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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式与原型

  

  急刹车使狗的额头撞在了冰凉的帆布车篷上。车里的警察弓着腰站起来。一个警察拔开了囚车的插销,车门便自动地往外开了。

  警察们笨手笨脚地跳下去,站在车门的两边。其中一位红脸膛、大耳朵的小个子警察对着车里喊:“狗,下来!”

  突然涌进来的光明和凉气刺激得狗眼流出了泪水。他看到车下那几位警察脸都闪烁着寒冷、扎人的光芒,宛若河道里的冰块。他的脑子昏昏沉沉,思绪像天上的流云一样飘游,无法定住。车上那位还没跳下去的警察,从背后推了狗一把,大声说:“下去,让你下去,听到了没有?”

  狗咧咧嘴,迷迷糊糊地问:“这是哪儿?”

  “这是东北乡,你的老家!”车上的警察不耐烦地说着,又推了他一把。

  狗用戴着铐子的双手抓着那位警察的胳膊,哀求道:“政府,好政府,你们毙了我吧,我不愿意看到乡里的人……”

  车下的警察抓着他的腿往下一拖,车上的警察就势把他往下一推,于是他就沉重地跌在了被严寒冻得裂了缝的坚硬土地上。

  由于手不方便,狗的脸先于身体触到了地面。他感到鼻子一阵酸痛,牙齿和双唇尝到了泥土的味道。几只手叉着他的胳膊将他提起来时,他感到有两股温热的液体从鼻子里流出来。一低头,他看到有一些大颗粒的血珠子噼噼啪啪落在地上。血珠落地,破成一些更小的血珠儿在地上滚动一阵,然后才洇到地里去。他感到整个脸都不属于自己,只有那两道热辣辣的流血的感觉存在着。有一些血珠儿流进口腔,让他的舌尖尝到了血液的腥味。

  一位英俊的警察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块揉搓得皱皱巴巴的粉红色手纸,递给那位红脸大耳的小个警察,说:“给他堵堵。”

  小个警察看一眼同伴,极不情愿地接过纸,剥开,嘟哝着,把纸在狗的鼻孔下轻描淡写地按了按,然后扔掉。看着那块沾在地上的纸,小个警察说:“他妈的,来例假也不挑个时候。”

  狗对警察们的斥骂已经习以为常。一个放火烧死亲娘的人还有什么尊严好讲呢?几个月的教育,已经使他相信自己连条狗都不如。

  ——你的名字叫狗?

  ——是。

  ——你连条狗都不如。

  ——是。

  英俊警察看看地上的脏纸又看看狗继续流血的鼻孔,训斥那位小个警察:“笨得你!我让你把他的鼻孔堵住!”

  小个警察斜着眼睛瞅了一下英俊警察,骂骂咧咧地低语着,把地上那块沾血的纸捡起来,撕成两半,搓成两个团儿,走到狗面前,骂道:“低下你的狗头!”狗顺从地低下头。小个警察在他的腿上踢了一脚,骂:“仰起你的狗脸!”狗顺从地仰起脸。他感到小个警察恶狠狠地把那两团沾着沙土的纸捅到自己的鼻孔里,冰凉的痛疼飞一般地扩散到他的双耳里去。他忍不住地哀号起来。

  “还他妈的号!”小个警察又踢了他一脚。

  英俊警察严厉地盯了小个警察一眼,说:“你注意点。”

  小个警察啐着唾沫,走到一根枯树枝般戳在地里的水管子旁,烦恼地拧龙头。拧了半天也没有水流出来。小个警察踹了水管子一脚,骂道:“聋子耳朵——摆设!”水管子晃动着。水管子周围结了一层青白色的厚冰。水管子乌黑,显示出烟熏火燎过的痕迹。小个警察在那片冰上滑了个趔趄,险些跌倒。然后他向一道围墙走去,围墙的背阴处,有一些阴森森的积雪。小个警察抓起雪搓手,一边搓一边骂。搓一阵,走回来,在一棵粗糙的杨树干上擦手。狗看到小个警察的双手冻得通红。

  狗还看到小个警察的两扇大耳朵也冻得通红,他紧接着感到那两扇大耳朵冰凉、僵硬,有一些格外鲜红的地方是冻疮,尚未溃烂。狗看到小个警察响亮地擤出一些鼻涕抹到杨树上。杨树上还抹过许多人的鼻涕。狗已经辨认出了这是东北乡政府的大院子,那棵杨树曾经拴过狗的驴车也拴过狗自己。狗看到今天是一个干冷的天气,时辰是上午,太阳在东南方向两竿子高处挂着,阳光应该算明媚但不温暖。狗看到英俊警察和他的三个同伴都不停地踏着步、搓着手,往手上哈气。一团团的白气从他们的嘴里、鼻孔里呼呼地喷出来。狗看到小个警察的手上也冒热气儿。狗看到这几位县里来的警察都穿得很单薄,肚子里也没有什么油水。狗不晓得他们为什么要冒着严寒把自己拉回到东北乡。狗感到这些警察也挺不容易,他心里有些愧疚。奇怪的是狗尽管衣不遮体,但并不感到十分寒冷,面对着那些为抵御严寒不停地蹦跳的警察,狗感到他们像一些扮鬼相的猴子。狗只是感到身体麻木,一行一动都不方便,四肢不听指挥,否则也不会像个死人一样实趴趴地跌在地上。狗感到手腕上的铐子已经把太阳的热传达到自己手腕上。狗在铐子狭窄的平面上能够很费劲地看到自己狭长的脸,这张脸连狗自己都厌恶。狗看到墙上的砖头有红色的也有黑色的,墙根上有白雪也有灰色的煤渣子。狗看到路边的草上沾着一层毛茸茸的霜花。狗嗅到了一股朝气蓬勃的生活气息,这气息如其说他是用鼻孔嗅到的,还不如说他用眼睛看到、用耳朵听到、用脑子回忆到更为准确,因为他的鼻孔里堵着纸,他感到鼻子已经冻凝了。

  囚车冒着黑烟在空地上拐了一个弯,然后熄了火,开车的警察跳下车,打火抽烟。那打火机不好用,噼嚓嚓打了几十下也不着火。一个警察说:“老赵,扔了吧,几十下打不着,还要它干吗。”

  司机警察说:“没油了。”说完就走到囚车旁,拧开油箱盖,沾一些汽油,滴在打火机的棉絮上。

  狗感到自己已在乡政府大院里站了许久,而乡政府大院像一个冷冷清清的废砖窑,人都到哪里去了呢?脸皮永远被酒精烧灼得通红的乡党委书记哪里去了?肥胖得像小熊一样的乡长哪里去了?还有那比男人还像男人的女副乡长哪里去了呢?狗运动着稀粥一样的脑浆费力地思想着。他不明白警察们来这儿干什么。狗抬头看到一群麻雀在萧条的树枝上跳动着,他是先听到了雀叫才抬了头。他的眼睛里有泪水,凉凉的。他知道自己是沙眼,一见风、一着凉就淌泪。狗看到乡政府的房屋上有很多并列着的、一模一样的门窗,门窗上的油漆都因为风吹日晒褪了颜色,狗记得它们原来都是碧绿的。突然间有很多铁皮烟囱从砖墙上伸出来,汹涌地冒出了焦黄的烟雾。那些烟浓厚极了,像海绵一样。狗看着那些盘旋扭动的烟雾,感到自己深陷在淤泥的深潭里,愈挣扎陷得愈深,那些焦黄的浓烟团团旋转着包围了他。是那火红色的大公鸡撕肝裂胆般的啼叫声,把他从沉绵的梦魇状态中惊醒,他张大嘴巴吸了几口气,然后,不顾警察的咋呼,用手背把鼻孔里的纸团揉出来,两股凛冽的冷气宛若钢锥冲进去,直透天灵,尽管痛苦锐利,但脑子顿时清楚了许多,那些缠绕得人呼吸困难的烟团,也裂开了缝隙,于是他看到了那只站在杂色砖头砌成的墙头上、面对着金色的太阳、抻颈奓羽啼鸣的公鸡。公鸡斑斓的羽毛光泽华丽,在阳光中闪烁,鸡冠和颤抖的尾羽,宛如抖抖的红色与蓝色混杂的火苗儿,亲切地唤起了他沉痛的记忆。

  公鸡伫立墙头,机械地转动着脑袋。几只羽毛灰褐色的母鸡先是在墙根下的垃圾里漫不经心啄着什么,后来都停止了啄食,像接到了命令的士兵一样,咯咯叫着,朝公鸡伫立的墙头飞去。这些格外肥胖的母鸡的飞行简直像一场滑稽表演,它们都有飞的强烈意识,但都缺乏飞行的能力。在距离公鸡半米高处,就像一团团草坯,沉重地跌落下来。随着它们的身体飘飘落下的,是它们振动翅膀时脱落的肮脏羽毛。

  狗看鸡,入了迷,使他短暂地忘掉了困厄的处境,恍惚如坐在生产队的场院里等待着生产队长派活儿。那时候生产队饲养棚里的牛马正被两个专职饲养员依次拉出来。饲养员一正一副。正饲养员是上三代都是雇农的老贫农孙六。孙六,六十岁左右年龄,秃头,嘴里只剩下一颗孤独的长牙。副饲养员是一位刑满释放分子,姓沈,四十岁左右年龄。瘦小的个头,显得有几分文质彬彬。瘦得肋骨凸凸的牛马晃晃荡荡地走出饲养棚,到一只安放在水井边的大缸饮水,一股好闻的、热烘烘的牛屎味道扑进狗的鼻子。牛呼呼地喝着水,拉着屎,撒着尿,屎和尿冒着缕缕短促的乳白色热气,井里冒出一团氤氲的热气,井台上结着冰坨子……队长说:狗!

  狗从沉思遐想中回到这个严酷的上午,乡政府那一排房屋上的铁皮烟囱里的焦黄烟雾都变成了蓝色的淡烟。一扇门开了,一位身穿警服、光着头的乡村警察弓着腰小跑过来。狗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四十多岁的邋遢男人是乡派出所的吴所长,外号“吴尿壶”。他曾亲手把一副生了锈的旧手铐套在狗手腕上。因为钥匙失灵,开铐时动用了小钢锯。狗看到吴所长龇着被烟茶染黄的牙齿,很歉疚地笑着,颠颠地小步跑着,在距那位县里来的英俊警察几步远的时候,就伸出了他那只沾满煤灰的大手,用沙哑的喉咙喊着:

  “啊呀呀,宋队长,这么早就来了……”

  那位英俊的宋队长及时地将双手插进裤兜里,用冷漠的神情对着灰秃秃的乡村警察的满脸热情,冷冷地说:

  “吴所长,难道你们没接到电话?”

  “接到了,接到了,”吴所长把那只大手羞答答地缩回来,摸着衣角,说,“这么冷的天,俺寻思着领导同志们就不来了呢……”

  “怎么会不来?”宋队长威严地说,“说定了的事情怎么会不来呢?你们书记呢?乡长呢?”

  吴所长摸摸光头,咳嗽一阵,说:“年关到了,书记和乡长上县去了……关键是集上还没有几个人,同志们先进屋暖和暖和……”

  “真他妈的不像话!”小个子警察骂起来。

  吴所长看看狗,眼一瞪,对准狗的头,扇了一巴掌,骂道:

  “都是你这狗日的!搅得鸡狗不得安宁!”

