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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只有一句真话——这个故事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真话。 星期天,大街上车辆拥挤,小公共横冲直闯,出租车见缝就钻,自行车从出租车前穿过去。我在人行道上呆头呆脑地闲逛,来来往往的行人与我擦肩而过,全是陌生人,没人理我,我也不理任何人。突然,有人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打了我一个趔趄。我听到耳边爆响了一声:嗨!回头看到,多年不见的小学同学马可咧着他的著名的大嘴正对着我冷笑。 我说是你这小子?怎么会是你这小子?你这小子怎么在这里?你小子什么时候来的这里?你小子来这里干什么?他说,我大老远就看见你小子了,多年不见了,你小子胖出了一圈,但你小子的鸭子步伐还没改变。我说就像你的大嘴没有改变一样,我的步伐也不可能改变。他说我来了十几天了,我来这里的第一个目的是想到动物园看看老虎,第二个目的是想看看你。第二个目的比第一个目的还要重要。来到这里第一天我就去看了老虎,不但看了老虎,我还顺便看了长颈鹿和大象,猴子也看了,熊猫也看了。都没有意思,最没有意思的就是老虎。这里的老虎太肉麻,趴在假山石下吃青菜,白菜黄瓜都吃,一点虎气也没有,一根能挺起来的虎须都没有,饲养员扔下去一只活兔子,吓得它们屁滚尿流地钻进洞里去了,好像它们是兔子,而兔子是老虎。我看到老虎洞里铺着棉被子,墙上还挂着一台彩色电视机,正在放黄色录像,说是让老虎看了好发情,这里的老虎连交配的能力都没有了。看完了老虎我就找你,我拿着从你老丈人家要来的地址找到你家,敲了半天门,从门缝里伸出一个虎头虎脑长着两颗虎牙的女人——不是你的老婆——凶巴巴地问我:找谁,我说找你,她说:找错门了,然后她就把门关上了。我继续敲门,门又开了,这次伸出了一个男人的三角形鳖头——不是你——比那个女人还凶地说:你怎么啦?还有完没有了?非要逼我报警是不是?我这才明白,你小子给你丈人的地址是假的,我按着地址找到的这个家根本不是你的家。我本来想马上就买车票回家,但没想到让小偷把钱包摸去了。我只好在街头上流浪。白天我到饭馆里讨点剩饭吃,脏是脏一点但营养很丰富;晚上就睡在前边那个桥洞子里,冷是冷一点但空气很新鲜。我现在已经很饿了,本来想到万惠园饭店去要点吃的,大老远我就看到了你小子。我想没有这样好的运气吧?到处找找不到,怎么可能在大街上碰到?起初我还有点犹豫,生怕认错了人遭到杀身之祸,但我一看到你那几步走法我知道肯定是你。为了保险起见,我跟踪了你足有二里路。我在你的身后距离你只有一步,我把口里的臭气都喷到了你的脖子上,但你就是不回头。你不回头我也认出了你。你的脖子、你的耳朵、你的腮帮子,还有你咳嗽吐痰的声音,都证明了你是你。这些特征加上你那鸭子步伐,促使我下定了决心,从背后拍你一巴掌,打你一个冷不防。对你来说,这就叫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对我来说,这就叫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千万不要问我为什么要来京看老虎,你暂时什么也别问我,问我我也不回答。我饿得很厉害,请你先带我到饭馆里吃顿不用让我低三下四的饭。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肯定是你请客。你请我吃饱了,还得借点钱给我做路费,让我买车票回家;你如果不借我钱,我就跟你到你家去住。我身上痒得要命,很可能招上了虱子;我在桥洞子里跟十几个叫花子睡在一起,他们身上有很多虱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叫花子生虱子,这是一条基本原理。我带着一身虱子去你家住,你同意你老婆也不会同意,你老婆同意了你孩子也不会同意,即便勉强同意了心里也不会高兴,心里明明不高兴,脸上还要伪装出高兴的笑容,人间的痛苦没有比这更加深重的了,所以,如果你是个聪明人,就请我吃顿饭,然后借给我一点钱把我打发了。请你特别注意,虽然我嘴里说是借你的钱,但我根本就没打算还你;无论你借给我多少,都是羊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现在最流行的事就是借钱不还,你要想让我还钱你就要请我吃饭还要给我送礼。我在这座城里举目无亲,好容易碰上了你,所以我绝不会让你逃了。你想逃也逃不了,你那两条小短腿跑不快。你如果敢跑我就在你后边慢慢地追赶,我一边追赶一边还要大声喊叫抓小偷,让你热豆包掉进灰堆里,吹也吹不得,洗也洗不得。肯定会有觉悟高的人帮我把你拦住,然后你一拳他一脚地揍你一顿,打你个鼻青脸肿。眼前的形势就是这样的,你自己先掂量掂量,我给你三分钟的考虑时间。我还要告诉你,昨天我在大街上听到一个女人说,虱子能传染多种疾病,伤寒、痢疾、霍乱、麻疹,很可能还传染艾滋病,你好好考虑考虑吧,只有两分钟了,得了艾滋病基本上等于领到了见阎王的通行证,只有一分钟了,你才四十啷当岁,死了多么可惜,只有半分钟了,所以我劝你不要因小失大,时间到,考虑好了没有?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考虑的,我能做的就是立即把他带到一个就近的饭馆里,点上一桌子鸡零狗碎,让他小子尽力撮一个饱,然后给他点钱打发他滚蛋,这是我最好的选择。不久前我重温革命时期的走红小说《青春之歌》,看到余永泽先生和林道静小姐这对新婚的小两口儿在京城的小家里正准备甜甜蜜蜜地过大年,炉火熊熊,烛光闪闪,锅里的肉散发出了浓烈的香气,红色的葡萄酒在玻璃杯子里闪闪发光,气氛好极了。突然,余先生老家村子里的一个曾经给他家当过长工的老头,背着些大包小包,拖泥带水地闯了进来,余永泽给了他十元钱想把他打发走,他不走,还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为此林道静和余永泽闹起了别扭。我看到这里,感到余永泽做得基本没错,感到林道静有点虚伪,用北京人的语言说就叫做“装丫挺”,感到那老头子有点不知趣,甚至有点讨厌,起码没有什么志气,虽然穷得厉害,但也不能算一个好的贫下中农,好的贫下中农应该举起扁担跟地主拼命,怎么会忍气吞声地给地主家干活?好的贫下中农应该是冻死不低头,饿死不弯腰,怎么可能跑到地主少爷家摇尾乞怜?看人家不愿搭理他,套近乎套不上了,当然也是嫌余永泽给他的钱少了点,这才说了几句硬话。我知道我的阶级感情发生了很严重的问题,便努力学习了一些讲阶级和阶级斗争的书,自觉觉悟有了很大提高,但今日见到了这个浑身虱子、不远千里来看老虎的小学同学,好不容易提高了的觉悟一下子降到了最低点,比读《青春之歌》时还低。我宁愿帮他买张飞机票,也不愿把他带回家。我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如果我把他带到家里,让他知道了门牌号码,我的家很可能就会变成他的家。 我原本想把他带到北来顺吃顿涮羊肉,但路过一家饺子馆时,我说:伙计,舒服莫过躺着,好吃不如饺子,咱们吃饺子怎么样?他说,好吧,要饭的人不应该嫌饭凉,尽管我更想让你请我吃一顿烤鸭。然后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对烤鸭的渴望,他引用了据说是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先生的话,“不到北京,就不算到了中国;不吃烤鸭,就不算到了北京,因此不吃烤鸭就不算到了中国”。我装聋作哑,不接关于烤鸭的话头,我心里想,去你的吧,你也配吃烤鸭?他说:等下次我到了北京,如果我的钱包没让小偷摸去,我一定请你吃一次烤鸭,我不但要请你吃烤鸭,我还要请你老婆和你的孩子吃烤鸭;我不但请你们家去烤鸭店吃烤鸭,我还要买几只烤鸭送给你们,让你们回家后继续吃。他还说其实烤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真正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才不吃这种肥肉片子呢,现在北京和全国各地的上等人都讲究吃素,讲究吃绿色食品,吃粗纤维,剑麻、芦苇、仙人掌,是最高级的食品,咱们县里那些土鳖还在猛撮驼蹄熊掌海参鲍鱼让他们全都血压升高手冰凉吧,他们的脑子出点问题,老百姓的日子就会好过点儿。我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你从哪里学到了这样多乱七八糟的科学知识?他说你以为农民都是傻子吗?我说,农民不是傻子,我才是个傻子。他轻蔑地说:难道你不是个农民?你以为在北京有了两间房子,墙上挂上两穗谷子,地上铺上几块釉面砖或者木地板,你就不是农民了吗?你永远是个农民,你这样的人放到盐水里泡三年,放到血水里煮三年,放到矿泉水里洗三年,晾干了还是个农民!我说对对对,你说的对,我永远是个农民,所以我只能请你吃饺子,说着,我就把他拖到了饺子馆里。 饺子馆门面很小,只有三张桌子,九把小凳子。开饺子馆的是一对老夫妇,老头满头白发看样子有一百多岁了,老妇满脸皱纹,看样子也有一百多岁了。我们进门时老两口子坐在外边抽烟,老头抽烟袋,老妇抽纸烟。见到我们进了门他们很冷漠,老太太叼着纸烟,用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朗朗声音问我们:二位,吃饺子吗?吃什么馅的,要多少?要不要来几个小菜?要不要来几瓶啤酒?我看了一眼马可,请他点。他说让我点我就点,不过我估计也没有什么好点的。他问老太太,你们都有什么馅的?老太太说有白菜馅的、胡萝卜馅的、茴香馅的、还有三鲜馅的。他说都要都要,每样的先来半斤,吃了不够再点。紧接着他问,有鲨鱼肉馅的没有?