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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特级整容师用两根指头捏着一柄浅蓝色的手术刀,站在被剥得一丝不挂的王副市长面前。他说:我们可以看到那柄手术刀静静地躺在搪瓷盘里,活像一支恬静的乌鸦翎毛。你动刀前默立了三分钟,低着头,旁观者会认为你在向死者行默哀礼——这不是你的习惯也不是殡仪馆的规矩。你一向是匆匆忙忙地脱光衣服,披上白大褂,一秒钟也不耽搁,就把刀子劈到死人的脸上,像一个技术娴熟的皮鞋匠清理着皮鞋上的破皮子。

  你的任务是骗死者的亲属,也骗接受死尸的部门。这个部门可以叫天堂,也可以叫地狱。你的产品一律是驴屎蛋子外边光。

  你说她默立了三分钟,感觉到腋下有汗双腿之间回忆往日经验,导致心中纷乱如麻。捏着刀子的手也有些湿漉漉起来。为了尽快结束这尴尬的局面,她用左手抓住死人的下巴,使他的下巴骨仰起,脖子上的皮肤绷紧。然后,他对我们说你准确而凶猛地对着死人喉结之上的部位豁了一刀,白色的脂肪立即翻了出来。此情此景,基本上好似犁铧翻开肥沃的土地,他说。

  市委领导把为王副市长整容当成一项政治任务交给你,你对馆长不信任的,同时也是关照的含情目光视而不见。如果排除掉为王副市长整容的政治意义,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个纯技术问题。这对特级整容师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整容技术从医学范畴游离出来,一步跃入美学范畴,后来又与医学融为一体,成为美的医学。

  整容师的任务就是美化,修补丑陋、破烂的肢体。小城里有十几名有志于为活人整容赚大钱的年轻人正在医学院和美术学院雕塑系穿梭上课;有几名正在搜索美酒名烟,准备打通“美丽世界”的门路,得到在死人身上实践的机会。

  李玉蝉曾根据照片为一位在车祸中将头颅压成一团渣滓的死者恢复了生前容貌,使死者英俊漂亮,栩栩如生。死者的父亲是市人民公园猛兽馆里的猛兽管理员,饲养着两只老虎三只狮子五只金钱豹,还有一群阴险的恶狼。通过为他儿子整容你与猛兽管理员建立了友谊。在工资微薄,入不敷出,肉类短缺,肉价猛烈上涨的一九八七年,你与他发现了一个搞肉吃的万全良策。

  排除掉为王副市长整容的政治意义,李玉蝉要做的事单纯又简单。你只需清理掉王副市长体内积淀的脂肪,剪掉一部分皮肤,然后,根据你的记忆,用透明胶纸、海绵充填物、彩色颜料——也可用彩色粉笔代替——恢复他年轻时的面貌,就算告成大功。你对他年轻时的模样记忆犹新,闭着眼也能做出他的脸,费不了多少功。至于开膛剥脂,这是粗鲁的屠夫都能干的事——经过上述分析,可以说你接受了一件省力又讨好的任务,何况他是你的情人。

  

  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猛兽管理员愁眉苦脸地坐在一张摇摇晃晃、吱吱扭扭的藤椅上。他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目光浑浊、弓腰驼背的老头儿。你当时想他的被车轮子嚼烂了脑袋的儿子是何等的英俊潇洒,与他的面貌丑陋的父亲形成鲜明的对照。

  那时候,张赤球老师在高三班教室里监督学生晚自习;大球小球吃饱了钻进他们的墙洞复习功课;蜡美人躺在她自己那张床上,谛听着虱子咬肉和耗子啃锅盖的声音。她听到女儿与一个男人在咕咕唧唧地议论着什么,一会儿是猪肉的价格,一会儿是奖金和罚款,一会儿是母老虎一胎产下两只小虎……女儿是母亲潜在的情敌。石榴花的颜色笼罩了她……她从布帘的缝隙里看到那两条金黄色的腿在愉快地颠动着……她咬着牙,让冷冰冰的声音从牙缝里漏出来。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整容师深表同情地说,“大家都过得很难。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正像那俗话说的,‘天要刮风下雨,人要受苦受难’。”

  那是个凉爽的夜晚,跟昨天晚上一样,月光如水,泻进房间,把灯光都逼退啦。她抚摸着自己的手臂,突然萌生了对这位丧失爱子的猛兽管理员的居高临下的怜悯。这种怜悯轻飘飘的,像生长在虾嘴上的胡须。

  猛兽管理员站起来,用力掏出一支人参。他说:

  “李师傅,人家送我这支老山参,留给您家老人滋补身体吧。”

  你推辞了半分钟,便起身送他。你陪着他走了一段路,路边的树叶默默无语。老头儿把脸抬得很高,满怀希望地说:

  “李师傅,我想和你做笔交易。”

  你们沿着人民公园的绿色铁栅栏缓缓地走着,踩着栅栏和黄杨冬青的纵横交错的影子,竟像一对老情人在悠闲散步。公园深处的猛兽山上,飘来一缕缕老虎粪便的腥膻之气,还有,饥饿的小老虎凄惨凛冽的啸声。

  你双手抱着肩头,打了一串寒颤。一种了不起的恐怖从黑暗的潜意识里跳出来,站在冬青树丛里,对着你咆哮不止。

  猛兽管理员像位老父亲抱住了你,用他的小而坚硬、类似小兽利爪的手,窸窣有声地抚摸着你的肩膀。你闻到了老人身上的虎豹豺狼气息。他的双眼灼灼有光,好像灿烂星海里的两颗最灿烂的星斗。

  他絮絮叨叨地对你叙述着那两只新生的小老虎,使它们可爱地在你脑海里打滚竖蜻蜓,叙述者的语调凄凉,其间充斥着父爱。他说:

  “……这是两只狮虎。为什么叫狮虎呢?它们的爹是那头非洲来的老雄狮……让狮子跟老虎结婚,就像让毛驴与马交配,难度很大,但‘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狮子骑在老虎身上,大声一叫,平地起了雷,震得树叶子往下掉……这两只小杂种,胃口不好,配给它们的牛肉、羊肉、冻兔、烧鸡……连闻都不闻……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两只小狮虎说:老头儿,我们要吃人肉!……我想,你每天都修理死人,难免出些下脚料……这些下脚料浪费了多可惜……”

  他的灿若双星的眼睛慈祥地盯着你,坚硬的手爪抓住你的双乳,你认为他要把它们撕下来去喂那两只狮爹虎娘的小杂种。他拿着你那两只脱离了身体变得雪白的乳房,慈祥地扔给那两只思念人肉的小家伙,它们撕咬着你的乳房,喉咙里响着贪食的呼噜声。他慈祥的脸上堆着慈祥的微笑,像个老父亲一样,温存的、富有经验地抚摩着你的双乳。你尖叫了一声——在王副市长的身下,你的尖叫,曾吓得他脸色苍白,弯着腰站起来,简直像个偷鸡摸狗的蟊贼——你把双乳从坚硬的按摩里挣脱出来,间隔了三秒钟——你空虚、恐惧——它们需要凌辱——又自动地挺上去。

  “不,我不干……”整容师大声吼叫着,“我干不了……”

  “告诉我,你怕什么?”猛兽管理员的声音像小号一样悠长雄辩,“你一听到人肉,就想到了活人。这是自己与自己为难。死人在你手里,就像泥巴在塑神的匠人手里一样,就像猪肉在大师傅的肉案上一样。要揉要搓,要捏要摸要削要剁——还不是由着你?人死了有什么?你说人死了有什么?大首长都把遗体捐献给医院解剖——一点下脚料算什么——大首长生为人民谋幸福,死为人民作贡献——下脚料算什么?狮虎是珍贵动物,人民群众要观赏,大熊猫下崽登报纸上电视全世界都知道,下脚料算什么?”