  吴所长又扇了狗一巴掌,就前去拉开门,让县里的警察进屋。狗对这个扇自己脑袋的乡警并无恶感,他看到乡警褪色的警服上,有一块巴掌大的油污,很鲜明地在背上,形状像一只乌龟。

  警察们进了屋,吴所长说:

  “狗日的,你在外边凉快着吧!”

  宋队长说:

  “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让他进来。”

  吴所长说:

  “狗日的,那就进来吧,还不快谢谢宋队长!”

  狗的目光穿过冰凉的泪水,看着屋里模糊的景物,想按照吴所长的教导向宋队长道谢,但他张不开嘴。他用手背沾了沾眼里的水,畏畏缩缩地靠在墙角,尽量紧靠墙壁,少占空间,因为小小的房间里,已经满是警察了。

  狗知道这间屋子是吴所长的办公室兼宿舍。狗看到一张破旧的铁床占据了房间的六分之一,床上的被子脏极了。吴所长手忙脚乱地把被子卷起来,露出了一张垫在褥子下的黑狗皮。

  吴所长说:“请坐请坐。”

  两个警察一齐坐在那张床上,床又摇晃又咯吱。吴所长从那张破桌子上拎起警帽,扣在头发花白的脑袋上。桌子上显出了一个清晰的帽印,其余的桌面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吴所长弯着腰捅炉子,又捏着煤铲子往炉子里填煤。一股呛鼻子的黑烟从炉底返出来,警察们咳嗽起来。英俊警察说:“老吴,你想把我们呛死吗?”吴所长说:“怎么敢怎么敢呢?穷乡破所,没有好煤烧,哪能跟县局里比?去年冬天我去局里开会,看到院子里堆着小山一样的‘大同块’,小斧子劈开,茬面明晃晃的,像沥青一样,填到炉子里,呜呜地响,火旺生风,屋子里热得光着脊梁都不觉冷。都是警察,您在城里享的是什么福?您说是不是宋队长?”

  宋队长不理吴所长的唠叨,撸起袖子看看表,说:“这东北乡人,怪不得穷,都快九点了,还不出来赶集。”

  吴所长说:“宋队长,您可是说差了,东北乡人勤快得很。”

  宋队长说:“九点,准时游街,老吴,让你准备的锣鼓家什呢?”

  吴所长说:“不用准备,文化站就有,随用随拿。”说着,他捡起一颗训练用的木柄手榴弹敲着墙壁,大喊:“小高!小高!”

  隔壁门响,一个缩着脖子、留着大分头的小伙子推门进来,说:“吴老尿,么事?”

  吴所长说:“我日你大爷,你个屁临时工也敢叫我吴老尿?去找找文化站的乔美丽,让她把锣鼓家什拿出来,待会儿游街用。”

  “游街?游谁?”小高一歪头看到了缩在墙角的狗,说,“哎哟,是狗呀,我还以为早把你毙了呢!”

  狗愤怒地看着留着大分头、一脸粉刺疙瘩的小伙子,举起双手砸过去。小伙子一歪头,狗的铐子砸在他的脖子上,痛得他龇着牙叫唤。

  吴所长说:“活该,再让你贫嘴薄舌!”

  那挨了打的小高骂道:“吴老尿,吴老尿,啤酒瓶里撒泡尿,迷迷糊糊喝一口,咦,变质啤酒不起泡!”

  县里来的警察们哈哈大笑起来。小个警察戳戳老吴的腰,问:“哎伙计,是真的吗?”

  吴所长满脸通红,说:“没有这回事,这帮小兔崽子吃饱了闲着没事就瞎编排我,咱老吴再迷糊也不能把尿当啤酒喝,您说是不是?”

  英俊警察又撸起袖子看了看表,说:“九点了,不等了,早游完早回去。”

  吴所长说:“哎呀,急什么嘛,等会等会,等日头再上上。”

  英俊警察说:“老吴,你别啰嗦了,快去找锣鼓家什。”

  吴所长扔掉炉钩子,拉门时看看狗的脸,叹一口气,说:“狗呀狗,我教育了你多少次,要你孝敬你娘,你倒好,一把火把老东西给烧死了!害得我寒冬腊月里也不得安宁。”

  狗此刻正被屋子里的温暖折磨着,就像一棵冻透了的白菜突然移到炉边烤着,外表糜烂成泥,里边还是一坨冰,那滋味难以描述。他只看到吴所长开合着嘴巴,迸出一些奇形怪状的声音,宛若燃烧后的纸烬,在房间里轻飘飘地飞舞着。

  门在吴所长身后在狗的面前被响亮地关上了。狗被这坚硬的声音撞击一下。但随即门又半开了,伸进来了吴所长戴着肮脏警帽的脑袋和半截身体。他用醉醺醺的眼神盯着狗,没头没脑地说:

  “也许你还有冤枉?”

  狗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烦恼,对着吴所长那张边缘模糊的脸啐了一口,以前所未有的野蛮态度骂了一句:

  “肏你娘!”

  吴所长懵懂了,眨巴着眼皮想了半天,忽然苏醒过来似的,长出了一口气,说:

  “你这狗崽子。”

  

  狗最早的记忆与一个阴雨缠绵的下午联系在一起。那时候他只知道自己很小,但却不知道自己多大岁数。狗在他后来的岁月里经常想到那低矮的房顶的景象:高粱秸扎成的房笆被不知多少年的炊烟熏黑了,弯弯曲曲的几根檩条也被熏黑了,黄土的墙壁也被熏黑了。狗躺在炕上似睡非睡时经常看到有一些用黄纸剪成的小人儿在墙壁上走动,它们的身体与墙壁垂直,但从来没掉下来过。它们经常呐喊着追逐壁虎,有时也追赶苍蝇、蜘蛛、蜈蚣。那个阴雨缠绵的下午狗躺在炕上看到白色的水珠从房檐上一滴滴追逐着落下去。院子里一片水声。狗还听到雨滴打在房檐下一块破铁皮上时发出的叮叮咚咚的声响。透过破损的木格子窗户,他看到有一棵大树把一根弯弯曲曲的、缀满绿叶的树枝伸到窗户前面,那些叶子在雨滴打击下轻轻颤抖。他听到那些叶子发出比蚊子还细的呼喊声。树叶的呼唤与在墙壁上狩猎的那些小纸人的呼唤声不一样。颜色不同。他倾听着绿叶在细雨中的呼唤,听到身边一个高大的如巨树一样的男人打着震耳欲聋的呼噜。他看到那男人有两只像铜钱那么大的乳头。后来他又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白影子趴在了那男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声音表示着一种暧昧的意思:狗儿睡着了吗?大白天会冒渎神灵的。狗看到那些小纸人从窗眼里钻出去,跳到树枝上,雨珠儿很快便把它们拦腰打折,使它们有的随着雨滴落下去,有的悬挂在树枝上。他听到了小纸人的呼唤。后来又来了一个穿着红色小衣服的生着黄毛的小耗子,用两只前爪举着一柄小雨伞,在树枝上跑来跑去,一边跑还一边惊险地嚷叫着。在狗看不到的地方,似乎还有更多的小耗子在呐喊助威,为在枝条上表演走索的小耗子。十几年后,狗在村子里的打谷场上看了一场名叫《杂技英豪》的电影,那些穿着小红褂子、打着小花伞、在钢丝绳上拧着屁股走来走去的漂亮女人,引起了狗对那个缠绵细雨的下午的回忆。

  这时狗已经是个高大的青年了,他面孔丑陋、出身低贱并不妨碍他是个高大的青年,电影上那些女人活泼好看的屁股让狗馋涎欲滴,他张着嘴巴,呵呵地傻笑着。思想回到那个下午,他明白了那副模糊的情景的真相,于是他感到极端耻辱和愤怒。

  看电影时狗把身体挤到了女人堆里,招来了一顿臭骂。骂他最凶的那个女人是村里治保主任的妹妹,一个细眯眼睛、胸脯鼓胀、头发焦黄的姑娘。狗忽然想起麻子周五说过,她哪里像个姑娘?不知被多少小伙子干过了。她的唾沫星子喷到狗的脸上,狗把那些唾沫星子用手指抹下,抹到嘴里。他吮着指头,呜呜噜噜地说:真好吃,大嫚儿味。狗记得那时电影机正在换片子,一盏电灯把无数的人头照得清清楚楚。不知为什么人们都笑起来,还有一些人嚷着:好样的,狗呀!她却呜呜地哭起来。人们又喊:狗呀,好样的。狗得意极了,他想说话,却想不起来该说什么。人们又一阵吼,像浪潮一样,狗突然想起了周五的话,便大声说:她哪里像个姑娘?不知被多少小伙子干过了。好呀狗!她的哭骂声更高,像要把天撕破一样。狗又重复了一遍周五的话,但话未说完,就感到后脑勺子上一阵又沉又钝的疼痛,随即他听到一声又肉又潮的声响。狗刚要回头,头发就被一只凶狠的手撕住了。狗看到治保主任方三郎那张瘦削的黄脸。狗怕极了这个人,身体哆嗦起来,大声说:叔叔,三叔,不是我说的,是周五说的……方三郎用力一揪,把狗的头按低了。狗弯着腰,趔趄着,被拖出了人堆。

  电影重新开始后,狗被治保主任拖到大队部的一间空房里,村子里没有电,治保主任点燃了一盏玻璃罩子煤油灯,从墙角捡起一根湿漉漉的绳子,反剪了狗的双臂。然后又把绳子往狗的腋下一串,绕过脖子,把狗“五花大绑”起来。捆绑时治保主任使用了脚的力量:他用脚蹬着狗的背,双手使劲往后拽绳子,把狗勒得鬼哭狼嚎。治保主任把捆绑好的狗一脚踹倒,狗像球一样滚动。说:看完电影再来收拾你个杂种!治保主任锁上门走了,狗听到放电影的发电机在打谷场上嗡嗡地响,还听到了悠悠的音乐声。他的眼前又晃动起了那些杂技演员丰满的屁股。

  狗侧着身体坐起来。绳子勒得他喘不出气抬不起头。他看到墙角上有沾着血迹的棍子、绳子、藤条,一阵巨大的恐怖袭上他的心头。狗知道这地方是打人的地方。狗还记得有一个地主在这个地方被打死了。

  治保主任开门进来,狗磕着头求饶:叔,三叔,不是我说的,是周五说的。治保主任拿起一根藤条,握着两头折了折,藤条弯成弓样,显示出良好的弹性。他一松手藤条恢复原状。他一挥藤条,劈出一溜风响。狗听到藤条在抖颤中说着一些古怪的话语。治保主任抡起藤条,熟练地抽打着狗的身体。头几下,撕皮裂肉般疼痛,狗大声号叫着。几十下后,疼痛竟神奇般地消失了,但狗依然大声号叫,好像疼痛无法忍受一样。在号叫声中,狗听到藤条抽到背上发出的腻腻响声,他的心中窃窃自喜,他感到治保主任被自己欺骗了。尤其是当治保主任扔掉藤条、揉着手腕、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时,那种欺骗得逞的幸福之感更像汹涌的潮水,流遍他的全身。治保主任骂着:看你还敢胡说八道!狗连连磕着头说: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治保主任摘掉帽子,露出了秃得发亮的头。狗记得治保主任去年还是满头黑发,今年竟变成了葫芦头。他恍惚记得是听杜四说过,治保主任夜里去偷杜七的老婆,受了惊吓,一夜之间蜕光了头发。治保主任用那顶灰色的单帽擦着脸上的汗水,说:狗,我让你记住!

