乎乎地笑起来。黑面警察伸出手,捏住了大学教师长长的蒜锤子形状的下巴,把他的傻笑撕裂了。

  下巴上的痛苦使他立即意识到警察与妻子的鲜明区别,他感到警察的手像铁钳一样坚硬。

  警察把他捏到岗楼后边,一棵叶片肥大的法国梧桐树下,松了手,愤怒地问:

  “你是不是活够了!”

  他非常真诚地回答:“没有,还没有,我想把我的儿子抚养成人后再死。”

  警察很可能把大学教师这真诚的回答错认为是玩世不恭,是对自己的嘲弄,所以,他半握着拳头,在王三的肩头上轻轻地砸了一下,便砸得王三身体倾斜,龇牙咧嘴,语调里带出哭腔来:“真的呀,我没说假话,我现在真不想死,到国庆节时我才满四十岁,我儿子刚六岁,我怎么能死呢?”

  警察脸上表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悻悻地问:

  “既然不想死,为什么闯红灯?”

  “我老婆赶我去买拖把……”

  “我没问你老婆!”

  “她原先是排球队员,现在是业余体校的教练……”

  “我问你为什么闯红灯!”警察几乎是怒吼了。

  “我……我色盲……”大学教师狡猾地撒了谎。

  “你是干什么的?”警察问。

  “我是大学教师,教古典文学的,我正在家写书,我老婆拍了我一掌,我一起身,把墨水瓶撞翻了,我老婆……”

  “你老婆揍了你一顿,然后赶你出来买拖把!”警察打断他的话头,嘲讽道,“买回拖把你还要擦地板,对不对?”

  “对,”他说,“希望你不要罚我的款。”

  警察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去去去,看不清红绿灯,跟着别人走!”

  他毕敬毕恭地对着警察鞠了一躬,警察已经转过身去。他胆怯地扯了一下警察的衣角,警察迅速转回身来,严厉地问:

  “你想干什么?”

  他又鞠了一躬,怯怯地问:“我可以走了吗?”

  警察笑得像哭一样,大声地、但充满同情心地说:

  “难道还要我把你背到马路对面去吗?!”

  他连连点头哈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能过去,我自己能过去。”

  警察又说:“真是个宝贝!”说完就像逃避蛇蝎般匆匆走了。他目送着警察走远,心里洋溢着胜利感、自豪感和对这个同情自己的高大警察的满腔感激,转身回到马路边。

  他又站在人行横道的边缘了,那些白色的斑马线似乎是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障碍,横在他的面前。他注视着路对面的信号灯,果然就分不清红绿了。难道撒了一个谎就真的成了色盲?他揉着眼睛,安慰着自己:可能是阳光把眼睛刺激麻痹了,暂分不清红绿;或者是信号灯失灵了;或者是停了电。不可能是警察睡了觉,因为这儿的信号灯是自动控制,岗楼里没有人。他左盼右顾着,发现路上没有车辆后,又随即发现一个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大腿修长的、腰细如马蜂的、戴着米黄色草帽的、皮肤很白嫩的、臀部很发达很诱人的——有些大学生甚至把“臀”字读成“殿”字,他鄙夷地想——穿着高跟皮凉鞋、肉色连腚丝袜的、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身体一耸一耸——尽管我没看到她的正面,但她一定很美丽——的美丽姑娘,尾巴一样的头发撅儿撅儿在脑后的美丽姑娘,大摇大摆地迈着小碎步儿,“咯噔咯噔”地从他的身旁走进了斑马线里。他想起了黑面警察的教导:“看不清红绿灯,可以跟着行人走。”我可不是追姑娘!他急匆匆地追着那唤起他心中若干非分之想的粉红姑娘跑进了斑马线。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在他的耳畔响起,他一侧脸,看到一辆紫红色的“桑塔纳”牌轿车停在离他身体只有半米远的地方。他的头“嗡”的一声响,他感到自己的头在一秒钟的光景里像只气球一样膨胀起来,飘飘冉冉欲拔颈升腾而去,脑子里一片空白。车辆与路面急剧摩擦冒出的黑烟和焦煳的橡胶臭气飘到他的眼前。他感到这尖厉的刹车声像一把利刃把自己的思想划破了。他看到车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穿黑西服、留着寸头的精壮司机从车里钻出来。他本能地向后退着,退着。脸色苍白的司机向前逼着,逼着。他看到司机的步伐凌乱,身体有些摇晃。他的脚后跟碰到马路牙子上,腿弯子一打软,顺势就瘫坐在马路上了。司机伸出手,揪住了他的衬衣领子,把他提了起来。他感到脖子勒住了,呼吸不畅。司机的手痉挛着,猛地往前一推,他一屁股跌在水泥墩子铺成的人行道上,尾骨一阵尖锐的痛楚,一直上升到脖颈。他看到司机咬牙切齿地说:

  “他妈的,今日要是轧死你,怨谁?”

  王三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哭着说:“师傅,好师傅,怨我,怨我,轧死我活该,活该!”

  司机长出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看了王三一分钟,然后,走回到他的车边,钻进汽车,缓缓地把车开走了。王三满怀悲哀地目送着紫红轿车,发现它跑得很慢,好像一条挨了沉重打击的狗。

  王三从人行道上爬起来,找了一棵法国梧桐当靠山,先是站着,后来背沿着树往下滑,慢慢地就坐在树根上了。他身上冷汗淋漓,畏畏缩缩地去看那斑马线,一看到那两道乌黑的轮胎擦痕,他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全身抽搐起来。他深刻地体会到了:真正的恐怖不是死,而是死里逃生后的后怕。他想方才要是司机的反应稍微慢一点,自己就葬身车轮之下了。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血肉模糊的尸体,挤出的肠子、涂在斑马线上的脑浆。他眼泪又一次涌出来。恐怖与自卑一起折磨着他。我怎么这样笨?我怎么这般窝囊?他想,这个大城市太可怕了。苏北一望无际的原野出现在他的眼前,那平坦的乡间土路上,行走着悠闲的黄牛,田野里风动着碧绿的稼禾,弯曲的河道里缓慢流动着清明的水,水边生长着茂密的芦苇,鸟儿鸣叫,牧歌响亮。他想起了昨天写过的条目“闲适”:闲适是一种恬适、雅静的诗歌风格。追求舒适、闲静,原是古代封建文人的一种生活情绪,是统治阶级享乐主义的一种表现形式,带有明显的阶级烙印。他想这样的解释纯属胡说八道。他准备回家后立即重写“闲适”条目。又有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大男孩骑着自行车从斑马线上横穿过去,来往的汽车都为他们减速。他开始痛恨自己,勇气缓慢地生长起来。你是堂堂的大学教师,在这个城市里有正式的户口,你是这城市的一个光明正大的市民,难道连条马路都过不去吗?他站起来,四下里望望,并没发现有谁在注意自己。他拍拍裤子上的土,整整衣服,挺起胸膛,他下决心像那粉红姑娘一样,大摇大摆地横穿斑马线,他鼓励着自己,你没有任何理由自卑!你一定能安全地穿过马路!不是人怕汽车,而是汽车怕人。

  他第三次站在人行横道的边缘上,那两道乌黑的擦痕又一次让他的脑袋膨胀,刚刚鼓舞起来的勇气又差不多消耗殆尽了。他想:索性回家去吧,对妻子撒个谎,就说杂货店里的拖把卖光了。

  这时,一个好机会降临了。他先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继而就看到某幼儿园的几十名孩子,由两位阿姨领着,向人行横道走过来。两位阿姨,一在队伍的前头,一在队伍的后头,她们两位扯起一根长长的红绳子,孩子们的手腕都套在绳子扣上仿佛红枝条上结着一串果实。

  他听到前头的阿姨说:“抓好绳子,过马路了。”

  他非常想伸手抓住那红绳子。

  孩子的队伍慢慢地穿过马路,来往的车辆都停了下来。这情景感动得王三鼻子酸溜溜的,他感到这个城市里美好的东西确实不少。

  他在幼儿队伍的掩护下,跨越了斑马线。

  王三挤进了杂品商店,寻找卖拖把的柜台。找到了。有两位穿着白制服、胸脯上别着号码牌的女售货员正在诡秘地谈论着什么。他猥猥琐琐地靠到柜台前,他看到售货员用蔑视和厌恶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立即感到自惭形秽。他仿佛闻到了自己身体正在散发着动物园中的动物身上那种腐臭的味道,他简直不敢前进一步了。两个女售货员,一个很年轻,另一个很老。老的脸上有一块月牙形的明亮疤痕,年轻的一脸雀斑。她们丑陋的容貌使他的自卑感消失了不少。他想我是大学教师,你们俩不过是两个站柜台的,有什么了不起!这样想着他靠到了柜台前,并且用双手按住了柜台上的玻璃。这时他闻到了狐狸的味道。他想这两个女人中必有一个有狐臭,或者两个都有狐臭。他的腰笔直地挺起来。他说:

  “同志,我买个拖把。”

  脸上有疤的老女人看了他一眼,用手掌扇着鼻子前的空气说:

  “什么味道?”

  他感到她的眼睛盯着自己。脸上有雀斑的小女人也用手扇着风说:“真臭!”

  王三感到脸皮燥热起来。他降低了声音说:

  “师傅,我买根拖把。”

  老女人从背后抽出一根蓝红两色布条扎成的拖把递过来,恶声恶气地说:

  “六块四毛九!”

  王三更喜欢那根用白布条结扎成的拖把,但他不敢麻烦女售货员。慌慌张张地从兜里往外掏钱,却发现口袋里空空荡荡。汗水一下子满了脸。他记起自己出门时忘了拿钱。他脸上流汗是因为空麻烦了售货员。

  王三结结巴巴地说:

  “对不起,我的钱、我的钱丢了……”

  他又一次撒了谎。

  老售货员仇视着他,把拖把从柜台上拿起,狠狠地扔到身后的拖把堆里。

  “对不起……”王三连连道歉着,“实在是对不起……”

  雀斑脸售货员又跟疤脸售货员诡秘地交谈起来,好像王三的道歉连放屁都不如。

  王三悲愤交加地走出杂品商店。

  斑马线又横在了他的眼前。

  有两位腰扎皮带、臂戴红袖标的老年妇女正在横过马路,王三立刻跟上了她们。他知道这些蹒跚着“解放脚”的老太太都是业余警察。她们上管国家大事,下管鸡毛蒜皮,权力大得无边无沿,连警察都怕三分。跟着她们过马路万无一失。

  跨越了约有四五条斑马线时,王三一眼看到了那两条乌黑的轮胎擦痕,他的心一下子抖了起来。——也是该着出事,这时恰好又响起一声尖利的刹车声,王三像只被热水猛泼着的鸡一样,条件反射地扑到一个老太太胸前寻求保护——也许他的手碰到了那老太太的乳房了吧。——老太尖叫一声,伸出五根尖锐的手指,在大学教师的瘦脸上抓了一把。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看到那两个老太太虎视眈眈地逼上来,他仓皇地后退着,甚至忘了躲避车辆。他听到老太太骂:

  “流氓!竟敢占老娘的便宜!”