鳄鱼肉的呢?老虎肉的?狐狸肉的?没有没有全没有!老太太连连摇头,吊着嘴角轻蔑地说我们年纪大了,不知道去哪里才能买到您说的这些肉。他说我知道你们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你们没有的,别人很可能有,你们没吃过的东西,别人很可能吃过,你们北京人自以为靠着皇城根儿见多识广,其实你们是天下第一的孤陋寡闻。然后他就大讲他在烟台战友家吃鲨鱼肉饺子、在广东战友家吃鳄鱼肉饺子、在大兴安岭战友家吃老虎肉饺子、在自己家里吃狐狸肉饺子的经过。鲨鱼肉,鲜红鲜红,半米多厚,包出饺子来,味道真是美极了。他说,那时还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一公斤鲨鱼肉才卖八毛钱,八毛钱也没有多少人买,嫌贵。鳄鱼肉是论两卖的,一两二十元,贵是贵了点,但在我战友那样的大款眼里,二十元根本就不算钱。鳄鱼肉的饺子,究竟有多么好吃,靠我的这点文化水儿是无法子跟你们说清的,尽管我也是人文刊授大学毕业,联合国承认的学历。什么时候我带你到我战友家里,让他媳妇包一锅给你吃。狐狸肉的饺子虽然有点臊气,但有人就是愿意吃那个臊味儿,这就像咱们县里那个女书记最爱吃猪的大肠头是一样的,起初那些个马屁精为了让书记喜欢,把大肠头用碱水洗三遍用盐水洗三遍然后用清水冲了三遍,把那股臊臭味儿洗得干干净净,气得书记砸了盘子,破口大骂:狗娘养的你们这些笨蛋,我的臊味哪里去了?那些挨了骂的人心怀不满,下次做时,不但不洗,还铲上了半斤猪屎,书记一吃,喜笑颜开,说,你们这些同志,不批评是不会进步的。然后她就把那个往锅里铲猪屎的办公室副主任提拔成了主任。吃了狐狸肉放屁特别臭,有一天我吃了狐狸肉饺子坐车进城,车上那个卖票的小子不讲理,想讹我的钱,我急了,放了一个屁,把满车的人全都臭昏了,司机天天闻汽油,抗臭的能力强一些,刹了车跳车逃跑,这才没酿成大祸。说一千,道一万,最最好吃的还数老虎肉饺子。他说在大兴安岭的密林深处,有一个铁杆的朋友,两人曾经结拜过兄弟,一个香炉三炷香,脑袋磕得嘭嘭响。那人是个神枪手,为了欢迎他,冒着生命危险,跑到老虎窝里打了一只斑斓猛虎,是只公虎,剥出一根虎鞭一米多长,晒干后还有八十厘米。朋友不但请他吃了几次老虎肉饺子,把虎鞭也送给了他,让他回家泡酒喝,他的朋友说,什么伟哥伟嫂的,比起咱们长白山的虎鞭,那就好比是拿着油条比铁棍。他说他爱护妇女,不愿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就用虎鞭做了一条腰带,本来想扎到腰里进北京给你看看,让你开开眼界,但不幸的是让一匹公猫偷去吃了,它很可能把虎鞭当成了干鱼。这一下可是不得了了,村子里的母猫全都逃窜得无影无踪,后来连母狗也逃了。方圆一百公里之内只剩下他家那只兽性大发的公猫,那家伙的吼叫声惊吓得村子里的人夜不能眠。老虎肉的饺子当然是人间最美味、营养最丰富的饺子,觉悟不高的男人吃了老虎肉的饺子百分之百地要犯流氓罪,他吃了老虎肉的饺子虽然没犯错误,但也熬得不行,浑身上下,热气腾腾,好像一台锅驼机。没别的办法,他只好听从战友的建议,砸开黑龙江上厚达一米的冰层,跳到冰水里泡着,当然是赤身裸体。如果不吃老虎肉,跳到黑龙江的冰水里,三分钟就会冻成冰棍,但他泡在冰水里,感到舒服极了。他说他在冰窝子里泡着,江面上热气腾腾,远看好像在江里烧开水。男女老少,许多人赶来看,连对岸俄罗斯的老娘们都来看。有骑着摩托车来的,有骑着大洋马来的,更多的人是坐着爬犁来的。有马拉的爬犁,有狗拉的爬犁,还有用梅花鹿拉的爬犁和四不像拉的爬犁。这些都算不上新,也算不上奇;最新最奇的是一个俄罗斯大闺女,骑着一只老虎来观看。那头老虎在她身下,温顺得像一只小猫。老虎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铜铃铛,跑起来一片脆响:丁丁当丁丁当,铃儿响丁当——好听得不得了。他说:我这人见多识广,见了骑老虎的少女稍微有点惊奇,但绝对没有把这当成了不起的大事;别的人就不行了,他们先是丧魂落魄,狼狈逃窜,看看没事,又战战兢兢地回来,远远地看热闹。老虎驮着美丽得不太像人的俄罗斯少女站在我的面前,她和老虎的口鼻里喷出很多白色的蒸汽,少女的眉毛和老虎的胡子上结了小小的冰凌。少女对着我说了许多的话,叽里咕噜的,一半像唱歌,一半像念咒,可惜我不懂俄语,否则与她对对话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啊!我不懂俄语,又不忍心冷落了人家,这可是关系到中俄两国人民的深情厚谊的大事,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对着她和她的老虎微笑,我轻易不愿大笑,因为你也知道,我一大笑就会狗洞大开,令人望之生畏,即便是微笑也不好看,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但事关大局,也就顾不了个人的面子了。我对着她和老虎笑,她也对着我笑,她的笑容那是无法形容的,只能比喻,拿什么比喻呢?只能用老虎肉的饺子来形容她的笑容。她的笑容就像我吃过的老虎肉饺子一样鲜美!我们俩对着笑的时候,老虎默默无声,眼泪好像小河,流到了嘴边的毛上,它伸出紫红色的大舌头,不停地舔着眼泪。它的舌头上满是肉刺,让它的舌头舔一下,半边脸上的肉就没有了,一点也不会留下,露出森森的白骨。我们村子里有个让熊瞎子舔去了半边脸的人,名叫许三,你还记得他吧?说起来他跟你们家还有点瓜蔓子亲戚呢,老虎的舌头比熊瞎子的舌头锋利多了,让它舔一下可不是好玩的。我知道老虎为什么流眼泪,它是闻到了从我嘴里呼出来的老虎肉的香味,我估计这只老虎和让我们包了饺子吃掉的那只老虎是亲戚,但也不是太像,我们吃掉的那只老虎是只公虎,少女骑着的这只老虎是母的,我从母老虎的表情上猜出,被我们吃掉的老虎很可能是它的丈夫,这还是一桩跨国的婚姻呢,想到此,我才感到了害怕,不管这只母老虎和它的丈夫分居了还是离了婚,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人类的感情规则同样适应老虎的感情规则,我吃了它丈夫的肉,它吃掉我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马可要了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猪皮冻、两瓶啤酒。老太太把啤酒和小菜端上来,然后就退后两步,倚着门框子,歪着头,吧嗒吧嗒地吸烟,好像一只沉思默想的老鹰。马可说:老大娘,请您离我们远点,我们哥俩多年不见,正要谈一些重要的事情,您站在这里,就像看守似的,把我要说的话全都吓忘了。老太太问:说我吗?他说当然是说你,不说你还能说谁?老太太撇撇嘴,闪身进了内室,我们听到室内的案板噼里啪啦地响,知道老头子正在剁馅,在案板的响声里,那个老太太大声说:穷酸,什么东西,他还把自己当成了个人!我与马可对眼相望,他无声地笑了。我低声地责备他:“饭前不得罪厨子,睡前不得罪老婆”,你这么一张狂,这饺子还能好吃得了吗?他说:放心,无非是少放点肉多放点菜,这岂不是正中了我们的下怀?我说你就不怕她给我们下点巴豆、斑蝥什么的?他说:不要把人想得那样坏,这个世界上,好人还是比坏人多。然后,他就像一个主人似的,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就座。我说:你先坐嘛!他说:你不坐我怎么敢坐?我说:咱们俩谁跟谁呀?我就了座,他也坐下。小凳子面积很小而我的屁股很大,所以感到很不舒服。但我不敢说自己的屁股不舒服,我如果说坐得不舒服,他很可能提出换地方,前面不到百米的地方就有一家南港渔家,那里的座位是真皮靠背椅,舒服极了,但那里的价格是杀人不眨眼的,去那里吃的人大多数花公款,即便是花私款,也是在钓大鱼。 他熟练地往我眼前的杯子里倒着啤酒,他说我告诉你,倒啤酒需要卑鄙(杯壁)下流,否则就会泡沫溢出。这种说法我听了差不多八千次,他还拿来卖弄,简直就像在孔夫子门前念三字经一样地浮浅。我掩饰着对他的厌恶,端起杯子说:来,老同学,干杯!他说,好吧,干杯,咱哥俩多年不见,今日要喝个痛快,一醉方休!我一听他要喝个一醉方休心里就乱打鼓,我早就听说这个小子喝醉了不照套,如果他喝醉了,我想赶快把他打发走的计划十有八九要落空,于是我就赶快改口说:别干杯别干杯,能喝多少喝多少,喝醉了伤身体。他好奇地看着我,说:哥们,我走南闯北,从南京到北京,从国外到国内,从没听人说过喝多了啤酒还会伤身体,啤酒是什么?液体面包,跟咱们老家的大馒头是一样的,怎么可能伤身体?你这纯粹是谬论,无非是怕花钱,其实喝几壶啤酒又能花你多少钱?你即便让我放开了肚皮喝,喝到了嗓子眼顶多也就喝十来瓶,没有多少钱嘛,这点钱对你来说,不过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来吧,干杯,你不干你就是嫌贫爱富,你就是为富不仁,你就是忘了家乡父老,你就是杀妻灭口的陈世美,你就是腐化变质的刘介梅!我问:陈世美我知道,但刘介梅是谁?他猛地一拍桌子,说:看看,看看,我说对了吧?你竟然连刘介梅是谁都不知道了,可见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他刚要给我说刘介梅的事,一个苍蝇飞到他的鼻孔里:阿——阿——嚏!打完了喷嚏他就把刘介梅忘了。 他把连在一起的一次性筷子一劈两半,对我说:吃吧吃吧,别客气,这样的小饭馆虽没有鱼翅燕窝,但小菜还是有特点的。老夫老妻开的饭馆,一般的不会出问题,虎老了不吃人,人老了不害人,如果是一对年轻夫妻开的饭馆,我告你说千万不要进去,千万千万,如果你非要进去,就要做好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的准备。北京是首都,可能好点,到了咱们老家那地方和除了北京之外的其他地方,大部分年轻夫妻开的饭馆,三分之一像日本鬼子的七三一部队,三分之一像孙二娘的馒头铺,三分之一像咱们县的城关卫生院,里边都是死啦死啦的干活。