  狗说:我记住了。

  治保主任解开裤扣,掏出来,说:抬起脸来。

  狗顺从地抬起脸,看着治保主任那格外发达的家伙,有些害怕。

  邪恶的笑容突然油滑地出现在治保主任脸上,那东西不安地点动着,一股焦黄的液体滋滋地射出来,射到狗的脸上,射到狗的嘴里,又热乎乎地、臊烘烘地流到狗的脖子上,流到狗的肚皮上,流到狗的脊背上。治保主任的尿浸淫了狗背上的伤痕,真正的痛楚发作,狗闭着眼、咬着牙,从牙缝里咝咝地吸着气,额头上冒出了汗水。

  治保主任戴上帽子。给狗松了绳子,狗想站起来,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前栽了。他到底还是站起来时,治保主任的妹妹推门进来,伸手就在狗脸上抓了一把。狗感到她的指甲剐破了脸上的皮肉。

  治保主任说:别动他了,一个傻瓜,我已替你出了气。

  治保主任的妹妹名字叫小花。小花横眉竖目地对着她哥吼:你怎么知道他傻?

  小花伸出手又去抓狗的脸,狗尽着她抓。

  她也抓累了。

  狗血糊着一张破脸说:小花姑姑,那话不是我说的,是周五说的,我跟周五一起放牛时周五说的。他还说你跟你三哥——就是他——狗指指治保主任——在一个被窝困觉,周五说他亲眼看到的,他说一男一女在一个被窝里光着腚困觉,用绳子捆着、用膏药糊着也挡不住干那事,周五说简直是一对畜生,那时候正好有一头公牛往母牛腚上跨,那头母牛其实是那公牛的妈……

  治保主任直直地捅出一拳,把狗打得仰面倒地。他躺在地上,听到小花哭着蹿出去了。

  治保主任捏着狗的气嗓管子,咬牙切齿地说:这话你要敢跟第二个人再说,我就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敲断你的腿,剜掉你的眼,割掉你的舌头,剁掉你的手,旋掉你的耳朵!

  狗被吓得尿了裤子。

  

  小个警察踮着脚,把一块写着红字的木牌子挂到狗的脖子上。然后推他一把,说:

  “走!”

  狗温顺地走出乡政府大院,斜穿过一片铺满枯树叶的杨树林子,走到集市上。在他的前头,乡村警察敲着一面破锣,背着一只红漆剥落的鼓,那个姓高的小青年敲着鼓,那位文化站的乔美丽敲着小锣,那位狗也认识的乡党委秘书打着两扇钹,乱糟糟一片响,在已经洒下暖意的阳光里行进,狗不回头也知道县里来的警察簇拥在自己身后。他们腰间都佩着手枪。一只乌鸦在狗头上叫着飞过去,狗的眼前一闪而过那乌鸦蓝色的影子。狗听到吴所长一边敲锣一边喊:

  “乡亲们、村民们,都来看哪,放火烧死亲娘的杀人犯!”

  他手中的锣青光闪烁,每挨一下缠着红布的锣槌子打击便颤抖不止、锣声四溅,与石头扔进河水中的情景相似。那只鼓在他背上不老实,一会儿歪到这边,一会儿歪到那侧,气得敲鼓的小高用鼓槌子戳乡村警察的脖子,敲乡村警察的警帽:

  “老尿,你把鼓背正当了行不?”

  乡村警察抡起锣槌,猛回头击打小高的肩膀,生气地说:

  “你他妈的干什么?我的头也是你敲着玩的东西?”

  小高赔着笑脸说:

  “老尿所长别生气,我是让你把鼓背正。”

  乡村警察横横地说:

  “我愿意它歪?你就将就着敲吧!”

  狗看到乔美丽手上戴着一副红绒线编织的、露出十指的手套,那些手指红红的像小胡萝卜一样。狗根本不敢对这种吃公家饭的姑娘动念头。狗认为她是为城里人预备的。狗想起了一件让他惊心动魄却又百思难解的事。

  吃公家饭的女人的脸都是白的,头发都是黑的,衣服上都有一股香皂的味道。狗眼前清晰地出现了县里下来的“清理阶级队伍”工作队队员宋梨花的模样,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腰卡卡的,腚撅撅的,胸尖尖的,眉弯弯的,眼汪汪的,嘴抿抿的,手嫩嫩的,是从月亮里下来的人呢,村里的老娘儿们都当着她的面说,狗记得老贫农汪青白的疤眼老婆摩挲着宋梨花的手这样说过。汪青白的老婆就是孙六的妹妹,孙六的老婆就是治保主任的姐姐,一脸黑麻子的浪货,一连串下了七个男崽。汪青白的老婆还说:姑娘呀,我恨不得打掉牙把你含在嘴里。汪青白的老婆咧着烂了牙花子的臭嘴说。狗看到宋梨花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狗大声说:兔子,野兔子!正在田边休息的人都抬头寻找兔子。在哪儿兔子?在那儿!狗伸手指指南边的田野。那里麦苗儿青青,有一些白色的气体在升腾,众人看得眼花也没发现兔影,再问狗,狗说:才刚儿还在那儿蹲着,这会儿跑了!众人笑起来。眼里生着一朵萝卜花的下中农歪头张全说:一大群明白人,让个大膘子给骗了!就在这时,狗看到宋梨花十分用劲地看了自己一眼。狗幸福得想躺在地上打滚儿。狗叫两声!歪头张全说。狗看了一眼宋梨花,便四肢着地,伸缩着脖子,“汪汪汪”地叫起来。他摹仿得像极了,不单声音像,连动作、表情都像。众人齐笑。狗看到宋梨花那高贵的嘴边也绽开了一朵花。她掏出一条叠得四四方方的小手绢捂住了嘴。狗的心里像融化了半斤蜜。他叫得更加卖劲了。小队长胡寿对那个工作队长薛耳荣说:薛同志,你们剧团要不要装狗的演员?要的话,就把咱们的狗招去吧。薛耳荣说:不要不要。这帮子工作队整个儿都是县柳腔剧团里的人,里边还有好几对夫妻呢,那个邓玉秀,是黄大礼的老婆,宋梨花是小猴子张的老婆。小猴子张会翻空心跟斗,走起路蹦蹦的,脚轻腿快,狗怎么看怎么觉着他不顺眼,狗真想像条大狼狗一样扑上去咬死他。狗正叫得来劲儿,他的娘紫着脸走过来,用那只扁脚踢着狗的腚,哭咧咧地骂着:

  “起来,起来,别膘了!”

  狗好不高兴,正在兴头上,被娘踢了屁股,怎么能高兴。他转过头去,还是狗样,摹仿着恶狗扑人,龇着牙,“汪汪”地吠着,对着他娘,猛地扑上去,一头就把她撞到沟里去了。那时是小阳春天气,全小队的人都集中在一起种玉米,沟里放来了水,天旱,水种,工作队去县水库要的水,水很浑,不浅。狗的娘小脚女人,不会凫水,在沟里炸起了油条。狗对着水中的娘呜呜地发着威,像一匹胜利的狗。队长抄起一张钉耙子,挂着狗娘的衣服,把她拖到沟边,几个半老女人七手八脚,把狗娘拉上来。狗的娘一身水淋淋,脸上尽是黑泥。一只鞋陷在泥里了,赤着那残废的尖脚,脸上的五官抽搐,嘴一瘪,又一瘪,两瘪三瘪,就哇哇地大哭起来,哭着,一腚坐在地上,手拍着膝盖,仰着脸,闭着眼,哭加数落:

  “哎哟俺的个天呀,哎哟俺的个地,前辈子伤了天理啦,养了这么个膘子儿,他爹死得早啊,成分又不济,谁也来欺负啊,活不下去哩……”

  狗真正愤怒地叫着。他感到娘从来没有过的丑陋,比孙六的麻子老婆、比汪青白的疤眼老婆还要丑陋一万陪。她的下巴上悬着清鼻涕,一脸臭泥巴、一条瘦脖子,真丑,跟宋梨花比比,她哪是个人?她是仙女,她是鬼婆。歪头张全踢着狗说:

  “狗,起来吧,膘过劲了!”

  队长大声咋呼狗的娘:“张杨氏,你胡咧咧什么?谁欺负你啦?当着工作队的面,你也不嫌羞!”

  队长的话很有权威,狗的娘把嗓门降低,吐出的话语也渐渐含糊不清,最后闭嘴停止,撩起了湿漉漉的衣襟擦眼泪擦鼻涕。

  队长说:“张杨氏你一个人先回家吧,今日算你全工,不扣工分。”

  狗看到娘就那样赤着一只脚,歪歪扭扭地走了。狗望着娘的背影心里很苍凉。他看着宋梨花的脸上一点喜欢的样儿也没有了,工作队的其他同志也面色冷漠。

  狗回到那两间低矮的草屋时天已经黑透了。娘点着像只癞蛤蟆一样的油灯,用头上的钗子把灯草往下按了按,使灯火如豆。娘端上一瓷盆红薯面与红薯叶混熬的粥,狗呼噜噜一气喝光,又卷着舌头转着圈舔干净。扔掉瓷盆。娘的眼里淌出混浊的液体,说:狗儿呀,往后别听人耍弄了,咱不是狗,咱是人。

  娘走上来摸他的头。狗厌恶极了,一巴掌便把娘推到墙旮旯里,大声说:

  “死不了的老东西,净给我丢脸!”

  

  乔美丽挑着小铜锣,无精打采地敲着。那个顶着一头乱毛的秘书嫌手冷,把铜钹的两根鼻绳儿结在一起,一前一后两面钹搭上肩头,不敲了。高姓青年一见秘书偷懒,立即就把两根鼓槌子插进袖筒,双手插进裤兜。乡警吴老尿转回头,训道:

  “怎么啦,你们,端共产党的饭碗还拍手冷?”

  高不吱声,看背铜钹的秘书。秘书抽搐着精瘦的脸,鼻子尖上挂着一滴鼻涕水儿,撇着腔骂:

  “吴老尿,这抓人游街的事,是你们警察的,老子凭什么来挨冻受罪?不干了不干了。”

  他摘下肩上的铜钹,往吴所长肩上一搭,缩着脖、袖着手,转身就走。

  吴所长挥舞着锣槌子,骂道:

  “瘦猴,你今天要是敢走了,我就让书记砸了你的饭碗!”

  秘书一咧嘴,说:

  “日你个吴老尿,吓出我一舌头汗,老子的饭碗是橡皮的,枪子儿都打不破。”

  高姓青年跟着秘书往回走。

  县里来的英俊警察拦住秘书,很严肃地说:

  “你是共产党员吗?”

  秘书一撇嘴,说:

  “乡党委秘书,不是党员能行吗?”

  县警嘲讽道:

  “你老兄的党性不怎么样嘛!”