  “良心上过不去……”

  “混账!把良心挂在嘴上的人,没一个有良心。让小狮虎饿死给国家造成损失,让少年儿童可爱的红领巾祖国的小花朵难过你的良心哪里去了?”猛兽管理员捏着你的乳房,像一位严肃的、公正的法官,执掌着至高无上的权柄,对你的良心进行审判,“收起你的良心!你用海绵、软木、胶水、羊肠线、下脚料,造成一个假头安在我儿子的尸体上欺骗我你有良心吗?良心其实是互相欺骗。就像你这双乳,她渴望着男人抚摸甚至撕咬,但你的丈夫对她无兴趣,你为了良心便冷落它,你折磨自己,把正常的欲望克制下去,你的良心哪里去啦?你和我都是制造良心的人:你与死人打交道,我与猛兽打交道。”

  他把你搂在怀里,那瘦小的佝偻身体爆发出令人难以想象的伟大力量。他的嘴唇像个经验丰富的强盗。你被他吻得死去活来,鼻涕眼泪一齐流,连小便都失禁啦。

  他把你松开,你瘫在草坪上,这里插着写有“爱护草地,请勿践踏”字样的白漆木牌子(背面写着:违者罚款)。你仰在草坪上,叉开腿。你渴望着他能像野兽一样扑到你身上,用牙和爪撕烂你的衣服,然后毫不留情强奸你。

  猛兽管理员冷冷地笑着,牙齿在凉月下闪烁,丑陋的脸射出红光,这是个冰冷的夜晚,白露如珠,挑在叶尖上闪烁。

  他一味地冷笑,根本没有强奸你的意思。

  变态的欲望转化为变态的愤怒。整容师坐起来,抓起草拔出根带着土,向他的脸上摔去。

  “魔鬼!丑鬼!丑魔鬼!”她骂他。

  尿湿的裙子湿漉漉地贴在大腿上,红色的大蚂蚁寻着气味,在你腿上爬。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他蹲在你面前,用猫对老鼠说话的表情和口吻对你表现对你说,“你知道拴在一根线上的两只蚂蚱是怎样运动的吗?”

  他的目光把你一下子就扫倒了。他伸出那只钢铁的小爪子,托起你的下巴(这爪子烫得你又尿出了尿),他嘴里的洋葱味儿汹涌地扑在你的脸上,辣出了你的眼泪。他一字一顿,用比中央电台播音员还要标准的普通话向你下命令:

  “记住:从今之后,每星期六晚上,到这里来,把积攒一星期的下脚料交给我!”

  整容师哭着点头。

  猛兽饲养员抬头看看月亮,用窝窝囊囊的鼻音说:

  “您回家吧,您丈夫已经从教室里走出来啦。”

  他转过身,要走啦;你胆怯地问他的背: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不转身,回答道:

  “我是一个复仇狂!但对你,我的复仇是甜蜜的。你要把我当成一个定期用优美食品换取你的下脚料的小贩子,我将带给你实惠。”

  他跳出草坪——动作笨拙也灵巧——刚强与软弱、凶狠与温柔、潇洒与猥琐,在他身上得到了统一——这是个魔鬼还是个天使——你困惑地坐着,体会着热辣辣的排尿感觉,望着这个在皎洁的月光下战战兢兢、点点划划地贴着绿漆铁栏杆运动的矮小身影,直到随着栏杆拐了弯时。

  夜深了,公园深处,老虎在呼啸,狮子在咆哮,恶狼在嗥叫,挤在月下站在月下的斑马们围成圆圈,它们一边思念非洲,一边用沤烂的破蹄子弹打木栅栏,发泄着离井别乡的哀愁和被羁的恼怒。

  你告诉我们:当天夜里,特级整容师做了一个噩梦:公园里的猛兽冲破了牢笼,跑到了广场上,冲进了商店,闯进了电影院……率领猛兽队伍的,正是那两只用狮的精虫和虎的卵子培育出来、用“美丽世界”下脚料饲养大了的杂种!它们身躯庞大,狮头虎身一只,一只狮身虎头,兼备了老虎的凶猛顽强和狮子的残忍无赖。它们率领着野兽追逐着大市民和小市民……整座城市都沸腾了……整容师纵身跃到一棵树上,搂住一根树杈……猛兽们团团围坐在树下,一片雪亮的血红眼睛盯着她的屁股……一片咻咻的喘息……一阵杂乱的嚎叫……猛兽们开始啃树……咯吱咯吱咯吱……大树摇摇晃晃……

  物理教师把在梦中痛苦挣扎的整容师摇醒,你怎么啦,他问。她惊魂普定,满脸是汗,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蹭下床去到水龙管子上洗脸,物理教师惊喜地大叫:

  “球他妈妈,你把床尿湿了一大片!”

  

  回忆多年前,你第一次操着手术刀独立工作时,面对着死者狰狞的面容,你的双腿发软,手腕子酸痛,轻如翎毛的手术刀变得重若泰山。那是一位向秀丽式的英雄,不过她不是药厂的职工她是市纺纱厂的女工。纺织厂失火,她为抢救国家财产壮烈牺牲。她丈夫是个中尉,你站在整容台前发呆时,他正坐在飞驰的火车上向女英雄靠拢。

  烧死的女工躺在整容床上,她的结婚照立在你的工作台上,怀抱鲜花的美丽新娘面带幸福微笑,她的旁边立着解放军的幸福中尉,中尉脸上也带着微笑,这两位春风得意的年轻人微笑着注视着被烧成魔鬼的纺织女工——谁也说不清楚一分钟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这时,你产生了一种对解放军中尉的怜爱之情,你忘了恐怖与紧张,心里燃起一股邪恶的报复之火。好像这个孔武的中尉曾是你的情人,后来又背叛了你投入了纺织女工的怀抱。你咕咕噜噜地对猛兽管理员说过:看到美丽的死亡才会使人难过,看到丑陋的死亡会使人开心。我要让她比生前更美丽,但这美丽是一堆假货。

  你清理掉女英雄脸上的破皮烂肉——虽然戴着多层纱布大口罩,但女英雄香喷喷的熟肉味还是穿透纱布,进入鼻腔,甚至使你的肠胃发出咕咕咕——像家鸽交配一样的鸣叫。你熟练地把一种用香油、绿豆面、石膏粉、防腐剂调配成的涂料一层层一点点往女英雄的脸上涂敷,然后蒙上一层从死尸屁股上取下来、经过精细加工的美丽皮肤。然后,栽睫毛,画眉毛,涂口红,搽白粉……女英雄身上遍盖鲜花,一张脸从花的海洋里现出来,像梦一般美丽……

  你冷冷地对解放军中尉说:她的确非常美丽,可惜她死啦!这样的美人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可惜她死啦!

  中尉干嚎一声,口吐白沫,晕倒在地。

  ……如前所述,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物理教师家的门板被敲打着,整容大师腿垂在床沿下,在有节奏的敲门声中如痴如醉。敲门声还在继续……

  你在敲门声的伴奏下,“咔嗒咔嗒”地追忆着逝去的荣誉……当你第一次举起手术刀杀向一个虽然死了但依然是人的肉体时,心情是激动的,面孔是潮红的,唾液是大量的。现在,除了特殊情况(譬如切割情人的尸体),你举起刀,就像站在屠床前的屠夫,尽管那猪在尖声嚎叫,屠夫是无动于衷的,屠夫按照习惯和程序,麻木、冷漠、敏捷、准确地举起木棒槌,对准猪的耳后软骨,英雄一击,呱唧一声响,猪的身体紧缩起来,四脚绷直,皮肤颤抖……屠夫抄起半米长的钢刀,捅进猪的喉咙,尖刀戳破心脏……红得发绿的猪血直泻瓦盆,五分钟之后凝固……屠夫卸下猪头,砍下猪的四蹄……屠夫换一把牛耳尖刀,从猪的腹部正中豁开一条缝……屠夫欻欻地开剥猪皮,从腹部开始,到脊背透合……屠夫把猪的尸体倒挂起来,开膛破肚,把心、肝、肺、肠——五脏六腑——三把两把撕掳出来……屠夫拤着水龙管子,冲洗着无头、无脚、无内脏,更无灵魂的猪肉……狗在架旁蹲着,屠夫把猪的生殖器割下来扔给狗吃……屠夫把猪的骨头从肉里剔出来……屠夫的任务基本结束……在这个过程中,屠夫是不存在一丝一毫对于猪的怜悯心的。他一边与身旁看热闹的议论着市场行情与思想道德,一边准确无误地工作……幼年时,你曾在城郊从头至尾地观看了一头猪被宰杀分解的过程。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你受用终身,至今还时时追忆。吃猪肉时,你神奇地想象着猪的面貌。猪肉的味道基本上是一致的,但猪的面貌又是各异的。同理:死人的气味基本是一致的,但死人的表情、死人的价值是各异的……那个屠夫是位红脸膛、秃脑袋的小老头儿。双腿罗圈着,脚尖往里凑。双臂修长、粗壮,具有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屠夫是你的六舅。屠夫是蜡美人娘家的第六位堂兄弟。