  “不不不,”他举着双手辩解着,“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大学教师,知识分子……”

  “哼!中国的事坏就坏在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手里!”老太太骂着,把双手举到王三面前,那十根变曲的手指像老鹰的爪子一样,闪烁着钢铁一样的光芒。王三一阵胆寒,顾不上辩解。忘了车辆,掉转身子,踩着斑马线,往马路对过蹿去。

  他听到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都响起“嘎唧嘎唧”的紧急刹车声,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像气球一样炸裂了。他跑上人行道,看到那些诸如“抓流氓”、“抓小偷”、“抓坏人”的时代熟语像一根根雪白的木棍子,在他的头上纵横交错地飞舞着,逃生的念头鼓舞着他的双腿。他感到自己跑得空前的快。

  大学教师在人行道上飞跑着,迎面驰来的许多自行车躲躲闪闪地给他让着路。他看到自行车上那些红男绿女们惊讶的、兴奋的神情。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疲倦感,却感到一种因为衣服急剧摩擦皮肤而产生的微弱快感,为了增强这快感他加速地奔跑,后来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浸泡在幸福的潮水里了。他感到四肢矫健灵活,犹如森林中的猿猴;身体浑圆滑溜,宛如淤泥中的泥鳅。他宛转自如地在自行车的密林中游动着,无数次的,都是当急速冲来的自行车即将撞上自己的身体时而自己身体一侧就回避了。路边的树木刷着白石灰的树干像一排等距排列的士兵,一个砸着另一个,连绵不断地扑倒在地。体育场的绿色铁栅栏像剪刀一样剪着他的身影。他感到这次奔跑正是二十年前在故乡河边那次狂奔的继续。那次他是追赶爱情,那次他与同班女生汪小梅看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保尔·柯察金与林务官女儿冬妮亚的爱情深深地麻醉着,他们尝试着接了一次枯燥无味的吻之后便开始追逐,摹仿着保尔和冬妮亚的追逐。汪小梅是学校里的田径明星,正好扮演着善跑的冬妮亚。王三那时是个满头乱毛的野小子,恰好符合了保尔的身份。他们在河边上,踩着柔软的绿草飞跑,在奔跑的过程中因为衣服摩擦皮肤王三的快感产生了,在追逐汪小梅的狂奔中王三进入了青春期。那时河边的芦苇如轻浪一浪一浪追逐着,那时河中的流水像一匹明晃晃的绸缎,那时在狂奔结束时汪小梅按照书上的程式把后背靠在王三的胸膛上,那时王三突破了书上的程式发展了保尔·柯察金胆怯地用手按住了汪小梅的小青苹果一样的坚硬乳房,那时汪小梅回头捅了王三一拳又踢了王三一脚,红着脸骂王三流氓说王三不照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青年教科书去做。那时王三还想狡辩那时汪小梅说保尔根本没摸过冬妮亚。那时王三说肯定摸了只不过作者怕羞把这细节省略了。那时两个人为这问题争论不休,那时王三只好说我错了我今后一定改正,那时他嘴里认着错眼睛却着了魔般地盯着那两个青香蕉苹果盯得汪小梅满脸挂彩。那时他又按捺不住地伸出手去抚摸苹果,他想象着那苹果上还挂着一层白粉霜呢。那时汪小梅半推半就是一朵“豆蔻开花二月初”满面的娇羞,那时王三霸蛮强硬。那时汪小梅咕嘟着小嘴像个花骨朵儿说不让你摸不让你摸男人摸了长得快长得大俺姐说男人手中有酵母一摸就发了馒头。那时王三根本不听她的莺歌燕语硬摸了,她一声呻吟少女时代结束了。那时他们又接了一次吻这一次跟上一次感觉大不一样,他感到她的身体烫得像感冒病人一样她的呻吟像一个成熟的妇人了。那时他就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爱情是一种发展迅速的病毒。那时他与汪小梅好得如胶似漆,那时他的酵母使汪小梅如雨后春笋一般茁壮拔高,很快就高出了王三一个头、两个头,后来汪小梅被选拔到省里当了排球运动员。现在王三自己感觉到跑得比那次还要潇洒,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狂奔,好像他不是一个被追赶的“流氓”而是一个追逐逝去青春与爱情的健将。咣!一声破锣响;咚咚咚,一阵乱鼓鸣;他从迷醉中惊醒了。

  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的大学教师王三从浪漫的少年梦中解脱出来,满身冒着热汗,跌在了这个腐臭城市的人行道上。在一排绿色的铁皮垃圾桶旁,他踩着一块西瓜皮,像无聊的滑稽剧中的丑角一样,夸张地挥舞着手臂,滑行了数米,然后沉重地跌在垃圾桶之间。他的身体像一枚炸弹,轰起了成群结队的苍蝇。他想干脆就死在这里罢了,但远远地看到由那两位红袖标老大娘率领着的追捕大军正呐喊着逼近。巨大的恐怖动员起大学教师最后的气力,他跳起来,继续往前跑。这时又一声破裂的锣响在他的耳畔炸开,紧随着锣声还有咚咚的擂鼓声。他歪了一下脸,看到毒辣的阳光底下,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盆开败了的君子兰花,桌周站着几位老太太,插着几面油腻的彩旗,旗在阳光中垂着头,老太太们则敲着锣打着鼓,满脸油汗闪光,神情极为生动。一个瘪嘴的老大娘颤悠悠地喊:开展全民灭鼠运动——人人有责哪——咣,咚咚咣——王三被这些业余警官们吓怕了苦胆,绕着他们向一条窄街窜去。他听到后边那两老太太在喊:老姐妹们,截住那个流氓呀!王三一回头,看到正在进行灭鼠宣传的那几位老太太停止了敲锣打鼓,眼睛瞪得溜圆,蓝光闪烁,像狸猫的眼睛一样,像正要对老鼠发起突袭的狸猫一样。她们的尖利的长指甲像慈禧太后的长指甲一样,表现出法律的威严,一下就能挖出人的眼球。只看了她们一眼王三就吓得屁滚尿流。他放着精神性的响屁抱头鼠窜,他知道落到这群老女人手里绝没有好下场,不被她们咬死也要被她们骂死。在逃跑时他恍惚记起了自己的家,智力在绝望中诞生,这样奔跑下去难以逃脱猫的追捕,急中生智他想起了家,家是避难所,“街上有惊涛骇浪,家是平静的港湾”。于是他在奔跑中辨别环境,这条斜街很陌生,仓惶的逃窜已使他失掉了方位感,在这座迷宫般的城市里他几乎从来就没有分清过东西南北,何况在逃命的过程中,唯一的出路是沿着斜街奔跑,一条斜街里蹿出的猫吓了他一跳,也使他发现了一条小胡同。他一拐弯进了小胡同,穿胡同而过,竟然迎面看到了一幅巨大的广告牌,广告牌向人们广告着罐装猕猴桃饮料的丰富营养,丰富营养通过那绿毛青脸的大猴子表现出来,它津津有味地喝着猕猴桃饮料。看到了这广告王三激动无比,因为这广告牌后面就是他家所在的那栋楼房,他曾经无数次地站在这广告牌下注视那只猴子,好像和它交流思想感情。猴子的眼睛是用一种能够在暗夜里放光芒的新型颜料所画,王三在夜晚时趴在窗台上就能看到这灼灼的猴眼。他是个喜欢耽溺在沉思中自娱的男人,每当受到了生气的女排运动员的痛打后,便从注视猴眼中得到安慰。他幻想着自己变成猴子,在茂密的丛林中上蹿下跳着,渴了饮山间清洌的泉水,饿了吃树上新鲜的果实。不久前的一天,妻子骑着他的背,用大巴掌扇着他的屁股,他忍痛不住,一句妙语涌到嘴边:你再欺负我,我就变成猴子。当时他的妻子笑出了声,他趁机从她的胯下钻出来,非常严肃地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他指着窗外边那广告牌上闪闪放光的绿毛大猴子,说,它已经给了我信息,你再打我我就变成一只猴子。说完这话他看到妻子痴痴地看那匹正在夕阳里喝饮料的猴子,脸上渐渐变了色。这件事王三本已忘记,现在竟清晰地浮上心头。是啊,他向着那广告牌跑着,想,我为什么不变成一只猴子呢?为什么不呢?这个念头执拗地纠缠着他,使他感到一种麻醉的安全。他现在是轻车熟路地往自己的家奔去,他几乎不怕那些追捕者了,他钻进门洞,跳跃着楼梯,想,我不怕你们,我一回到家立即变成一只猴子,让你们永远再也无法找到我。他已经体验到一种类似猿猴的快乐,他感到腿脚空前的灵活,每次跳跃都富有弹性,一跳就是二级台阶,甚至跳四级,奋力一跳竟然可达五级。就这样他飘飘欲猴地跳完六十级台阶、跑完幽暗而深邃的走廊,然后努力撞开自家的那扇唯一的门。他感到眼前白光闪闪,定眼看到闪烁白光的是自己高大肥胖的妻子。她正在用一条黑乎乎的毛巾蘸着脏水在背上来回“拉锯”。她几乎是赤身裸体。房门洞开,她尖叫一声,一个鱼跃跳到门后。她的反应十分敏锐但身体的动作却很笨拙。这是发了福的体育人才的共同特征。她推上门,回头大骂:王三,我打死你这个流氓!