  秘书擤擤鼻子,往棉袄上擦擦手,道:

  “肏,给老子上起党课来了!你们这些警察,大案破不了,小案懒得破,糟蹋老百姓的本事不弱似皇军。有本事把李培公的那个儿子捉来游街,那小子枪毙十次的罪都够了。硬茬骨你们不敢碰,抓个膘子来折腾,肏,还给我讲党性哩。”

  秘书一席话,说得县警小脸儿青一阵红一阵,下不了台。狗看着秘书,心里感到很温暖,他暗想:到底是本乡人向着本乡人呢。县警和秘书正僵着,狗看见一个披着黑色呢子大衣的人从乡供销社里出来。那人四方大脸,浓眉大眼,下巴上有一块红痣。狗听到吴所长叫书记,并看到吴所长叫书记时腿弯曲了一些。狗恍惚记起这个人是乡里的书记,也立即低头弯腰,满心里都是尊敬。书记手里提着一只冻得硬邦邦的野兔子,指缝里夹着一支烟。吴所长左转右转,紧着为县警和书记互相介绍。书记很客气,把野兔子换到左手里提着,腾出沾着一些兔子毛的右手,跟县警队长握手。书记说:

  “大冷的天,让老吴他们牵着游游就行了。”

  县警队长说:

  “任务,要完成。”

  书记说:

  “中午吃兔子肉,白萝卜削了皮,切成四方块儿,炖野兔子,连炖十八滚,起锅时撒上点芫荽梗儿,一丁点儿味精都不加,味道鲜极了!这是东北乡一绝,不能不吃。”

  县警队长说:

  “就这么一只兔子,够谁吃的?”

  书记说:

  “好说呢,待会儿集上还会有。东北乡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野兔子。实在没有卖的,让供销社的李不明去打几只,那伙计,活活一个神枪手,枪夹在胳肢窝里搂火,从不瞄准。”

  吴所长说:

  “郑秘书才刚儿和队长闹呢。”

  秘书骂道:

  “吴老尿,我日你娘,谁闹啦?我和队长开玩笑逗乐呢!”

  秘书说着就把大铜钹从肩上摘下来,一手捂住一扇,一拍,发出嚓啦啦一声瘆耳朵的怪响。震得狗心头一颤。

  吴所长低声道:

  “果然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难缠的、气死阎王爷的个货,见了书记也像耗子见了狸猫一样。”

  书记说:

  “老吴,别嘟哝了,快领着同志们转一圈,回来喝白酒吃兔子,贼冷的天气,别冻毁了人。”

  书记提着兔子走了。高姓青年歪着身子去敲乡警斜背的鼓,乱糟糟,没个点儿。乔美丽把小锣敲得当当当一串响,像那些串街走巷卖麦芽糖的小贩弄出来招徕婆婆妈妈鼻涕孩的动静。狗看着她冻青了的腮,心里挺不是滋味。她的小锣声让狗回忆起了过去的一件耻辱事。有一个卖麦芽糖的,五十来岁的大个子男人,一脸麻子,都叫他张麻子。张麻子有时卖麦芽糖,有时卖肉渣子。据说有一种猪肉里有虫卵,只能炼油,炼出来的渣子八角一斤,又香又酥,城里人不吃,到乡下就是美味。张麻子那天挑着两桶肉渣子敲着小锣在街上。几个老娘儿们围着,不买,但都露出一脸馋相。孙六的麻子老婆蓬着头、麻着脸,眼角上夹着两点绿眵,半掩着棉袄,袄里揣着一个光腚猴子孩,站在肉渣桶旁伸舌头舔嘴唇。狗在生产队牛圈里出粪,累了,一身汗一身臭,跑回家,掰了半个饼子挖了一块黑酱跑到街上。肉渣子的香味勾走了他的魂。他的腿溜溜地就靠到人堆里。他的手贼着胆就伸到肉渣桶里抓了一把,塞到嘴里。狗说:

  “尝尝,香还是不香!”

  狗没看到卖肉的张麻子和那些馋肉的娘儿们正在用什么样的恶毒眼神盯着他。肉渣子真香。狗又抓了一把。手还没出桶哩,手脖子上就挨了一秤砣。张麻子骂道:

  “肏你个娘!动了抢了!土匪还没回来呢!”

  狗的脸通红。他很后悔。他羞愧地提着伤手走了。他听到孙六老婆说:

  “这是个膘子,家里成分还不好!他娘还打破天地给他说媳妇哩!谁跟他?瘸腿瞎眼的也不会跟他!”

  那些嘴巴歹毒的长舌妇都在背后骂他。狗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狗听到歪头张全的老婆也在应和着孙六老婆骂自己:

  “你别看他那副膘相,他还一肚子花花肠子哩,那天他还想跟我弄个景……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狗记得在女人们的侮辱里他的心中既愤怒又自卑。手脖子断裂般的痛苦与心中的痛苦相比显得很轻。拐过一道矮墙后他跺跺脚,啐唾沫,低声骂。骂歪头张全的老婆。那娘儿们四十好几了,留着三刀毛,当浪着两根口袋一样的长奶子。生了几个女儿,都是白眼珠子黄毛发,像外国人一样。狗想起她家打墙时去帮忙,从河底推土,狗把车子装得像山一样,一车顶别人两车。多沉哪,压得车胎瘪瘪,车架子哆嗦。车子都是队里的财产,队长胡寿看见了,批评狗:“狗!你给私家干活,毁了公家的车,我扣你的工分!”狗嘿嘿笑。那娘儿们递烟卷儿给狗抽,还乜斜着眼挑逗狗:

  “大兄弟,想不想媳妇?”

  狗说:

  “嫂子,苍蝇蚊子都配对儿,狗怎能不想媳妇?”

  女人道:

  “好好帮嫂子干活,待几天嫂子给你说个俊媳妇。”

  狗道:

  “也不要俊,像嫂子这样的就行啦。”

  女人道:

  “嫂子老东西,不值你稀罕。”

  狗记得女人把衣服掀起,说好热天真好热天。好像是扇风,实际是暴露那两根布袋子奶子给狗看呢。狗于是卖了死力气给她家干活。干完了活那女人就不认账了,像条泥鳅一样不让狗捉住。有一次狗在玉米田里捉住她,让她兑现,她一把差点把狗攥死。狗哭了,第一次感到被人耍弄了。但等到她家自留地里有活时,狗又去帮她干。她那个歪头男人歪着头坐在地头抽烟,好像个监督长工劳动的老地主。狗怎么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附和着孙六老婆骂她。难道最起初时不是她故意揪出那两根奶子诱惑我狗吗?

  狗的胡思乱想像一条瞎眼狗胡碰乱撞,想到哪就是哪。他跟着乡警和锣鼓声穿过那几十株碗口粗的白杨树构成的小树林,踩着枯树叶子,往集上走。外边有一条路,路外有一条土河堤,有一些人正从河堤那边翻过来。都嚷嚷着:

  “来看呀来看,来看狗这个小杂种小畜生游街呀!”

  狗感到了羞。因为那些人几乎都是他认识的人。他使劲低着头,低头累,又抬起头。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值得羞的。有一天回了村,狗想,可以把很多新鲜事儿讲给他们听。准把他们唬得大眼瞪小眼。

  树林子缝里,靠着墙根那儿,避风向阳处,猴蹲着一个老头儿,面前守着红红黑黑一片纸儿,纸上压着砖头瓦片土坷垃,怕被风刮破刮跑。那是些对联儿,过年时往门板上贴的。狗想道:哎哟,就要过大年啦!杜文章又卖字儿来了。八月里进了班房,糊糊涂涂,眨眼的工夫,四个月就过去了。杜文章一摆摊就证明年到了。狗斜着眼看杜文章,好像杜文章的眼光也往这边斜。狗上过两年半学,斗大的字认识一筐。他虽然识字少,但尊敬识字人的道理却很懂。他想起上学时杜文章就是教师。那时杜文章就是这副模样,几十年都没有变化,你说奇怪不奇怪?“奇怪奇怪真奇怪,肚皮下面四个盖。”狗想起了杜文章出的谜语。“沟从毛里走,毛从沟里走,我说这话你不信,回家看看你娘也有。”那时候学校在杜财主家的两间厢房里。杜财主解放前跑到台湾去了,家里留了个大婆,小婆也跟着他跑了。“土改”时,分了他家的地,分了他家的房子。大婆子一辈子没生育,孤孤单单一个人,搬到原先的长工屋里去住。狗听说村里几个老干部都到她炕上去睡过,但没人跟她成亲,恶霸地主的大老婆,睡她是革命行为,跟她成亲就是反革命的行为了。这些话都是狗听饲养员孙六说的。孙六说土改时他当民兵,扛着一杆破大枪,腰里掖着一颗手榴弹。四七年好大的雪,平地雪深三尺,清晨起来,门板都被雪顶住了。河平了,井也没了。野兔子冻草鸡了,跑到村里来找食吃,肚皮贴着雪爬,一棍子就能打死。孙六说他就打死过两只兔子。肥得像小猪崽子一样。剥了皮,下锅煮,香极了。馋得狗哈喇子流到下巴上,说,再来个四七年就好了!孙六说,真是个膘子狗,什么都能再来,四七年能随便来吗?四七年杀人成了堆,满街的狗都疯了,吃死人吃红了眼,见了活人恶扑。狗可没见过那么大的雪。狗想,只要有大雪,只要有野兔子好打,管他死人活人干什么。想着,狗朝杜文章那儿斜过去。一位县警从后边搡了他一下,说:

  “往哪里走?”

  狗一激灵,肩膀在一棵杨树上撞了一下,也觉不出痛不痛。他挺想跟杜文章打个招呼,往常赶年集时,狗买对联,都是买杜文章的。他说杜老师俺买几副对子。杜文章就抬起头看看,从棉袖筒子里拿出手,问狗家里有几扇门。狗说只有两扇门。杜文章就揭一幅“江山千古秀,祖国万年春”给他。还送一幅“猪大自肥”给他。狗说家里没养猪。杜文章就说没养猪就贴在你娘炕头上吧。如果有旁观者,旁观者一定大笑。狗知道杜文章跟自己开玩笑,“猪大自肥”怎能贴到炕头上呢。狗说杜老师你以为我真是膘子吗?杜笑着说,不是,你是个傻瓜蛋。杜文章戴着一顶三扇瓦的毡帽子头,嘴上还捂着个乌黑的口罩。狗听人说只有城里那些好俊的大嫚儿才戴口罩,乡下人戴口罩就是不正道。狗有一次看到县剧团那些来村里当工作队的人戴一只雪白的口罩,那么大那么白,捂得脸上只露出两只眼,大眼,水汪汪的大眼,会说话的大眼,勾魂要命宋梨花的眼。人家那才叫戴口罩呢!狗想。狗问:杜老师,你嘴上捂着个什么?杜文章说:口罩。狗说:不对不对不对。杜文章道:那你说是什么?狗道:我听人说是例假带子。旁观者笑。杜大怒,捡块砖头打狗。狗夹着对联跑了。狗听到身后人们议论:谁说他是膘子?连杜老师都转着圈儿骂了!狗心中十分得意。越想越得意。回到家吃饭,想起来又笑。娘问:狗儿,什么事这么欢气?狗道:娘啊,今儿个在集上,卖对联的杜老师都让我转着圈骂了,看他还敢不敢叫我膘子。娘说:膘子儿呀,老师能随便骂吗?老师都在天上顶着星星呢,骂了要遭天报应的。狗说:顶个屁!娘你忘了,小时候我跟着他上学,他出了两个谜语叫我猜,我猜不出,他让我回家问你,你也猜不出,后来他说:一个是你娘的脚,一个是你娘的梳。娘说:杜先生好滑稽,人心眼儿不奸不坏,他是长辈,你是晚辈,他骂你是应该的,你骂他就不应该了。狗说:好,我去向他赔个不是去。娘说:这才像个懂事的好孩子。狗一溜风跑到集上,说:杜老师,俺娘让我给你赔不是来了。俺娘说先生戴的是口罩,不是例假带子。众人又笑。狗更得意。狗哧哧地笑出声来。县警又训他。吴所长回头道:

  “真是个大膘子,游街示众,他竟自笑。狗!想起什么好事了?”