  六舅把猪看成一堆按照规律安装起来的肉、骨、皮,杀猪多年之后,六舅眼里已无活猪(此感觉可参见庄子《养生主》篇里“庖丁解牛”故事);同理:我把死人看成一些毁坏了的器具,我的任务是表面修理(修理内部是内科医生的事);修理死人表面多年之后,我的眼里无完人,如果给我机会,我能把丑八怪修理成美郎君(这种想法为她十年后成为活人美容大师埋下伏笔)!

  第一次独立整容,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舆论的习惯是穷追猛打,不遗余力——捧往死里捧,打往死里打。所以荣誉是杀人的慢药,对付仇敌的最好方法是:把他吹捧起来!这是猛兽管理员的旋律在整容师心里的再现。当报纸、电台把因抢救纱锭被烧死的女工捧上天的时候,与“舍身抢救国家资财的女英雄”沾亲带故的人都成了报纸和电台记者跟踪的对象。首先被注意的自然是解放军中尉。

  中尉追忆美丽亡妻的文章受到千万市民的眼睛和耳朵的赞美。他津津有味地向人们诉说着荣耀的悲恸:第一次河边相会时,她就对我说:当党和人民的利益受到威胁时,我们要像共产主义战士江雪琴那样迎上去,并且要脸不变色心不跳……新婚之夜,她与我一起在灯下并肩学习毛主席的光辉著作《为人民服务》,一直学到天亮,她让我背诵《纪念白求恩》,背错一个字也不允许我上床……她多次拾金不昧……两次跳到河水中抢救落水儿童……

  英雄的丈夫不会撒谎,他用铁一样坚硬的事实向市民们证明着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英雄原来就是英雄。

  于是英雄的丈夫也成为英雄,他穿着笔挺的军服,皮鞋擦得像两块优质煤炭;手上戴着白里透蓝的手套。他穿梭于大学、工厂、机关、幼儿园,作有关他妻子的英模事迹报告。英雄在报告过程中日臻完美。现在,哪个单位不邀请英雄的丈夫作报告就是哪个单位的耻辱和麻烦。但事实确实是这样:没有任何人强迫某单位去邀请英雄的丈夫作报告。

  英雄的丈夫站在“美丽世界”殡仪馆的大厅里,为殡仪馆的全体人员作报告。他已经不用脑袋支配嘴巴说话,久经训练的嘴巴凭着一种惯性,就把该说的话说出来。该流眼泪的时候,眼睛的记忆是让眼泪流出来。该呜咽的时候,喉咙里自然会有呜咽之声。

  人们毕竟愿意崇拜英雄,没有英雄国将不国,没有英雄崇拜人将不人。殡仪馆的女人们除李玉蝉之外,都用眼睛赞美着英雄的丈夫。李玉蝉的眼前却命运般不可抗拒地躺着被烈火烧烤得焦黑的女英雄。大厅里弥漫着烘烤尸体的香味。这香味过分浓烈,使你头发晕,耳朵鸣,肚子里充满气体。当那些幻想着填补英雄留下的空缺、钻进英雄睡过的被窝、从英雄搂抱过的肉体上沾染一点英雄气的姑娘们纷纷流出眼泪时,你写了一张纸条递上去。纸条上写着:真英雄被烧得皮焦肉烂,被鲜花拥抱的英雄是我用油泥塑出来的!

  英雄丈夫接过纸条读罢,脸上的红光更加焕发,他用脑袋支配嘴巴说道:

  “阿美生前多次对我说: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论干什么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在此,我愿代表为共产主义事业光荣献身的阿美,向殡仪馆的全体同志表示崇高的敬意(热烈的掌声)!尤其要向那位为阿美整容的师傅表示崇高敬礼(掌声雷动)!”

  你在笃笃笃笃的敲门声中回忆:殡仪馆的党委书记把你拉上讲台,介绍你给英雄的丈夫。台下的掌声突然变得稀稀落落,当年轻英俊、身上放射着英雄气息的解放军中尉紧紧地握着你的手、两只黑栗般的大眼睛里射出含情脉脉的目光时,你全身灼热,你感到异常的兴奋、异常的局促不安。对他的那种刺刺痒痒的忌妒、怨恨顿时烟消云散,好像这些不健康的感情从没在你的心中萌发过,那递纸条的不是你,那怀着邪恶心理塑造美人头的也不是你。

  那张照片你保存了很久:中尉紧握着一个漂亮姑娘的双手。讲台后纸扎的鲜花也摄入了镜头。你微微垂着头,羞答答的,好像一朵半开半闭的石榴花。

  记者们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高度,用不同的相机、不同的姿势,抢拍整容姑娘与解放军中尉握手的场面。镁光灯像爆竹一样噼噼啪啪闪烁着。回忆这永恒的瞬间你很心酸:当记者们把相机对准你时,场下的掌声突然零落了。你感到无数目光像蝎子尾巴一样蜇着你的背。最尖锐、最毒辣的蝎子尾巴是女人的目光。

  第二天,本市日报赫然登出你与中尉握手的大幅照片,并配有热情洋溢、才华横溢的解说词。

  荣誉落在了你的头上。殡仪馆里的女工们把你恨透了。

  黎明前黑暗寒冷的时刻即将结束时,敲门声变得不耐烦起来,音响的节奏感被破坏后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噪音,与此同时,人民公园里猛兽们的吼叫声,郊区农家雄鸡的啼叫声,蜡美人梦中的磨牙声,犹如汹涌的浪潮,灌进了小屋。回忆的链条卡住了,中尉诡计多端走出房间,消失在黑暗里。第八中学呆头呆脑的物理教师张赤球从厕所里走出来。他嘟哝着:今天是星期一,为什么又是星期一?

  “谁在敲门?”整容师披上衣服,对丈夫说。

  “有人敲门?”张赤球问。

  “你难道听不到吗?”

  “我听不到!”

  “你聋啦!”

  她趿拉着鞋跳到门口,拉开门,一股生石灰的气味伴随着滚滚晨雾扑进来之后,随即,一个全身雪白的人,宛若报丧的孝子,跌进了你的怀抱。你扶住他,呼唤着张赤球,这时你感觉到沾满双手的石灰烧灼皮肤,马上想到建筑工地上的石灰池。你是谁,啊?啊,你这人怎么啦?

  那人跪倒在地,昂起瘦头,雪白的脸上有两点黑是他的眼;胡子从石灰缝里钻出来,好像淤泥中的枯草;胡子上方的洞,我们认为是他的嘴巴。

  “张老师……玉蝉嫂子……帮我想想办法吧……”

  “啊咦!方老师,你不是死了吗?”