  她高高地举起拳头,冲着王三的脑袋撸下去。在她的拳头下落的过程中,她发现丈夫的身体萎缩了。发生在她眼前的事情令人难以置信:大学教师王三在一分钟内,变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绿毛青脸的雄性猿猴。

  二 与

  这位高高地举着大拳头的高大女人正是当年的汪小梅。无情的岁月是如何把一个天真活泼、身段苗条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性情暴戾、身体膨胀的女人的?心中悲伤的作者在这里不想叙述。作者是汪小梅和王三的同乡又是好友,少时在同一所学校念书,长大又在同一座城市混饭,他当然有能力把汪小梅的变化过程描述清楚,但是他不愿意。王三由大学教师变成猴子,这变化比汪小梅的变化要重要得多,这变化使汪小梅的变化显得不值一提。听到王三变成猴子的消息后,作者并没有过分吃惊,因为他曾经多次开玩笑说王三像只猴子。后来又听说汪小梅和王三双双失踪了,他也没怎么吃惊,他知道中国的知识分子是笼中的鸟儿,关在笼子里时,天天唧唧喳喳,甚至还用头去撞笼子的铁条,但真放他们的飞,用不了几天就会飞回来。所以当王三和汪小梅的学校派人来调查时,他却打包票说他们会回来的。后来果然就回来了。回来后王三还当他的大学教师,汪小梅还当她的体校教员,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作者曾问过王三变成猴子的感觉,王三说没什么感觉,变成猴子之后的事他全部不记得,变成猴子之前的事还记着。作者也采访过汪小梅,汪小梅很简略地说了一些王三变成猴子之后她的生活过程。本文的第一部分根据王三的谈话编写,第三部分根据汪小梅的谈话编写。王三参与编写的《诗歌大辞典》最近出版了,他赚了一些稿费,尝到了甜头,现在又在写一篇研究卡夫卡《变形记》的文章,这些文章研究角度独特,水平不低。汪小梅对待王三的态度大有好转,她正在服食一种叫做“月见草油”的减肥剂,有些效果。他们两口子一般不愿跟人谈变猴子的事,对朋友可以例外,所以如有研究生物的遗传与变异的朋友对此事感兴趣,可以通过我与王三和汪小梅联系。因为这件看起来很荒诞的事情里,肯定潜藏着一柄解开人类世界大奥秘的钥匙。解开这奥秘的人,将比达尔文还要伟大。当然这研究将冒很大的风险,这是个飞蛾扑火的差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三 趣味

  她高举着的拳头僵在了半空。她的怒骂断绝在喉咙中,好像一块卡住了的黏痰。她看到丈夫只有流露着恐惧的眼睛没有变化,其他的部位都在迅速地抽搐着、萎缩着,在抽搐中萎缩在萎缩中抽搐着。他的腰背佝偻了,四肢弯曲了,衣服滑落,眼镜跌落,嘴唇缩进,牙床凸出,耳朵变薄,脖子变粗,拇指变长。绿色的细毛突然迸出来,像皮肤上爆起鸡皮疙瘩一样迅速。最可怕的是:一条粗大油滑的尾巴,从它的两腿间缓慢地长下来,一直触到地面上。适才还站立着她丈夫的那个角落里,现在站着一匹真正的猢狲。它生着一身碧绿的毛,一张青色的面孔,双腿变曲着,身体在发着抖,只有那两只可怜的眼睛里放射出的光芒还是属于丈夫的。她的惊愕无以言表。她感到一股团团旋转的小北风缠住了裸露的肉体,适才还闷热的房间突然变得寒气砭骨。她感到在一瞬间周身的血液停止了循环,心脏停止了跳动,肺叶停止了翕合,肠胃停止了蠕动。当这些器官恢复正常时,她感到有一阵剧烈的悲伤情绪袭来,咸滋滋的眼泪盈眶而出,黏稠的冷汗湿了她的全身,她感到了空前的惊惧、困惑和忧虑,胳膊像中枪的鸟翅一样垂挂下来,从她的大张开的嘴巴里,发出了马嘶一样的哭声。“不,不,这不会是真的!”她尖利地鸣叫着,用手背揉着眼睛,仔细地看着那只猴子,猴子也用求饶的、可怜的眼睛看着她。她绝望地看到,丈夫的肮脏的衬衣、长裤,连同那条遮不住鸟的裤衩,一团破布似的萎靡在猿猴的脚下,好像某些动物蜕下来的旧皮。那只黄了框的眼镜跌在地上,断了一条腿。铁打的事实摆在她的面前,自己的身为大学教师的丈夫,已经变成了猴子。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丈夫不久前说过的话:你要是再敢打我,我就变成猴子!

  她感到非常后悔,王三任劳任怨的劳动精神和逆来顺受的宝贵品格突然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她情不自禁地向猴子扑了过去,嘴里大叫着:三啊三,是我错了啊……

  她本想把猴子抱在怀里,用自己的温柔的肉感化它,但变成猴子的丈夫果然也就具有了猴子的敏锐,它从她的胳肢窝里油滑地钻过去,等她转过身来,发现它已蹲在冰箱的顶上,狡猾地眨动着黑眼睛,又短又薄的嘴唇往后咧着,龇出两排雪白的牙,模样十分狰狞——也许是顽皮——也许是抗议——要准确地判断它的表情还需要时间。尤其让汪小梅难以接受的是:一条绿油油的长尾巴,从她的丈夫——从猴子的双腿间垂下来。

  她胸中澎湃的激情冷却了许多,但她还是试图靠近它,尽管事实如铁一样坚硬,但她的感情上还是难以接受这事实。她往冰箱前靠了一步,猴子把身体耸耸,背紧紧地贴在了冰箱后的墙壁上,它的两条后腿支起来,积蓄着力量,准备跳跃。它的牙龇得更加突出,并发出了吱吱的鸣叫声。这叫声已经是纯粹的猴子的声音了。

  她站在猴子面前,因为借助了冰箱的高度,她与它的目光可以平视,居高临下十几年的优势陡然消除之后,她感到精神空虚,心灵内疚。她抽泣着,让一滴滴的清泪打在膨胀如球的双乳上,她自己认为这种姿态是最有魅力的召唤丈夫的姿态。她呼噜呼噜地哭着说:

  “三啊三,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你,不该欺负你,看在咱俩夫妻十几年的分上你变回来吧,看在咱俩青梅竹马的分上你变回来吧,看在保尔·柯察金和冬妮亚的分上你变回来吧……”

  她的诉说差不多接近了字字血、声声泪的程度,猴子龇着嘴,眼睛滴溜溜转。她看着它那两只单薄地从绿毛中耸出来的粉红色的大耳朵,继续诉说:

  “三啊三,我的话你难道听不见?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即便有千错万错,到底也与你同床共枕十余年,还为你生了个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咱们儿子的面子上,你也要变回来。你一变倒轻松了,撇下我和儿子怎么办?我没有了丈夫怨我自作自受,可儿子不能没有爸爸呀。你要是遭了车祸、得了急症、挨了枪崩,横死竖死,也有个讲说,可你变成猴子,有人问起儿子说你爸爸呢?你让他怎么回答?你让他说:我爸爸变成了猴子?三啊三,我承认我不对了,人生在世,谁还能没点错误?谁还能没点缺点?‘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过:有缺点错误不要紧,只要改正了就是好同志。三啊三,只要你变回来,我保证痛改前非,像当年在河边追逐时那样敬你爱你,你的衣服我来洗,你的饭我来做,儿子的事情我来管,一切的一切我负责,我一定全力以赴地当好后勤,支持你干事业,我这辈子就这么着了。我愿为了你牺牲,让你踩着我的高大肩头,攀登到事业的珠穆朗玛峰上去。到了那时候,咱也就有了两室一厅的单元,甚至装上了电话,甚至在厕所里安装上了热水器,每天你都能洗个热水澡。三啊三,幸福的生活在向我们招手,求求你,变回来吧,趁着儿子不在家你快变回来吧……”

  尽管她说得天花乱坠,猴子依然是猴子。但事情并不是没有转机,她兴奋地发现,当提到儿子时,猴子的眼里涌出了泪水。这说明它人性未泯。它的身体虽然变成了猴子,但它的思想还是大学中文系教师王三。她抓住这时机,鼓动如簧之舌,继续劝说。汪小梅原本是惯用拳头代替语言的妻子,能连篇累牍地演说,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异。她试图往前靠近,她想只要能把猴子抱在怀里,只要能把那颗猴头夹在自己的双乳之间,天大的冤仇也会化解,猴子就会变成王三。她说:

  “三啊三,我的亲人,你难道不知道,我打你骂你其实是疼你爱你的表现吗?有时我出手重了些,但这并不是我的本意,你知道我当过女排的主攻手,人送外号‘铁巴掌’,有时我只想轻轻地拍你一下,可能就把你拍得龇牙咧嘴,请你原谅吧。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和我妇道人家一般见识,今后我连一指头也不戳你就是,三啊三,变回来吧,变吧,你要是害羞,我就转回头,闭上眼?或者,你更愿意在我怀里变?来吧,三,我愿意,来,搂着我你来变,我闭上眼……”

  她张开胳膊,闭上眼睛,等待着猴子扑进怀中来。但这时房门被猛烈地敲响了。

  她恼怒地睁开眼,看到猴子从冰箱上纵身一跃,跃到窗框上方那两根暖气管子上悬挂起来。她愤怒万分地拉开房门,几乎赤身裸体地挡住了门口,面对着那些扁着地瓜脚,瘦着皱皮嘴,蓬着花白毛,戴着红袖标(这一点至关重要,即便是流浪汉只要戴上红袖标好人也害怕),提着锣,夹着白木棍子,撇着南腔北调的代表着法律和道德的老太太们。

  “你们干什么?”体校女教员气势汹汹地问。

  她满身的肉光晃得老太太们昏花了眼,一个个把手掌罩在眼眉上方,往屋里张望。

  一个满口胶东话的老太太说:“有一个流氓跑到你屋里来了!”

  另一个满口京腔的老太太说:“瘦得像猴一样,戴着一副眼镜。”

  两个老太太说着就要往屋里挤,体校教员不由得怒火中烧,双臂一伸,就如铜墙铁壁。她红着眼问:“谁给你们的权力让你们搜查民宅?”

  胶东口音老太太一拍胸脯,指指红袖标,理直气壮地说:“人民给俺的权力!”