你知道咱们县的城关医院吗?就在县政府大楼前边那条大街上,是一栋红色的、四四方方的大楼,远看好像一块巨大的鲨鱼肉。里边那些当医生的,当护士的,大多数都是鸡巴毛上的虱子,根子又粗又硬,最有名的外科大夫赵三瓶——现在已经提拔成副院长了——是县委书记的小舅子,虽然是副院长,但说话比院长还要硬气,院长完全看他的眼色行事。此人五大三粗,胡子连着胸毛,胸毛连着鸟毛,鸟毛连着腿毛,这家伙浑身是毛,但就是头上不长毛,他是该长毛的地方不长毛,不该长毛的地方乱长毛。这家伙演土匪不用化妆,演鲁智深也不用化妆,演杀猪的也不用化妆。这家伙原本是咱们向阳公社兽医站的兽医,最拿手的好戏是阉小猪。说起来你肯定还记得他,记起来了吧?对,就是他,咱们在农业中学读书时,开门办学,请他教过我们阉小猪。改革开放之后,他姐夫不拘一格降人才,把他提拔到城关医院当了外科主治大夫!他是个贼大胆,其实他没进城关医院之前,就开始给人做手术。他给人做的第一例手术是给他爹切割阑尾,连麻药也不打,用棍子打晕了,家里没有碘酒,用了点白酒消消毒,就用那把阉小猪的刀子,把他爹的阑尾切了。为了防止他爹苏醒过来跑了,他把他爹用绳子绑在了一条杀猪的板凳上,还用黑布蒙了眼,用白布勒了嘴。有人从窗外看到过这个情景,还以为是给他爹上老虎凳呢!他爹好了以后,拍着肚皮上的刀口,到处给儿子做广告。这小子给自己的爹成功地做了手术,如梦初醒,说弄了半天,给人切阑尾比阉小猪还容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当人人尊敬的人大夫,反而要当遭人嗤笑的猪医生呢?找姐夫去,改行。他姐夫毕竟是高级干部,觉悟高,有政策观念,说小孩他舅你尽管给老头子成功地切除了阑尾,但要到医院当外科大夫,必须上学进修,取得医生资格,否则我要跟着你犯错误,我犯了错误你也跟着完蛋。他说,好吧,姐夫,我听您的。他进了一个外科大夫进修班学习了半年,得了一个研究生文凭,还得了一个硕士学位,然后就理直气壮地进了城关医院当了大夫。自从他进了城关医院当了外科大夫,城关医院的病人活着出来的不多。县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说,咱们县如果有十个赵三瓶这样的外科大夫,人口肯定负增长,根本就不必再搞什么计划生育了。城关医院不止一个赵三瓶杀人不眨眼,还有几个胆大包天的野护士。最著名的野护士牛小草是副县长的妹妹,医生让她给一个小孩子输液,她愣给人家输进去一瓶子酒精。病人家属去找她,说:护士……她一听人家叫她护士就发火,城关医院的人爱面子,连那些负责挂号的、烧水的、收钱的、扫地的,这么说吧,进了城关医院,你只要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必须叫大夫,否则就不理你。牛小草怎么能容忍病人家属叫她护士?她打着毛衣翻着白眼装聋。病人家属被孩子的情况吓急了,忘了这医院的规矩,还是一个劲地叫护士。最后,连牛小草也烦了,不得不自己正名,说:告诉你们,不要叫护士,叫大夫,叫大夫,明白吗?病人家属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说:大夫,大夫,俺那个孩子怎么发了红了呢?牛小草说:发红不就是好了吗?病人家属说:不是个正经红法,求您去看看吧……牛小草嘟哝着,你们这些农民,真是事多。到了病房一看,那个小孩子红得像一根胡萝卜,不但发红,还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牛小草纳闷地问:咦,怎么会这样呢?突然她笑了,说:嗨,你看我,忙糊涂了,把酒精当成盐水了。病人家属说:怎么办?牛小草说:没事,酒精消毒,你们的孩子全身的病毒这一次全部杀死了,我肯定地、负责任地说,他这辈子不会生病了,你们赶快到收费处交酒精的钱吧!…… 我打断他的话,说伙计咱们不说这些吓人的话好吗?咱们说点愉快的话好不好?他皱着眉头说,嗨,满肚子都是苦水啊,哪里去找愉快的话?我说那就什么也不说了,喝酒,吃菜!他夹起一块猪皮冻,哧溜一下子吞了下去,然后又夹了一块,然后又是一块。他说这皮冻还行,很有咬头,但味道有点怪,很可能是加了水胶,咱们那地方的小饭馆里做猪皮冻百分之九十地要加水胶。我说,行了,伙计,咱们俩都是地瓜面的肚子,的确良的裤子,没那么多的讲究。他说,对,你说的很对,人不能忘本,树不能忘根。不过,现在地瓜面已经是很高级的食品了,现在地瓜比苹果还要贵,地瓜面比富强粉还要贵。的确良现在不值钱了,但要倒回去三十年,谁能穿上条的确良裤子那还得了吗?倒回去三十年,别说的确良裤子,就是混纺的人造棉裤子,穿到腿上就像粉皮一样滴里嘟噜的那种,也像老虎皮一样珍贵。他说,你大概还没忘记吧?你第一次到你老婆家去认门,就借了我那条黑色的人造棉裤子。你小子抽烟时还把我的裤子烧了一个窟窿。我说:有这种事?我怎么不记得了?他说,这种事你当然不会记得了,你不记得我记得。你把我的裤子烧坏,自己不敢来还,让你姐姐来还,你姐姐说了一大堆赔不是的话,还送给我家三个鸡蛋。说句不客气的话,如果当初没有我那条人造棉裤子,你老婆肯定不会看中了你,即便你老婆看中了你,你丈母娘也看不中你,俗话说得好,“人靠衣服马靠鞍”嘛!我听人家说过,你从你丈母娘家出来后,你丈母娘就跑到大街上去宣传:俺家那位没过门的女婿,穿着一条人造棉的黑裤子,走起路来,简直是飘飘如仙!——就凭着当年我借给你裤子成就了你的金玉姻缘,他说,让你请我吃一桌生猛海鲜也不为过。我说你就闭着眼瞎编吧,但要我请你吃生猛海鲜那是不可能的。他说,看把你吓得那个小样!你请我去吃我也不会去,你们这些小鸡巴官,贪点小污受点小贿,提心吊胆的怪不容易,我怎么忍心吃你的生猛海鲜?我早就告诉过你,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你也能算上个县级干部?还正县级呢,看看你这副熊样子,连个正乡级都不如,咱们乡那个党委书记,坐着奥迪,手持大哥大,老家一个老婆,县城里一个老婆,在乡里还和妇女主任睡一个被窝子。重婚?我说你怎么这样弱智呢?老家的老婆是离婚不离家,乡里的老婆是睡觉不结婚,人家根本就不会干犯法的事。抽烟靠送喝酒靠贡自己的工资基本不用自己的老婆基本不动,三年乡镇长,十万雪花银,你还在这里混个什么劲?我要是你,早就回去了。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你如果真回去了,别说乡镇长轮不到你当,连个村支部书记也轮不到你的头上。往最好里说,能把你安排到文化局当个副局长,那你也要准备好两万元送给县委书记的老婆(咱县的书记的老婆做了一次人工流产手术就收了八十万元的红包,她每年人流二次),否则,顶多把你安排到一个即将破产的厂子里当个工会副主席。咱们县里那家欠了银行二亿八千万元贷款、与安哥拉合资的长毛兔皮加工厂,光部队转业下来的团级干部就安排了四个,三个正团级当了工会副主席,一个副团级当了收发室主任兼保安队队长,这人在部队时是训练标兵,最擅长的是射击投弹拼刺刀,现在打的都是电子仗,连敌人的影子还没见到战争就已经结束了,所以他空有一身硬功夫也被淘汰了。他对收收发发不感兴趣,这是退休老头子干的活儿,他的兴趣在保安队上。他用百分之一的精力抓收发工作,用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训练保安队。他自己动手,做了二十多杆木枪,发给那些小伙子每人一杆,然后带着他们在厂办大楼前摸爬滚打。死气沉沉的中外合资长毛兔子加工厂顿时变得生气蓬勃,好像蝎子窝里捅了一棍。那些穿着黑制服的小保安们手持木枪,对着办公楼前的一排稻草人,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咧开嗓子吼叫:杀——杀——杀——!那个副团长站在一边,军装严整,只是缺了帽徽和领章,活像一个黑金刚,这样的人放在抗日战争年代,稍一努力就是个特等英模,他这人真是生不逢时啊!他站在耀眼的阳光下,冰冷的目光从他的帽檐下射出来,生铁丸子般的口令从他的口里喷出来:兔子——刺!兔子——刺!他的口令把那些厂里的闲官和过往的行人弄得莫名其妙,都说这个团副怎么张口就骂人呢?就算是兔子皮加工厂,与兔子靠得近,也不能让“兔子——刺”啊?一个小保安从队列里走出来,把木枪一扔,说:队长,俺不干了,跟着你干挣不到多少钱,累得贼死,衣服没有干的时候,还被您当兔子骂来骂去。团副怒吼着:把枪捡起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扔掉武器。小保安被团副的气势给威住了,低声嘟哝着说:捡起来就捡起来,发那么大的火干什么?团副大声说:你们都给我好好听着,不是“兔子——刺”是“突刺——刺”!保安们松了一口气,说:原来不是“兔子刺”,那我们就放心了。在敞亮的大办公室里看景的干部们也松了一口气,说:啊,原来是“突刺刺”,不是“兔子刺”,这样我们就放心了!你知道这个团副是谁?他就是我老婆的舅舅,我老婆的舅舅就是我的舅舅,你说对不对? 我舅舅训练保安队,沿用着六十年代大练兵的方式。他要求那些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小保安们带着浓厚的阶级感情练。那些小保安大睁着眼睛,迷茫地问:队长,啥叫阶级感情?我舅舅蒙了片刻,叹息道:完了,完了,这一代青年彻底完了,连阶级感情都不知为何物,我们的红色江山怎么能保证不变颜色?我舅舅说,依着他当年的脾气,非每人给他们一顿枪托子不可,但他们不是军人,无知也不是错误是错误也不能打,打了就要犯国法,再说了,孩子无知是大人的错误,要打也只能打大人。我舅舅没法子,只好拿出大闺女绣花的好脾性,对这群无知的青年循循地诱导。我舅舅问他们,孩子们,你们不懂啥叫阶级感情,但你们懂不懂阶级仇恨?小保安们一个个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似的说,不懂,不懂。我舅舅说,你们知不知道蒋介石?