  狗哧哧笑着弯腰。县警用膝盖顶他,询问他为什么笑。狗道:

  “杜老师还戴着那个口罩。”

  “真是莫名其妙!”县警道,“戴口罩有什么好笑?”

  狗道:

  “他戴在嘴上的是例假带子。”

  乡警县警愣了几分钟,都忍不住怪模怪样地笑起来。吴所长道:

  “狗呀狗……真他娘的你个狗……”

  秘书道:

  “他妈的吴老尿,瞧瞧你们捉的这人!一个大膘子,值当的吗?小高小乔,走走走,咱们回去,让他们自己游去吧!——再游咱也成了大膘子了!”

  县警队长道:

  “同志,‘牢骚太盛防肠断’。你以为我们是吃多了来消闲食?这年头,谁也不比谁聪明,谁也不比谁傻!”

  一个县警亮亮警棍,说:

  “再敢调皮,我就封了你的嘴!”

  狗知道警棍的厉害,脸上立即严肃起来。

  队伍继续铿铿锵锵往集上走,走出树林子,跨过窄马路,就上了集。赶集的人约有五七百,都好奇地看。太阳小了,不那么干巴冷了。人嘴里的气喷出来,像雾。

  

  狗的官名叫张国梁,挺响亮、挺有意义的一个名字,但没人叫。大人小孩都叫他的乳名:狗。狗的官名还是杜文章起的。狗第一天去上学,杜文章说:狗,别叫狗了,我给你起个好名。狗在学校那两年半,净给教师生炉子、喂兔子。后来他娘说:索性别上了,回家干活,挣几个工分也好帮帮穷。

  狗去生产队的铁钟下等着队长派活。队长胡寿,瘦高身材,脸上有麻瘢。狗感到队长是个很善良的人。那天队长又喝醉了,两条腿像挥舞的连枷,悠悠晃晃,远远地走来。铁钟下蹲着站着几十号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生产队的社员。好太阳,麦子打苞孕穗的季节,有的人还披着破棉袄,有的人已穿起了裤头。孙六家那些儿子们已打起了赤脚,这是一窝特别抗寒的耗子。郭老沫脱了棉袄,光着脊梁,靠在墙根上捉虱子。队长歪歪斜斜地过来,手比画,嘴里吵嚷,舌头根子硬,呜呜噜噜,听不清他说的什么。社员们悠闲着看景,没人着急,反正是公家的活儿,少干一点是一点。队长过来,做张做势地敲钟,腿软得罗圈套罗圈,众人都笑。队长派活:一拨去种苞米,一拨去锄麦子。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淘气,七嘴八舌议论着队长的醉态,各自回家去拿农具。所有的人都派了活,就剩下狗。狗心里空落落的。队长掏出家伙就着墙角撒尿,很冲,哗哗响,喉咙里还打着酒嗝,像母鸡学公鸡打鸣一样。狗战战兢兢地上前,伸出手,戳戳队长的腰,队长吃一惊,猛转身,拖泥带水一裤子,好恼,红着眼,喊:

  “狗儿呀……你干什么……”

  狗说:

  “胡寿爷,俺不上学了,俺娘说求爷给派个活儿,挣几个工分。”

  “哈咦咦,狗儿,你能干什么?你会干什么?”

  “干什么都行。”

  队长想了想,说:“尽管你家成分高,但孤儿寡母不容易,这样吧,派你个轻松活,赶明早上,跟着周五去放牛吧。”

  队长说完,就摇晃着身体,走到生产队的大草垛旁边,身子一侧歪,跌在草堆里,呼呼地睡了。狗感激队长,跟过去,抱了些草,把队长的身体盖起来。副饲养员沈宾看见了,大吼:

  “狗,你干什么?”

  狗说:

  “拉草,埋人。”

  沈宾走上来,扒扒草,露出一张青紫的麻脸,吐吐舌头,悄没声地走了。

  狗跟着沈宾屁股走。沈宾一回头看到,呵斥道:

  “膘子,你跟着我干什么?”

  狗得意地说:

  “胡寿爷派我赶明早上跟周五一道去放牛。”

  沈宾用阴森森的目光盯着狗看,看得狗心里敲小鼓儿。狗听到沈宾说:

  “我日他个娘,这是什么世道!”

  狗不知道沈宾骂谁,愣愣地看着沈宾的嘴,沈宾的嘴里镶着两颗银色的牙。村里除了沈宾,没有第二个镶牙的人。狗听王光武说沈宾在八路军胶高支队里当过班长,与日本兵面对面地拼过刺刀,后来又在解放军里当过连长。王光武说沈宾的老婆李水莲当年嫩得一掐冒白水儿,白脸红嘴唇,好大的两片腚,浪得天摇地动,手上还戴着一颗金镏子哩!不是军官的太太,谁人能戴得起金镏子?沈宾后来当了邮电局长,一个守电话的大嫚儿迷他,光着腚就钻到沈宾被窝里去了。沈宾也就坡上驴爬到大嫚儿身上。爬了几次后,大嫚的肚子就鼓起来了,说是肚子里有了小孩。大嫚儿的男人碰巧也是个解放军连长,一状告上去,就把沈宾给捕了,判了四年徒刑。狗对沈宾佩服,羡慕沈宾的好运气。狗多次想: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大嫚儿光着腚钻到我的被窝里来呢?

  沈宾进了饲养室,狗跟了进去。牛们都被周五赶到草甸子去放牧了,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排拴牛的柱子,一溜十几个石牛槽。栏里垫了新鲜黄土,香喷喷的。孙六不在。沈宾卷了一支烟,从灶里引出一茎火,点燃,看着狗,若有所思。狗看着沈宾瘦干巴的小脸,忽然想起他老婆李水莲的那张白茫茫的大胖脸。狗听张有田说沈宾劳改那阵子,李水莲可逮着机会啦,白天连着黑夜和那些公社派下来的“抓革命促生产”的干部困觉。沈宾劳改四年,李水莲生了五个小孩,一年一胎,前三胎三个女,最后一胎俩男孩。李水莲一感到肚子里有了故事就赶紧往劳改农场跑。跑到农场,鸡毛火促地跟沈宾睡上一觉,就算给肚里的孩子找到了爹。李水莲生那些孩子一个一模样:有长脸的,有圆脸的,有椭圆脸的。有白颜色的,有红颜色的,有黑颜色的。沈宾回来一看立即就明白了:自己劳改这四年,李水莲一霎时也没让腚沟闲着,眼瞅着一群五颜六色的孩子在李水莲教唆下追着自己叫爹,沈宾满肚里百苦千辣也说不出来,自己的把柄还牢牢地在李水莲手里攥着呢。李水莲发了疯撒了泼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狗亲眼看到李水莲跟王大福老婆打架,打不过人家,就当着半个村的人,把衣裳剥光,像一只大绵羊一样,咩咩叫着,蹿到王大福家去,踩着板凳,跳到王大福家供养祖先牌位的桌子上,双腿开叉坐着,呱唧呱唧拍着肚皮哭、骂。这一招真邪,真损,王大福家从此就倒了霉:养鸡死鸡,养鸭死鸭,养兔子死兔子。先是老婆得了疯病,见人就脱裤子,继而王大福上了吊。李水莲那一身打着折子的白色肥肉经常在狗脑海里晃动,也经常让狗全身都硬邦邦起来。狗还想起了李水莲许许多多和男人的事。他突然产生了讨好沈宾的念头,便说:

  “我看到过,你老婆和队长,咬着尾巴儿钻到胡麻地里,好半天才钻出来,你老婆头上顶着野麻花……”

  沈宾出手一拳,把狗打得一腚跌地。他哭咧咧地说:

  “是真的……谁撒谎谁是小狗……我亲眼看到了,你老婆跟队长摞在一堆儿……”

  没容他说完,脸上又挨了一拳。

  好久之后,狗用舌头舔干净唇上的血,看到沈宾眼珠子通红,怪吓人的。他爬起来,想悄悄溜走,肩膀却被沈宾机灵的小手抓住了。

  “爷,爷,亲爷,狗不敢了……”狗哀求着。

  “我不打你,”沈宾摸出一个打火机,递给狗,说,“你去把草垛点着。”

  狗接过打火机,想了一会儿,说:

  “我不去点。”

  “为什么不点?”

  “胡寿爷在垛里困觉哩,我去点上火,不是把胡寿爷烧熟了吗?”

  “你敢不去?”沈宾凶着说,“你敢不去我就捏死你!”

  狗很怕被捏死,就说:

  “好好,我去点。”

  狗拿着打火机跷腿蹑脚地走到草垛边,听到草堆里鼾声像打雷一样,有一撮乱草,在胡寿爷头那块儿抖索着,胡寿爷正睡得香。狗想,既是沈宾这样了不起的人物让自己放火烧熟胡寿爷,不烧才是膘子咧!反正自己是膘子而沈宾爷不是膘子;反正膘子受不是膘子指派出了事要找不是膘子而不会找膘子;反正胡寿爷已派我跟周五去放牛;反正烧熟了胡寿爷我也不吃。想着,狗脑子里就汹汹地燃起一片火光来,把边边角角都照亮了。狗蹲下,才要去拨打火机齿轮,就听到草堆里一声响,吓得狗把打火机掉在草上,脑子里那片火光也熄了,一团漆黑。狗闻到一股子酒酸肉臭味儿,才明白适才那声大响是怎么一回事。胡寿爷在草堆里翻了一个身,一片草嚓啦啦响,还有胡寿爷的嘴吧唧吧唧响,好像吃什么好东西一样。狗看到胡寿爷的一只手从草里伸出来。好大的一只手,像小蒲扇一样,扎煞着五根粗大的手指头。手是黑的,铁似的,生着锈。狗想,这样手如何能烧透?又一想,反正是沈宾爷让我烧,烧透烧不透都不干我事。想着火,脑子里又明亮起来。从草缝里捡起打火机,噼啦,噼啦,一下下扳齿轮,扳了三五下,竟然蹿出一股小火苗,黄颜色,跳跳抖抖,会说话一样。会说话的小火苗,与狗对话,逗引得狗心活泼泼乱跳,禁不住想嗷嗷叫——狗每逢喜事就会嗷嗷叫,都厌烦地说:真不枉了叫狗——明亮的、像金子一样的火焰使狗沉浸在一种难言的幸福和亢奋中。他把那小火苗子触到被春天的太阳晒得几乎没一点水分的麦秸草上。火使麦秸立刻焦黄了,乌黑了,弯曲着燃烧燃烧着弯曲了。火焰很快便蔓延起来,狗咧着嘴,呆着眼看火。这时,躲在一边看景的沈宾扑过来,跳动着双脚,把火焰踏灭。狗不明白沈宾的意思。面对着缭绕的青烟,嗅着燃烧未尽的麦草的焦煳味儿,狗心里很失望。他想问沈宾个究竟。但他的眼睛却盯在胡寿爷那只黑色大手上。那只手上仿佛生着眼睛和嘴巴,会看东西会说话。胡寿爷睡得沉,火难惊醒他的梦。他的呼噜不断。狗看到沈宾消灭着燃烧的痕迹。沈宾把狗拖到饲养室里,从狗手里夺过打火机,送给狗一块花生饼,狗立即咬了一口,感到牙碜。沈宾咬着牙说:

  “狗,今天的事你要敢告诉别人,我就让公安局来捉你!”