  体校教员感到有一股炽烈的火焰在胸膛中燃烧,她很客气地伸出大手,捏住了老太太尖尖的鼻子。老太太的鼻子似乎涂了一层苍蝇屎之类的东西,又黏又腻,令体校教员心中生出极端的厌恶,她松了手指,攥成拳头,对准老太太的脑袋,像当年在运动场上击打排球那样,猛击了一下。老太太像一条装满了沙土的脏口袋,一声不吭地歪倒在走廊里,歪倒的过程中她的胳膊打翻了对门人家摆在煤气灶上的钢精锅子,让半锅子稀饭泼洒了出来,泼洒到她的同伙身上,更多地泼洒她自己身上,钢精锅子在她胸膛上打了一个滚,然后清脆地响着跌在水泥地上。老太太们呼着:“打死人啦,打死人啦!”乱纷纷往外撤,摆满杂物的狭窄走廊里,响起一片碰撞之声,走廊两侧的住家们,都拿起简易的防护武器,守住了门口,看着这群业余警察狼狈不堪地逃窜过去。体校教员看着那躺在地上呼呼喘粗气的老太太,心中只有仇恨没有害怕,她恶狠狠地说:“你愿意躺在这里就躺在这里好了。”她从自家的煤气罐旁,提起一把热水瓶,拔了塞子,让一线热水慢慢地往老女人裸露的肌肤上流。老太太鬼叫着爬起来,呼唤着逃走的姐妹们,自己也一歪一扭地跑,一边跑一边骂着:“臊×,你等着!”她花白头发零乱如麻,满身脏泥,看着怪可怜的。

  体校教员关上门,插住了插销。背靠到门上,裸露的肌肤感受到了门上那些凉森森的铁器件。马路上的热风把沾满了尘土、印着椰子树图案的绿色窗帘布吹起来,透过残破的纱网她看到了窗外白杨树的树冠,听到了树上叶片被风吹动发出的哗啦啦的响声。蝉在树冠中间枯燥地鸣叫着。她还看到了被树冠遮住了部分的猕猴桃饮料广告牌,巨大的猴头在明亮的阳光中宛若活物一样。体校教员不敢与它对视。她从门后横拉起的铁丝上扯下一条毛巾,擦了擦眼,然后,抑制不住地大声抽泣起来。她哭着说:“三,你的仇我已替你报了,我的错我也认了,你如果还不变回来,你就太不像话了……”

  她哭着,仰起脸来,看到猴子蹲在暖气管子上,那条尾巴更加突出而明显地垂挂在窗框上方的明亮光线里。她冲着它哭,它却对着她龇牙咧嘴。体校教员心中渐渐生出愤怒来,她走到窗下,一个立地拔葱,想揪住它的尾巴,但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她的意图太明显了,她的身体太笨拙了,猴子的反应太敏捷了。她的手指尖刚触到它毛茸茸的尾巴梢,猴子便从她的头上一个飞跃,滑稽而轻松地跳到了衣柜的顶上。它的尾巴扫起柜顶的灰尘,迷了她的眼睛。

  她说:“你可以不管我,但你总不能不管你的儿子吧?我这就去接他回来,希望你能给儿子留下个好印象。变不变由你决定吧!”

  她匆匆穿上衣服,走出房门,在外边把门锁了。她从门的缝隙里盯着猴子,看到它坐在柜子顶上,圆圆的黑眼睛里闪烁着忧郁的光芒。它好像在沉思。

  体校教员从自己的堂叔家把六岁的儿子王小三接回来,这是个六岁的小家伙,秋天准备上学。因为儿子与堂叔的小孙子一块去了动物园,所以她坐等了很长时间。坐在堂叔家里,她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的堂婶说你如果有事就先回去吧。待会儿让你叔把小三送回去就是。她说:不。她一直等到傍晚,堂叔才领着孩子回来。她牵着儿子的手返回时,沉沉西下的红日把街道的树木照射得金灿灿的,显得很温柔又很凄凉。

  她带着儿子坐了三站路的电车,下车后拐进了王三奔逃过的那条斜街。她也看到了那些敲锣打鼓地宣传灭鼠的老太太们。她想起了挨了皮拳的那位老太太,她想此事也许会有些麻烦,但无论什么麻烦也比不上丈夫变成了猴子麻烦。她牵着儿子的手,问:“小三,去动物园看了什么?”

  小三大声说:“看了猴子!”

  她心头一震,心里泛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滋味。她别有用心地问:“儿子,告诉妈妈,猴子好吗?”

  小三说:“好,猴子好玩。”

  她问:“小三,要是你爸爸变成猴子,你怕吗?”

  小家伙欢呼起来:“好呀,好呀,爸爸变成猴子啦!”

  她拉着儿子的手,不再说话,一步步往家里挪。她期望着中午所见到的是个梦境,她期望着一推开家门,就会看到瘦如猴子的王三伏案编写着诗歌大辞典。她既想回家又怕回家。如果丈夫已变回来,她想回家,如果丈夫依然是只猴子呢?

  在那块迎面扑来的巨大广告牌前,她惊悚地停住脚。看到广告牌上猴子双眼灼灼,充满灵感,她深信丈夫变形与这幅广告有绝对的关系。

  “妈妈,你看猴子吗?”王小三扯着她的手指问。

  她感到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转过头去,望着掩映在白杨树冠里的自家那个油漆剥落的窗户。窗户里漆黑一团,白杨树冠上叶子千片万片,光闪闪的,宛若悬挂了一树金币。

  “妈妈,回家吧,我饿了。”王小三说。

  她想,事情已经发生了,躲也躲不过。她弯腰把儿子抱起来,侥幸地想:但愿这是一场噩梦。

  爬完楼梯,拐进此时已亮了昏黄灯光的走廊,家家户户都在烹饪,油烟浓烈,油锅吱啦啦地响着。正在做饭的人都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走廊里的煤气味儿几乎到达了令人无法呼吸的程度。她像往常一样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躲躲闪闪地走着。她感到这些人的目光都鬼鬼祟祟的,仿佛都知道了她家里的事。

  她受刑般地走完走廊,回到自家门口。站在门口掏钥匙时,她真诚地乞求上帝:上帝啊,保佑我丈夫变回人形吧!将钥匙插进锁眼,用力一别,这一瞬间她感到眼前直冒绿星星。屋里黑咕隆咚的。她把儿子搡进屋子,急速地把门顶住。她闭着眼睛拉开了灯绳,光明骤然塞满了整个房间。当然,猴子依然是猴子,它蹲在冰箱上,正在打瞌睡,灯光一亮,它受了惊吓,一个蹿跳上了衣柜顶。

  体校教员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她此时的内心里有一点百感交集的意思。儿子王小三惊喜万分地大声嚷叫起来:“猴子!妈妈,猴子,妈妈,咱家有一只猴子!”

  猴子在柜子顶上吱吱地叫起来。王小三紧张地抱住体校教员的腿。他见过铁栅栏里的猴子,但没见过房间里的猴子,所以他有点害怕。

  体校教员抱起儿子,强压住呜咽,让泪水满面涌流。她对着猴子说:“王三,你这个畜生!我恨你!”

  王小三问:“妈妈,你怎么又骂爸爸?爸爸哪里去了?”

  她咬着牙根说:“你爸爸……到外地出差去了。”

  王小三很矫情地拍着手,说:“好啊,爸爸出差去给我买了只猴子,爸爸让小猴子跟我做伴,是不是妈妈?”

  体校教员无言可对。她抬头看看猴子,低头看看儿子,低声咕哝着:“王三,你要是还有一点点人味,就想法变回来。”

  “妈妈,你说什么?”王小三问。

  她拍拍儿子的头,严肃地说:“小三,咱家有一只猴子的事,千万不要对别人说,知道吗?”

  王小三不解地问:“为什么?”

  她说:“这猴子是爸爸从森林里好不容易捉来的,万一被别人知道了,动物园里的叔叔阿姨就会把它弄到动物园里去,那样,你就不能和它玩了。”

  “告诉李东东也不行吗?”王小三问。

  “谁也不能告诉,这事儿只能你和妈妈知道。”她紧紧地抓住儿子的肩膀,叮嘱道:“妈妈的话,你记住了没有?”

  王小三认真地点点头。

  “你在房子里别动,我出去做饭给你吃。”

  “不给小猴子吃吗?”

  “它想吃就吃吧!”她无可奈何地说。

  她把该用的东西一次端出去,然后随手带上门。她感到走廊里的人又在看自己,便低了头,匆匆干活。在油锅吱吱啦啦的响声里,她听到儿子在屋子里欢乐地笑着、吆喝着。

  等她把饭菜端回屋里时,看到儿子正与猴子在屋子里撒欢儿。猴子从柜上跳到冰箱上,又从冰箱跳到床上,再从床上跳到窗台上……真正地上蹿下跳。儿子追逐着它。它故意地去逗引儿子。

  “妈妈,小猴子真好玩!”王小三吆喝着。

  体校教练员鼻子一阵酸。她把饭菜摆在小方桌上,说:“儿子,吃饭吧。”

  她安排儿子坐下,然后冷冷对着猴子说:“不想与你的儿子同桌进餐吗?”

  王小三警惕地问:“妈妈,您跟猴子说话?”

  体校教员没有吱声。按照惯例,她摆开了三套碗筷。丈夫的位置在那儿。

  “妈妈,爸爸真的出差去了?”王小三问。

  “真的。”

  “爸爸到哪儿出差?”

  “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再远也得有个名字呀!”

  “对,再远也得有名字。”

  “花果山,”她竟然用嘲讽的口吻说,“水帘洞。”

  王小三拍着手,用这个城市里的儿童惯用的娇嗲嗲的口吻说:“嘿!妈妈真逗,把爸爸送到孙悟空家里去了。”

  “吃饭吧!”她大声地命令着儿子,自己也端起了饭碗,胡乱塞进一口饭,咀嚼时,泪水竟滴进碗里。

  这时,猴子轻巧地从窗台上跃下来,用两条后腿支着身体,熟练但十分笨拙地走过来。它的步态蹒跚,像一个刚学步的婴儿。

  她辛酸地注视着它,它也直直地注视着她。从它的眼睛里,她又看到了丈夫。她始终存在着丈夫突然变回人形的幻想,就像他突然变为猴子那样变化。这变化的契机处处存在,也许它一坐在熟悉的饭桌前,就会突然变化。于是她对着它。用手指着它平常坐惯了的那只小木凳。猴子受到鼓励,挪到饭桌前,装模作样地坐了下来。她闻到它身上散发出一股酸溜溜的臭气,看到几只粉红的跳蚤在它的青色的肚皮上爬动。她感到有些反胃。这百分之百的是一只猴子,没有半点丈夫的踪影,于是她想白天发生的一切,包括现在正在持续着的情景都是一场大梦的组成部分,也许丈夫果真是到外地去了,这猴子也许是从动物园里逃窜出来,流落到了民间。猴子伸出一只青色的趾爪弯曲的手,搔耳朵后边的毛。王小三递给它一双筷子,它接过去,放到胳肢窝里夹住。王小三夹给它半条咸鱼,它接鱼时让筷子落在地上。它用一只前爪把鱼按到嘴边。开始了龇牙咧嘴眨巴眼睛的进食过程。可能是咸鱼太咸了,也可能是鱼刺扎了它的嘴,它扔掉嚼得黏糊糊的带鱼,抓耳挠腮,嘴里发出怪叫声。王小三恐怖地将身体靠到体校教员的腿边。他悲哀地叫了一声:“妈妈!”体校教员紧紧地搂住儿子,定定地,用含义复杂的眼神看着猴子的眼睛,然后她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伸出筷子,在它的肚皮上戳了一下,猴子一声尖叫,跳了起来,几个连环腾跳,它又悬挂在暖气管子上,像一个硕大的果实。

