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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天虽然将近黎明,但毕竟不是黎明;黎明前的颜色是最黑暗的,这是可怕的真理。远处的公鸡又在啼叫了,敲门声响亮而有节奏,像钟摆一样准确。

  她有点怕。心中无闲事,不怕鬼叫门,心中有闲事,害怕鬼叫门。你说她很惭愧地想起了昨天午睡时,在殡仪馆整容室里发生的事情。她还想起了多年之前青年物理教师张赤球敲响自己家的乳房状门钌铞的情景。

  我认定先说物理教师去敲门的事情比较妥当,你说,因为时间随着思想者心境的改变,不断地变幻着颜色,改变着方向。

  李玉蝉的母亲——别看她现在躺在床上,基本上变成一个活死人,想当年却是个风流全城的蜡美人。蜡美人现在臀部生了两个大褥疮,流脓淌血,散发着臭气,灰白的虱子们正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啃着她的皮肉。请注意:有一种女人到了中年比青年时更迷人,就像那名贵茶叶,第一道又苦又涩,谁喝了谁的舌头和口腔就倒霉,喝到后来,才能品尝到美丽的芳香和甘醇。蜡美人绝对是一位这样的女人,绝对是一包名贵的新茶。喝她的第一道茶的是一个行为拘谨的年轻人,她的苦涩把他毒死啦。请注意:有一种男人是专门收获的,他从不付出开垦处女地的汗水。市劳动局的一位科长就是这样的男人。他姓王,身体和脸形都是方形的,据说是位山东人,老家离梁山好汉黑旋风李逵的家乡不远。他的双手很大,李玉蝉经常把他的手幻想成两柄板斧,她曾亲眼目睹过王科长的板斧砍蜡美人的脂油般乳房的情景,那是在夏天的中午,蝉在动物园的梧桐树上烦躁地鸣叫着,王科长双手按住两个乳房;你对我说,粉红的乳头从中指和无名指的夹缝里兴奋地伸出头来,哆哆嗦嗦,犹如某类小兽的尖吻。

  就在那一时刻,我产生了吮吸那乳头的强烈愿望,她痴痴地想着——他告诉我们——敲门声响亮持久,像钟摆一样准确。黎明前的黑暗沉甸甸地压迫世界,但她的心里一片光明——他依然向我们勒索粉笔。他的胃膨胀起来,多棱多角的奇怪,仿佛永远填不满,长颈鹿和野牛已经对着我们这群抢粉笔的强盗瞪圆了眼睛——系着红领巾的李玉蝉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她的嘴巴干燥极了,是因为嘴巴干燥才去思念吮吸乳头呢,还是因为思念吮吸乳头嘴巴才干燥?她糊涂。她记起来了,就从那一时刻起她便糊涂了,脑子里的秩序混乱不堪,两颗红枣般的乳头插在她雪白的脑浆里。她糊糊涂涂地把脸俯到院子里的水缸上,缸里映出一张通红的女孩脸,嘴巴扭呀扭呀,像骆驼在反刍。缸里还倒映着一片石榴花,七八朵含苞待放;七八朵蓬松大放,都是火一般的热烈,酒一般的浓烈。怪不得妈妈嘴里经常哼小调:

  石榴开花红似火

  我爱你来你爱我

  城里的小妞多如细砂

  为什么来磨我这半老婆

  咿哟咿哟我的哥


  王科长还会拉胡琴呢,他拉着二胡唱,像电影里对山歌一样:

  石榴花开一朵朵

  只有一朵红似火

  小妞年少太啰嗦

  有滋有味半老婆

  我的姐,你说说

  不把你磨把谁磨


  他跳出来向我们宣告:我一向讨厌把流氓小调写进文章里:既然如此,“石榴花开红似火”也罢,“石榴花开一朵朵”也罢,就不可能是流氓小调。我向你们第三次郑重声明,我不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孙子才是中学教师哩!当时,这小调给李玉蝉的刺激仅仅次于两颗红乳头。不,李玉蝉告诉我,红乳头、红色石榴花、妈妈与王科长搂抱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和气味,等等,都与非流氓小调“石榴花儿开”的旋律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有声有色有气味的整体。简直就是艺术!

  那时候是政治开明、经济发展、物价稳定、市场繁荣的黄金时代,这座远离海滨的小城随时都能买到两只半斤的大对虾,半斤一只的海蟹。一指厚肉的鲜带鱼才三角钱一斤,香椿芽上市的季节里,城北鱼市上一片银子的颜色,在艳阳下耀眼,是带鱼在闪烁。鱼市散后,满街都是鳞片,在红色的夕阳下闪烁,在白色的圆月下生辉,如果傍晚有雨,雨后月色朦胧,薄雾如烟,远处河上的石拱桥像煞一条白龙,潮湿的空中,散布着新鲜的鱼腥味。小女孩从鱼市上归来,趴在缸沿上,在石榴花的火红映照下,注视着水缸里的水,缸里养着两只河蟹,海鲜充斥市场,河蟹便显出尊贵,所以呀,蜡美人才买了两只河蟹,养在水缸里观赏。

  它们的大钳子上生着茸茸的绿毛……两只长长的大眼忽而立起来,忽而伏下去……铁青色的螃蟹镶嵌在石榴花和石榴小调的轻软印象里,好像小城里那家工艺品厂里制造的工艺品……她垂在床沿上的丰满的腿上金毛灿灿,悠悠打打,像无聊孩童的把戏,成熟女人无意识中表现出来的童心童趣统称儿童行为,就像返祖现象一样引人注目——他煞有介事地说——我曾就中国某省一农村妇女生养了一个毛孩受到政府的高度重视的事与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们进行过讨论。孟老夫子认为物以稀为贵,并不仅仅因为毛孩是返祖现象政府才给予高度重视。譬如头上生了角、一胎产下九个男婴、八十老妪生出新牙等等现象照样受到政府重视,不仅中国重视,外国对此类怪异现象也很重视,可见这是一个超阶级、超社会制度的现象。这说明了什么呢?当时物理教师们正为厕所问题烦恼,对讨论不感兴趣;当时方富贵老师还健在,他对这个问题也不感兴趣。那时他脸色灰白,头发上沾着一层白色的灰尘,现在想起来他当时已是满脸死相,典型的猝死预兆。我们为什么大谈特谈毛孩之类无聊的话题而不去关心一下垂死的方老师呢?只有孟夫子一个人嘴角上挂着一朵小泡沫与我说话。他说人是喜欢怪异的动物,为了满足人的心理需要,政府便大力发现和宣传怪异现象,为沉闷的生活增加刺激和因刺激而生发的快感。一个社会可以没有艺术,但不可以没有怪异;假如没有艺术,怪异便应运而生……小郭把一张报纸推到我们面前,第一版上赫然一条消息,用二号黑体字打着标题:毛孩已就读小学,智力水平高于一般儿童。还有一张扑克牌大小的照片,浓眉大眼、满脸细毛的毛孩脖子上扎着一条黑色的红领巾对着我微笑。