  “抓我干吗?”狗疑惑地问。

  “干吗?你说干吗?”沈宾把手指蜷伸成一支枪,瞄着狗的头,说,“巴勾——枪毙你!”

  “凭啥枪毙我?”

  “你妄图放火烧死队长,还不该枪毙你?”沈宾道,“巴勾——一枪打去,你的脑浆子就迸出来了,眼珠子也迸出来了,挂在腮上当浪着你怕不怕?”

  狗想了想,说:

  “怕。”

  沈宾道:

  “怕就好,记住,闭住你的嘴,对谁也别说。”

  狗道:

  “也不能告诉胡寿爷吗?”

  沈宾道:

  “肏你娘个膘子狗!你放火烧他,他知道了不活剥你的皮才怪!”

  狗道:

  “告诉俺娘行吗?”

  “不行!”沈宾道,“谁也不能告,否则你就要死了。”

  狗说:

  “我明天一早去放牛。”

  沈宾又给他一块花生饼,狗吃着,说:

  “胡寿爷趴在你老婆身上哼哼呢,我不骗你。”

  这时孙六进来,虎着脸道:

  “膘子狗,你在这偷什么吃?”

  

  第二天早晨,狗吃了个半饱,叼着一块饼子,掐着一块咸菜,跑到铁钟下等周五。他蹲在铁钟下,看着坑坑洼洼的街道和大槐树下那口水井。井边不断有人打水。太阳刚升,红光很深。有一位梳辫子的姑娘担着水从狗面前的街道上过。她叫方珍,是麻风病人方宝的妹妹。她哥钩钩爪疤疤眼,她却很好看。狗看到她穿着一件灰褂子,一条蓝裤子,一双系袢儿的白底黑帮鞋。她的腰扭着,肩向搁扁担的一边斜着。她的两瓣屁股让狗的心跳不稳。她很少跟人说话。村里的姑娘不跟她合群。有一些小孩编了顺口溜骂她:方珍的哥方宝,疤疤眼钩钩爪,这个病治不好……其实也没骂方珍,是骂方宝哩。其实也没骂方宝,方宝原本就是那模样哩。谁要当着方珍这样骂,方珍就和谁拼命。有的人建议村干部出面禁止方珍到村子里的公用水井去挑水。方珍大怒,把她家的一锅面汤倒到水井里。狗看到方珍的涂满红色阳光的水桶上下跳跃着把一些亮晶晶的水珠儿溅出来落在街上的浮土里。狗不愿方珍这么快地从自己眼前滑过去,糊糊涂涂的狗就念了一遍那首顺口溜。方珍放下水桶,摘下扁担,高举着,横眉竖目,冲向狗。狗听到扁担钩子哗啦啦响着,看到方珍像只大乌鸦一样飞过来。他入迷地看着她,突然感到头顶上啪唧一声响,舌头一阵钝痛,狗不由自主地萎靡在地。方珍又抡着扁担拍了他几下子,但力道远不如第一下凶狠,部位也不是要害,扁担拍到狗的肩上、背上、屁股上,一点都不痛,好像别人在挨打狗在看景一样。方珍哭着骂着担着水走了。狗看到她的身影模模糊糊,像一团蓬松的、不断变幻形状的乌云。

  方珍拐进一条胡同,消逝了。狗心里感到非常难过。其实他心中充满对方珍的友好感情,念那段顺口溜,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他不明白方珍为何发这么大的火。他感到嘴咸咸的,吐一口,看到了鲜红。他想爬起来。躺在地上,像死狗一样,让人看着多难看?他扶着挂铁钟的柱子站起来,感到天旋旋地转转,看到眼里的景物都走了模样。房屋呀、树木呀,都像云和烟一样,没个定形。

  社员们三三两两地往铁钟这边聚合了,有剔着牙花子的,有咀嚼着嘴的。都看到了狗,惊奇地问:

  “咦,狗,吃了迷药啦?怎么一大清早就在这儿转圈圈?”

  狗想说话,但咋用劲也张不开嘴。

  有一个人走上去,看看他的头,说:

  “怎么弄了这么个大血包?撞到墙上了吗?”

  那人心很慈,从街上抓一把浮土,按在狗头的伤口上,用手揉揉,揉得狗龇牙咧嘴,嗷嗷叫。街心土,治百病,真灵。狗叫了一阵,头不晕了,天地不旋转了,眼睛管事了,看东西清楚了。

  那人问狗:

  “你怎么弄的?”

  狗光龇牙不说话。

  社员们都来了。队长也来了。狗看到队长头上沾了一些麦秸草,憋不住笑了。他的笑怪模怪样,惹得众人齐乐,有人说:

  “瞧那个膘子样!”

  帮狗治伤那人道:

  “真好皮实孩子,头弄成那样,还笑。”

  队长醒酒了,舌头活了,但腿下还有点不利索,吐一口,说:

  “狗,笑什么?”

  狗严肃起来:

  “昨儿个,沈宾让我点火烧死你。”

  队长脸色变了,厉声问:

  “你说什么?”

  狗突然想起沈宾的话,伸伸舌头,不吱声了。

  队长又点着张三李四的名字派完活,转身就走。狗看到周五弓着个残腰,正在帮饲养员往外拉牛,便跑过去,说:

  “周五爷,队长让我跟你一块放牛。”

  周五一抽搐脸,说:

  “去,麻缠什么!”

  狗说是真的。

  周五便撇了牛,追着队长喊:

  “队长,等等。”

  队长站住,回头,看着周五。

  周五弓着腰跑,像电影里那些打冲锋的鬼子一样。追到队长跟前,鞠一躬,说:

  “队长,狗说您说让狗跟我去放牛?”

  队长愣愣,拍拍脑袋瓜子,说:

  “好像是有这码事。”

  队长喊:

  “狗,过来。”

  狗跑过去,仰脸看着队长。队长道:

  “跟周五放牛去吧,好好看着,别让牛吃了人家的庄稼,更要紧的是别让公牛跨到母牛腚上去——饲草吃紧呢,再添小牛不行,大牲畜杀了犯法,喂又喂不起,卖也不值钱。”

  又嘱咐周五:

  “添了帮手,你推辆车子去,把牛拉的屎全给我拾回来。”

  周五鞠一躬,道:

  “是。”

  队长一拐弯就没了踪影。周五用黄色的大眼珠子盯着狗,咬着牙根低声骂:

  “狗杂种!”

  狗问:

  “周五爷,骂谁呢?”

  周五道:

  “你说骂谁?就骂你个狗杂种呢!”

  狗不解,问:

  “骂我干啥?”

  周五说:

  “你没听说?让我把牛拉的屎拾回来呢!这么多牛,漫草甸子拉,让我怎么拾?都是你个杂种来了给我添的罪。”

  狗惶恐得不得了,满脑子里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说。周五前头走,他怯怯地在后头跟着。到了饲养室门口,周五把一支鞭子递给他,说:

  “揽着牛别让它们跑。”

  周五去找保管员找车子找粪篓。保管员王二仓正在库里拌耗子药,忙着咧。周五挨了王二仓的斥。推着一辆破车回来,那腰似乎更弓,额头几乎触着车梁子。把怒火嫁到狗头上,狗怎么着干都不顺眼。牛缰绳都挽在角上。都急了,急着去东北大洼的草甸子里吃带露的嫩草,孙六一开木栅栏,齐擎起头,你挤我搡,一窝蜂,几十条腿乱纷纷,蹿到了大街上。沈宾用一根挺直的手指戳戳狗的腰,小声但阴沉地说:

  “你要再敢乱说,我就剥了你的狗皮!”

  

  放牛放到十几天上,狗与周五的关系大有好转。原因很多,一是狗腿脚矫健,能与那几头疯跑的半大牛犊赛跑,从而使周五最头痛的牛吃庄稼的恶事避免发生。二是狗很舍得卖力气,周五的每一个命令他都不遗余力去执行。三是拾牛粪的事并没有周五初想得那么严重,牛从草甸子回村的路上拉的屎足装满两粪篓,草地的牛屎无须捡。队长看到周五每天推一车粪回来,很高兴,夸了周五也夸了狗。原因很多,只说了主要的。

  狗感到很乐,放牛有意思,放牛比上学太有意思了。

  那片草甸子在狗的印象里无边无缘。六月的草甸子里汪汪一片水。四月的草甸子绿茸茸一张大毡子。茅草、生草、芦桩、水糁、石草蔓子、野薄荷、酸麻韭、苦菜子、婆婆丁……草和菜的种类多得数不清,有许多种周五也不识名色。牛有十三头,都各有毛色各有体状各有角,狗给它们命了名。那头走路后腿不利索的蹄子在地上画道道的老阉牛叫“英文”,那头肚皮上有白花的母牛就叫“白花”,那头还没阉的小公牛脊梁特宽就叫“双脊”,那条尾巴弯曲的蒙古牛叫“蛇尾”,还有两头没阉的鲁西小公牛,长相一模一样,黄黄的、憨憨的,就叫“大鲁西”和“小鲁西”。狗挥舞着用精麻拧成蛇形、接了皮梢的鞭子,挫出一声声脆响,啪啪啪。牛们在草甸子大口啃草,狗尾随着它们,很悠闲,有时看看天上那些似走非走的洁白的云;有时痴痴地听听半空中那些鸟儿的鸣叫;有时捉捉蚂蚱、掘掘田鼠;有时用那扁扁的狗嗓子吼几句在学校时学来的歌;半上午的光景狗可真恣。

  牛吃饱了,狗的活儿就来了。队长严禁牛踩牛。如果母牛不起性,连看也不用看。母牛不起性公牛不动,似乎母牛不起性公牛都知道。有一天,周五鬼鬼祟祟地说:

  “狗呀,提防着吧,‘白花’起性了。”

  狗问:

  “周五爷呀,你又不是公牛,怎么知道‘白花’起性了?”

  周五道:

  “你看‘白花’的脐子,不是有一些透明的丝线沿着那道缝往下流了吗?脐子掉白线,就是要起性了。你再看‘白花’那两只眼,不是斜着瞅那些公牛吗?平常日它的眼神不是这样吧?平常日它只顾吃草,根本不理公牛。”

  狗惶恐地问:

  “怎么办?咱弄块泥给它糊上行不行?”

  周五憋不住地笑起来,笑着说:

  “狗呀狗,你出的狗主意,糊上你让它怎么尿尿?”

  狗道:

  “那怎办?”

  周五说:

  “你别离‘白花’,跟在它腚后,公牛往上跨,你就用鞭杆戳它的蛋子。”

  “戳毁了怎么办?那地方可痛呢!”狗担忧地问。

  “你真是条傻狗!”周五说,“从前,给公牛去势,都是用木棒子捶,先轻后重,一直把那两蛋捶化。牛被捶得哞哞叫,翻白眼,也死不了。现在兴起用刀割,快是快,但不发牛,捶牛发大个头。”

  “你捶过牛?”

  “老子没捶过牛,”狗看到周五眼睛里放出碧绿的光芒来,“老子捶过人呢!”