  

  整容师清理完了王副市长脸上和脖子上的脂肪后,伸展了一下腰肢,冷冷地、感触万千地扫了一眼老情人破碎的脸,然后,以王副市长深陷进去的肚脐为中线、中点,切开了一个半尺长的大口子。一点血也不流,一点血腥味也没有,白花花的脂肪嗞嗞响着从刀口里冒出来。王副市长的肚子上盛开了一簇庞大的白菊花。

  一个人的肚子里竟然能盛下这么多的脂肪,使她惊讶,她使我们惊讶。

  你把那些脂肪撕下来。在银白的灯光照耀下,王副市长的脂肪表现出柔和的浅蓝色。它们是温暖的,不硬不软,手感很好,成型性——可塑性很强。你随手把一条脂肪捏成了一支蜡烛。你把一条条的脂肪从王副市长的肠子上剥离下来,塞进工作台下的一条黑色塑料口袋里。蓝色的肠子被剥离出来时,整容师的腹部感觉不好。她转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心里忧伤地注视着被灯光和月光照耀得如同童话中情景的蓝色河流,白杨树参差不齐的树冠连绵起伏,闪烁的彤云的边缘,你似乎听到了潺潺的河水流动声。

  你很担心把他的肠子扯断,扯断肠子后果不堪设想。六舅清洗猪下水时大胆地从肠子上往下撕脂肪,没见他把猪肠子撕破过,这说明肠壁坚韧结实,不必过分担心。脂肪跟肠子剥离时她感到一种甩掉沉重累赘的快感,这噼噼刺刺的剥离之声也让你欣喜。真应该为生前负担沉重的王副市长叹息,也该为死后卸掉包袱的王副市长祝贺。

  猛兽管理员每星期六在公园外草坪上接受整容师交给他的下脚料,回赠整容师牛肉或猪肉或冻兔或鸡杂碎。那天晚上竟回赠她一包猪大肠。他鬼一样地掌握着整容师生活中的一切秘密,甚至知道她的丈夫患有脱肛症。她用来装下脚料的口袋——黑色塑料袋——是猛兽管理员赠送的。

  她撕光了王副市长肚里的脂肪,累得气喘吁吁。捶着腰她看到三只塑料袋并肩立在工作台下。每只袋子能盛十五斤脂肪,王副市长减轻重量四十五斤。她担心:星期六下午如何把这些沉重的袋子运到交货地点。

  整容师用精密的技术修造着王副市长的脸。从他的臂部和腹部取下来的皮肤过分娇嫩白皙,敷在脸上容易与脸部的原来皮肤产生矛盾,造成我市人民不必要的误会。在特级整容师的精湛技艺面前,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她用油彩使王副市长的面部颜色统一起来。反正要用毛料中山装遮掩,她用粗大的针脚草草把王副市长腹部的大刀口缝起来,没有一个傻瓜会来掀开死人的衣服检查死人的肚皮。

  明天上午,躺在吊唁大厅正中的王副市长,面容瘦削,腹部平坦,身材挺拔。他紧紧地闭着眼,嘴唇紧绷着,坚毅而庄重。他的身体周围装饰着十几束淡雅素净的白色荷花。前来与遗体告别的市委、市政府的领导、死者的亲属和生前友好,呼吸着白荷幽雅的清香,环绕着安放尸体的灵床慢步行走。每个人都斜着眼往里看,都是满脸的悲痛。这些情景,都被市电视台的摄影师和市日报的记者移到了屏幕和报纸上。

  市民的叹息大于悲哀。我们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一位年富力强、身体健壮的副市长躺在灵床上。电视播音员告诉我们:王副市长临死前一秒钟还在工作。

  如果没有你的努力——

  市民的愤怒会大于悲哀。我们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一位腮肥脖粗、大腹便便的副市长躺在灵床上。电视播音员照样告诉我们:王副市长临死前一秒钟还在工作。

  谁也不会相信电视播音员的话。我们可以原谅一位退休老工人的大肚子,但不会原谅一位副市长的大肚子,尽管这是不公道的。

  特级整容师晋升了一级工资。

  多年前,你的手被中尉握过之后,你被殡仪馆党委吸收为党员。

  活人踏着死人的尸体往上爬。

  你替他穿好衣服。

  你把装满从他肚子里剥出来的脂肪的黑色塑料口袋扎好,从工作台抽屉里拿出铅封机,在扎口袋的线绳上打好铅封。

  任务完成心欢畅。整容师坐在靠背椅上,用眼睛赞美着躺在整容床上的死人,欢畅一会儿就溜走了。他跟二十多年前几乎一模一样,那时,我刚满二十岁……

  ……中尉现在是不是也挺起了大肚子?他在讲台上握住了我的手。第二天市日报登出了他握住我的手的照片后,报社记者第六天送给我一张布纹照片。记者狡猾地眨着眼,记者说照片棒极了,是他一生中的最佳作品,简直像结婚照……他和她的结婚照曾摆在我的工作台上,是她婆婆拿给殡仪馆、让我们为英雄整容时参考的。她婆婆说结婚照她笑得最好……我羞红了脸。

  记者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双眼细小,狡猾的表情多半由此产生,他站在金鱼巷十三号石榴花盛开的院子里,左手拿着采访本,右手拿着“博士”牌自来水笔,逼问着你:

  “你告诉我,怎样喜欢上‘美丽世界’的工作的?说!”

  我没话可说,石榴花的甜甜酸酸的气味——别人都说石榴花没气味——我贪婪地吸食着石榴花酸酸甜甜的气味。

  记者用粗大的“博士”牌自来水笔往采访本上写了几行字,他问:

  “你是否觉得:我们的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就像这盛开的、火红的石榴花一样,革命的工作就像一朵朵石榴花?”

  “石榴花?”她心在石榴花,全部感觉都沉浸在石榴花的颜色和石榴花的气味里,她梦呓般地重复着:“石榴花?”

  记者兴奋地奋笔疾书。

  记者又逼问:“听说你有位舅舅在市劳动局任副局长?听说他要给你调换工作,你拒绝了……”

  舅舅也淹没在石榴花的颜色与愈来愈大量的气味里了。

  ……

  第七天,市日报用整版篇幅登载了本报记者采访的通讯:《好一朵石榴花》。

  在《好一朵石榴花》里,本报记者说你是开放在殡仪馆里的一朵火红的石榴花,火红的石榴花是革命的象征,是共产主义精神之花。他赞美了你,顺便捎带着赞美市劳动局副局长——这个大公无私的舅舅;他赞美你为女英雄整容,顺便赞美女英雄到处讲演的丈夫——他赞美活人时不忘记赞美死人;他描述死亡时不忘记播种爱情——他把石榴花插到了中尉的胸膛上。

  第八天,王副局长到了“美丽世界”。

  党委书记说:“李玉蝉同志,你舅舅看你来了。”

  冒牌的舅舅坐在书记办公室里的沙发上,抽着斯大林式的烟斗。舅舅略略有些富态啦,手上有了白色的皱纹。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玉蝉啊,干得不错!有你这样的好外甥女,舅舅脸上也光彩……”

  党委书记说:“玉蝉同志进馆来,认真学习‘毛著’,积极要求进步,刻苦钻研业务,是一个雷锋式的好青年……”

  舅舅对党委书记说:“对年轻人要严格要求,尤其是思想上不能放松……”

  你严肃地对我说:

  “玉蝉,你做出了一定成绩,舅舅希望你牢记毛主席的教导,‘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装出来的神情,他不可能不是我的舅舅。妈妈红樱桃般的乳头从他的两只黑色大手的指缝间抻出来乱点头的情景在我面前晃动……这只能是梦境,未成年的女孩子喜欢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我的双腿间突然记忆起了他的感觉……他正在教育我……这只能是错觉,因为喜欢做离奇梦的女孩子也喜欢产生错觉……你用力但十分平静地在王副市长充气皮球一样的肚皮上划了一刀,浅蓝色、弯弯曲曲的脂肪不可遏止地奔涌出来,宛若菊花开放,这是硕大、富态的名贵菊种……舅舅关心我的婚姻问题……面对着这名菊你毕竟有点心怯……双腿间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个冒牌的舅舅为我保媒,让我填补女英雄留下的空白。

  特级整容师坐在月光下的草坪上,昏昏沉沉思想着。猛兽管理员早已拐到栏杆那边去,消逝了那个弓腰驼背、战战抖抖的大影子,野兽在公园里嚎叫,猪大肠圈在黑塑料袋里。月光皎洁——总是月光皎洁——照耀天下万物,使整容师遍身泛白,有点像从石灰坑里挣扎上来的方富贵老师。