  敲门声继续进行,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那个当年的女孩是否注意到自己的细软的金毛呢?她在水面上看到自己唇上生出茸茸的绿毛时精神状态如何?这些几乎等于隐私的问题是不便于向李玉蝉本人提出问讯的。即便她是我的妻子,假如我不是非常爱她,也不会问她这个问题。青春期是神秘而痛苦的,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是悄悄地来临的——你像一个精神病专家一样喋喋不休——我们经常有这样的感觉:昨天她还是一个拖着清鼻涕的小妞,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还有一个问题:有一些屡遭批评的字眼,如腋毛、阴毛,为什么总让人感到羞耻和肮脏?明明用高级香波洗了一千遍,又洒上了名贵的香水,它不但柔软富有弹性而且散发着扑鼻的香气,见到实物都感到美好,为什么见到符号就感到亵渎神灵、侮辱母亲呢?他说,这是一种病!很普遍的病。

  基于上述复杂的原因,物理教师绝对没问过李玉蝉的第一根胡须是何时破皮而出的。李玉蝉的胡须腋毛之类与这个漫长的故事又有什么关系呢?有关系,关系密切,而且让人痛心;但时间长久,痛苦已经变成麻木。

  

  我们还牢牢地记着你为我们描绘过的二十多年前的蜡美人:那时候她还年轻,腰板直挺,神清气爽,梳着光溜溜的飞机头,鬓边插着一朵小红花,颇似旧小说里开野店的老板娘。你不嫌啰嗦,对我们重复叙述蜡美人的容貌,并肯定地说:

  蜡美人鬓边的小红花是从庭院里的石榴树上摘下来的。她选择那些蓓蕾半开的石榴花插头。当时还无有高级护发素之类奢侈品,蜡美人用刨花水洗头,用酒浸泡过的猪胰子擦脸,土法上马,既不污染环境也不损害身体,体现了自然经济状态下的质朴之美。

  文学里写裸体不犯大忌讳,问题在于作家描写裸体时,是否那裸着的肉体就在眼前晃动?是否应该嗅到迷人的肉香?或者,更进一步无耻地说——是否应该嗅到性分泌液的气味?如果是这样,那不活活就是“意淫”吗?如果不这样,能进行不俗滥的肉体描写吗?

  对你的这种蛮不讲理的插述,我们无法制止。我们听你说,你继续说,你说:

  现在还必须记住的是:从第一部末尾就开始了的敲门声还在继续,节奏不变,音量也不变,准确程度依然如钟摆的运动,究竟是谁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敲击着物理教师家的门?只有开了门才知道。

  李玉蝉忘不了她的母亲赤身裸体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形象。蜡美人为了保持脚的卫生,穿着一双红缎子绣花鞋,鬓边斜插一朵蓓蕾初绽的石榴花——李玉蝉对我讲述她母亲的光辉形象时,我的脑海里油然滑过《金瓶梅》中潘金莲的影子,固然我从来就没见过潘金莲——她珍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肉。五月的薰风掠过街道;掠过市政府的豆绿色小洋楼,鲜艳的五星红旗时而舒展时而低垂;还掠过白杨树梢,铜板般大、背面生着白茸毛的杨叶窸窸窣窣地响着;五月的薰风凝聚在小市民的庭院里,一切都新美如画。李玉蝉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看着走来走去的母亲。燕子在她家的檐下垒起了白色的新巢。还有,那只耳朵如削断的竹节般的小狼狗跟在裸体女人微微撅起的屁股后,嗅来嗅去,并且连续地打着怪声怪气的喷嚏。

  青春期的羞涩感是如何消逝的呢?难道仅仅依靠红乳头从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伸出头来这一细节的力量就能把一个少女的羞耻心剥夺得干干净净——他把挂在笼中横杆上的身体欠了欠,抻了抻脖子,这是他开始发议论的习惯性动作——王科长有一位漂亮温柔的妻子和两个天真活泼的孩子,那么,蜡美人只能是王科长的情人。无论多么黑暗的时期,情人都是存在的。情人的同义词是“姘头”、“奸夫”之类含着大量贬义的字眼,人为什么要找情人呢?难道只用一句话“道德败坏”就可以回答清楚了吗?我决不在你们面前对王科长进行批判,我同意李玉蝉的看法;她曾经十分真诚地对我说过:他是个好人!我们母女俩多蒙他照顾。

  在这个家庭里,性是不神秘的,性爱表现出美好的容貌,坦荡而真诚。蜡美人建议十五岁的李玉蝉脱光衣服与她一起在院子里行走,进行有利健康的日光浴,母女俩一丝不挂,昂首阔步,可谓志同道合。

  就是那个上午,她一低头,发现了自己的最值得自豪的部位,生出了金色的细毛。她惊讶地大叫起来,“妈呀,我下边长出了胡须!”

  母亲把腰都笑弯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傻孩子,那不是胡须,那是……眉毛!”

  后来,王科长晋升为市政府的副局长。

  李玉蝉坦率地对我说——好像说白菜萝卜一样坦然:王副局长和我母亲在一起做爱,我听到他们欢乐的呼叫声,心里很忌妒。有一天母亲不在,王副局长来了。他为我买了一双那时还很珍贵的尼龙袜子,红杠杠蓝杠杠,图案很漂亮,我好久都舍不得穿呢!他笑眯眯地说:

  “丫头,连声‘谢谢’都不说?”