小保安们说:蒋介石?蒋介石是谁?俺们村子里没有姓蒋的。我舅舅说,你们知不知道还乡团?小保安们说:还乡团是个什么团?我舅舅连连叹息,问:这么说吧,你们最恨的是谁?一个小保安大声地喊:我最恨的是俺村的支部书记,那家伙贪污提留款,把电费提高到三元钱一度,俺爹不交电费,他一拳打破了俺爹的鼻子,还让他的狗腿子掐了俺家的电线,拉走了俺家的牛!一个小保安说:我最恨的是俺村的村长,他把俺家的地界石偷偷地挪了两米,俺哥找他讲理,他不讲理,一个电话把他在乡公所当联防队员的儿子叫回来,用麻绳子把俺哥捆到了乡公所里,他们说俺哥殴打革命干部,破坏社会治安,打得俺哥鼻青脸肿,还要俺爹拿一千元钱去赎人。小保安们七口八舌地控诉着他们的仇人的罪行,小脸有的红,有的白,有的青,有的黄,全都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舅舅心中暗暗吃惊,连忙打住了话头,说:好了好了,只要你们心中有仇人,咱们这兵就能练出个名堂来。从现在起,你们就把面前的稻草人,想象成你们最恨的人,然后就用刺刀捅它们!开始吧,我舅舅像一个执刑官一样发号施令:突刺——刺!那些小保安就像打了兴奋剂似的,一个个双眼发红,喷吐火焰,对着那些稻草人就下了狠手,有的一边刺还一边破口大骂,弄得兔子皮加工厂里杀气腾腾,过往的行人驻足观看,有人还问:这是怎么啦?有人回答:拍电影呢! 他夹起一粒花生米扔到口里,说,这件事很轰动的,兔子皮加工厂被评为民兵训练先进集体,报纸和电台都作过报道,市电视台还来录过三天像。一俊遮百丑,我舅舅这一呼隆,给臭名昭著的兔子皮加工厂涂了脂抹了粉,我舅舅成了大名人,厂长也成了省人大代表。县里那些濒临灭亡的工厂纷纷学习兔子皮加工厂的经验,高价聘请转业军人,训练门卫保安队。但等到他们的保安队训练出来之后,兔子皮加工厂已经倒闭了。你猜猜兔子皮加工厂的厂长是谁?就是我们小学时的同学小马圈呀!啊啊,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肖梦娟啊!她的外号叫小马圈,对,她的外号叫小马圈。他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的外号还是你给她起的。想当初你小子迷上了她,天天回家拿地瓜给她吃,开春后的地瓜,甜得赛过了苹果,你用小刀把地瓜切得一片片的放在她的眼前让她吃,我们跟你讨片吃,你不给我们吃,还在我们眼前晃动那把刀子。小马圈吃了你的地瓜,不但不念你的好,还到老师那里去告你的状,说你当着她的面说学校是监狱,老师是奴隶主。老师连忙把你的话向校长作了汇报,校长很重视,用小绳子捆着你往公安局里送,公安局问了案情,说这孩子犯的是一般性的错误,应该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校长把你押回来,召开全校大会,让你在全校师生面前作检查,你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态度不错,认识错误比较深刻,没开除你的学籍,因为你年龄太小也没好意思把你打成反革命,对你很温柔,给了你一个警告处分,这样才把你从痴迷中唤醒过来,你小子一怒之下就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小马圈后来出息大了,小学刚刚毕业就调到公社宣传队里当了独唱演员,最拿手的歌是那首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她的嗓子就像小喇叭似的,清凉无比,简直就是一块薄荷糖。你还记得那首歌的调子吗?我摇摇头,我摇头的意思根本不是说我把那支歌的旋律忘了,我是想起了往事心中感慨他却以为我把旋律忘了。他喝了一口啤酒,清清嗓子,说:你这就是忘本,怎么把这首歌都给忘了呢?我给你哼一哼吧,于是他就哼哼起来。他的声音起初很低,甚至还有几分抒情,还挺像那么回事。但哼了几句后,他就忘乎所以,放开了他那个毛驴嗓子吼起来。老头和老太太手上沾着白面跑出来,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没发生任何事,我这个同学正在唱歌怀旧呢!老太太说:小点声,把警察招来就够你们喝一壶的。 他灌下去一杯酒,嘴唇上沾着泡沫,说,圣人说得好,骗子最怕老乡亲,就说你吧,现在也是人五人六的,穿一套皱皱巴巴的破西装,系一根狗舌头般的红领带,秃着个鸡巴头,在大街上摇头晃脑,冒充老干部,但在我的面前就别装了。你上到三年级时还穿着开裆裤子,老师喊一声你就小便失禁,你那条棉裤臊哄哄的,女同学都不愿意跟你同桌,男同学也不愿意跟你同桌。就是你这样一个人,连老师也想不到你竟然能创作歌曲,你创作了一首美丽的流氓歌曲,你肯定不会把这个忘了吧?他很抒情地哼哼起来:小马圈,辫子长,裤裆里钻出一只羊。小马圈,嘴巴大,张嘴跳出个癞蛤蟆……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不由地苦笑起来。他说:想起来了吧?小马圈当了一阵宣传队,跟公社的领导处得很好,被推荐到一个中专学校学习了两年,毕业后就到了县委当打字员,然后就嫁给了县委组织部长的儿子,后来又到乡下去当乡长,然后调回县城当局长,后来就调到兔子皮加工厂当了一把手。前几年她可风光大了,去西欧下南洋,就像串门似的。咱们全县的老百姓都骂她,有人说她家里的钱多得都发了霉,每年夏天,都要雇人晒钱。工厂倒闭,工人叫苦连天,到县政府大院里去静坐示威,有一个愣头青还差点儿点火自焚,小马圈见事不好,背着一麻袋美元,一翅子飞到了加拿大,再也不回来了。听说她到加拿大不到半年就让人贩子卖给了一个爱斯基摩人,那麻袋美元也让人贩子给吞了。到了北冰洋,住在雪窝子里,学会了用牙咬皮子,生吃海豹肉,一窝生了四个小孩。一个黑色的,比墨汁还黑;一个红色的,比猪血还红;一个绿色的,比树叶子还绿;一个黄色的,比葵花还黄;还有一个蓝色的,比海水还要蓝。我问这个蓝色的是从哪里来的?你不是说四个吗?怎么又多出一个来?他笑着说,原来是四个,后来一想,那不成了四喜丸子了吗?索性再弄个出来吧,就成了五个啦。你如果嫌少,可以再让她生几个出来。我说五个已经不少了,不必再生了。嗨,他说,咱们到底是与她同学一场,听她落了个如此下场,心里头还怪不是个滋味。这些事不说也罢,说了就生气,就难过,就百感交集,屁用也不管,咱们是爱莫能助,鞭长莫及,就让她在北极圈里替爱斯基摩人繁殖后代去吧,咱们还是吃点喝点,干点现得利的事儿。 他夹起一块猪皮冻,猪皮冻上有一根猪毛,很坚硬地在那里支棱着。他大声喊叫:老板,老板!老太太沾着两手白面从内室走出来,说:喊什么?他用筷子点着那根猪毛说:你看看,这是什么?老太太大睁着眼看了一会儿,说:不就是一根猪毛吗?你大惊小怪地叫唤什么?他说:你难道不知道,猪毛吃到肚子里会有生命危险?老太太说:十年前,我跟老头子吵架,一怒之下,吞了一个猪鬃刷子,我以为必死无疑,到头来不但没死了,还把胃溃疡给治好了!我被老太太给逗笑了,他也跟着我笑起来。他用筷子拨弄着那根猪毛,说:问题这不是根猪毛!老太太说不是猪毛是什么毛?他说我越看越觉着像一根人毛。老太太说你想在这里吃呢就给我闭上你的臭嘴,你不想吃呢就给我滚你妈的个蛋,老身今年一百五十多岁了,从慈禧老佛爷垂帘听政时就开饺子馆,还没碰上个像你这样的浑小子!一看老太太生了气,他马上就软了下来,满脸带着笑说,老人家老人家,小辈这是跟您闹着玩呢,您怎么能当真生气呢?我一看您就知道您不是个一般的人物,您包的饺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想当年肯定送到宫里孝敬过老佛爷,老佛爷吃了连声说好,剩下两个舍不得扔,吩咐李莲英说:小李子,把这两个饺子给我送到皇上那里,让他趁着热乎赶紧吃了,这可是老虎肉的饺子,吃了壮阳,让皇上把阳壮得壮壮的,赶紧着给咱大清朝造出个太子来。李莲英一躬腰,说声喳,端着那两个老虎肉的饺子就往金銮殿跑去。老太太被捧得喜笑颜开,说这孩子真是聪明,俺这点家底子你怎么全都知道呢?他说,瞒了谁您也瞒不了我呀,您别看我破衣烂衫一身虱子,我可是个大学问,我在您家门口转了三个月了,您家的事我全知道。你想想,我要是不知根知底,怎么敢进门就跟您要老虎肉的饺子?全中国敢卖老虎肉饺子的,也只有您这一家。他用筷子拨弄着猪皮冻上那根毛儿,说,看看,这是什么?是猪鬃吗?不是,是牛毛吗?不是,这是一根百分之百的虎须!接下来他就说起了虎须的神奇。 他说,要说虎须的神奇,咱还得从那年冬天我在朋友家吃了老虎肉的饺子那个茬口儿说起。吃了老虎肉,我浑身发热,兽性大发,为了不犯错误,只好砸开坚冰,跳到黑龙江里泡着,许多的人都来观看奇迹,除了中国人前来观看,连江对岸的俄罗斯人都来观看,其中还有一个骑着母老虎的俄罗斯姑娘,那姑娘美丽无比,天上地下都搜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跟她比美的。我身上的热量太大,把冰窝子里的江水烫得吱吱地响,一股股的蒸气直冲蓝天。电视台的记者们闻风赶来,扛着机器给我录像。报社的记者也来了不老少,他们用照相机,打着闪光灯,给我拍照,我不想拍也不行,索性就让他们拍个够。呼啦一张,呼啦又一张,记者们的闪光灯把我的眼睛都给照花了。为了保护眼睛,我就不去看他们的镜头,我看那俄罗斯姑娘,看老虎。那只老虎老实极了,起初我怕它咬人,但很快就知道它绝不会吃我。它用大舌头舔着胡须,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流。它还伸出舌头舔我的脸,我想完了,腮帮子肯定没了,但事实上腮帮子一点也没少。老虎在亲我呢。我想了好久,终于明白,老虎原来是个瞎子,它嗅到了我身上的老虎味,就把我当成了它的老公。我起初吓得要死,后来感动得要命。我伸出手,摸着老虎的头,说:老虎,老虎,别哭,别哭,你那个丈夫,早就背叛了你,我们去老虎窝里打它时,它正跟一个母老虎在那里幽会,要不我们也不会开枪把它打死。它早就把你忘了,你为它把眼睛哭瞎实在是太不值得。