  那位记者因为采写《好一朵石榴花》受到市委宣传部的嘉奖,被提升为记者处副处长。他决定穷追猛打,他决定在李玉蝉身上抠出黄金。

  你坐在凉森森的草坪上想,那个记者,像苍蝇一样叮住了我……自从进入殡仪馆,我就喜欢招苍蝇,妈妈也这么说……张赤球这死鬼老说我身上有死尸的味儿……他当年追我时难道没闻到我身上有死尸味儿……

  夜间巡逻的警察注意到了坐在草坪上的黑衣女人。

  那天,你穿着一袭黑色的旗袍坐在月光下的草坪上,好像一个幽灵。

  警察们认为:这是个安娜·卡列尼娜式的女人(市电视台正在连播电视连续剧《安娜·卡列尼娜》),安娜穿着黑衣服,钻到了火车轮下;这个女人穿着黑旗袍,她极有可能要跳河。

  记者处副处长嗅到了爱情的气味……我梦到你扑向了敌人的枪口……你对中尉说,我每天夜里都梦见你扑向敌人的枪口,你全身都燃烧着,衣服在燃烧,头发在燃烧,皮肉在燃烧,你周身跳动着黄色的火苗……中尉静静地坐着,好像一座英雄的塑像……你不喜欢我吗?她胆怯地问。羞愧压得你喘息困难……是舅舅的意思……我并没有这种念头……中尉的眼睛里表现出惶惑和忧伤,他说:我明天决定好吗?

  晚风拂动着整容姑娘李玉蝉的头发,使她周身荡漾着毛茸茸的感觉。在金鱼巷十三号的门口,记者处副处长笑嘻嘻地迎上来,他紧紧地抓住你的手,激动地说:“祝贺你,真诚地祝贺……我已经拟好了下一篇通讯的题目:《火红的爱情》。”——记者抖着一叠文稿,说,“我念几段给你听——不,我还是给你讲述一下这篇通讯——你与中尉的爱情反映了我们新时代的新风尚——你选择了殡仪馆的工作,共产主义风格——他选择了你——你为他的妻子——女英雄——整容,通过女英雄,你们结成革命伴侣——多么富有戏剧性,多么美好啊……”

  你绕过记者处副处长,默默地走进金鱼巷十三号。记者处副处长被冷在门外,心里充满恐惧。

  两位年轻貌美的夜间风化警察,跳过低矮的生铁白漆栏杆,站在月光下的草坪上。中尉说:“玉蝉同志,我同意和你结婚。”“小姐,你坐在这里干什么?”警察问。

  每当幸福袭来时,你就浑身冰凉。站在中尉面前,你变得比真正的处女还要羞涩不安。与王副局长疯狂做爱的那个少女变成了一张皮,抛弃了旧皮,新鲜的玉蝉上了树。他抱住了你,你流出了眼泪。

  “小姐,你哭了?”泪水在你脸上,月光皎洁,泪珠晶莹动人,“你想跳河吗?”

  年轻警察俏皮地制止着他们制造出来的即将投河的少女。

  “失恋了吧?”

  “我们两人都没恋爱呢!”

  他们嘴上的胡子还没变硬。整容师发现这两张年轻的脸上,带着第八中学高考预选中淘汰掉的学生的那种特有的、自然也是别具一格的恶作剧神情。

  她一声不吭,静等着事态的发展。中尉徘徊片刻,好像在下决心;两个小警察每人抓住你一只胳膊,把你拉起来。他猛地扑到你身上时,你把头晃来晃去,逃避着他的嘴,这时在你的大肠里有一个声音:嗤——嗤——嗤——很像一个智者在冷笑,很像一个阀门在排气。你越抵抗他越疯狂。中尉用步兵侦察员捕俘拳第八套中的一个动作把你甩到了他的床上。这个动作俗名“大飞轮”正名“拉蹬背跌”,具体打法是:双手攥住敌方的手脖子,用力往胸前拉,然后猛然蹲下,屁股和背部随即着地,双手继续猛拉敌手,惯性使敌方身体俯在你的身体上方,将你的双脚蹬在敌人的小肚子上,手脚一齐用力,把敌人凌空扔到你的背后。本动作要一气呵成,出手迅速准确,方能奏效。对付一个被爱情的药酒毒得晕头转向的女人,本动作一气呵成也罢,两气呵成也罢,结果都是一样的:你的身体在空中旋转一百八十度,当你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女英雄的位置上。丝绸被子上还残留着女英雄肉体的气味……大姐,你为什么要跳河?生活比蜜还甜……两张毛茸茸的孩子嘴贴在你两边的腮上。你抬左手,扇了右边的警察一嘴巴;你抬右手,扇了左边警察一嘴巴(打得很轻,佯怒,玩笑性质约占百分之八十五)。混蛋!瞎了眼,执法犯法,调戏妇女调戏到你师娘头上来啦!

  两个小警察捂着嘴傻笑。

  “师母,我们早就认出来啦!”

  “师母,我们怕你跳河哩!”

  “放你们妈妈的臊屁!”整容师说,“我跳河时你们还没生出来呢!”

  “师母,您还是早些回家好,要是被流氓盯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师娘要在这儿凉快会儿。”

  两个小警察吹着口哨巡逻去啦。

  两行泪扑簌簌落下来。躺到了女英雄的被窝里,你莫名其妙地哭了。当时,只要中尉轻轻地抚摸你一下,你就会像疯狗一样扑到他的怀里,亲他,咬他,把从王副局长那儿学来的全套本事施展出来。但是——

  他穿着缀着肩章和勋章的军上衣,腰里扎着武装带,下身赤裸着,脚上趿拉着方头大皮鞋,站在床下,目光像剑一样扎着你的肚子。你听到他说:

  “你不是处女!”

  他弯着腰穿裤子,你又一次听到他说:

  “我敢肯定,你不是处女!”

  他全副武装站在你面前,命令你穿上衣服。

  他帮你穿上衣服,说:

  “我愿意为你保守秘密。但有一个条件,你对你舅舅和你单位的书记说:你不爱我。”

  

  跳河时英勇悲壮,天都不怕,死都不怕,羞耻何处安身?所以你从容不迫地、一件件把衣服扒掉,又一件件掷给背对夕阳站着的王副局长:展开的衣衫像肥大的蝴蝶,翩翩落上他的肩头。

  这时羞耻无处安身,你的耳边回荡着中尉的谴责:你不是处女!

  恰恰这个时候,吞吃了你的处女膜,又把你推给中尉的“舅舅”,携着妻子的手迎面走来。于是你听到了云端里传来的命令:

  “脱掉你的衣服!”

  为什么要我穿上衣服?

  你不是处女!

  为什么要我脱掉衣服?

  我肯定你不是处女!