  我脱了褂子,脱了裤子,脱了裤头,摘了乳罩,摘一朵石榴花插在头发里,趿拉上母亲的缎子鞋,在院子里走着。王副局长满脸是汗。我笑着,一步步向他逼过去,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后来他说:

  “你还是个孩子……”

  我啐着他。他像个笨手笨脚的大孩子一样。我骑着他,他驮着我满院子爬。母亲一步撞进来,从缸里舀水泼我们,大家一齐笑。母亲也脱光了,我们在泥里打滚,王副局长把猪的动作和猪的叫声摹仿得惟妙惟肖。中午,我们把缸里的河蟹捞出来,用蒜臼子捣成糊,打上鸡蛋,炒了一盘新鲜韭菜,味道鲜美极了……

  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我感慨地说。

  我的心头始终存在着一个疑团解不开:既然你跟王副局长有如此的关系,为什么不让他给你安排个好单位好工作?他是劳动局副局长啊,你为什么偏偏去了殡仪馆呢?

  她鄙视着我,让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十分肮脏,在她清澈目光的注视下,我感到无地自容。粉笔,拿粉笔来!我们渐渐地明白了,你吃粉笔并不是为了充饥,而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和恐慌。

  

  双鬓已沾染上冰雪的王副市长每天午饭后都要小憩半小时。这半小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的家人和部属都尊重他的神圣权利。其实在这半小时里他不可能睡去,他迷迷糊糊地躺着,谛听着忠实的胃肠有条不紊地呼噜着,好像一只蜷缩在沙发上鼾睡着的狸猫,思想着肚里的老鼠和洞里的老鼠以及在墙边悄悄行走的老鼠和抓老鼠的激烈场面。据说,哪怕你跟一个情深意笃的女人做过一千次爱,最终能记住的,也不过是一到两次。做爱的习惯当然是生活习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我们敢于赤裸裸地交流——我们不敢!——你强调着,我是说如果敢,你们就会发现,性是支撑我们生活大厦的一根重要的支柱,它的颜色是肉红色的,缠绕着缀满五色花朵的藤蔓,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你们喜欢比喻吗?用男性生殖器来比喻生命之船的桅杆,必然导致用女性生殖器来比喻生命之船;桅杆矗立在船中央,又可以简单地比喻为活生生的性交的象征。所有的比喻都是徒劳的,但没有比喻又无法反映世界。所有的性生活都是重复的,花样翻新,万变不离其宗,但没有性生活又无法繁衍人类,而且还不仅仅是繁衍人类的问题。所以,王副市长在午休半小时里反复咀嚼的,只能是他与李玉蝉第一次做爱时的情景。用详细的笔法来描述一个漫长的性爱过程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我只打算告诉你们他与她的几句对话:

  你是我的爹吗?

  不,我不是你的爹。

  你的毛是黑的,为什么我的毛是黄的呢?

  你是黄毛丫头么!

  我不想读书啦。

  很好,有志气的革命青年应该在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大革命实践中锻炼自己,及早投身切实的、平凡的革命工作。

  ……这个丫头真是个难以捉摸的怪物……王副市长想着,他的习惯告诉他半小时的甜蜜回忆即将结束,但他不想从舒适的沙发上欠起臃肿不堪的身体。皮里积淀的大量脂肪彻底改变了这个山东好汉的体形,肥胖难道仅仅是因为多食鱼肉吗?你好像向我们提问,但你不允许我们回答,你自己也是虚晃一枪又匆匆前进:他等待着比时钟还准确的秘书唤他起来。下午,他应该去第八中学参加一位物理教师的追悼会。“第八中学”、“物理教师”,都是引起他满口香味的和酸味的字眼,毫无疑问这种生理反应的根源在性爱问题,在于他几十年前与初生柔软黄毛的美丽少女李玉蝉的罗曼史——他在笼中横杆上抻直了脖子,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我们的小说往往把高级领导干部塑造成高度理智的人物,好像他们中无有一个大情种——这不是现实主义的态度。政治舞台上,男政治家的情妇究竟占有多大位置?是半壁江山还是一块抹布?中庸的办法、公正的评判是对这两种状况都表示认同。有政治家就必然有情妇,有情妇就有半壁江山、就有抹布,这是大家都清楚的、公开的秘密,并不因为我们闭上了眼睛,天空和道路就不存在。

  几十年来,我们的舆论都在强烈地抨击“情人”,但结果如何呢?你们回答!他高叫着。我们嗫嚅着,显得相当木讷。

  在这里,虚伪和诚实的位置是怎样较量着呢?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们聪明地把一束粉笔递上去。想用粉笔堵住我的嘴巴吗?

  我们究竟敢不敢承认政治家的性欲、究竟敢不敢承认政治家的情人的合理存在、以及政治家的情人对历史发展的影响呢?

  ——他在笼子里手舞足蹈着,柔软的身体缠绕在横杆上,使他不至于因手脚动作摔到笼底跌破脑袋。我们几乎悟到他为什么要待在铁笼里吃粉笔了。我们脑子里转动着把他从笼中拖拉出来的念头,他就像看透了我们的心思一样高叫:我不出去!你们让我出去,我立即就自己了断!

  

  在这座小城里,没有秘密。

  在一次全市校长会议上,主管文教的王副市长来作有关学校基建的报告。

  学校里都缺教室,都缺教师宿舍。

  粥少僧多,争夺是激烈的。

  八中的校长在会议休息时,贸然敲响了休息室的门。

  王副市长睁开眼睛,流露出不欢迎的眼神,热情地说:

  “马校长哎,请坐啦。”

  马校长瘦长身躯,有两扇巴掌大的招风耳,他当然看出了王副市长的厌烦心理,但他胸有成竹地微笑着,龇出了两颗狡猾的黄色门牙,弯了一下腰,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

  “有什么事吗,马校长?”