  吃过晚饭后,王小三闹着要看电视。星期日晚上有《动物世界》。她心灰意冷地为儿子开了电视,然后麻木地坐在床沿上,看到各色的化妆品涂抹着一张张妖冶的女人脸庞,听着那些女人们虚情假意地既推销化妆品又推销自己的矫揉造作的声音。儿子几乎与电视同步地复述着广告中那些无聊的话语:著名影星××为什么能够永葆青春?我用珍珠增白粉蜜!三九胃泰,够威够力。医生我得了乳腺增生,请用特制新药“乳癖消”。广告连篇累牍,长得仿佛万里长城。终于到达了嘉峪关。电视屏幕上一片昏暗之后,赵忠祥那鼻音浓重的解说声响起,好像预先安排好似的,这晚上的动物世界的主人公们竟破了天荒地是中国特产:黄山猴子。黄山的猴子比亚马逊河畔茂密的热带雨林里的猴子和爪哇岛的猴子更具有亲切性,更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更令体校教员惊悚万分。难道事情仅仅是偶然地碰到一起吗?她不由得偷偷观察蹲在暖气管子上的猴子,发现它也像儿子一样,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屏幕上出现黄山秀丽奇特的山峰,出现了那棵饱受屈辱的迎客松。她记得丈夫曾说过:黄山的迎客松是个受侮辱与受损害的形象,它是一头暴怒的雄狮,鬃毛怒张,恨不得把所有的客人撕成碎片,何迎之有?她记得丈夫还写过一首“诗”:我是迎客松这是你送给我的名字/你们没问我同意不同意/我生长在悬崖边/扎根在石头里/可怜已长了数百年/才长成这形状/有了人我就倒霉/人吃得越饱我越倒霉/我无权拒绝人的抚摸与攀折/我连最下等的妓女都不如/妓女还可以拒绝接客/我无权拒绝/妓女仅仅接受男人的欺凌/妓女还能得到钱/我全不能够/我忍受男人更得忍受女人/不论是丑还是美/是无耻文人还是流氓政客/都拥着我拽着我/搂着我抱着我/把我的形象留在他们身边/挂在各种各样的场所/作为他们的光荣历程之一页/我被剥掉了千万层皮/血管都裸露了出来/我每日每夜都在风里颤抖/在雨里流泪/在雷电中怒吼/人我痛恨你们/你们不要把肉麻当有趣/我盼望着早日跌到悬崖下粉身碎骨/让你们听到风在山涧中滚动/那是愤怒的老树精灵根哀鸣。体校教员文艺细胞不多,凭直觉觉得这首诗仿佛不错,那时他们新婚不久,生活里还有点点蜂蜜的味道,她记得王三朗诵这首《迎客松》时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她劝他拿去发表,第一换点钱第二出出名。她记得王三非常严肃地说:“不行不行,这首诗太尖锐了,一旦发表,会震动千家万户甚至惊动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他说要把这首诗“藏之抽屉,以传后世”。将近十年过去,她想起了这首诗,不由得看了看抽屉。诗句在她的脑海里颠来倒去着,她记得很牢。像布哈林的小妻子背熟了布哈林的遗书一样她当时在王三的敦促下背熟了这首诗。竟然十年不忘,可见自己的记忆力依然不错。如果不是干上了体育没准也能当个女作家女诗人什么的。在胡思乱想中黄山的猴群跳跃在森林里,摄像机不时地把一只只猴子的特写镜头拉到屏幕上,让它们对着观众龇牙咧嘴,吱哇乱叫。赵忠祥说这是一个内部等级森严的家长式社会,有首领就有争权夺位因而猴群里就有政治战争与和平。用拟人化的语言介绍它们听来很有趣,这也是惯用的“幽默”伎俩。赵忠祥说动物学家给这群猴子里的每一只猴子都命了名。如“破耳朵”、“缺指头”、“蓝面孔”之类,这些都是根据各位“该猴”的生理特征命的名,并不十分有趣。有趣的命名是给那只曾经担任过最高领导后被赶下台的老猴子的,因为它经常一个猴坐在岩石上沉思默想,有点像决策中的政治家,可能是叫“政治家”太刺激了,赵忠祥说动物学家称这匹老猴子为“思想家”。“思想家”呆呆地蹲在一棵树杈上,看着群猴在它面前玩着各种把戏:追逐的,打秋千的,梳毛的,捉虫子的。摄像机镜头对准了猴群的新领袖,有两匹曾经侍候过“思想家”的母猴子正在给新领袖梳毛捉虫子。这情景应该像刀子一样戳着“思想家”的心吧?它忧伤的眼神说明了这一点。后来又出现了猴子们交尾的画面,尽管是遮遮掩掩地一闪而过,但王小三还是惊喜地喊叫着:“妈妈,快看!”

  “看什么?”她反问着。

  王小三畏畏缩缩地说:“不看什么。”

  “不看什么你穷吆喝什么!”她说。

  王小三突然说:“妈妈,电视上的猴子都有名字,咱们也给我们家的猴子起个名字吧。”

  她想名字是十分现成的,可以叫它“王三”,因为它是王三化成的;也可以叫它“大学教师”,因为王三是大学教师。

  一种恶作剧的情绪在她心里产生了,她说:“叫它‘王三’怎么样?”

  儿子激烈地反对:“妈妈坏,妈妈坏透了!爸爸才是王三呢,猴子怎么会是王三?”

  “那就叫它‘大学教师’吧!”她平淡地说着,恶作剧的情绪已经消逝了。

  “也不行!”儿子说,“爸爸才是大学教师!”

  她说:“妈妈没文化,你来起吧!”

  王小三摇晃着圆溜溜的小猴头,咬着嘴唇看样子是在搜肠刮肚。赵忠祥正在解释猴子的表情和动作所代表的内心感情:龇牙咧嘴表示欢乐,拍打肚腹表示愤怒,等等,她想这倒是很有用处的一课,看情况自己必须熟悉这种动物的一切,才能适应目前的家庭状况,这时王小三叫起来:

  “妈妈,我们叫它刘慧芳怎么样?”

  体校教师看过几集《渴望》,知道刘慧芳是《渴望》的女主人公,在她身上集中了东方女性所有的美德,但她由衷地讨厌这个人物,可能是因为她自己太不贤惠了,所以才厌恶特别贤惠的女性吧?她恶声恶气地说:

  “不好!”

  儿子的积极性受到沉重的打击,他沉吟着说:“叫刘慧芳不好,那能叫什么呢?”

  “刘慧芳是个女人,猴子是公的!”她像是要证明自己的否决完全正确一样,大声说,尽管她自己清楚她的否定并不源于猴子和刘慧芳的性别。

  儿子的积极性又膨胀起来,他说:

  “有了,妈妈,咱叫它宋大成吧!”

  她摇摇头说:“也不好,宋大成太胖了。”

  儿子失望地说:“那只好叫王沪生了。但是我不喜欢王沪生。”

  她拍了一下儿子的头颅,说:“王沪生好,就叫它王沪生吧。”

  儿子别别扭扭地说:“好吧,就叫王沪生吧!”他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妈妈你忒像徐月娟。”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电视屏幕上的猴子攀附着树枝,渐渐隐去,《动物世界》结束了。

  她关掉电视,督促儿子上床睡觉。儿子求告着:“妈妈,让我跟‘王沪生’玩一会儿再睡,好妈妈,行吗?”

  她抬起头来,仰望着那龇牙咧嘴的猴子,根据赵忠祥的解说,它龇牙咧嘴,表示的是一种欢乐的感情。你欢乐什么呢?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她忧虑忡忡,感到极端地绝望。她听到儿子喊:

  “‘王沪生’,下来,陪我玩一会儿!”

  “王沪生”果然一跃而下,落在了床铺上。儿子欢笑着扑上去。猴子与儿子折腾起来,狭小的房间里顿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她呆呆地看着他们,心中一片迷蒙。

  整整一个夜晚,汪小梅没敢合眼睛。扰乱着她的心绪让她无法入睡的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焦虑。她感到坐着不舒服,躺着不舒服,只有走动着比较舒服。儿子带着甜蜜而满足的笑容在他的小床上睡了。这小床已经明显地短了,她本来是想等丈夫的稿费来了后给儿子买张新床的。丈夫的稿纸和笔凌乱地摆在那张小桌子上,丈夫却变成了猴子蹲在暖气管子上打盹。这诗歌大辞典的条目怕是永远也写不完了,她悲哀地想。她不停地走动导致腿脚沉重,腿肚子里仿佛灌进了铅水。大约是凌晨一点的光景,她坐在床上,脱掉了衣服,仰在床上,脑子倒海翻江地折腾了几十个小时,已经处于混乱状态。她仰着,本想伸手拉灭灯,但看到那猴子满身青翠的丝毛,就索性让灯亮着。后来她想还是把灯灭掉好,也许在黑暗中猴子会变成丈夫。她迷迷糊糊地说:“王三,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说完,她一伸胳膊,啪哒一声将灯拉灭了。