  周五说话时的神情让狗心里凉森森的,捶人的人多狠啊,被捶的人多痛啊。牛群渐入草甸子深处,太阳晒得绿草散发清香,野薄荷的味道清凉,醋浆草的味道酸溜溜。狗感到眼皮发黏。周五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选了个干燥的地方,铺下破棉袄,吩咐狗:

  “狗儿,我先睡一会儿,你跟在‘白花’腚后,千万别大意,牛、羊、马交配,一跨就丢;不似猪、狗,跨着老半天不下腚。秋天下了犊,队长生了气,咱爷儿俩就有好罪受了。”

  周五歪到棉袄上,伸展着蹄爪受着阳光,舒坦得直哼哼。狗羡慕地看他一眼,自知不能跟老人攀比,努力打起精神,倒提着鞭子,跟着漫散的牛群跑。牛们都贪婪地香甜地吃嫩草,尾巴甩打着轰赶灰绿的飞蠓和花翅的吸血苍蝇。不时从草棵里飞起粉红翅膀的蚂蚱,勾引走狗的目光。狗牢记着周五的教导,尾随着“白花”母牛。这是一头美丽的牛,头上有两只铃铛角,两只灵巧的耳朵,皮毛光滑,四肢矫健。狗看到它果然像周五说的那样,两只水汪汪的眼左顾右盼,有一口无一口地采着草尖,想公牛想没了胃口。狗看到它的原先正被尾巴压住的脐子露了出来,那话儿确实是在往外流一些透明的丝线。狗还发现那话儿肿了。它的尾巴歪到一边去。它不停地叫,不停地、夸张地叉开半蹲着两条后腿撒尿。狗心里乱麻一样,小肚子胀鼓鼓的,有尿逼的感觉,掏出来又没水洒。狗吃惊地发现,自己那物竟然也掉出丝线来了。一种又惶恐又幸福的感觉攫住了狗心。狗咧着嘴想哭。“白花”一鸣叫,那些小公牛们都抬起头,不吃草了,贼溜溜地往这边靠。狗一鸣响鞭,把它们逼退。“白花”一撒尿,臊味随风飘,公牛们疯了般,喘着粗气冲过去,张大鼻孔,嗅嗅那尿,然后,闭着眼,翻着唇,龇着牙,屏住鼻,挺起脖子,扬着头,下巴朝着天,样子又古怪又肉麻。狗讨厌公牛们那模样。狗尤其讨厌那条阉了不知多少年的黑色老公牛“英文”,这家伙后腿僵直,其实是个残废。它没了内容的蛋囊子撮着,像女人脑后的小鬏鬏,肚皮下也萎缩了。可就是这样一个牛太监竟然也来闻臊,脸上的表情比小公牛们还肉麻。这家伙,竟然费尽辛苦把那根细而弯曲生满锈迹的玩意儿从肚皮下边伸出来,它那么大的躯体,那么小的玩意儿显得很不般配,让狗惊讶又不快。它还拖着一条僵腿试图往“白花”腚上凑乎呢,被狗一鞭子迎头抽回去。狗的鞭梢不巧扫了“英文”的眼睛,它紧闭着眼,低了头,转着圈,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再让你个老东西想好事。骂归骂,狗心软,见牛那泪眼婆娑的样子,很不忍。正难过着呢,好家伙,“白花”浪劲上来,脐子里着了火,疯了,竟跨到蒙古牛的背上。狗又喜又惶惶,都是公牛骑母牛,哪见过母牛骑母牛,怕是要出什么灾祸事儿吧?仰脸看天:日头煌煌地照着,和风洋洋地吹着,天地间汤汤好风光,不像个要天变地变的样子。急忙想把这奇事告诉周五,那老贼在几里外睡恣了,只怕钢枪都难戳醒,除了周五,这大草甸子里,就狗一个人了。那些没起性的母牛,斜着眼,歪着嘴巴,冲向狗,嘻嘻地笑呢!狗紧接着看见了更惊人的事儿:“白花”在跨上蒙古母牛背那一瞬间,一股红血,从脐子里流出来。狗恍恍惚惚地听说过女人一个月流一次红的事。“白花”流红,那感觉千头万头,撞着狗的心,狗像在滚水里烫着,下边就丢了。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滋味。如同犯了大罪一般。蒙古牛很烦,一扭身体就把“白花”给闪了下来,似乎还说:真不要脸个浪货。狗呆了,看到“大鲁西”和“小鲁西”瞅着空子冲上来,肚子下都挺着一根胡萝卜,自然都比“英文”水灵,让人看着水汪汪的像个活物,不似“英文”那话儿是根脱了水的死物。“鲁西牛”都还不满一周岁,还嫩着点,你上我下,都是关键时差一寸,滑下来,再上,“白花”䞍等着,几上几下,兄弟轮着上,愈来愈不行,“白花”恼了,转回头,用根基不牢的铃铛角去顶它们。狗想它一定懊恼透了。这时,那长得四四方方的“双脊”在距“白花”几步开外佯装吃草,把老鸹草、蛤蟆皮等毒草往嘴里掳,一看心就不在草上。那胯间的当浪货如蛤蜊的斧足一样慢慢上搐,紧凑,肚皮下忽喇喇伸出一根,湿漉漉的,生龙活虎,果然是一番新气象。狗还愣着呢,那小家伙一个猛扑就上了“白花”的背,滋啦一声,像烧红的炉钩子捅到雪里。很透彻,很深刻,触及了狗的灵魂,狗什么都看不到了。哞嗤一叫,“双脊”下来,狗一腚坐在草地上,呆呆地,看到“白花”腰弓着,四条腿打抖颤……

  狗一景不漏地把他看到的景说给周五听。

  周五大呼:

  “狗,坏了醋了。”

  周五说我别的不担心我就担心“双脊”,只有它能做成这事。毁了,冬天“白花”一下犊,队长非把咱一年的工分扣了。狗瞪着眼问:

  “五爷,咋办?”

  周五想想,说:

  “没别的法子,轰着‘白花’跑,颠出来。”

  狗和周五打着“白花”跑。“白花”东一头西一头乱撞,狗敏捷,急转弯跟住牛腚,鞭打,鞭杆捅。“白花”怒得不行。周五腰疾,腿硬,几个回转,早喘成团,胸脯里“咚咚”响,小公鸡打鸣一般生硬毛糙地声嗓,咳嗽着,喘息着喊:

  “狗呀,好狗,死劲撵!”

  狗也累了,但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和莫名其妙的诱惑使他不停脚。“白花”离了牛群,平伸着尾巴,翻腾四蹄,甩起一片片泥土,泥土里拌着踩断的草叶和花茎,有的溅到狗脸上,眯了一只狗眼,狗眼沙涩,疼痛,“白花”像个闪光的大影子,狗搓眼,狗眼里流泪冲出浸眼的泥土,狗鼻翼鼓胀,有一股青草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味道、花的味道、发情母牛的味道直灌进胸腔,感到展翅飞行一般。“白花”斜刺里摆脱狗,回归牛群,寻找公牛的保护,但公牛们不理它,公牛们不负责任地、懒洋洋地啃青草。狗的肺像吹鼓的气球一样。周五踉跄着尾上来。他似乎比狗还累,狗说:

  “五爷,我可跑不动了。”

  周五说:

  “歇会儿,歇会儿吧。”

  这时“白花”停住,周身汗,像抹了油,嘴里嚼着白泡沫,停住,劈着腿尿。尿完,哀伤地长鸣一声,往前走了。周五说:

  “狗儿,把鞭杆给我。”

  周五用鞭杆戳一下“白花”的尿,举起来,端详,耀眼阳光里,看到黏,挂。白丝丝一样。周五大声说:

  “狗呀狗,你快看,尿出来,怀不上犊了。”

  狗随声认真看,有些迷糊。他不懂生理,感到有些神秘。

  周五说:

  “咱不能大意,‘白花’起了性,别的母牛也会起性,这么肥的草,催得它们浪,饱暖生淫欲,饥寒起盗心。”

  狗说:

  “五爷,‘双脊’动作快,我看不住它。”

  周五道:

  “不要紧,咱给它加上绊腿索。”

  周五吩咐狗到粪车上解一根绳子,又吩咐狗去逮“双脊”。“双脊”生性,红着眼看狗,那还没长完全的两支角青尖红根,油润润的,玉雕成一般。狗生怕“双脊”一角把自己的肚皮挑上一个洞。周五用麻绳子把“双脊”的两条前腿连系起来,使它仅仅能慢慢行走,不能跑,更不能耸起身跨到母牛背上。“双脊”“哞哧哞哧”憋粗气,这家伙还通人性呢……

  放牛生涯启蒙了狗的性意识,后来他经常感到神昏意迷,朦朦胧胧地在脑子里转动着一些念头,狗脸上也生出了粉刺。周五阴邪邪地看着狗笑。周五开始讲一些男女的事给狗听,什么当兵逛窑子,什么用蛇交配时流的血涂在手绢上对着大嫚儿一挥,大嫚儿就会痴痴迷迷跟你走,什么狗的是锁猫的有火女人的舒坦小孩捞不着啦,等等,讲了很多,关于治保主任方三郎和他妹妹方小花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的事也是在那些日子里说的。周五用一个又一个的色情故事把狗引向深渊。终于,在一个红日西沉的傍晚,狗骑在“白花”的脊梁上,得到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周五还暗示狗自己淘漉自己,等到狗出了徒后,他又用“十滴血一滴精”的话把狗吓得半死。

  狗和周五的午饭在草甸里吃,因为草甸子距村太远,怕走乏了牛。每天中午,牛们吃饱了趴下回嚼了,狗就拢干草,周五点火,两人烤干粮。狗的娘每次都给狗捎一个二和面的大饼子,一疙瘩黑酱。周五的饭也是如此。有一天,周五没捎饭。周五说:

  “狗呀,今儿个我过生日,待会儿我老婆给我送饺子来,你自己先烤干粮吃吧。”

  日头正南时,狗啃完饼子吃完酱,果然看到有一个穿着毛蓝布褂子的女人挎着个篮子从草地边缘走过来了。狗眼尖,说:

  “五爷,俺五奶来了。”

  周五说:

  “狗儿,你五奶俊不俊?”

  狗张口结舌。

  周五的女人瓜子脸,尖下巴,细眉毛,白皮肤,有一个村里女人少见的细腰。她把竹篮子放在周五面前,说:

  “吃饭吧。”

  周五一揭罩布,狗看到半竹篮饺子。其实狗早就闻到饺子的味道了。周五眼睛发亮,扑上去,伸出沾着泥的手,抓起来,一口一个,似乎一点也不嚼,滑滑溜溜往下咽。馋得狗干咽唾沫。

  周五老婆看不过去,招呼狗道:

  “你也来尝尝。”

  狗说:

  “不饥,刚吃了。”

  说着,腿却往竹篮子边凑。

  周五看狗一眼,捏起一个饺子,给狗。狗心里暗骂着周五小气,但实在太馋,手早抢过来,没尝到什么味道就下了肚。

  周五老婆说:

  “再给他几个吃吧,你吃不完的。”

  周五不满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吃不完。”

  周五把腰带松松,把肚子往两边推推,又吃。狗暗骂:

  “撑死你个罗锅腰。”

  周五硬把半篮子饺子吃光。周五老婆收拾好篮子,冷冷淡淡地说句话,走了。

  狗心里很不是滋味。

  

  周五的老婆名叫吕素兰,人物标致,年龄小周五二十岁。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嫁给又老又丑还是坏分子的周五呢?