  上面的话是废话。这我知道。请理解。

  马校长说:“王副市长,我们八中最困难,没有比我们第八中学更困难的啦……我可以举个例子给您听:张赤球是六十年代初期的名牌大学本科毕业生,物理教师,从事中学教育二十多年,他爱人是殡仪馆特级整容师,姓李,名玉蝉。原住金鱼巷十三号。院子里有一株石榴树——张老师说过。火红的石榴花顿时开放在王副市长的脑海里……自从金鱼巷被推土机推平之后,她就跟着丈夫在八中住。她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娘,两个儿子,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小学。五口之家,住着一间半房,惨不忍睹啊!王副市长,两个孩子睡在墙洞里,老人睡在半间厨房里……我这个校长,心里很难过……”

  马校长擤了一下鼻涕,眼圈子通红,只要稍微努一下力,泪水就会盈出眼眶。但最能打动人心的是欲流不流的泪水。文明节制不失分寸,只有十足的笨蛋才在政治家面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王副市长眯缝着眼睛,神色安详,嘴唇略微有些发白。

  马校长弯着腰,退出了休息室。

  

  她的腿还是那么可爱地、下意识地、童趣十足地悠来荡去,这动作与坚持如一的敲门声构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内容,就像命运一样不可抗拒。

  物理教师因为自己的无能感到了深刻的内疚。她的裸体他不敢看,他羞涩地把脸埋在枕头里,殡仪馆里特有的气味丝丝缕缕地升起来——到处都能嗅到殡仪馆里特有的气味,也像命运一样不可抗拒。

  她在思想:一切都像命运一样不可抗拒,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倒霉透顶,没有必要再谴责自己。难道把处女膜献给了王副局长就是淫荡吗?难道在那一刻,因为石榴花开、因为鱼市上飘来的腥咸味儿我情欲勃发克制了就高贵吗?在情爱面前,没有理性好讲,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昨天中午发生在殡仪馆里的事而内疚呢?处女膜不过是一层皮,比鸭蹼还薄,骑自行车也能颠破它。只有那个可恶的中尉重视它。

  过去的事照样如敲门声一样,噼噼啪啪地打击着她的心头,好像敲打着一块锈蚀多年的铁皮,一层层锈屑剥落,她变得越来越薄,精神与肉体都仿佛透明的蝉翼。

  劳动局副局长本来可以安排她去干一件所谓的体面事,但是他安排她去“美丽世界”当了一名整容师。这是本城所有人的终点站,这个小城市里的体面人物与非体面人物,都要过这道关卡。她对王副市长说:要是你死了,我一定为你整容。我用丝棉蘸着温水擦净你身上的灰垢,连屁眼和肚脐眼都擦得干干净净;我用剃刀刮光你的络腮胡须,鼻孔里假如伸出两撮黑毛,我决不放过,剪刀伸进你的鼻孔,把黑毛抠得干干净净。我的责任就是用油彩涂抹烂污,让活着的人在美丽的表面现象里得到安慰。上帝自然知道你的肠子已经腐烂,上帝也是个糊涂虫,他只看包装,不看内容。这不关我的事。在我的床上,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有一个在殡仪馆工作的情妇,该有多走运,正像俗话所说:还没生下你来,就想到了你的死;左手缝着你的虎头鞋,右手敲着你的棺材盖。

  能否说得到做得到,是考验朋友的生动标准。想起因肥胖症而逝世的王副市长挺着大肚子躺在自己的工作台上的情景,李玉蝉有一丝丝呕吐的感觉在舌尖上颤抖。他的眼睛合不拢,一道眷恋的光芒冷冷地射出来,使我喟然长叹,她说。

  与遗体告别的仪式明天上午九点钟开始,市里的头面人物、社会贤达、三教九流、死者的生前好友都要来。他们的臂上都缠着一条用一等缎子裁成的黑纱,隐藏在天花板里的麦克风放出千篇一律的音乐,嘎嘎吱吱地响,宛若老鼠在啃着房顶的木板,听着让人发笑。中国人所谓:头上三尺有青天,青天者,上帝之谓也。殡仪馆里的上帝是只老耗子,当人们为王副市长的谢世愁眉不展时,上帝却在吱吱嘎嘎地啃房顶。

  人们把王副市长抬到她的工作台上。他的枯瘦得像根柴火棍一样的妻子由他的一双儿女搀扶着,来到她的面前。

  她的手脚一阵冰凉,愤怒的老鼠用爪子和磨得锋快的牙齿毫不客气地撕咬着她的盲肠。爱情使人变得残酷无情。但她立即问、逼问、穷追猛打:你爱过王副市长吗?性交与爱情是一回事吗——这个问题也请你们思考。我们感到无聊,不愿思考。

  多年前,当她被留小平头的物理教师跟踪追击的时候,曾在河边见到过携着妻子和儿女散步的王副局长。蓝色的小河从玉莲山上流下来,流经一望无垠的宽广原野,载着稻麦的芬芳和婆娑的树影,穿过了这座举世无双的小城市。在市中心的人民公园那里,小河弯了一下,把一片银皮的白杨树揽进了怀抱,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茸茸的绿草,怒放的鲜花,一排排长椅,孕育了无数婴儿。每天凌晨,清洁女工从这里清扫起一簸箕透明乳胶制成的避孕套。这是个脾气古怪的女工,她不就近把避孕套倒进垃圾桶,而是穿过白杨林,踩着潮湿的沙地,让脚印留在沙上并且渐渐渗出水,她把一簸箕避孕套倒进蓝色的河水里。她倒避孕套的动作有点像田径运动员投掷铁饼,可能她在第八中学读书时受过体育教师李长拳的指导。她两脚八字分开,像钉钩一样抓紧地面,上身往后旋转一百六十五度,一定是块块肌肉紧急收缩,目如闪电,横扫河上旖旎风光,然后,刷啦一声响,犹如一抹瀑布横飞,或者也像独立岸边的渔翁,撒开了一扇银丝线结成的大网。避孕套漂浮在蓝色的河水里,缓缓向东流去。那么好看,好像鱼鳔泡。清洁女工呆呆地立着,犹如聆听着教堂的钟声默默祷告的信女。