  脱光了衣服,跳河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跳河时英勇悲壮,因为你准备死;被救上河来你狼狈透顶,因为经过死的试验,你体会到一条永恒的真理:好死不如赖活着。

  你浑身泥水,头发上沾着青苔,青苔上跳跃着几只青色的小虾。小虾盼望河水,你躺在草地上吐水。王副局长的儿子感兴趣的眼睛盯住他爸爸也感兴趣的部位。

  王副局长的老婆打了王副局长儿子一巴掌。呱唧一声响,好像打在你脸上。

  你感到了深刻的耻辱。

  “走,不要脸的东西!”王副局长的老婆拳打脚踢着王副局长的儿女,王副局长的儿女钻进白杨树林。

  他们夸张地哭嚎着,与那个精瘦的女人在白杨林里捉迷藏。

  王副局长的脸被你抓得鲜血淋漓。

  耻辱可以奇妙地转化成愤怒。血红的夕阳。辉煌的河上风光。优雅的白杨树。极力哭着也极力想跑过来的男孩。大力骂着拼命拦截男孩的瘦女人。他、她、她,在白杨林里追逐。就是这些,使耻辱变为愤怒。冷冷地打量着那个副局长夫人枯柴棍儿一样的身体,你放声大笑。

  王副局长慌慌张张地捡过来你的衣服,往你身上披。你拒绝漂亮的衣服,你晃动着身体,那两只被男人的手催过肥的金色乳房在夕阳下疯狂地跳动着。你骄傲的乳房一下子就把那瘦女人打倒了。你看到她扶着一棵树,哇哇地干呕着,慢慢地瘫软着,终于瘫在树的梦境般错综复杂的影子里。至此,你的乳房才停下来喘息。你隔着她的衣服,也能看到那瘦女人的贴在肋骨上的两个奶袋。

  你撕着王副局长的两个耳朵(在第一部里她就撕过张赤球的耳朵),他咧开嘴龇着牙。那时,他的一口白牙完整无缺。第二天,我再次发现他的牙齿完整无缺。从此之后,我再没亲近过他。我只能从单位里公用电视的屏幕上见到你。说心里话自从那次事之后我也不想再亲近你。你怕我,因为怕你老婆你怕我,还怕舆论,你就这样消失了。但你的嘴巴在电视屏幕上闪耀着金光。你什么时候镶了三颗金牙?“美丽世界”里知道你是我的“舅舅”的人都死了,不死的也调到党政机关里去了。好“舅舅”!好一个把你外甥女的娘先玩了又玩了外甥女的“舅舅”!黄金是稀有金属,我丈夫说强酸都腐蚀不了黄金。真金不怕火炼。你死了,“舅舅”,这三颗金牙对你已毫无意义。我要拔掉你的金牙。你干了我妈又干我……你让我爸爸的鬼魂戴上了绿帽子。又让我丈夫——当然,处女膜不过是一层皮,爱情与性交是两回事……艾滋病是富贵病,我们穷得拉血脱肛呢……(她走到门边听听动静。如前所述,用镊子裂开王副市长的嘴,用镊子夹住金牙)这颗牙拔掉换钱为我妈妈治病!这颗牙拔掉为我的耻辱!这颗牙拔掉为我丈夫买烟抽!你瞪眼我也不怕你。你认为我是贪财?放屁!如果我想钱,你活着时我为什么不利用你和我的关系去敲诈你?你当着堂堂威风副市长时见你迎面来我就绕道走!我是为了报仇!你还欠着我爸爸的鬼魂一颗牙!坐车要付车钱!乘船要买船票!骑马要喂草料!何况……他痛得吱吱叫,你恣得格格笑。

  晚霞似火,白杨林好像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王副局长的妻子趴在火的阴影里,痛苦地扭动着身体。你光着身体,手持着衣衫摇摆着——宛若摇摆着庆典的彩旗——飞跑高跳到她的面前。你看到她的双手插进土里,她嘴里咀嚼着一根黑色的粉笔也许是一截粉笔状的枯枝我宁愿它是黑粉笔——天哪,又是一个与烈火搏斗的女人——又是一个吃粉笔的人,我们感叹不已——遗憾的是你现在已经不崇拜被烈火烧死的英雄了!你咬牙切齿地笑着。你指着自己的身体上的器官,用最淫猥的黄色语言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跟踪追击李玉蝉的记者处副处长出现在河边。他仿佛从天而降的神灵,解救了这几位共同忍受着性关系后遗症痛苦的人。

  记者处副处长必然地成为本节的压场人物,他干了两件事:

  (1)协助王副局长帮助落水女青年穿好衣服。

  (2)详细了解事情前后经过,回去后赶写了王副局长英勇抢救落水女青年的快讯。

  

  永远的皎洁月光特意把人民公园照耀成银白的世界,清凉又温柔的晚风摇摆着植物的叶片和枝条。这确凿是一个漂亮的夜晚,猛兽管理员打开了方便之门,放整容师进园来观赏猛兽。

  现在园中只有他和她两个人——这是铁笼中古怪口味叙述者的错误结论。我们知道熊猫馆旁边的凤尾竹林里潜伏着一位怀揣牛耳尖刀、手提塑料纸包的歹徒。歹徒看到一男一女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往猴山方向去了。

  猴尿的臊味把空气污染得很厉害。猴山上有一块如佛的突兀大石,一群猴子簇拥在佛顶上睡觉。另一群猴子趁着月光追逐、跳跃,嬉闹、欢乐。浅黄色的猴毛在蓝晶晶的月光下闪烁着,像电闪一样。

  他拉着你靠近了猴山,欢乐的猴子看到你身上的颜色,嗞嗞嗞嗞地叫着,簇拥过来,对着你龇牙咧嘴。

  “你是第一次看到活着的真猴子!”他肯定地说。

  整容师默认了他的结论。她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荒唐古怪的问题:母猴子是不是和女人一样,每月来一次月经?

  “动物园是最富有教育意义的地方,”猛兽管理员手扶着栏杆,那模样酷似栏杆内的动物,他冷漠地说,“人类需要向动物学习生活。你注意它们的脸,它们那深邃的、富有浪漫气息的眼睛……”

  栏杆内的猴子们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它们艰难地立着,好像在谛听他的话。

  “恩格斯说,‘猴体解剖是人体解剖的一把钥匙’,”他说,“猴子的脸上,都有一个智慧的额头,我们自认为比它们高明,但你能猜到它们此刻在思想什么吗?”

  它们一动不动,迅速地眨巴着眼皮,一片亮晶晶的眼睛里好像闪烁着泪水。整容师惊讶不止,悄悄地退后三步,这时候不但猴子们进入眼界,那手扶栏杆对着猴子们说教的猛兽管理员也进入眼界。他与猴子们打成一片,几乎不能分辨。你想:既然狮子和老虎交配生出的怪兽既像狮子又像老虎;那么,男人和母猴子交配会生出什么东西?类人猴?如果这种类人猴继承了人类的聪明才智,发扬了猴类的矫健敏捷,世界会不会改变模样?

  这时,我们看到,躲在竹林里那个歹徒悄悄地钻出来。他个头不高,行动敏捷,从这团树影蹿入那团树影,从这块怪石背后闪到那块怪石背后,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鸟闪来闪去。

  猛兽管理员说:“我的兄弟姐妹们,欢乐过后是狂喜,流光眼泪淌鼻涕,明天晚上我再来探望你们。”

  整容师看到那些猴子默默地离去,都好像心事重重地钻进猴山上阴暗的洞穴里去。他手拍栏杆尖利地嘶叫起来,这是一种奇怪的语言,整容师一句也听不懂。她看到猛兽管理员脸上泪水纷飞,脑袋有节奏地晃荡着。你又一次周身冰凉地想到:我与魔鬼打交道。

  猴山上沉睡着的猴子们突然炸了群,躲在石缝里、石洞里的猴子也闻声蹿出,满山猴子欢笑着狂舞,几只身体庞大的老猴子用前掌响亮地拍打着臀部。

  你深深地被感动了。你突然感到你与猴子之间建立了一种神秘而美好的联系。你特别渴望能钻进铁笼,跳上猴山,加入猴子们的舞蹈。你的眼睛昏暗蒙眬起来,这是短暂的,昏暗蒙眬中有一点灼目的鲜红出现,像晨雾弥漫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跃起来一点红日。它的确也如海上日出。鲜红的颜色柔韧但是强有力地扩大着它的地盘,随着地盘扩大,鲜红渐变为愈加辉煌的金红。这是一次心上日出,那一点鲜红渐渐照得辉煌无比的是你的心。你还认为那一点鲜红像一个简单的音符,鲜红扩张成辉煌的金红就如同简单音符发展成了壮丽的乐章。辉煌驱赶着冰凉,你全身灼热起来。你渴望肆无忌惮地嚎叫,渴望加入满脸是汗、眼睛里含着泪花的猴子们的狂热的舞蹈。狂热是狂喜的母亲,母亲是他的情妇。远古的太阳普照古老的大地,猴山上一片欢腾。手搭起罩眼远远地望,多年的游子返回了故乡。铁的栅栏变成了轻飘飘的藤萝,在猴子们的搀扶下,你蹦上了高山又跳下深涧,还依样画葫芦,手扯藤萝荡秋千。在剧烈的运动中,你吼叫着。你感到吼叫是一种真正的排泄。真正的排泄导致真正的狂喜;真正的排泄是真正的狂喜的母亲。继母亲之后,你又成了他的情妇。