老虎听了我的话,浑身打起了哆嗦,好像发起了疟疾,吓得那个俄罗斯少女呜呜地哭。但她哭也没用,那只老虎大叫一声,跳起来有三米多高,一头栽到冰上,抻了几下腿,死了。这一下人们根本就顾不上我啦,全部的镜头对着老虎去了。老虎嘴唇边上那根最长最粗最硬的胡须脱落下来,落在我眼前的冰上,眼见着就往下陷落,仿佛那胡须是一根烧红了的金条。我看着纳闷,灵机一动,就把它捡了起来,放在指头缝里夹着怕丢了,光着屁股也没有地方藏,索性就放到嘴里叼着吧,这一下可不得了了,这一下我看到世界上最奇特的情景,这情景我相信古往今来的人都没有看见过,你猜猜我看见了什么奇景? 老头子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从里屋里走出来,我说饺子来了,趁热吃。我们抄起筷子,准备吃饺子。饺子很白很胖,肚子都鼓得很大,散发着甜丝丝的面味儿和香喷喷的肉味儿,勾引得我们食欲大发。谁知道那老头子并没有把饺子放到我们的桌子上而是放在了一张空桌上。我说放这里呀,难道看不见我们坐在这里?老头子眯着眼看着我们,满脸都是大惑不解的表情。我们看着他自己坐在那张桌子旁边,把嘴边的胡子往两边分了分,然后也不用筷子,就用手指捏着饺子吃起来。我说这个老头子怎么这样,客人点的饺子,他自己先吃了起来。老太太端出一盆饺子汤,放到我们桌子上,说:你们不要急,先喝着汤等着,他吃完了剩下,你们再吃。我们心里很不高兴,与那老太太理论。马可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们是开饺子馆的,我们是来吃饺子的,你们煮出饺子来,不给我们吃,自己先吃起来,你们在屋里偷偷地吃也罢了,你们不该拿到外边来当着我们的面吃!老太太说:你吵吵什么?这是我们店里的规矩,别说是你们这样两个草民,想当年袁世凯大总统来吃饺子,也得乖乖地遵守我们的店规。不愿遵守店规,就请你们滚蛋。我们老两口子合起来有三百岁了,什么事情我们没经过?什么人物我们没见过?到了我们这年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害怕的事情了。老太太把饺子汤猛地放在我们面前,说:能喝上我的饺子汤也是你们这两个小畜生的造化!她举起一只枯藤老树的手,说:好好看看,这只手,伺候过老佛爷!我们仰望着她的手,心中惭愧,仿佛犯了严重的错误,不由自主地心平气和了。眼前的饺子汤散发着扑鼻的清香,我们用小勺子舀起汤,放到嘴边吹吹,然后吸了一小口,果然是皇帝家的饺子汤,味道就是不一样。我们俩用勺子喝不过瘾,端起汤盆,咕咚咕咚地往下灌,你争我抢,都生怕自己少喝了,转眼之间就把一盆饺子汤灌下去了。喝完了饺子汤我们就观看老头子吃饺子。我们俩合起来活了八十多岁,还是第一次看到过这样的吃饺子方法。就见那个久经沧桑的老头,用两根指头,夹起一个饺子,然后仰起脸,尖着嘴,小心翼翼地咬掉饺子的角儿,迅速地吐到桌子上,立即又仰起脸,让饺子里的油滴进嘴巴。等饺子里的油流干了,他就把饺子放回到盘子里,然后拿起下一个饺子,依然是咬去一角,吸干油水,放回盘子。他的这种古怪吃法,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一边这样糟蹋着这盘饺子,一边斜眼看着我们。他的脸上挂着冷冰冰的笑容,好像是蔑视我们,又好像故意气我们。饺子的美好气味,百爪挠心般地折磨着我们。我们想生气,但我们像两条扎破了的轮胎,无论如何也鼓不起来。我们对这对高深莫测的老夫妻心怀敬畏,连说话的声音都降低了。 马可低声说,如果我那根虎须不丢掉的话,我就会看到他们的本相,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变化成的。这个老头子,十有八九是一匹狼,而这个老太太,我敢肯定是只母熊。你仔细地看看他们,就会从他们的吃相上和他们的表情深处,看到熊和狼的姿态。你仔细地看看吧。我听了他的话,先是定眼看那老头子,果然从他的吃相上,看出了一张尖狭的、模模糊糊的狼脸。然后我又从老太太的脸上,看到了熊的模样。马可说,如果你有一根我曾经拥有过的虎须,你就能看到所有的人的本来面貌。接下来他就给我讲起了那根虎须的事情。他说话的声音很大,而且在说话的时候故意地盯着老头子和老太太的脸,好像是故意把话说给他们听似的。 他说在黑龙江里,我把那根虎须叼在嘴里的一瞬间,就感觉到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接下来耳朵里就像灌进了水似的,眼前出现了一副奇异的景象。我对你说过的,很多人来看我的抗寒表演,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影机来摄影,报社的记者背着照相机来拍照,大江两岸的老百姓坐着爬犁来看热闹。可当我把虎须叼在嘴里后,眼前一个人也没有了。我的眼前,全是畜生。我首先看到,老虎旁边那个美丽的俄罗斯少女,变成了一只金钱豹子,她的衣服遮不住身上那些斑点。我是从她的哭声和她的衣服上猜出了她是她,否则杀了我我也不相信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竟然是只金钱豹子。那个扛着摄影机的电视台记者,是一匹白色的公马,旁边给他打下手的那个女孩,其实是只小母狗。她用两只前爪子拿着电线,跟在公马后边一路小跑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那些报社记者,有的是兔子,有的是毛驴子,还有一个是一头圆滚滚的小猪。至于那些围观的群众,有的是牛,有的是马,有的是羊,还有一个是一只比磨盘还要大的乌龟。我几乎被吓昏了,以为自己的神经出了毛病,或者是我在做梦,一切都是梦境,连吃老虎肉泡冰窟窿都是梦的组成部分。我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钻心儿痛,这说明我没有做梦。但也许这掐大腿这痛也都是梦境?我张口咬住了自己的中指,一直咬出了血,因为我的爷爷曾经告诉过我,如果碰到了什么邪魔鬼祟的事情,万般无奈了,可以把自己的中指咬破,他说男人的中指血具有很强的辟邪作用,比黑狗血的力量要大得多。我看着中指上的血洒在了冰上,但眼前的情景一点也没发生变化。那只俄罗斯少女变成的金钱豹子停止了哭泣,趴在我的面前,伸出舌头,吧嗒吧嗒地舔着我手上的血迹。她的舌头上全上肉刺,每舔一下就像过电一样。吓得我三魂丢了两魂半,慌忙吐掉虎须,跳出冰窟窿,撒腿就跑。我赤身裸体地跑到江岸上,回头一看,那些野兽不见了,很多的人,站在江上哈哈大笑。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样子,羞愧得要命,我没有勇气回到江上去拿我的衣裳,正好江岸上有一块破化肥袋子,急忙捡起来,遮住羞处,赤脚踩着厚厚的积雪,回到了战友的窝棚。我把江上的奇遇告诉战友,战友问:那根虎须呢?我说吐了。他懊恼地说:你这个笨蛋,到了手的宝贝,你怎么吐了呢?战友说,世世代代的猎人,做梦都想得到一根这样的虎须,但谁也没有得到。这样的虎须是无价之宝,跟深山老林里的能够变化人形的人参娃娃和大海里的夜明珠同样值钱,有了这样一根虎须,咱们哥俩这辈子就花天酒地地造吧!我说咱们去找回来就是,我知道把它吐到什么地方了。战友摇摇头,说:你把它吐出来,它马上就钻到地里去了,根本找不到的。战友给我讲了关于虎须的传说和知识,原来,像这种通灵的虎须,必须是吃了成精的老山参的老虎才有,而且只有一根,一千只老虎里,也不一定有一根这样的虎须。这样的老虎临死之前,那根通灵虎须就会自行脱落,落地之后,眨巴眼的工夫就会沉到黄泉,根本不可能得到。你今天之所以得到了,就因为那只老虎死在了冰上。它在冰上沉得慢,但现在也已经沉到江底了。我遗憾得直扇自己的嘴巴子,战友说,丢了也好,如果你真得了它,也是个麻烦。战友说,多少年来,只有一个山东人得过虎须,你这是第二次。战友说那个山东人得了虎须后,用一个玻璃瓶子装着回了老家。走到门前,他把虎须从瓶子里倒出来,叼在嘴里,进了院子,看到一只老狗正在用舌头舔锅,他由此知道自己的娘原来是一条狗变的。然后就看到一匹马扛着锄头走进院子,他知道那就是自己的爹。这个人一下子就看破了红尘,吐掉虎须,说:娘,你是一条狗;爹,你是一匹马。他的爹娘气坏了,老两口子去县城告了儿子忤逆。县官派差人拿他去县衙问话,发现他已经在梁头上吊死了。临死时他留下了一首诗:娘是老狗爹是马,豺狼狐狸坐县衙,只因得了老虎须,方知人间尽虚话。 老头子和老太太交换了一个神秘的眼神,然后老太太说:真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还有这样的奇遇,我们老两口子合起来有三百岁了,仅仅也就是听过虎须的传说,你年纪轻轻的倒是亲历过了,不容易。老太太说,大清朝鼎盛时期,康熙皇帝曾经多次下令,让东北的猎户进贡虎须。如果有这样一根虎须,考察干部、任命官员,那就方便多了,谁是个什么变的一目了然,任命武将,就选那些老虎和豹子变的;任命文官,就选那些马和牛变的;任命治河的官员,就任命那些水族变的。但通灵虎须实在是太难得了,为此,东北的猎户不知有多少人葬身虎口,不知有多少人的屁股被地方官用板子给打烂。虽然他们每年都能进贡几十根虎须,但没有一根通灵的,最后连皇帝也丧失了信心,以为那不过是个美丽的传说。但事实上这种虎须是存在的,只不过轻易不出世罢了。你方才说的那个得了虎须的山东人,还是俺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呢。老太太说,其实,孔夫子的后代不用虎须也能看到人的出身,不过他们轻易不用这种办法。说袁世凯担任山东巡抚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让衍圣公府里纳税。衍圣公生了气,就让仆人套上马车,把好朋友张天师请来。张天师来到了孔府,听衍圣公把袁世凯的无理行径一说,很生气,说:这家伙吃了豹子胆了?竟然把税征到了衍圣公头上,这不是自己找死吗?衍圣公您说吧,想让贫道怎么收拾他?