  小河载着人类的一夜风流漂向大海,无数的不走运的精虫被分解成蛋白质和水。没有一条河流不是人类的排泄孔道。

  这位清洁女工是谁呢?李玉蝉在凌晨时这样想着。傍晚,蓝色的河上躺着一条金色的太阳光,她看到迎面走来的市劳动局王副局长。王携着他清瘦的妻子的手,还拉着他的女儿的手,他妻子还拉着他儿子的手,一家四口排成一字横队,犹如河中的大蟹横行霸道。水缸里的河蟹与石榴花的颜色和王副局长口腔里的味道一起攻击着她的感觉,使她想念起鱼市上形形色色的鱼儿。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如果王副局长不故意扭歪他的铁砧子般的方形大头,如果王副局长不是装作看河里的水鸟而避开她的目光,如果王副局长十分随便而坦然地松开他妻子的手走上前来主动握住她的手,握她手时再用小手指搔搔她的手心轻轻一调情,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像个情场老手一样告诉我们。

  她从东往西走,晚霞如火,使她的脸光彩夺目,清瘦女人用完全乌黑的眼睛看着她。

  王副局长的儿子是个潜在的大情种,他频频扯动着清瘦女人的手说:

  “妈,妈!你看看这个阿姨多漂亮!你快看看这个阿姨的脸!”

  李玉蝉对我说,她当时并没有想什么,她的脑袋里的齿轮都咬住了,她只是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燥热,在很高的地方,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命令她:

  “脱!脱掉你所有的衣服!”

  她说她无法抗拒这来自高空的命令,她事后认为这声音就是把精液射入她母亲的子宫里、形成了她的肉身的那个男人的声音。虽然她从来没见过他的面,但她固执地断定这就是父亲的声音。谁敢违抗在天之父的命令呢?她对我说,再说,我为什么要违抗他的命令呢?

  她用十分迅速的动作把当时流行的半截袖圆领花边绸衬衫撕下来,一甩手,衬衫飘扬,有几分像一只翩翩飞舞的大蝴蝶,宿命般地落在了王副局长的头上。

  阿姨真好看!王副局长的儿子开始欢呼。

  王副局长的儿子的阿姨一弯腰两翘腿又把裤子褪下来,扔到了王副局长怀里。

  阿姨身上有毛!

  她周身覆盖着一层柔软的金毛,美丽得让人心惊肉跳。王副局长的妻子吓得小便失禁。王副局长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发呆。

  她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让他们前后左右看个够。她只穿一双塑料鞋,慢慢走了两步,然后,稍稍一停,便飞一般向河里冲去。她的肉体在插入河水之后,在河面上闪过一道彩虹,辉煌得犹如火爆爆开放的石榴花。

  她的肚皮拍击水面的声音沉重而滑腻地绕着白杨树干旋转。

  王副局长叹息了一声,把李玉蝉扔给他的衣服塞给妻子,走到河边,慢腾腾地脱掉衣服,好像一位被强迫隔离的病人剥掉沾染着病毒的衣服。他不如李玉蝉彻底:李玉蝉跳河时只穿着一双鞋,王副局长穿着锃亮的黑色牛皮鞋,还穿着一条肥大的大裤衩子。

  他试试探探地把脚伸进河水,河水温暖柔软,咕咕地灌进鞋旮旯里。王副局长是汗脚,它们正在闷热的漆黑一团的鞋旮旯里流汗发胀,着了河水,愉快地咕唧着,好像两条大鲇鱼。好像两条大鲇鱼,他的两只脚都下了河。他蹚着河水往前走,小腿淹没大腿淹没大裤衩子漂了一会就粘在屁股上。这时候他的精瘦的妻子和儿子站在河外的草地上高喊着救人。

  有一条大鱼猛烈地撞了一下他的大腿,他就着劲儿趴下,往前游动。

  李玉蝉告诉我她一跳到河里就张大嘴巴喝水。河水清洌甘甜。为了喝到没被阳光晒透、更加清洌甘甜的河水,她潜到河底。她说河底的水是透明的,像蓝色的冰块,有好多紫皮的小鲫鱼在咬架,咬得鳞片飞舞,腥味扑鼻。她看到了王副局长的身体。她说王副局长抱住她时她听到空中的父亲命令她嚎叫,她便嚎叫,一阵做爱般的快感,空前地强烈。空前地强烈。她说:我大概昏厥了,死在婚床上的新娘是最有福气的人;死在老情人的怀抱里比死在婚床上还要幸福。

  现在,精瘦女人完全乌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李玉蝉发现她是一个面貌丑陋的老女人,嘴巴很大,颧骨很高,牙缝里渗出凉森森的气息,如果说有一种女人的嘴巴是地狱,那一定是指王副市长妻子的嘴巴。当年那个高喊“阿姨阿姨多美丽”的小男孩长成了身材高大的男人,蓬松着一头长发,好像大科学家牛顿先生。酷肖王副市长的黑色方脸上,密密麻麻生着白头粉刺。那个小女孩也长大了,八成是结了婚,挺着个大肚子,当然不结婚也完全可以挺起一个大肚子。她呼吸粗重,行动滞缓,黑油油的脸上长着蝴蝶斑,好像铁器生了锈。

  精瘦女人被女儿搀扶着来到李玉蝉面前。

  殡仪馆新提拔的年轻馆长说:“夫人,这是我们馆的特级整容师,市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我们让她为王副市长整容。”

  李玉蝉用嘴唇触触口罩然后用牙齿咬住口罩,口罩之上是她的叫做“眼睛”也简称为“眼”古名也为“目”的视觉器官,她用那两个迷荡过王副市长的玩意儿轻蔑地扫着死情人的活老婆,胜利者的轻蔑微笑被大口罩遮住,造成了很大的浪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目送着王副市长的儿子和女儿搀扶着王副市长的老婆走出了殡仪馆的大厅。

  市里一位领导人与新提拔的馆长一左一右夹着李玉蝉,好像要把一件重物抬到她的背上。

  领导人说:“李师傅,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典范哪!几十年来如一日,把死人当亲人,让活着的人得到安慰。”