  灭灯后她沉入黑暗之中,想起暖气管子上蹲着的那个毛茸茸的东西,她感到有些胆怯,她克制着自己没有开灯。路灯的微弱光芒射到房间里来,所有的物体都有些朦胧,她偷偷地观察着猴子。它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两只猴眼却渐渐地放出幽蓝的光芒来。后半夜了,灼热的城市冷却下来,清凉的夜风穿透窗户上的纱网,一丝一缕地钻进房间,抚摸着她裸露的肌肤她感到很舒服。躺在床上她能够看到被路灯青蓝的光芒照亮了的绿油油的白杨叶片。而无法看到的杨树后边的画着大猴子的广告牌却突然占据了她的脑海。这时她感到丈夫的变形是这只猴子的一个杰作,变形后的丈夫必须接受广告牌上猴子的支配。她的恐惧产生的原因是丈夫猴子背后站着一只满怀阴谋的猴子。如果是王三一人变化,即便他变成一只鳄鱼,体校教员也不会怕,因为他虽然变了外形但灵魂无法变化。一瞬间她就要折身起来拉灯绳了,但这时却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压在了她的胸脯上。她头脑异乎寻常地清楚,肉体却如僵死了一般。她拼命地挣扎也无济于事。她更加明白了,作祟的不是猴子丈夫而是广告牌上那只大猴子。她看到了猴子丈夫轻捷地从暖气管子上跃了下来。它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绿油油的美丽弧线。她听到了它落在地上时的轻微声响。她竭尽全力挣扎着,连她自己都听到了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吼叫声。她听到了儿子均匀的鼾声。一个古老的故事涌上她的心:她听说有一种猴精是专门吸食婴儿脑髓的。难道王三要吸食王小三的脑髓?它难道会如此没有人性吗?一个变成猴子的父亲还会有人性?她更加焦急了。她想自己关灯上床是一个严重的错误。窗外的树叶子哗啦啦地响起来,后来这哗啦啦的声响与一个令人发竖皮紧的冷笑混合在一起。她绝望地看到猴子在房间里慢腾腾地活动着,时而两腿站立行走,时而四肢着地爬行。它跃上衣柜跃上书桌跃上冰箱……它充分利用着空间。它拍了儿子的小床,甚至用弯曲的爪子去抚摸儿子的面庞。体校教员感到悲剧将产生,她几乎要昏过去了,但悲剧的事情没有发生,猴子似乎没有恶意。它蹒跚着走到冰箱边,令人惊讶地用两只前肢拉开了冰箱的门,冰箱里的灯光扑到猴子的脸上,使它的面孔显得异常生动。它伸出爪子去戳了戳一块冻得硬邦邦的肥膘肉。冰箱里的味道扑出去充满在房间里。它拉开了冰箱的最下边一格,抓出了一个皱了皮的苹果,咔嚓咔嚓地啃起来。它吃得蛮有滋味呢。看到它吃苹果的样子体校教员对它能否再变成王三已经彻底绝望了。它已经与动物园里的猴子没有任何区别了。在痛苦挣扎中她想也许应该去为它买一些水果了。

  后来它又蹦到窗台上去滋啦啦地撒了一泡极臊的猴尿,幸好它是对准了纱网撒尿,尿水一股股地落到白杨树冠里去了。体校教员想到了它的排泄问题,不可能让它去厕所,不可能在房间里挖厕所,只能在房间里摆一个盛着干沙土的旧脸盆,必须训练它把屎尿排泄在脸盆里。她曾经看到过朋友家养的猫就是排泄在装着干沙的旧脸盆里。她想猴子是灵长类动物,是人类的表兄弟,训练起来可能比猫容易。

  再后来她看到猴子一步步走到床边,走到她的面前。她感到猴子冰凉的、但十分温柔的爪子开始抚摸她的肉体,摸得她浑身爆出鸡皮疙瘩。她闻到了猴子身上的味道。她不知道接下来猴子还将干什么事情。她非常恐怖地想到自己正处在排卵时期。她甚至看到自己已经生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猴子。她怪叫一声。这一声怪叫冲出了喉咙,冲开了压迫着她的部分神经的梦魇。她周身冷汗,半死不活地躺着,听着自己的怪叫的余音在房间里袅袅地飘荡着。

  她拉开灯。猴子电一般地蹿到柜子上去了。她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她把儿子送到幼儿园里去。儿子迷恋猴子,哭了足有十分钟。然后她到公用电话亭给自己的单位和丈夫的学校打了电话,撒了一通弥天大谎,说丈夫和儿子一起发了高烧。

  走出电话亭,她觉得自己倒真正有些发烧。正是上班时间,每一条街上都流淌着车水马龙,有一台洒水车不合时宜地在斜街上洒水,惹得群众骂街。喷水车喷洒出的水线被阳光戏着,折射出许多绚丽的好看颜色。她听到一个被水淋湿了裤子的小伙子骂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他妈的有病了。她感到头晕眼花,浑身无力,六神无主。她盲目地在街上游荡着,一直到了上午九点多钟。后来她清醒过来,想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头痛欲裂,先看病吧。他们单位的合同医院离此地不远,她走到这家医院门口又心血来潮地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坐了十几站路,在一所大医院门前下了车。

  她挂了一个内科的号,买了一张病历,找到内科的门口,坐在走廊里的凳子上等叫。不知等了多久,她被叫了进去,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医生示意她坐下。她坐下。医生问她怎么啦,她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医生用狐疑的目光盯着她,她感到医生的眼睛把自己的心事看透了。医生又问了一句什么话,她没有听清楚。她说:大夫,你说该怎么办?医生说什么该怎么办?她说我丈夫的事该怎么办?医生看看病历和挂号单又看看她的脸,说你丈夫怎么了?她说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医生红着脸说我知道什么?她说你知道我丈夫变成猴子啦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他变回来?医生吃惊地跳起来说你挂错了号了重新挂号去吧挂精神科!她对医生的态度不满意,说:我丈夫真的变成了一只猴子你不要以为我在撒谎!医生说去吧去吧重新挂号去吧先去看你自己的病然后再说你丈夫的事。她说我丈夫比我重要他是大学教师他正在写文章还要给学生上课你想法把他变回来吧。医生起身跑出去了,一会儿带着几个穿白大衬衣的女人回来了,她看到这几个女人都很粗壮结实也像改行的运动员。一个女的很野蛮地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她不高兴地说你管我是哪个单位的干什么。几个女的一齐上来说你快走不要在这捣乱再捣乱我们用电电你。她说你们凭什么用电电我!一个女人说你有精神病!她说你才有精神病我丈夫变成了猴子千真万确你们不想法治疗还污蔑我医德何在。一个女人说把你丈夫送动物园里去就行了治什么!她很冲动地扑上去想打那个出言不逊的女人,胳膊却被拧住了,这几个女人都很有力气连拉加拽地把她拖出了内科诊断室。她挣扎着骂她们,她们把她拖到二楼上去果真用一根电棒子触了她一下,她一下子就晕了过去。一会儿她醒过来,一个女人拿着电棍子说你走不走不走还电你!她感到怒火满胸膛,但确实怕那电棍子的厉害,无奈,只得强压怒火,骂几句脏话,冲出了医院门诊大楼。

  在大街上她徘徊了许久,然后坐上公共汽车,她记得自己好像要去一个专治精神病的医院,却鬼使神差般地在自然博物馆前下了车。然后她买了一张门票进入展厅。这地方她很熟悉,几乎每隔一个星期就要来一次。频繁地到这里来并不是她对这里感兴趣,她对这里不感兴趣,她儿子对这里特别感兴趣一进去就拽不出来。什么恐龙呀、猿人呀,儿子一边看一边像个饱学的老头子一样嘴里嘀嘀咕咕。她曾经把这现象告诉过王三,王三说这是好现象。她进入展厅后第一次感到这里的一切令人触目惊心。过去被忽视的东西现在十分鲜明地凸出出来。这个展厅雄辩地证明着的一个熟透了的理论——人是由猿猴进化而来!——像一道辉煌而狰狞的九龙壁横在了她的面前。每一个字就是一条张牙舞爪的狂龙。站在那些图画和模拟塑像面前,她意识到自己拐弯抹角来到这里并不是鬼使神差。一切都跟丈夫变成猴子有关。她是来寻找例证的。既然猴子能够变成人(尽管是极其缓慢的),那么人变成猴子就不是完全彻底的荒诞。这是虽然荒诞但有根据的变化。她记得与王三谈恋爱时,这个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曾经十分耐心给她讲过很多文学,有古代的有现代的,有中国的有外国的。现在她回忆起古今中外的文学中讲了许多人与神物之间互相变化的故事,譬如狐狸变人、人变甲虫等等。当时她是左耳听右耳冒,现在竟然还能再现那些十分清楚的印象。她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力非常之好。她站在一排装着人类胚胎发育各阶段标本的大玻璃瓶子前,突然发现,人在母腹中的短短九个月,实际上是人由兽变为人的缩影。在最初阶段,人的胚胎与猴子胚胎几乎没有区别,这就说明,每个人的身上都隐藏着一种变成猴子的因素,只要机会合适,每个人都可以变化。每个人都有可能变成猴子。她想,这不是倒退吗?但她立即又想到,在学校里听老师讲马克思主义时,老师说任何事物的变化发展都呈一种螺旋状。猴子变成人。人变成猴子,然后再由猴子变成人。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教师说这种循环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在原来基础上的提高。想到此她郁闷的胸膛里袭进了一股清风,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生活果然如天上的彩霞一样绚丽与地下的乱麻一样复杂:适才还是绝路一条,现在忽然大有希望。她想按照政治教师的理论,丈夫的这次变化仅仅是一次对王三的否定——猴子否定了王三——随后而来的应该是王三再否定猴子。但否定了猴子的王三已经不是原来的王三,而是在更高层次上的王三了。她一直对王三的碌碌无为不满意,这下好了,完成了否定之否定发展变化过程的王三必将以卓越的头脑创造出辉煌业绩。对未来的美好前景的憧憬使体校教员心情极好。她腿脚轻飘飘地走出了自然博物馆。上了汽车后她还回望着这所有些破旧了的建筑物,对它充满了感激之情。

  在临近家门的水果摊上,她买了一包水果。有鸭梨,有苹果,有香蕉。她想起了猕猴桃。找到了猕猴桃,这种毛茸茸的形似狗卵的东西,价格昂贵,她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咬牙买了四颗。

  转眼到了星期六,下午必须去幼儿园把全托的王小三接回来。

  这六天在体校教员的感觉里,几乎长过了六年。她在企盼与焦虑中过日子,她在恐惧与愤怒中过日子。她企盼猴子尽快变化成王三;她焦虑着猴子越来越像猴子;她恐惧猴子趁自己睡熟时在自己身上做出什么事来还恐惧丈夫变成猴子的消息传出去;她愤怒猴子在本就小的空间里不停地上蹿下跳。胡拉乱尿搞得她一刻也不得安宁。

  她一直没去上班,业余体校是个纪律松弛的单位,没人过问。丈夫的大学可是名牌大学,星期三即来电话催问。电话是要到走廊里公用电话那儿,一个曾在市动物园饲养过河马和海豹的退休老职工来敲门传呼。在开门的瞬间,她看到眼窝深凹进去、动作太怪的老头满怀鬼胎地往屋里扫了一眼。这一眼扫得她心慌意乱。她看到他敏感地抽搐着鼻子,像在嗅什么味道。她想他一定嗅到了猴子的味道。在电话里,她又对丈夫的领导撒了谎,说王三上吐下泻,病得起不了床。