  七月里,新麦草下来了,有牛草吃了,草甸子漫水了,地里有耕耘的活儿要牛干了,从各个方面来说都不用放牛不能放牛也不必放牛了。狗跟着一群女人干些鸡零狗碎的杂活,周五扶着耘锄使牛耘豆子。七月里,晌午头长,上头有指示不许午睡,要搞大批判。大批判会场选在方三郎家屋后那棵大柳树下。那棵大柳树都快老成了精,树头蓬蓬,遮住好大一片荫凉。树上挂着几个草人,说是最大的和二大的走资派。吊在树上,像吊死鬼一样,晚上月光明里,抬头一看,吓得人头皮炸。批大头批够了,就批眼前,队里五个坏分子,一拉溜站在毒日头下晒着,弯着腰,汗珠子往地上滴。批判者在树荫里。你一顿我一顿批一会儿,静了场。队长胡寿说:

  “谁还批?别冷了场,批好批不好是水平问题,批不批是态度问题。”

  吕素兰站起来说:

  “我发言,批周五。”

  老婆批丈夫,大家都吃一惊。

  吕素兰走到阳光下,按着周五的头往下按,按完,就站在那儿,用手指点划着周五的光头,说:

  “社员们,俺娘家是贫雇农,俺姐夫还是共产党员哩。俺十八岁时,村里人都说俺长得俊,都说这个嫚儿要是嫁给个庄户孙就屈材料了,嫁给个工人才般配。俺爹娘就让李大脚给俺找个工人。有一天,李大脚拿着一张上了彩色的照片来了,说,找到了,给嫚儿找了个工人,还挺俊呢。说着就把照片给俺看,俺哪好意思细看?粗粗一打量,看到他眼大,红嘴唇,是不丑。就算行了,跟着李大脚去潍北,越走越荒凉,一片盐碱地。俺说李大姑咱走差了吧?李大脚说不差,就是这儿。俺问李大姑他是个干什么的?李大脚说是个工人呀。到了那儿一看,都穿着一样的灰衣裳,衣裳上还钉着一块有号码的布。闲话少说,周五来了。李大脚说,嫚儿,这就是你女婿,我一看,一个丑半老头儿,当场差点儿没晕过去。结婚那夜,俺哭成个泪人儿。后来一想,嫁吧,认命吧,孬好是个工人呢。三天后,他说要上班了。俺问他在哪上班,他说在海滩上。俺问他在海滩上什么班?他说上畜牧工作的班。俺老闻着他身上有股羊膻味,问他,他知道俺怀了孕,就说,我天天放羊,身上还能没味?这时我才知道,这儿是个劳改农场,他刑满就业,在海滩上当羊倌。俺当时那个哭,那个恼,恨不能一绳子撸死,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才活下来。贫下中农们,俺本是贫农女儿,成了坏分子老婆,整个是上了敌人的当……”周五的老婆呜呜地哭起来。一些老娘儿们跟着哭,跟着叹息。一个精瘦的活猴蹦出来,一脚把周五踢倒,又拎着耳朵提进来,厉声问:周五,吕素兰说的是不是真的?周五连声说:真的真的。众人一看,那活猴正是治保主任。村里的黑煞星,打爹骂娘搂妹妹的方三郎。三郎又是一顿拳,擂翻了周五,然后举起一只胳膊,呼口号:

  “打倒反革命分子周五!”

  众人都有气无力地跟着喊。

  “周五不老实!”

  “——周五周五不老实不老实……”

  “就叫他灭亡!”

  “——就叫他灭……”

  三郎说:“今日我要替吕素兰报仇!”说着,对着周五下了狠手,周五立仆。吕素兰拉住三郎,哭着说:

  “好兄弟,别打了,打死他俺孩们就没了爹了……”

  三郎色迷迷地看吕素兰,说:

  “你还同情他?”

  凶狠的三郎又要下手,有人叫:

  “方三郎,注意政策!”

  喊话的人是革委会主任,三郎的表哥,很有煞威的一个高大男人。三郎搓搓手,悻悻地说:

  “狗杂种,改日再跟你算账。”

  算账的日终于到了。那天狗出卖了周五,自己挨了一顿臭揍不算,拐带着周五遭了老罪。狗亲眼看到,三郎让周五趴在地上,像只造桥虫,三郎和妹妹抬一块板子,压在周五的罗锅腰上,一边坐一个,颠着腚往下压,说是要给周五治锅腰子。三郎兄妹颠一次腚,周五就哭号一声亲娘。眼见着周五就要没了命时,吕素兰扑进来,跪下,搂着三郎的腿,哭着说:

  “三兄弟,你要俺怎么着就怎么着……饶他一条命吧……”

  

  一转眼小狗长成了大狗,讨不到媳妇,光棍着。

  治保主任方三郎早下了台,还因为不知什么事蹲了二年牢房。出来后,光棍着。方小花出了嫁,只剩下三郎和他娘过日子。

  没有阶级了,村里人都忙着种自己的地,狗和三郎变成了最穷的人,一路人,天天混在一起。

  三郎动不动就打他娘,打得他娘上了吊。

  狗也跟着三郎学。

  派出所把三郎又一次捉走。三郎不服,说狗打他娘打得比我还凶,为什么单捕我?

  派出所说:狗他娘没上吊。

  三郎说:我不服,你们吃地瓜专挑软的。

  吴所长说:狗也不是好做,拘他几天,教育教育吧。

  狗被捉到乡派出所里,挨了几脚几拳头。狗的娘去乡里哭,说不该欺负孤儿寡母。狗的娘哭,引来人看。乡里书记让吴所长快放人。

  吴所长教训了狗几句,就放了狗。

  狗听说卖血能换钱,就去卖血,换来钱买鱼买肉,自己吃饱了,就给他娘吃,他娘不吃,就打,就硬往嘴里塞。

  狗的孝母方式远近闻名。

  

  一行人推推搡搡走到集市中央,锣鼓家什停了响。警察把狗推到半米高的、用砖头和水泥砌成的卖菜的摊位上,使狗一下子拔高了,突出了,鹤立了鸡群,骆驼进了羊群。狗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仰起来,看着自己,便低了头。一位警察用警棍敲敲狗的小腿,说:

  “抬起头来,让乡亲们看看你。”

  狗只好抬起头。

  县里来的警察中的一个也蹦到卖菜的摊位上,左手举着一个通红的铁皮喇叭,右手抖着一张白纸念。

  狗根本听不到警察在嚷什么,他看到警察青紫的嘴唇在喇叭后边笨拙地巴眨着,没有一点声音。狗看到了孙六,孙六穿着没有纽扣的破棉袄,腰里捆着一根草绳——腰里捆道绳,胜过穿三层——孙六的老婆死了。孙六的儿子们都在,聋汉、雀盲眼、疤四……孙六的一群儿子都大了,半老了,都龇着牙,瞪着孙氏后代特有的耗子眼,都把双手交叠插在棉袄袖子里,挤在人堆里,仰着脸,看狗。狗发现他们一脸都是茫然神情,好像不认识自己一样,这令狗感到失望。歪头张全老白毛了,胳膊夹着一捆绿芹菜。队长胡寿早不当队长了,在菜摊对面的牛马市上当经纪人。那里有一条填得半平的沟渠,沟底和沟边都被畜蹄与人脚踩实磨明,显得很洁净。有十几头遍体死毛的黄牛瑟缩在沟底,它们的主人蹲在或者立在沟边,用脚踩住或是用手拉着它们的缰绳。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牵着一匹枣红马,从对面的麦地里缓缓走来。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骑在一匹高大的、瘦骨嶙峋的老公马上,沿着沟外那条狭窄的破旧沥青道路,颠颠地跑过来,狗认出了马上的男孩是麻风病人方宝的儿子,而那匹老公马,更是方圆几十里内曾经大名赫赫的动物。狗从一有记忆力开始,就听说过它。那时它是距狗家六里的国营农场畜牧组的优良种马,从东洋进口的,天天吃的是豆饼麸皮,胖得油光锃亮,宛若用蜡塑成。狗听小老万万分羡慕地说:下一辈子要能托生匹种马就足了,甭拉犁,甭驾车,吃着粗细草料,一天到晚结婚娶媳妇。后来农场解散了,公马折价处理,拴在了麻风病的槽头上。狗记得大公马第一次被套上农具时,咆哮跳跃,不时用小盆一样的大蹄子弹打虚空。好多人都围着看,有人还叹息这匹大洋马的命运。狗心里戚戚的,一转念间,昔日八面威风的大洋马,像具大骨头架子般,笨拙地提落着四只破旧的大蹄子,驮着灰腚瓦脸的麻风儿,一步一探头地,无精打采地跨过小桥,进入牛马市。经纪人胡寿喊一声:好!千里驹到了!

  一个炸油条的小贩在理发铺门口生着了火,白烟滚滚。狗看着那团团簇簇急剧上升的浓烟,心里感到痒酥酥的。烟让狗的思绪跳跃,从与周五放牛时点燃的野火到受沈宾唆使点燃烧胡寿的罪火又到方三郎家房子失火时那熊熊的孽火。尽管村里人都怀疑是方三郎这个不孝的畜生纵火烧死了亲娘,但谁也不敢这么说,谁又愿意去说呢?反正他自己烧死自己的娘,该劈该杀,自有上天安排。那时候狗频繁抽血,晚上又跟着方三郎去串老婆门子,面黄肌瘦,腰哈得像个大虾米,有一次三郎醉醺醺地说:

  “狗,你真膘,还供养那块老货干什么?”

  狗说:

  “我要行孝道。陈三爷说只要孝敬老娘,就能招来个媳妇呢!”

  三郎道:

  “陈三糊弄你哩,听我的话,放把火把老东西火葬了,咱兄弟俩就到黑龙江挖金子去,只要手里有了金子,什么样的姑娘还不是由着咱挑拣?”

  狗想到八月十五那一夜,明月冰凉,脚底有冷汗。从三郎家出来,狗看到在一个草垛根上,福子和大鼻子女人尚香搂在一块。狗去看热闹,被尚香砸了一砖头。狗低头回家,看到自己的身影长长地铺在面前的道路上。一股神奇的火焰在他脑海里燃烧起来,烧得他手舞足蹈,难以自已。他在家门口坐了一会儿,然后,悄没声息地摸回家,从灶上摸到一盒火柴。他掀了一下破麻袋缝成的门帘,看到一个赤裸裸的老太婆正四肢平伸躺在炕上,俨然一具僵尸,洋溢出冷凉森人的气息。狗身体忍不住哆嗦,从心底里觉到寒冷,对熊熊烈火的渴望从没有这般强烈。他快速地劳动着,把一捆捆去年的玉米秸子堆在房檐下。搬动柴草时响声很大,半个村都能听到,但没有一个出来制止他。只有一匹黑狗,躲在一堵断墙的后边,伸头探脑,对着狗鸣叫。后来,连黑狗也懒得叫了。

  狗坐在门槛上,喘了一会儿气,心里努力要想清楚一件什么事情,但愈想愈糊涂,连眼皮都沉重了。狗生怕自己睡过去,便站起来,划着火柴,触到一支干枯的玉米叶子上。火焰像一条明亮的小蛇,飞快地爬升上去,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狗入迷地注视着那千变万化、一刻也不安分的火苗子。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透了明,从里到外都亮透了,宛若吃足桑叶、拉尽粪便、等待上簇吐丝的春蚕。

  1992年2月于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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