  领导人的话让她体验到了人在巨大荣誉压迫下机体发生的变化;她感到胸前那两个被称为乳房的器官上,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两个乳头硬邦邦的。她想起了母亲的红乳头在王科长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抻出来,红红的,如同燃烧的烟头,在朦胧的夜里闪烁。

  领导人说:“现在市民中流行着一种传染病,这种传染病的主要症状是坐在沙发上、抽着过滤嘴香烟、看着彩电骂市里的领导。第八中学的语文教师把市里的领导统称为‘大肚子’,他们认为我们肚子里装满了民脂民膏。”

  “这纯粹是污蔑!”馆长气愤地说。

  “王副市长生前日夜操劳,每天工作十四小时;生活朴素,一贯粗茶淡饭,他的肥胖是一种病,他属于那种喝自来水也上膘的人。”

  “是病!”馆长说。

  “明天晚上,电视新闻里将出现与王副市长遗体告别的镜头,李师傅,您是特级整容师……”

  她看看领导人,又看看馆长,犹犹豫豫地说:

  “您的意思是不是让我把他弄瘦一点……”

  领导人一把抓住李玉蝉的手,使劲地摇晃着,说:

  “李玉蝉同志,您真不愧是市劳动模范,为了减小群众的反感,或者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们有责任恢复王副市长的本来面貌,他是市里的老领导,您知道他的本来面貌吧?再说,这也是死者家属的意见,我们应该满足他们的要求,减轻他们因丧失亲人心灵上承受的重大痛苦……”

  “我不希望有别人在旁边观看我们的工作。”李玉蝉说。

  四个身材健壮的青年人把王副市长的遗体抬到了李玉蝉的工作室。

  然后关掉哀乐,全馆肃静。

  敲门声如前所述,他提醒我们,我们没有忘记。

  

  “同志们,吭吭。”王副市长你今年比去年更显膨胀,行动更觉笨拙,呼吸愈加急促,与夫人做爱的次数由每周五次减至每周两次,这并非完全是你的原因。他的枯瘦的夫人对这位重型坦克的分量愈来愈难承受,不愿实行。你今天作的是有关城市建设长远规划的报告,大家都从你红彤彤的大脸上发现了死神翅膀上宽大、冰凉的黑色羽毛。为了清除喉咙里不停地分泌出来的黏稠的液体,你说一句话就“吭吭”两声呷一口凉茶。你近来连热茶都不敢喝了,你得了一种奇怪的“嗜凉症”,你的肚子里燃烧着一把火,熊熊燃烧的大火仿佛烘烤熟了五脏六腑,包括那条小尾巴般的盲肠。你吃冰糕,喝冰镇汽水,吃冰冻肉、冰冻大白菜;总而言之,你拒绝冰点之上的食物。

  对王副市长得的怪症,市医院最高级的大夫们也搔首踌躇,既下不了诊断,自然也找不到治疗的药方。有人建议他去看中医。本市有位德行高洁的老中医三根指头一放在王副市长的手腕上,就打了个热颤,结果是玄谎了一通天文地理,开了几味芦根陈皮西瓜翠衣之类,草草了事。

  他喝了一口凉茶,拉开了一条蓝色的绸缎帘子,露出了挂在墙上的城市远景蓝图。蓝色是河流,白色是道路,绿色是公园,黄色是楼房。

  后来,一行人跟着王副市长走进一间宽阔漂亮、凉风习习、花香阵阵的大厅。大厅正中有一个巨大的平台,平台上镶着玻璃。王副市长一按电钮,只见那些玻璃缓慢而无声地、好像蛤斧一样缩进它们的窝里去啦。我们这座小城的如画的美景展现在他们面前:

  一条蓝色的小河贯穿小城。河边是白杨树林,你在这里拍过照吗?谈过恋爱吗?

  这里是外贸大楼,一九九○年竣工。楼高八十九米,上宽下窄,状如展翅欲飞的蝙蝠,颜色也是蝙蝠翅膀的颜色。

  蝙蝠翅膀的阴影,遮住了第八中学。

  白杨林外的人民公园是绿色的。

  在另一栋美丽的大楼底下,有现在的“美丽世界”的记忆。

  “这栋大楼是我们的婚姻介绍大楼,一九九○年破土动工,二○○○年交付使用,主楼高九十九米,象征着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如果想结婚,就要有付出九十九斤的努力去获得一斤幸福的精神。主楼与附属建筑的造型酷似一把利剑刺入一颗心脏,象征着爱情的残酷和恐怖。主楼的颜色是铁青色的,象征着女人的脸,附属建筑颜色俱为鲜红,象征着流血的心!”王副市长用有机玻璃杆敲打着婚姻介绍大楼,愤愤地说,“我是反对兴建这栋大楼的,爱情是甜蜜的,婚姻是幸福的。这专门生产爱情和幸福的大楼不应该是这样的颜色和这样的造型,但众志成城,民心难违,在所有的建筑中,唯有这栋大楼的模型得到了全市广大群众、尤其是青年人的疯狂崇拜。”

  即将破土动工的婚姻介绍大楼造型酷似一根香肠,顶端是圆形的,据说是生命的象征。玻璃棒触到白色的“美丽世界”,一阵凉冷的寒流传导进他的心和肺,李玉蝉身穿雪白的大褂,里边赤裸裸的,笑嘻嘻地站在他的面前,“美丽世界”的肉味在你的心里像蜜一样漾开。我们仿佛看到你的脸色灰白,毫无热量的汗珠从你的肉里咕嘟咕嘟冒出来。

  玻璃棒掉在地上,响亮地打在铺着人造大理石的地面上,并且弹跳了一下,在离地二十厘米的空中断裂成两段。听到这个消息,物理教师张赤球在思索:是什么力量导致一根有机玻璃棒断裂?王副市长身体前扑,趴在我们这座美丽城市二○○○年时的美丽沙盘上。他的一只肿胀的大手按在婚姻介绍大楼和“美丽世界”之间,造成了一种丑陋但十分和谐的印象。在你们的脑袋里,物质以它的坚硬性征服了它的柔弱性,打上了永远不可泯灭的印象,对不对?