  下午她锁好门走下楼梯,准备去幼儿园接王小三。走到半路上,忽然又想起了锁门时似乎没听到锁舌弹入锁口时那咔嗒一响。如果没锁住门——肯定没锁住门——无法收拾的情景在她眼前晃动起来:猴子跑了出来在走廊里蹿跳邻居冲进了房间观看猴子。于是她急匆匆原路回家,上楼时,几乎与那个河马饲养员撞了个满怀。河马饲养员用河马般阴沉的目光逼视着她,她没有道歉她开始怕这个恨这个老家伙她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到达自家房间的门口。门口一团漆黑。她推了推门,门锁得很牢。她感到自己的神经确实出了毛病她摸出钥匙拧开了门,看到猴子蹲在枕头上,手里捧着一本像砖头那么厚的字典在观看。一见到她进来,它扔掉字典,尖叫着,按照它既定的登高路线,由床头到冰箱由冰箱到衣柜由衣柜到暖气管子。它蹲在房间的制高点上,用不愉快的眼神看着她。她看看跌在床下的字典,看看居高临下的猴子,心中陡然翻腾起热浪:这是王三变成猴子之后第一次接触书本!猴子原本是王三与文化之间的障碍,现在它拿起了书本,变成了王三通向文化的中介。就像多数中介都必将消解在两个终端事物之间一样,猴子的消解也是必然的,甚至可以说已经开始。有一股酸酸的感觉压在她的鼻梁上,使她的鼻腔发炎,热热的清液从她的眼睛里沁出。她激动得嗓子打着颤抖对猴子说:“三啊三,我的好孩子,你别怕,看到你看书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是何等的高兴,看吧,你大胆地看吧,你最好到你的书桌前写你的文章……”

  她替猴子拉亮了灯,锁好了门。反复推拉证明确实锁好了门,她满怀希望地走,走着,走着,走到儿子的幼儿园。

  她看到儿子瘦了许多,瘦出了一些猴模样。她问:“儿子,你怎么啦?”

  王小三眼泪汪汪地说:“妈妈,我想猴子。”

  不愉快的情绪立刻又泛滥起来,但她还是强装着笑脸说:“猴子在家里,一会儿你就可以看到它了。”

  她拉着儿子的手正要走,幼儿园大班的肥胖范小姐叫住了她。范小姐与体校教员私交很好,当初全托王小三时就是走了她的后门。

  范小姐问:“大姐,你们家弄了一只猴子?”

  体校教员大吃一惊,忙说:“没有没有,我们家又不是动物园,弄只猴子干什么?”

  “就是嘛,你们家又不是动物园,养猴子干什么。”体校教员认为,范小姐用别有用意的口吻说,“可你们的儿子这一周吃饭不好好吃,睡觉不好好睡,哭着嚷着要回家看猴子。”

  范小姐用细长的眼睛盯着体校教员,体校教员掩饰道:“他爸爸给他买了一个猴子玩具。”

  范小姐说:“怪不得呢。”

  体校教员抱着儿子走出幼儿园大门。对儿子的泄密行为她很恼火。走到一个僻静处,她严肃地问儿子:“小三,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把我们家的机密泄露给人?”

  王小三夹着两眼泪花说:“妈妈,我错了,你打我吧……”

  体校教员看着儿子这副小可怜的样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反正已经泄露了打你有什么用。”

  一进家门,王小三一声欢呼,猴子一声尖叫,人和猴就闹到一堆去了。体校教员绝望地看到:那本大字典已经被猴子撕得粉碎,床上,地下都是字典的尸骸。

  第二天上午,体校教员坐在床边麻木不仁地看着儿子和猴子厮闹,这时房门被敲响了。她警觉地站起来,问:“谁?”

  门外有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响起:“大嫂,是我。”

  “你是谁?”体校教员问。

  “我是小许呀,王三老师的同事。”

  “你来干什么?”她毫无礼貌地问。

  门外的人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说:“听说王老师病了,我来看看他。”

  “他不在家。”

  “大嫂,我把王老师的工资带来了,还有一些他的信件,另外,系领导让我跟王老师谈一些事情。”

  体校教员认识这位小许,他是王三的好朋友。即便王三不在家也没有理由把人家拒之门外。她很着急地看着孩子,发现猴子已经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它的眼神里还具有明显的王三特征。她的目光在房间里转动,非常自然地她看到了衣柜。她对着门外说:“你等一等。”

  她附着儿子的耳朵叮嘱了许多话,然后,开了衣柜门,一把揪住猴子的脖子,将它塞进了衣柜。这是她第一次接触猴子的皮毛。猴子咧着嘴,发出吱吱哇哇的叫声。她顾不了许多,迅速地关好柜门,并上了锁。她略为收拾了一下凌乱不堪的房间,再次叮咛了儿子几句,然后,拔掉门上的插销,拉开了门。

  她看到模样清秀的小许一进门就皱起了鼻子,知道他嗅到了猴子的味道。她冷冷地说:“对不起,家里有孩子,乱糟糟的。”

  小许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家比你家还要乱。”

  “坐吧。”她依然冷冷地说。

  小许在王三坐惯了的那把椅子上坐下,眼睛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

  体校教员说:“王三出去了,要晚上才回来。”

  “没事,没事,我坐几分钟就走。”小许说,“这是小三吧,半年不见,长高了不少。”

  小许说完就对着小三招手,说:“小三,还记得我是谁吧?”

  小三瞪着眼看着他,一脸的不高兴。

  体校教员说:“这孩子,越长越不懂事!这不是你许叔叔吗,快叫!”

  小三的眼睛早转到衣柜那儿去了。体校教员伸手把他扯过来,说:“不是让你叫许叔叔吗?”

  小许摆着手说:“不用了不用了,小男孩一般都嘴懒。”

  体校教员说:“跟他老子一模一样,三脚踢不出个响屁来。”

  小许笑了几声,问:“听说王老师病得不轻?”

  体校教员说:“也没什么大病。”

  小许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信袋,说:“这是王老师的工资,您点点数。”

  体校教员说:“点什么,错不了的。”

  小许说:“还是点点好。”

  这时大衣柜里有猛烈的声音响起,小许警觉地回头去看。

  体校教员脸色煞白地挤到衣柜前,拍着柜门骂道:“该死的耗子,等客人去了再跟你算账!”

  小许说:“这耗子真够猖狂的。”

  体校教员说:“可不是怎么着,要不政府花大力气宣传灭鼠干什么。”

  小许又掏出几封信说:“这是王老师的信,您转给他吧!”

  体校教员说:“谢谢您啦!”

  衣柜里又闹腾起来。小许笑着说:“这耗子成了精了。”

  体校教员红着脸说:“是成了精了。”

  小许说:“大嫂,转告王老师,说系里领导让他无论如何下周要到学校去趟,有关评职称的事,马虎不得。”

  体校教员说:“好,他回来我就告诉他。”

  小许站起来,说:“小三,跟我去玩吧。”

  小三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小许说:“大嫂我去了。”

  体校教员说:“谢谢您小许,这么大老远还跑一趟,真是太谢谢了。”

  小许说:“不客气不客气。”

  体校教员送小许到门口,小许双手抱拳,说:“大嫂免送!”

  体校教员说:“小许好走!”

  体校教员背靠在门上,大口地喘着粗气。王小三急不可耐地拧开大衣柜的门,放猴子出来。猴子跳出来,抓着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件往外拖,好像要借此发泄被关在柜子里的愤怒。

  体校教员感到自己已经接近了发疯的边缘。猴子翘起的尾巴和那赤红的屁股激起她生理上的强烈厌恶。她骂道:“王三你这个畜生,我对你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猴子不理她,只管往上拖衣服。体校教员弯腰抄起一辆玩具坦克车,对准猴头掷过去。她经过训练的胳膊抛出的物件既有力又准确,坦克车正中猴子的后脑勺。它凄厉地叫了一声,身体跳起足有一米高,然后轻绵绵地跌在地上。

  王小三大声哭叫起来。他扑到猴子身上,用在幼儿园里学到的脏话痛骂着体校教员。体校教员的身体沿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她一声不吭,像痴了一样。

  体校教员背着哭得发昏的儿子,到了她的堂叔的家。堂叔一见她娘俩的模样,吓了一大跳,慌忙下楼把正在街上宣传灭鼠的老伴叫回来。老两口询问半天,体校教员只是默默流泪,什么话也不说。她的堂叔是一家大棉纺织厂的退休干部,脾气很烈,他一拍桌子说:“不要哭了嘛!有什么问题说出来嘛!这样哭下去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嘛!”

  于是体校教员便两行鼻涕两行泪地向堂叔和堂婶诉说了王三变成猴子的经过和王三变成猴子后她的悲惨处境。

  堂叔哆嗦着手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说:“你不是胡说?”

  体校教员道:“不信你就去看看,我把它打昏了,它躺在我们房间里呢!”

  堂婶道:“这可真是从来没听说过的奇事。”

  王小三又哼哼唧唧地哭起他的猴子来。

  体校教员说:“别哭了,那猴子是你爹变的,咱娘儿俩被他害苦了。”

  堂叔想了许久,然后说:“小梅,这件事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大概也没有法子可以挽回了,我看你该去公安局报案!”

  堂婶说:“你出什么馊主意!一报案,小梅还不得落个谋杀亲夫的罪名!人家才不会相信那猴子就是王三呢!”

  堂叔道:“那就向王三的学校领导去汇报。”

  堂婶道:“这跟去向公安局报案有什么区别?”

  堂叔说:“那你说怎么办?”

  堂婶道:“我琢磨着,他能变成猴子,也就能变回来,关键是要找个他怕的人诈唬诈唬他。”

  堂叔道:“他怕谁?”

  堂婶道:“我记得他小时候挺怕他爹。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咱大哥喊了他一声,吓得他把裤子都尿了?”

  堂叔道:“大哥快八十岁了,虎老了不咬人,只怕再也诈唬不住他了。”

  堂婶说:“也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堂叔道:“去把大哥接来?”

  堂婶道:“那多慢?这样吧,把小三放在这儿,我看着,你和小梅把他送回老家,让大哥扇他耳刮子,诈唬他几声,没准就变回来了。大哥是属虎的,虎是百兽之王,吓唬只小猴子还是绰绰有余。”

  堂叔道:“火车上不让带活物的。”

  堂婶道:“你们厂里不是跟盐城有业务关系吗?盐城每天都有拉货的车来,送司机条烟,搭个便车就行了。”

  堂叔说:“就照你说的办吧,不过,万一变不回来呢?”