如果让他死,咱马上就让他死。衍圣公是个善良的人,就说:他毕竟是朝廷的命官,封疆大吏,来到咱们山东,平了拳匪,灭了乱党,也算干了点好事,虽然冒犯了咱家,但罪不当诛,把他的本身拘出来,让我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变的,然后给他点小罪受受,煞煞他的威风。张天师说:好说,贫道这就做起法来。张天师披上道袍,散开头发,烧化了几道符录,然后就仗着桃木剑,做起法来。过了一会儿,张天师对衍圣公说:贫道已经把袁世凯拘来了,请衍圣公随我前来观看。张天师把衍圣公领到一口大水缸前,说:衍圣公请看吧,袁世凯已经在缸里了。衍圣公往缸里一探头,看到缸里有一只呆头呆脑的大鳖。衍圣公笑道:想不到堂堂巡抚,竟然是个王八。张天师问衍圣公说:是不是让他长点记性?衍圣公点点头:也好,让他受点磨难,也有利于他今后的进步。张天师从怀里取出一根银针扎在了那只大鳖的头上,说:衍圣公,咱们喝酒去吧,让咱们的袁大巡抚慢慢地消受吧!不说衍圣公与张天师在宴会厅里如何推杯换盏,胡吃海塞,且说那袁世凯袁大人,正在衙门里批阅公文,脑袋突然就像用针扎着一样地痛。慌忙让人把医生请来,吃药扎针加按摩,那痛一点也没减轻,痛得袁大人在地上像毛驴子样地打滚,一边打滚一边叫苦连天,堂堂巡抚威风,丢到了九霄云外。后来实在痛急了,就把师爷请来,准备交代后事。师爷多半都是懂点邪门歪道的,说,大人,小人看起来,大人的病不是病,而是得罪了什么人啦!袁世凯强忍着疼痛思想着,说:本官来到山东,一心一意替朝廷办事,要说得罪,得罪的也是那些拳匪乱党,难道是他们施法做祟?师爷道:那些东西,怎能算人?杀得越多,您的阴功越大,我的意思是说您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头面人物?老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得罪了什么头面人物,就说,师爷,我来到山东不到一年,办了些什么事您都知道,您就给我提个词吧。师爷道,小的斗胆认为,大人不该强行征收衍圣公府的税。袁世凯道:都是天子的臣民,他家凭什么就不交税?如果天下人跟他家学起来,那我们这些当官的喝风吃屁?再说了,本官头痛与圣人家交税有什么关系?一语未完,又一阵剧痛上来,老袁双手抱着头在地上打起滚,嘴里大声喊叫着:俺的个亲娘呀,把本官痛死了呀!师爷说:大人,圣人家不交税,这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我看咱们就萧规曹随,不必强出头充好汉了吧?老袁说:随你,随你,只要让我的头不痛,怎么着都行……师爷道:既然大人这样说了,那小的就放胆去办了。袁世凯道:快办快办,怎么着都行。师爷当时就让人准备了大量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生猪活鸡,整牛囫囵羊,还有白菜粉条等等的礼物,用几十辆大车运载,组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送礼大军,敲锣打鼓吹喇叭,从济南向曲阜进发。到了衍圣公府,通报进去,衍圣公与张天师相对大笑。衍圣公说:老兄,把你的法术收了吧?张天师说:该让他多受一会儿,长点记性。衍圣公说:放了吧,放了吧,他也算一个难得的人才,大清朝眼下还要靠他出力,真要整死了,咱对上边也不好交代。张天师就对着那只在水缸里打滚的大鳖说:孽障,看在衍圣公的面子上,饶你一命!张天师口念咒语,把鳖头上的针起了。那大鳖在水缸里对着张天师和衍圣公连连点头。等到师爷回到济南,袁世凯已经好了,他把师爷让到内室,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说: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师爷连忙还礼,说:大人您千万别这样,小的福薄担不起这样的大礼,要说谢,应该谢衍圣公。袁世凯感叹道:我自以为手握重兵,足可以横行天下,没想到在山东栽了跟头!师爷道:连盛德齐天的康熙爷到了孔庙都要下马拜三拜,所以您在衍圣公手下受点委屈也算不了什么,而且小人相信,大人只要跟衍圣公搞好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想那袁世凯是何等聪明的人?从此之后,由巡抚大库开往衍圣公府的送礼车队,隔上个三天五日就要出发一次。没用两年,袁世凯就飞黄腾达,调到京城任职去了。 老太太越说离我们的虎须越远,不过听起来倒是蛮有意思。我童年时听老人讲古,说那袁世凯是个大鳖变的,他的衙门里安着很多巨大的水缸,缸里盛满清水,说袁大人办一会儿公就必须跳到水缸里去泡一会儿,可见即便已经转世为人了,鳖性还是难改。那时候还没有自来水,衙门里用水全靠人挑,袁世凯的衙门里用的挑水夫比别人要多好几倍。我长大后学历史,看到了一段史实,说袁世凯主政山东时,因为疯狂镇压义和团,激起了人民的不满,说巡抚衙门内的照壁上,让人画上了一只大鳖,旁边还题了一首诗:杀了圆圆鳖,我们好过节;杀了圆鳖蛋,我们好吃饭。这事把袁世凯吓得不轻,因为那个人能在警备森严的巡抚衙门里画图写字,说明那个人武功高强,胆量过人,如果他想取走袁世凯的头,大概也费不了多少工夫。我后来去过太湖,在鼋头渚那儿,突然明白了人们为什么硬说袁世凯是个大鳖变的。鼋者,袁也。 这时,老头子已经将那盘饺子的汁水儿全都吸尽了。他用那两只生满了鳞片儿的手,把桌子上的饺子角儿全都捧到了盘子里,与那些被咬去角儿的饺子混合在一起。这盘饺子除了没汁水儿什么都不缺了。他将盘子端到我们面前,面带着慈祥的笑容,不断地打着嗝,好像吃撑了。我心中充满了怒火,感到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我双手扶着桌子边沿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们是叫花子吗?老太太冷笑着,说:年轻人,坐下,坐下,发那么大的火干什么?她的目光里似乎有一种很毒辣的物质,逼得我心中毛虚虚的。我不由自主地坐下,心中的火气正在熄灭,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理不直气也不壮,好像欠着他们一笔账。老太太说:你以为你们是什么大人物?你的出身难道比光绪皇帝还要高贵?光绪皇帝吃的饺子,也是我家老头子咬过的。连堂堂的皇帝都不嫌弃,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跑到这里来拿大?告诉你,愿意吃,就抓紧了时间麻利地吃,不愿意吃,就结账给我走,别让我看到你,看到你我就心中气儿不顺。我还想争竞,马可拉拉我的衣角,说:伙计,别说了,坐下吃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说着,就夹起一个破饺子,放进了口里。从饺子一入了他的口那一霎,我就看到他的表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的脸上表情是惊喜,毫无疑问的惊喜,货真价实的惊喜。他顾不上理我,第一个破饺子还没咽下去,又把第二个饺子塞进了嘴里。他手里的筷子也扔了,用手抓着往嘴里塞。我怀疑地问他:好吃吗?他根本不理我,既不回答我的问话,眼睛也顾不上看我了。他把饺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着,撑得两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如果再过五分钟,他就会把盘子里的饺子全都吃光。而且分明有一股极其鲜美的气味钻进了我的喉咙和鼻子。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跟马可都是农民子弟,既然他不嫌脏,我有什么理由嫌脏?既然他吃得那样子奋不顾身,我还假干净什么?吃这个狗娘养的,不吃白不吃。我捏起一个饺子塞进口里。吃完了第一个饺子,我就忘了虚荣,无怪乎人们常说,世界上的东西,好吃不如饺子。这是什么馅的呀?我坦率地说,这辈子我还真没吃过如此好吃的饺子。老太太说:你这个伴儿,不是想吃老虎肉吗?老虎肉弄不到,但我们昨天夜里抓了一个耗子,就剥了皮,剁成馅,让你们俩尝尝鲜。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我说,恶心死了,我要到工商局去告你们!老太太笑着说,去吧,告去吧,我们巴不得你去告,工商局局长是我的重孙子! 老太太和老头子相跟着进了内室,里边又传出噼噼啪啪的剁馅声。我气得直喘粗气,马可嘴里咀嚼着,说:伙计,忍了吧,既然工商局长是他的重孙子,咱们去告也告不出个好结果,没准打不到狐狸还弄一身臊气。再说,这饺子的味道的确很不一般,只要好吃,你管它什么肉干什么?耗子肉也不是毒药,广东人见了耗子眼睛就冒火星子,他们生吃耗子呢!我说,尽管这饺子味道的确不错,但我们并没有点耗子肉馅,他们未经我同意硬给上来了耗子肉,就是犯法!马可说,伙计,我发现你在城里住了几年,住出毛病来了。既然好吃,何必去管它什么肉?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同理,不管什么馅,只要好吃就是好饺子!我说不行,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说,你呀,你,坐下吧,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故事可不是我的捏造,而是千真万确的真人真事儿,听完了故事,如果你还觉得有气,你如果要去告官,就去告好了,我绝不拦着你,但现在你必须好好坐着,听我给你讲。 马可讲的故事我仿佛听人讲过,但年代久远,细节记不清楚了。马可说,民国初年,就算是一九一二年吧,一个名叫六十的男孩子十五岁了。他的爹六十岁时他的娘生了他。