  这种狂喜的舞蹈持续发展着。我们看到那个身手不凡的歹徒已蹿到了猛兽馆旁的大黄檞树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卧在铁笼子里的那只威风堂堂的东北虎。处在他的位置上,能看到猴山上的热闹景象,至于猴子们的喧闹声,半个城市都能听到。

  猛兽管理员退后三步,依然低唱着,两只冷眼看着猴子们和手扶栏杆、浑身扭动的特级整容大师。

  后来他停了歌喉,筋疲力尽地坐在一块太湖石上,掏出两片阿斯匹林扔进嘴里。猴子们渐渐安静下来,一部分爬到山顶上去睡觉,一部分又过来,把着铁栏发呆。整容师瘫在地上。

  她恍惚如从大梦中出来,一出门就碰上了这群直着眼看她的猴子。猴子们的目光果然深邃而又富有浪漫气息,它们向你传达一种遥远的信息,它正在深刻地注入你的身体。从另一角度体会,猴子们的思想汇聚成一个神圣的召唤,好像在天之父的声音。这声音酷似多年前那个声音,那时他召唤你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现在他召唤你去拥抱猴子。

  他居高临下地命令你:

  “去拥抱猴子!”

  你有些犹豫:如果母猴子像女人一样有月经,那么男猴子……拥抱的顺理成章的下文是亲嘴……

  他在云端里执拗地命令你:

  “去和猴子接吻!”

  接吻的进一步发展就是性交。

  他残忍地命令你:

  “去和猴子性交!”

  整容师的眼前铺开了一条倾斜着通往猴山之巅的金光大道,那里布置了富贵的婚床。你几乎就要向那里走了,你已经抬起来左脚,你们看那她已经抬起了左脚,这时你感觉到腹中一阵剧痛。起初你错以为岔了气,后来你错以为胃痛,最后才搞清楚:是你的子宫在剧痛。

  这时候,卧在月光下沉睡的东北猛虎也听到居高临下的召唤:

  “站起来!站起来。”

  老虎站起来,伸展懒腰打呵欠。它绕着笼子大踏步行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打在它的头上。它发现打中自己脑袋的竟是一块香喷喷的肉,便不客气地吃了下去。吃完了肉,它又要绕笼行走,刚刚迈出左前腿,就感到腹中一阵剧痛——这时整容师的腹中也剧痛——它咆哮着跳起来,剧痛撕扯着它,使它跌在地上。

  猛兽管理员掏出两片阿斯匹林塞到整容师嘴里,嘱咐她嚼碎咽下去,疼痛即可缓解。她遵嘱嚼碎咽下去,疼痛果然缓解。

  他的坚硬的小爪子拉着你柔软的手,你不敢放肆地走,仿佛子宫里潜伏着一只毛茸茸的、牙齿锋利的小兽,只要你大步行走,它就撕咬你的子宫壁。你感觉到被一只老猴子牵扯着行走。

  “你不要败坏自己!”他的眼睛蓝晶晶的,十分可爱,他说,“现代科学能够做到:使受孕与性交分离。如果你愿意,就能成为一个震惊世界的母亲。”

  你的子宫极端恐怖地痉挛着,那小兽在嗥叫。

  “你知道不知道,我用狮的精子和虎的卵子创造了可爱的新物种,这是神的事业。人在欢呼神的创造。市日报在欢呼‘狮虎’的诞生,电视台展览我的创造。你完全可能孕育出新世界的曙光。”他说。

  “不,不……”你挣脱猛兽管理员的手说,“不,我不干。”

  他宽容地笑了。这时你们正从鹿的牢笼旁经过,木栅栏内,高昂着长颈鹿的脖子,好像一株株瑰丽的大树。

  “你们必被我手中的刀所杀!窗户内传出野兽鸣叫的声音……繁华的城市成为荒凉的废墟,只有猛兽居住其间……”他说,“神不允许人保守他的秘密,你和王副局长在白杨林子里做爱时,有一架照相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你们。”

  整容师呻吟一声,暂时忘掉子宫内的异常感觉。她感到难以言语的愤怒,举起手来想把它变成利爪去抓破猛兽管理员的脸,手却被猛兽管理员的坚硬小爪抓住。

  “你不要恼怒,”他说,“我永远不会让你为难,让我们先去看看它们。”

  你顺从地跟着他走,好像这就是你的命中注定的、无法逃脱的事。

  为什么第二天傍晚又要去白杨林外徘徊?你想那也是命中注定。河水还如昨天一样平静地流淌,晚霞依然如火。

  我难道是特意地等待他的到来吗?

  “是的,你在等待着他到来。”猛兽管理员说着,“那是天鹅,一种淫乱的鸟。”他指着前边明亮如镜的湖水说。湖面上浮着几只白玉般的大鸟,良久不动,偶尔一动,水面就泛滥开一重重波纹,嚓嚓细响,好像碎玻璃的摩擦声。

  老虎在地上抽搐着。它虽然看到一条黑影从黄檞树上飞下来,虽然知道大难临头,也奈何不得。它突然想起了崇山峻岭和参天古木,嗅到了深深埋葬在记忆里的森林中青苔和腐烂草木的亲切气味,虽然这是一只在笼子里出生在笼子里长大的东北虎。

  你闻到水的腥味。回忆起了石榴花的亲切气味,他披着满身的晚霞从白杨树林里跳出来,好像一个剪径的强人。

  “你等待的就是这。我认为你扑进了他怀里。”猛兽管理员用客观公允的口吻说,“他抱着你往树林子里走——为了寻找僻静的地方,你们走进了树林子中央——这是一段很长的路,你连一点挣扎的迹象也没有。”

  我一见到他就晕了,昨天的耻辱和往日的耻辱无影无踪。他像个剪径的强人把我抱起来。

  “你躺在他的怀抱里,好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

  我想到了他瘦如柴棒的妻子。我胜利了。大获全胜。我要和他干,干得魂飞天外,我希望她躲在树后,啃着树皮看着我和她的丈夫干。

  “他剥你的衣服时,你甚至是配合着他。你那天连裤衩都没穿。你们在草地上翻滚。你的屁股刚开始还放在当日的报纸上,那上边有一条快讯。快讯向全市人民报告:劳动局副局长奋不顾身抢救落水女青年。你用一种分泌物把快讯濡湿啦。”

  似乎一开始就是高潮。我听到了远处的猛兽在嚎叫。拐过弯就到了猛兽馆。他说我们先去看一下用你的老情人的脂肪调制成的高级饲料。我们看到他用一根铁棍轻巧地撬开了铁笼门上的挂锁。我们猜想到中毒垂死的老虎的悲痛、愤怒和恐惧。他一进入我就嚎叫起来,嘴唇堵住了我的嚎叫,他咬我……可以肯定他那时没镶金牙……

  “你们发出的声音很难听,做爱是个浪漫的、美丽的字眼,但做爱的动作和声音是丑陋的。我的照相机记录了你们的几十个动作——这使我大开眼界——我明白了你们的关系。”

  我要他的全部,他退缩了,他像一条死狗。这是令人反感的。当时流行的话是:任何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老虎只有残喘了。他用铁棍捅它。它毫无反应。我们猜想到老虎的痛苦。这是一个剥皮技术异常熟练的人,不是屠夫,绝对干不出如此麻利的好活。

  已经闻到了猛兽馆的血腥味,猛兽管理员打开了孤零零地矗立的铁笼边的白色小屋,拉着手拖进去整容师。他拉开了电灯,月光从房屋的缝隙中退却,满室通亮,如同白昼。他关切地问整容师:

  “你很不舒服吗?”