  堂婶生气地说:“嗨哟,你看你哪像个大老爷们!变不回来再想变不回来的法子,老是这样拖着,事情早晚要发,那时小梅浑身是嘴也辩不清楚了。”

  堂叔说:“就听你的吧!”

  堂婶、堂叔、汪小梅、王小三四个人回家看变成猴子的王三,堂叔一边走一边唠叨:“这这这这算什么事哟!”

  四个人走到斜街的尽头,就听到筒子楼前吵吵嚷嚷一片人声。一拐弯就看到广告牌前的白杨树下围着一大堆人。阳光很强烈,那些人都仰着脸往树上看。体校教员敏锐地感觉到事情与猴子有关。她对堂叔和堂婶说:“坏了,事情八成败露了。”

  王小三眼尖,叫道:“猴子,我家的猴子在树上。”

  四个人急忙跑到树下,仰起脸来,果然看到那只猴子蹲在一根树杈上,对着树下的观众扮鬼脸。

  观众议论纷纷,说肯定是动物园里的猴子逃出来了。体校教员看到那个过去的河马饲养员杂在人堆里。他的目光不在猴子身上,他的目光定在那扇被猴子推开的窗户上。体校教员感到河马饲养员是个可怕的敌人。

  有几个顽皮男孩从腰里摸出弹弓瞄准猴子发射泥丸。有一颗泥丸打在猴子臂上,猴子尖叫一声,在树冠中蹿跳起来,它的灵活矫健的身形让体校教员的绝望到达极点。如此合格的猴子要想变成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王小三从堂婶手里挣脱出来,像匹小兽一样扑向持弹弓的顽童。他扑倒了一个顽童,并且用牙齿咬破了那顽童的手背。顽童手背上流着血,啼哭起来。王小三也哭了,他哭着叫:“不许你们打它,这是我家的猴子,它是我爸爸变的!”

  围观者中爆发出一阵阵怪笑,怪笑之后是七嘴八舌的怪话。

  体校教员茫然失措地呆立着。

  一个巡逻的警察踱过来,悄悄地仰脸观察着。

  体校教员看到警察的手指颤抖着伸向腰带,他的腰上挂着手枪。一个灰白的、罪孽深重的念头在她脑子里闪过,她希望警察开枪把它从树上打下来。只要警察一开枪,便一了百了。可怜的警察有开枪射杀罪犯的权力,却没有开枪射杀猴子的权力,他颤抖的手指移到裤兜里,摸出一条脏手绢,擦拭着脖子上的汗水。

  警察喊道:“散了吧散了吧,不要围在这里生事。猴子问题我通知动物园来解决!”

  群众没有理睬他。他又干巴巴地喊了几声,然后一个人懒洋洋地走了。

  堂婶果然是个有主意的人,她把丈夫、汪小梅和王小三招呼到楼上。

  汪小梅开了门。

  毫无疑问树上的猴子就是王三变成的那只猴子,因为窗户洞开,屋里没有猴子。猴子是踏着窗台跳到树上的。汪小梅知道猴子跳窗逃走与自己用坦克车袭击了它有关。

  堂叔和堂婶像两个老练的公安一样察看着屋里的一切。汪小梅向他们讲解着。面对着满屋的猴屎猴尿和沾在暖气管子上的猴毛,堂叔和堂婶面色严肃。

  堂婶说:“把它引进来。”

  堂叔说:“怎么引它。”

  堂婶道:“用水果。”

  堂叔道:“家里有水果吗?”

  汪小梅拉开冰箱摸出两个干巴了皮的橘子。堂婶说:“小三,你叫它!”

  小三举着橘子,踩着一只小凳子,趴在窗台上,对着猴子喊:“猴子,过来,过来吃橘子!”

  猴子蹲在树冠尽顶上一根手指般粗细的树杈上,身体随风摆动。广告牌上的大猴子闪闪发亮。

  堂婶说:“小三,叫爸爸!”

  小三举着橘子,喊:“爸爸,来家吃橘子!”

  猴子转过了头。它全身的毛油汪汪地闪。

  堂婶把汪小梅推到墙旮旯里躲藏着,让王小三继续喊。

  “爸爸呀,回来吧!”猴子果然从树梢上溜到与窗户平齐的地方,然后一个凌空飞跃像一道绿油油的闪电滑进了房间。

  堂婶扑上去关闭了窗户。楼外的喧闹声立刻变得很微弱了。

  王小三把橘子递给猴子。猴子抢过橘子,跳到暖气管子上,蹲着啃起来。橘子的汁液滴到地上。

  门外传来敲门声。汪小梅缩成一团。堂婶上去开了门。迎门站着几个戴红袖标的老太太。其中一个说:“居民楼里不许饲养动物!”

  堂婶说:“哟,这不是胡大姐吗?”

  傍晚时分,四个人牵着脖子上拴着腰带的猴子离开了筒子楼。一切的麻烦都被堂婶解决了。

  他们去了棉纺厂,找到一辆江苏盐城的车。司机是个胡须很盛的小伙子。他同意汪小梅携带猴子搭车。

  王小三哭得很凶。

  晚上九点多钟,卡车驶离城市,进入茫茫的原野。道路宽阔平坦,夜行的车辆很多,一道道的灯光把路边的高大树木照得成排扑倒似的。发动机的轰鸣在深沉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汽车飞驰,有点风驰电掣的意思,有点威风凛凛的意思。汪小梅抱着猴子坐在驾驶室里。猴子嘴里的酒气熏得她昏昏欲睡。为了使猴子安静,给它灌了半斤白酒,这当然也是堂婶出的高招。

  车在漫漫长夜中奔驰。汪小梅有些心虚。

  到了后半夜,路上的车很少了。后来就好像只剩了这一辆车。

  司机刹住车,跳下去站在车边,很响地撒了一泡尿。汪小梅听着司机撒尿的声音,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果然麻烦来了。司机上了车,熄了机器,点火抽烟。汪小梅看到他的蓝色的眼睛。她等待着。

  司机说:“你知道搭车的规矩吗?”

  汪小梅说:“知道。”

  司机说:“你知道什么?”

  汪小梅说:“不就是脱裤子吗?”

  司机说:“你还很干脆。”

  汪小梅说:“一个有梅毒的女人还怕脱裤子吗?”

  司机问:“这么说你有梅毒?”

  汪小梅说:“一个抱着猴子的女人可能有比梅毒还可怕的病。”

  司机问:“你抱着只猴子干什么?”

  汪小梅说:“它是我的丈夫!”

  司机笑起来。他说:“有你丈夫在身边,我只好老老实实了。”

  汪小梅说:“你不要客气,它醉了。”

  司机说:“你不去撒泡尿吗,坐了半夜车了。”

  汪小梅把猴子放在座位上,推开车门下了车。

  她也很野地在车边蹲下。司机一脚把猴子踢到车下,拉上了车门。

  看着渐渐远去的汽车尾灯,汪小梅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愤怒。她平静地处理完排泄废水的事情抱起还沉浸在醉乡里的猴子,向着前方的一片灯火走去。

  第二天早晨,体校教员汪小梅牵着猴子出现在山东南部的一个小县城里。她感到肚子有点饿了,便沿路寻找饭铺,就这样寻寻觅觅地她牵着猴子来到了火车站广场。猴子跟着她,时而直立行走,时而四肢爬行。有几次曾试图蹦到汪小梅肩头上去,但都没有成功。并不是猴子的弹跳力不够,而是汪小梅的身体回避。虽是凌晨,车站的小广场上还是人来人往。广场边缘上有很多露天的小饭摊,有卖油条豆浆的,也有卖烧饼卤肉的。汪小梅买了半斤油条、两碗豆浆。她送一碗豆浆给猴子,猴子不喝。她递一根油条给猴子,猴子接了,胡乱咬了几口,便扔掉了。为了猴子的健康,她买了一串山楂葫芦喂它,猴子吃山楂葫芦,汪小梅被条件反射出一腔口水。

  饭摊的主人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很感兴趣地问汪小梅一些关于猴子的问题。这些问题中有几个涉及猴子的性与生殖,惹得汪小梅很反感,她装聋不回答。

  后来她就牵着猴子在车站广场上漫无目的地转悠起来,一群好奇的人跟在她和她的猴子的后边。这个县城远离山林又远离大城市,活猴子是个稀罕物,所以观者甚众。有人还说:大姐,让你的猴子给我们耍几套把戏吧。汪小梅不理他们。

  牵着猴子的女人成为这个县城车站广场的一个小风景很长一段时间了,早晚的气温也逐渐凉了下来,事情终于有了结局:

  那一天车站广场上来了一个掮着猴子的男人。男人手提着一面铜锣,他是个很熟练的耍猴戏的人。他一边敲着铜锣一边歌唱着:

  铜锣一敲咣咣咣

  叫一声我的猴儿听端详

  你给各位乡亲耍把戏

  各位乡亲便会把你来犒赏

  你玩一个二郎担山追明月

  再玩一个凤凰展翅赶太阳

  玩一个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再玩一个武松打虎景阳冈

  ……

  各种的把戏你玩了一遍

  约你个笸箩去收犒赏


  小猴子端着一个草编的小笸箩,戴着红色的小帽,穿着青色的小衣裳,拖着尾巴,十分滑稽可爱地绕圈收钱。看过了猴戏的人都把一些二分面值或五分面值的硬币扔到小笸箩里。也有一些比较慷慨的人,扔一张一角或两角的纸票。猴子端着小笸箩,转到了汪小梅面前,这时的汪小梅已经衣衫褴褛形同乞丐,腰里没有一分钱。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猴子,又抬头看看那耍猴的男人。男人也在直着眼看着她。她感到与这男人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何时何地与这男人相识。这时,她身后的猴子已经冲到了男人的猴子面前,两只猴子没有撕咬,而是像它们的主人一样,两张猴脸正对,四只猴眼相接,猴脸上的表情生动如画。后来汪小梅的猴子主动地伸出一只手去摸了摸男人的猴子的脑袋,男人的猴子也伸出手回摸汪小梅的猴子。它们的动作极像幼儿园里的两个小朋友,但它们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所以便产生了幽默、产生了趣味,围观的人们都陶醉在这幽默趣味之中,暂时忘却了各自的烦心事。

  1991年5月于北京厂桥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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