六十就是咱们临村沙口子人,刚死了没有几年,你难道不记得他吗?六十很小时就把爹死了,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艰难。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六十十四岁时就跟着村子里的人去南山地区做小买卖,到了十五岁时,就跑起了单帮。那次他去南山贩了一小推车棉布,推着往家走。走到半路上,内急,正好路边有一座小山般的坟墓,坟墓前竖着高大的石碑,石碑前有石人石马,墓后栽着十几棵松树,黑压压的,很是瘆人。他憋急了,顾不上多想,扔下小推车,跑到墓后匆匆下了载。正要提起裤子走人,被一个男人当场抓住。男人说你这个小子吃了豹子胆了吗?竟敢在这里拉屎?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举人老爷家的祖坟,风水好得很,你在这里拉屎玷污了风水,该当何罪?六十吓了个半死,连连求饶,说大叔大叔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那人说你小子少废话吧,跟着我去见老爷吧。六十挣扎着不去,但那男人手上劲头奇大无比,六十的挣扎毫无意义。男人拖着六十去向墓地主人邀功,墓地主人是本地最大的财主,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咱们村许多老人都见过他。财主听了报告很生气,就带上家丁,家丁扛着大枪,把六十拉回墓地。财主对六十说,本来应该枪毙了你,看你年轻,暂且饶你一条小命,但你必须把你拉出来的吃了。六十不想吃,不吃就打,用枪托子捣屁股,用枪嘴儿撅肋巴骨,那痛劲儿不是人能忍受的。六十无奈,一狠心,就吃了。这耻辱刻在了他的骨头上,他没跟母亲说,怕惹她伤心。但南山是不去了,改去北山,北山产一种锋利的匕首,六十就买了一把,准备复仇。他坚信两座山不可能碰面,但两个人很可能碰面。这一天果然来了。我们村逢五排十赶大集,这你知道。有一天,六十正在集上卖虾酱,突然看到那个大财主被人前呼后拥着来了。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六十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止不住地发抖,热血一股股地直往脑袋上冲。他很想立即扑上去,用牙齿咬断仇人的喉咙,但财主带着四个保镖,一个个都是彪形大汉,急切难以下手。他回了家,找出那把匕首,放到磨刀石上磨。他的娘问他:孩子,你磨刀干什么?六十就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母亲沉思良久,问,儿啊,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六十说,奇耻大辱,深仇大恨,如果不报,枉为男儿。母亲说,儿啊,你听我说,如果你硬要去寻仇,就先把为娘杀了吧。六十道,母亲何出此言?母亲道,儿啊,你想想,但凡这样的大财主的保镖,必定都是武艺高强之人,他们看起来是赤手空拳,但身上肯定藏有利器,不是刀,就是枪,即便他们赤手空拳,你一个小孩子,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即便你勉强得手,杀了你的仇人,你也死定了。你如果死了,娘活着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所以,在你出发之前,娘不如先死,也好免你挂念。六十听了娘一席话,进退两难,拿不定主意。他的娘说,儿子,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听娘的指挥?六十说,愿意听母亲指挥。母亲就说,你先把那把刀子给我,然后换上新衣,到集上去见到财主,请他来家吃饭,如果他问你是谁,你就说是奉了母亲之命前来相请。你只负责把他请回家,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六十说,那好吧,反正我连屎都吃过了,还有什么耻辱不能忍受呢?娘,您在家等着,我这就去请他。六十到了集上,见了财主,一躬到地,口称恩公,说小人受母亲之命,前来请恩公去家中小坐。那财主翻着眼皮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这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是谁。就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六十道,恩公不认识我,但我认识恩公,请恩公到寒舍一坐,喝杯清茶。当着许多人的面被人称为恩公,是一件得意的事情,财主不由得满心欢喜,说,好吧,你前头带路吧。六十把财主带回家,那四个保镖站在大门口两个,站在院子里两个,悠悠逛逛,警惕性很低。六十的母亲见了财主,双膝一屈下了跪,下了跪就磕头,说多谢恩公救我儿子一命,请受老身三跪九叩首。把个财主弄得不知云里雾里,慌忙拉起六十娘,说:老人家,我与你们家素不相识,无故受此大礼,于心不安,请老人家把这个闷葫芦破开,免得在下着急。六十娘道:急什么?请恩公先上炕坐着,等老身杀鸡宰鹅,侍候恩公吃饭。财主道:您不把话说清楚,我是不会上炕的。六十娘道,既然如此,我儿,你就把恩公对你的恩德说说清楚吧!六十未曾开口,眼睛里先喷出火来,但他强压怒火,故意用轻松愉快的口气说:恩公难道忘了吗?五年前的春天,四月初八日,我十五岁时,去南山贩了一车白棉布,走到您家祖坟,实在拿捏不住了,在那里拉了一泡屎……财主的脸色突变,似乎有夺门而出的意图。六十娘说:恩公不必害怕,我儿子这五年里走遍天下拜师学艺,练出了一手飞刀绝技,天上飞着一只燕子,他一扬手,那燕子就掉下来了。他如果想取您的性命,您已经死在大集上两个时辰了。六十娘接着就把那柄闪闪发光的匕首从怀里摸出来,冷汗涔涔从财主的头上流下。六十娘一扬手,把匕首钉在了梁头上,她的动作刚健有力,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一看就是个会家子。她的动作不但让财主大吃一惊,连六十也吃了一惊。六十后来对他的后代说,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跟你奶奶生活了几十年,还不知道她有一身好功夫。财主原本还存在着侥幸之心,想打个暗号把外边的保镖叫进来,一看到六十娘的出手,他就明白该怎么做了。他将衣袖一甩,跪在了六十和他娘的面前,说:老夫人,大公子,在下一时糊涂,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今日落在了你们手里,要杀要砍悉听尊便!六十娘上前把财主拉起来,说:恩公快快起来,过去的事儿何必再提?财主拱手道:多谢老夫人不杀之恩,在下可否告辞?六十急巴巴地看着他娘,说:不能放他走!他娘却说:我儿,送恩公出去吧!财主到了院子里,道:老夫人,大少爷,后会有期!财主走了,六十对母亲很不满,对财主更不满。他娘笑道,孩子,用不了十天,他还会回来的。果然如六十娘所言,只隔了五天,到了下次赶集的时候,财主亲自赶着大车,将亲生女儿送来了。在他的马车后,运送嫁妆的大车排出了半里路长。就这样六十成了财主的女婿,也成了村子里的首富。 这时老头和老太太从屋子里各端着一盘饺子出来,老太太喜笑颜开地对马可说:年轻人,你讲的故事很好,你讲的故事起码告诉了人们两个道理,第一个道理是说人应该宽容,不能冤冤相报;第二个道理是说能忍者必有福。你们能把老头子咬了角的饺子吃下去,说明你们俩都具有英雄气质,而且比较善良宽厚。我们俩包了一辈子饺子,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无论是在和面上还是在调馅子上,都有绝招,你们俩刚才吃的饺子味道怎么样?我与马可交换了一个眼色,承认尽管饺子让老头子把汁水吸了但还是鲜美无比,还是我们生平吃过的最好的饺子。老太太说,我才刚说这饺子是耗子肉馅,其实是在骗你们。你们想想看,我们俩到哪里去弄耗子肉?我们用的根本就不是肉,我们用的是豆腐,我们能把豆腐做出比肉还鲜美的味道,我们还可以把红萝卜做出大虾的味道,还可以把白萝卜做出黄花鱼的味道。未来的世纪人们越来越想吃肉但越来越不敢吃肉,全世界都在提倡素食和减肥,人的食肉欲望与人的健康理想形成了尖锐的矛盾,这个矛盾虽然比不上世界大战激烈,但这对矛盾深入千家万户,让多少亿人痛苦不堪。我们老两口就掌握着解决这个世界性难题的金钥匙,但苦于找不到一个忠厚可信的人继承我们的绝活。我们俩合起来有三百多岁了,昨天我掐指一算,知道今天就是我们坐化的日子,眼见着这绝技就要被我们带进坟墓时,老天爷让你们这两个好人出现了。老太太把手伸到老头子的怀里,扯出了一本用宣纸线装起来的大本子,说:我们俩毕生的心血就凝聚在这个本子上了,小子,你千万可别辜负了我们。 马可看看我,我看看马可,我感到这事情似曾相识,但我不知道见多识广的马可怎么想。老太太摇摇头,说,看样子你们不感兴趣,没关系,别勉强,我们不会强逼着你们接受,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别看我们年纪很大,但我们对现在的事情很了解,我们的头脑一点也不僵化,我们知道现在赚钱的门路很多,稍有点本事的人,谁也不会开个饺子馆。你们化装成叫花子去要钱,也比包饺子赚钱多;你们化装成和尚去化缘,也比包饺子挣钱多;如果你们能当个小官,更没有必要开饺子馆。她长叹一声,说,老头子,点火把它烧了吧!老头子用悲伤的眼神看了我们一眼,从怀里摸出火柴,想划着火,但火柴受了潮,一根接一根地划,总也划不着。终于划着了,小小的黄色火苗子触到了那本秘籍的边缘,眼见着就要燃烧起来了。这时,不知是什么念头鼓舞着我从座位上蹦起来,将那本发黄的秘籍从老太太手里夺了出来。几乎是与此同时,马可扑跪在了老太太面前,磕了一个响头,说:师傅师母,请受弟子一拜! 