  王副市长死了。

  司机死在方向盘上,战士死在战壕里,教师死在讲台上,售货员死在柜台上,马克思死在书桌上,王副市长死在沙盘上。

  王副市长被一群壮大青年抬进即将被推土机铲平的“美丽世界”,抬到特级整容师、市一级劳动模范李玉蝉的工作台上,时间是早上八点,时间是晚上八点,两种说法都是正确的,因此可以并存。

  

  敲打门板的声音还在持续进行。据在将来奇迹般地从病床上跃起来、恢复说话能力的现在的物理教师张赤球的岳母过去的风流寡妇蜡美人说:她瘫痪在床上时,与我们一起聆听着那像钟摆一样准确的敲门声。她焦急得死去活来,痛恨女儿和女婿甚至恨及两个光头外孙。她说根据她的历史经验,能够如此耐心地、毫不粗暴地敲打老百姓门板的,只有人民的军队和冒充着人民军队的特务才能做到。要是别的什么军队早就两脚踢破了你的门了。蜡美人的形象发生着重大变化。从前她喜欢穿着红缎子鞋、光着身子、鬓边斜插一朵鲜红的石榴花在院子里漫步;现在她偏瘫在床,以曾经柔软如绵光滑如缎的肉体饲养着一批虱子,不久的将来她要奇迹般地站起来,不但站起来,而且歪斜的嘴巴要回复原位,丧失了的语言能力会得到完全彻底的恢复,就像要把生病期间少说了的话补上一样,她要滔滔不绝地讲话,有人的时候,对着人讲,没人的时候对着狗讲,既没人也没狗的时候对着墙讲。

  现在我们没时间管她,你说,先让她在床上躺着吧。我们希望她回忆着与王科长在一起的浪漫岁月,度过眼下的痛苦生活。那时李玉蝉还是个小姑娘。

  李玉蝉早就许过愿要为王副市长整容,以报答他当年跳到蓝色河水里救起自己的恩情。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从“美丽世界”的工作里得到了乐趣。

  王副市长仰面朝着天花板,躺在她的工作台上。这张工作台高一百厘米,宽一百厘米,长一百加一百厘米,如果没有死尸停在上面,我们看到一块雪白的布蒙在台面上,台面上摆着一盆塑料花。工作台的四条腿上,装着四个小轮子,可以把整理好的死尸推到大厅里让死者的亲人或同事之类外姓人瞻仰遗容,然后推到大炉子旁边,用铁钩子把尸首抓到一块安装着弹射机关的钢板上,这时候,死者的亲朋好友应该回避,烧尸工人一按电钮,尸首便像炮弹一样射进炉膛。

  你的工作间很大,这张白色的工作台安放在房间中央,工作台周围,摆着几十盆春夏秋冬都开放的鲜花,有一盆开黄花的仙人掌你最爱。这里的花美丽而茁壮。

  夜晚,殡仪馆大门关闭,由五彩霓虹灯组成的“美丽世界”在招徕着漫步街头的情侣们。你的房间也关了门,为了防止内部特务窥视,你狡猾地用肥皂堵住了钥匙孔。心怦怦乱跳,比偷情还紧张。他吞咽着粉笔对我们说:

  你灭了灯,坐在一把木椅上深深地呼吸,想使心脏恢复常速。王副市长的气味深刻透彻,使几十盆鲜花的气味相比见淡,这里的情景便是“压倒群芳”的铁的证明。没有灯光,屋子里好像仙境,彩色的花瓣在幽暗中窃窃私语,窗玻璃在难以觉察地颤抖着。混凝土搅拌机的夜间轰鸣从窗框上的一条裂缝中钻进来。第八中学的教师宿舍正在兴建过程中。王副市长虽然死了,但您对第八中学的关怀,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心脏恢复了常速,李玉蝉拉开了灯,灯光陡亮,刺得眼睛发花头发晕。她修理死尸的面孔时,还没有过这种窘态,并不因为工作台上躺着的是一个死副市长。那么,当然因为你是我过去的情人也是我母亲过去的情人。

  我说过你无论有多大能耐最终要躺在我的床上听我收拾,你还犟劲,说你死了直接进炉子不需整容,但死了就由不得你了。

  她把墙壁上的抽屉拉开,拿出乳胶手套戴好,手套又薄又亮好像没戴手套。你又捏起一把比日光还要亮比窗纸还要薄的手术刀。甜蜜的笑容浮了一脸,你站在了工作台前。

  王副市长肥胖的大脸上,凝固着惊恐的表情,那两片吻过我的芳唇的坚硬的山东嘴唇似乎在哆嗦着。哆嗦什么?难道你也害怕?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一把小小的手术刀?这家伙总是逼我把舌头吐给他,像个贪得无厌的猪崽子。李玉蝉用镊子夹住王副市长的上嘴唇,往上一掀,王副市长的牙齿露了出来,隔夜蒜泥的气味从牙缝里冒出来。你的嘴里当年也有大蒜的气味,但那是新鲜大蒜的气味呀。她又用镊子夹着他的下嘴唇,往下一拉;又用另一把镊子夹住他的上嘴唇,往上一拉。王副市长的嘴巴成了菱形。他的两条胳膊恨不得抬起来,拨拉掉两把镊子,让嘴巴恢复原状。这种危险存在,她把他的嘴巴拉成菱形时隐隐地感觉到那两只胳膊随时都有抬起来的可能性。他的嘴巴里金光闪烁。她感到万分惊讶:我自认为你身上有几根汗毛我都清楚,这耀眼的金光来自何方?人的嘴巴为什么会放金光?她的心又是突突一阵狂跳,连两把镊子都随着心哆嗦。我们看到你的脸苍白啦。你是像秃鹫一样蹲踞在笼中横杆上的叙述者,你是“美丽世界”的整容师,你是被人家用两把镊子把嘴巴拉成了多边形的死者。因为这个中心事件,你的脸可能变得苍白,你的脸有可能变得苍白,你的脸完全可能变得苍白。我们可以直接看到你的脸,我们通过你的叙述可以间接地看到另一个你的脸,又另一个你的脸。三个你是三个独立的个体,在特别的意义上又可以合三为一。