我把秘籍还给老太太,老太太把秘籍递给老头,腾出手把马可拉起来。她说,孩子,起来,坐下,听我给你讲讲这本秘籍的来历。她说这本秘籍是一个宫里的太监传出来的,那个太监是御膳房的,因为失手打破了皇帝的玻璃碗,自知死罪难免,趁夜从阴沟钻了出来。那时我们俩还没开饺子馆,我们做豆腐谋生。太监溜到我们家,跪下求我们救他一命。他是我们老家人,说起来还有点瓜蔓亲戚,就决定冒着杀头的罪救他。我们用胶水给他粘上了假胡子,给他换上了一套破衣服,给了他一副卖豆腐的挑子,还灌了他一大碗辣椒水弄哑了他的嗓子。他很感动,从怀里摸出了这本秘籍,说,大哥大嫂,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本秘籍上记载着御膳房饺子的三十八种配方,对你们也许有用,也许没用,如果有用,过几年你们就开家饺子馆吧,如果没用,就放到锅灶里烧了算了。我们怎么好意思要他的东西?劝他自己带回去。他说即便能安全出逃,也不会开饺子馆,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吧。说完了秘籍的来历,老头说:青年,你们吃吧,吃完了饺子就走,不要管我们,我们俩练过气功,坐化后尸身不会腐烂,到时候就会有人给我们收尸,你们千万别来掺和。他把秘籍扔在了我们面前,态度极其轻率,简直就像扔一只破袜子。然后他们就相伴进了内室。 我从桌子上捡起那本秘籍,小心翼翼地翻看着。纸叶间粘连得很严重,好像一摞放在汤里浸泡后又晒干了的饼。我看到那些发了霉的纸上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好像老道士的符咒。我基本上认为这对老夫妻是在故弄玄虚,现在故弄玄虚的人越来越多,经常有人说自己发现了什么秘籍或是什么古典,其目的多数是为了骗财。我当然不会把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我想就让马可这个糊涂虫怀着梦想离开吧,一个怀揣秘籍的人最想的大概就是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仔细地欣赏宝贝。我把秘籍递给马可,伪装出一脸神圣,说你好好收起来吧,他大咧咧地说,拌饺子馅的书也算秘籍,那这个世界上秘籍就太多了。我说据我看来这绝对不是一本拌饺子馅的书,很可能是藏宝图之类的,你还是拿回去好好研究吧。他说,我拿着没用,你知道我文化水平不高,我知道你文化水平很高,所以还是你拿着吧,你研究出什么成果,发了大财,分给我几个花花就行了。我说那可不行,你可是给人家磕了响头认了师傅的,你如果不接受,于情于理都不合。他说,如果真是什么好东西,你能舍得给我?你那点小心眼子如何能蒙了我?你以为我只是在这里低着头吃饺子?其实我一直用眼睛的余光在观察你的脸色,你嘴唇边上的那两道斜纹把你心里的想法全都告诉了我。你们城里人全都是小聪明,你们精明的不聪明,聪明的不高明,高明的不英明,英明的不圣明,圣明的不会装糊涂,而我们全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现在许多大人物喜欢在墙上挂一副郑板桥的字画:难得糊涂。你原本就是个糊涂虫,还怎么个糊涂法?我的祖上在潍县开过狗肉馆子,郑板桥在那里当县令时,用不了三天就要到我家的狗肉馆子里去吃一次狗肉,到了寒冬腊月下雪天,交通不便,他几乎就把我家的狗肉馆子当成了他的家,他一边吃狗肉喝黄酒,一边画画写字。他那笔歪三扭四的怪字,就是在我们家的狗肉馆子里发明出来的。他原来最不会画的就是竹子,他尤其画不好竹叶,他后来学会了画竹子并且成了画竹名家,也是在我家狗肉铺子里学会的。那是个小雪过后的早晨,我家的几只鸡在狗肉店院子里散步,鸡的脚印清晰地印在雪地上。郑板桥正好为画不好竹叶烦恼,到院子里转圈圈,看到那些散步的鸡留在雪地上的脚印,突然心有所悟,蹲在地上,认真观看,然后他就跑回屋子,找到我祖上的小老婆,让她吩咐伙计,赶紧帮他抓只鸡。伙计抓来了鸡,郑板桥将鸡爪子按在砚台上,然后让那鸡在铺开的宣纸上乱跑,他画了些竹节将那些鸡爪印连结起来,一副既栩栩如生又抽象写意的墨竹就这样产生了。从此郑板桥就成了画竹的名家。他为此还写了一首诗: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突然打破闷葫芦,全赖雪地一群鸡。我的老老老老爷爷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老婆在狗肉馆子里当垆卖酒,把锅卖肉,与郑板桥眉来眼去,最终发展成了男女关系,店里的伙计全知道,就瞒着我老老老老爷爷一个人。后来我这个老老老老小奶奶生了一个男孩,越长越像郑板桥,有人在我的老老老老爷爷面前说三道四,我的老老老老爷爷就说:糊涂事糊涂了吧!郑板桥听了我的老老老老爷爷的话,感叹不已,当下就挥笔写了“难得糊涂”四个大字,让人做成了金字匾额,送到我家狗肉馆子挂起来。这件事我一直没对任何人说过,因为我们这一支就是老老老老小奶奶与郑板桥生那个男孩的后代,所以我其实是郑板桥的第十代孙,我们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名人苗裔,你别看我衣衫褴褛,但我们祖上曾经富过,你别看我胸无点墨,但我们祖上学富五车,我们祖上是康熙举人,乾隆进士,你不要拿着豆包不当干粮。 我说我原来就没把你不当干粮,现在我知道了您是郑板桥先生的第十代孙后就更不敢把您不当干粮了,而且您也不是豆包,您最起码是馒头,或者是大饼,很可能还是压缩饼干,吃一块三天不饿。你既然不要这本秘籍,那我可就收起来了。他说别别别,伙计,既然是我磕了头认了师傅,这东西自然是我的,是我的就是我的,你收留就是不对的。我将那个破本子放在他的手里,说,收好了,别让什么武林高手抢了去,抢了秘籍去事小,抢了你的小命去我会很难过的。他眼圈红红地说,我死了你会替我难过?真的吗?你不是骗我吧?但是你为什么会为了我的死难过呢?人们会为了一只小狗小猫的死而难过,但绝不会为了一个人的死难过,除非这个人是他的亲人,是他的亲人也不一定难过,你可能不知道,最近几年内,咱们那里,连续发生了许多起杀人案件,有儿子杀了爹娘的,有爹娘杀了儿子的,有妻子杀了丈夫的,有丈夫杀了妻子的,有哥哥杀了弟弟的,也有弟弟杀了哥哥的,有姐夫杀了小舅子的,也有小舅子杀了姐夫的,杀红了眼了,杀乱了套了。你可不要以为这些杀人的和被杀的都是愚昧无知的农民,恰好相反,杀人的和被杀的百分之九十九的都是县里和市里的干部,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互相残杀吗?你想象不出来,我敢用我的脑袋打赌,你如果能想象出来我就把这颗脑袋割给你,你愿意把它当猪头煮着吃了可以,把它当尿壶可以,把它当成一个球在地上踢来踢去也可以。我说你就别卖关子了,我想象不出来,即便我能想象出来,难道我能忍心割你的头?所以你还是把谜底告诉我算了。他说,好吧,我告诉你,但你不要对别人说,对你老婆也别说,有多少英雄好汉,就因为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老婆,结果遭到了杀身之祸。你听说过刘黑虎的故事吧?看你这副傻呆呆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没听过刘黑虎的故事,那么就让我先把刘黑虎的故事讲给你听听,也算是我把秘密告诉你之前对你进行一次保密教育。 他说刘黑虎是他家的老亲戚,曾经跟着韦小宝大元帅远征过俄罗斯,立下过赫赫战功,康熙皇帝赏给他一个小老婆。皇帝赏的老婆,模样当然不会差,刘黑虎也稀罕她,走到哪里就把她带到哪里,上战场打仗也带着。刘黑虎善使铁鞭,一根大的,一根小的,那根小的曾经在市博物馆展览过,有一把粗细,一人多高,重达一百三十斤,那杆大的有多大就不知道了。说刘黑虎打仗有个习惯,刚开始肯定先用那杆小的,等战上一百个回合,敌人累得气喘吁吁时,他却来了劲头,打马回去,换上了那杆大鞭,耍得比那杆小鞭还快,敌人以为他有天神相助,多数都给吓退了。就靠着这一招,他打了许多胜仗。有一个俄罗斯大将很有心眼,他有科学头脑,不迷信,就用重金把刘黑虎的小老婆收买了,让她帮助探听刘黑虎越战越有劲的秘密。有天夜里,小老婆先陪着刘黑虎睡了一觉,然后陪着刘黑虎喝酒,把刘黑虎灌得迷迷糊糊,她就问:夫君,你为什么先用小鞭,然后反而用起了大鞭?刘黑虎低声说,亲爱的,我是骗他们的,等我换上大鞭时,我其实已经没有劲了,那杆大鞭,其实是个空心的,连小鞭的一半分量都不到。这事对谁都不要说,如果你对别人说了,传到敌人耳朵里,我的小命就完了。那个小老婆内心里斗争了半天,最后还是对人说了。等到下次作战,刘黑虎累了,就虚张声势地大叫:小的们,帮我把大鞭抬上来!等他拿起了大鞭,敌人一拥而上,轻松地就把刘黑虎给斩了。你现在明白了吧?女人,哪怕是自己的老婆,也不能告诉她你的秘密。 他说,对你进行了保密教育,现在,我就可以把秘密告诉你了。咱们县出了几十桩连环命案,而且大都是亲人杀亲人,其原因就是为了争夺一本秘籍,这本秘籍是一对开饺子馆的老夫妻传下来的,他们俩的年龄加起来大约有三百岁,他们曾经救过一个从宫里逃出来的太监,太监为了感谢他们,就把一本秘籍送给了他们。那本秘籍是用宣纸线装的,里边画着一些古怪的线条,不懂行的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其实这是一张藏宝图。你一定想问藏的是什么宝,我告诉你,他压低了嗓门,把嘴巴靠近了我的耳朵,说:这宝贝用四个盒子套着,最外边的是一个檀木盒子,第二层是青铜盒子,第三层是白银盒子,第四层是一个黄金盒子,黄金盒子里有一个琉璃瓶,瓶子里盛着一根通灵虎须。 ——《钟山》,1999年第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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