  物理教师看到整容师美丽的脸上出现了梦幻般的神情,梦幻神情是美女的重要特征,她身上那层细毛金光闪闪,使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变得温暖而明亮。必须不厌其烦地重复:敲门声持续如故,使人怀疑其真实性。

  你什么时候镶上了三颗金牙?她又关了灯,坐在幽暗中思索着。自从你当了副市长,我只能在电视里看你,你开口说话连声音都闪光,我还以为是电视机或摄影机的光芒,根本不知道你镶了金牙。我是你的情人。如果别人是你的情人,见你当了市长,一定要无休止地纠缠你,我没这样做。我知道你每天都怀念我,胜过怀念你的瘦女人,对不对?盛开的鲜花在幽暗中窃窃私语,花瓣像人的舌头。花蕊其实是植物的性器官,赞美花朵就是赞美阴茎和阴道,这并不是我的发现。我们清楚。

  王副市长在工作台上哧哧地冷笑。是真的吗?

  她气汹汹地拉亮灯,用镊子戳着老情人的额头。死鬼,你笑什么?

  你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吃我们的醋。

  你嘴馋!

  老牛欢喜吃嫩草!

  我们不失时机地把一把从野驴身边抢来的粉笔头儿送到你嘴边。

  我拔掉你的牙!

  整容师满脸娇嗔,惨白的荧光灯下,那张脸娇羞可爱,像清明节前后,细雨纷纷中的桃花瓣儿。死鬼!你吃嫩草,我拔掉你的牙!

  她用一把镊子撕开王副市长的嘴唇,用另一把镊子把那三颗金牙一颗接一颗拔下来,一颗接一颗扔进酒精碟子里。你浸泡着金牙,你漂洗着金牙,你放到鼻子下嗅金牙,你嗅到了金牙里的隔夜蒜泥味儿。你从墙壁里摸出火柴,点燃了碟子里的酒精,蓝色的火苗熊熊燃烧,你在蓝色火苗里烧金牙,你想起了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你看到金牙在火中大放光芒。你又把金牙放到酒精里漂洗,又嗅,你嗅到了一股甜甜的香蕉的气味,是金牙的真味。

  五十年代我们的小城市里流传过一支童谣,那时你们都是小孩儿,一直流传到六十年代,那时你们长大了点,你们都唱过它,它的词儿是——还记得吗?

  妈妈大 爸爸小

  爸爸被打跑

  跑到台湾岛

  爸爸回来了

  穿皮鞋 戴手表

  提着一串青香蕉

  ……


  这支清脆的儿歌当年在大街小巷流传,像一股凄凉的春风走街串巷。因为歌词涉及到台湾岛,并有“穿皮鞋戴手表手提香蕉”的反动形象,引起了党政机关的高度注意,市公安系统派出了大批侦查员,有的化装成邮递员,有的化装成收破烂的小贩,有的化装成戗菜刀磨剪子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应有尽有。每个角落里都耸立着警觉的耳朵。后来,这首儿歌被新的童谣代替,但它的印象留在你的记忆里,就像香蕉的味道留在你的记忆里一样。

  她拉开抽屉,找出一条纱布,把三粒金牙包起来,先塞在抽屉里,抽屉上加了锁;又装进衣袋里,衣袋盖上夹了三根别针;你总是感到有两只警觉的、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在窥视着你。他一会儿穿透墙壁,一会儿穿透门板,一会儿又穿透了窗户的玻璃。所以,你慌慌张张地灭了灯。黑暗猝然降临,花瓣重新坚挺起来,并且窃窃私语。恍惚中有两只黑色的、蝙蝠状的大蝴蝶在房间里飞翔,死去的男人躺在整容床上冷笑,甚至还有咯咯吱吱的磨牙声,如果不是死去的王副市长在磨牙,就是人民公园里的小老虎在磨牙。窗户外边——直到如今我们才发现,窗户外边不远处就是他曾描述过的那条河流,河面上漂着一层鱼鳔泡般的避孕套儿。城市的灯光照耀蓝色的河水,河水把灯光反射到玻璃上。第八中学的教师宿舍正在兴建当中,玻璃的微微颤抖说明了混凝土搅拌机在轰鸣。

  那天晚上,特级整容师因为憎恨王副市长发出“老牛欢喜吃嫩草”的叫嚣,拔掉了他三颗牙齿后,心中有些莫名其妙,便关了灯站在窗前,甚至轻轻地拔起了插销推开了窗户,河上的风轻柔地吹了过来。你听到了河水冲刷着河边裸露着的、弯弯曲曲好似大地胡须的东西,发出的弹拨琴弦的声音。人民公园正中有四棵古老的大槐树,树下有一间绿色的铁笼子,饥饿老虎的咆哮震荡着你的耳膜。老虎在星光下绕着笼子大踏步地徘徊,它威风堂堂的大影子颇为油滑地扑了过来。她的脑袋猝然涨大起来,老虎的影子在穿梭:从鼻孔进去由嘴巴出来;从左耳进去,由右耳出来;由肛门进去,从肚脐眼出来。她习惯先剥得一丝不挂然后穿上洁白的工作服,这种着装方式激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狂想:我好像是个洁白的天使,其实连条裤衩都没穿(天使是不穿裤衩的)。因此,河上的风尽管温暖但依然轻易地浸透了她的肉,那三颗沉甸甸的金牙,宛若三颗冰凉的赘疣,附在她的盲肠发炎的压痛点上。潮漉漉的风从敞开的领口灌进去,你感觉到自己的两粒像黑枣一样、硬邦邦的乳头。

  事实证明,并没有人在窥视,人们都在忙碌,已经把死王副市长弃置脑后,更没有人关心死王副市长嘴里的金牙被一流整容师拔走。

  她关闭窗户,开灯照明,开始工作。你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衣服剥掉,就像当年、也是最后一次、就是他跳到河里把你救上来不久的一个炎热的中午,在蓝色河水边的白杨树林深处,他像一个鲁莽的小伙子一样,毫不客气地把你的衣裙剥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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