  整容师回答:“不,我很舒服。”

  “你们俩绝对是久经训练,否则绝对干不出如此精彩的好活!太刺激啦,我的照相机滑溜溜的,它也在流汗。”

  他躺着像一条死狗。我希望的不是死狗,不是纸老虎;我希望的是真老虎,能够吞掉我的猛虎。于是我折磨他。他笑嘻嘻地问我:

  “你舒服么?”

  我说:“不,我不舒服。”

  猛兽管理员指着立在地上的高腰胶鞋、挂在架上的白大褂说:你们“美丽世界”有工作服,我们也有。我们穿上工作服时都像圣洁的天使。每天早晨,我穿着胶鞋,披上白大褂,走进这里——他推开一扇小门——为猛兽们准备早饭。即便全民食素,我们这里也是吃肉。他拉开一个冰柜,整容师看到红色的牛肉,白色的猪肉,光腚的鸡兔。我们有时也搞些活鸡活兔,扔进铁笼,供猛兽们捕食。否则它们就退化成家畜了。几十年来,我天天有肉吃。这叫做“因祸得福”。他打开一个壁橱,指着电炉、铁锅之类炊具和酒瓶、盐罐、五香粉之类调料说:国家主席吃白菜,我照样吃肉。

  是的,我不舒服。我折磨着他的肉说。他的血使我发了疯,我说了几百句最下流的话挑逗他。我还往他脸上撒尿。

  “我原来想女人的嘴巴只能唱歌。”

  我把尿撒到他脸上,他发了疯。

  “无论你说什么,男人的脸也不是尿罐。”

  “尽管照相机大汗淋漓,但我还是让它记录下了你的尿落在他脸上的惊人现象。”

  猛兽管理员指着墙上的几十张照片说:这就是它们。这只老虎叫安安,东北虎,雄性,一九五九年生,一九六四年因患心肺综合症病故,它的尸体制成了标本,现存放在东北大学动物标本室。它的骨头大部分被剔掉了……这只小虎叫屯屯,是安安的儿子……那一位是它的姐姐,名叫丹娘——一个女英雄的名字,你知道吗?它现在当了祖母,在铁川市动物园颐养天年……那头雄狮是非洲赠送的,旁边是它的儿子……这就是我们的两只宝贝!左边这只叫元元,右边那只叫方方。那只东北虎是它们的妈叫康康,那只刚果狮子是它们的爸爸,这是它们刚出生时的留影……我有它们的相册……我希望你认真地看三遍。你可以看到市报上发表过的那帧照片,那是它们的满月留影……到了这里,你可以看到一个惊人的变化:它们的毛色突然光泽耀眼了,它们的神情一扫过去的萎靡温驯变成桀骜不驯,逐渐具有了真正猛兽的英武风度……想知道这变化的原因吗?这要从你我签订合同时开始。你的下脚料发挥了巨大作用!在铁笼子里养出真正的猛兽,我要感谢你。你我有不解之缘,你难道认不出我是谁吗?你真的认不出我是谁吗?请注意这几张晚近的照片!它们的目光已经咄咄逼人,看到它们的照片你就应该发抖!孩子们已经不敢在它们的牢笼面前逗留了。在这样的猛兽面前,人类都显得软弱胆怯。这个变化完全得力于你提供的那三袋下脚料!三袋白脂肪,三袋白金子……

  整容师发现,那两只怪兽用眼睛斜视着自己。一只虎头狮身。狮头虎身另一只。与梦中的怪兽完全一样,又是一次命运般的景象再现。过去是再现历史,这一次竟像预感未来。恐怖的手把相册合上了。你永远也不想再翻看这本相册。

  你到底是谁?

  我是爱你的仇人;也是恨你的朋友。

  整容师看了一眼还算干净的地板,带着重重的哭腔说:

  “你如果要我躺下,我是不会拒绝的。”

  猛兽管理员仿佛被这句话感动了,他说: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和人类中的雌性做爱了。因为她会使我的猛兽们患胃肠病!”

  “怕我往你脸上撒尿?”整容师恶毒地笑着说。

  “你往男人脸上撒尿的照片我还保留着。”猛兽管理员用下巴指指一本发黄的相册,遗憾地说,“可惜那时没有彩色胶卷。”

  “我明白啦。”

  “你可以把它拿走,就算我儿子送给你的礼物。”

  整容师用手指按着相册的绸子封面,笑容渐渐上了脸。

  歹徒已经把老虎皮剥下来,如果不是为了让虎头上的皮和虎尾不受损伤,他早就完了事。现在,我们目送着他,看他因为背着虎皮显得笨拙了的黑色身影,消融在云团般的灌木丛中。

  夜色深沉。郊区的公鸡已叫到第二遍。

  

  ……那人跪倒在地,昂起瘦头,雪白的脸上有两点黑是他的眼,胡子从石灰缝里钻出来,胡子上方的洞,我们认为是他的嘴巴。

  “张老师……玉蝉嫂子……帮我想想办法吧……”

  “啊咦!方老师,你不是死了吧?”整容师惊讶地问,“我不是把你放到冰柜里了吗?”

  张赤球躲在墙角上,舌头发硬,嘴唇发白,下意识地重复着整容师的话:

  “啊咦!方老师,你不是死了吗?”

  你看到他不好意思地把身体往后缩着,一直缩到门框上,满身的石灰掩盖不住寒酸,惶惶不安的神情从石灰里透出来,忽然间,那被人们称为眼睛的器官里滚出了两串泪,在石灰的对比下,眼泪显得焦黄。整容师叹息不已。死人也受不得委屈,死人受了委屈照样流泪。

  “方老师,昨天上午本来该给你整容的,但不凑巧,王副市长的尸体运来啦,这你都知道。市委领导亲自给我下命令——只好把你存在冰柜里——真对不起,咱是老邻居,请你原谅……”

  “张嫂子,”死人连连摇摆着沾满石灰和泥巴的手,说,“我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

  整容师心里泛滥起一股细小的不愉快情绪,连日连夜的奇异遭遇和繁重劳动折磨得头皮覆盖着的部位比较混乱,本想清晨晚起,又撞上这死鬼!她想: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三世修成对门”,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俗话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俗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一大串金子般的俗语涌上她的心头,于是她和颜悦色地说:

  “方老师,你别着急,且听玉蝉慢慢对你说。俗话说,‘吃面还要论个先来后到’,何况整容这样一辈子一回的大事。你比王副市长早到,论理应该先给你拾掇,但为什么不先给你拾掇反而先给他拾掇呢?这甭我说你也该明白!”

  他说:“我明白、我明白。早拾掇晚拾掇一样,我一个穷中学教师,杀了我我也没有胆量去跟王副市长争先后,何况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市日报上报道过的。在汽车上校长就对我说,让您为我整容,是破了格,大概因为昨天是教师节。”

  “前天是教师节!”一直躲在墙角上打哆嗦的张赤球插嘴说,“原说是要为你开追悼会的——哎哟,你是死人!”

  “死人有什么可怕?”整容师斥责着丈夫,欧阳山本博士说:“生和死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看起来你活着,也许早就死了;大家都认为他死了,也许他又活了。你紧张什么?”

  张赤球的恐惧有所缓解,我们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松弛,嘴巴里也不流口水啦。

  “方老师,您回去吧,今日一上班我先拾掇你。”整容师说,“要不你先回去看看屠小英和孩子们?整了容可就捞不到机会啦。”

  “不,不……”方富贵简直是在哀鸣,“我不能见她……她怕我……”

  “这是完全正常的,”你说,“中国有句俗话,叫作:‘人死如虎,虎死如羊。’”

  “我之所以怕你,就是这个道理。”张赤球从墙角上走过来,他的语调莫名其妙地高亢起来,好像语调里渗进了活人对死人的蔑视。

  “你搬个椅子请方老师坐么!”整容师对张赤球说。

  “不需要,不需要。”方富贵摆着手说,“我满身脏石灰,连我自己都能闻到身上散发着死人的臭气。”

  张赤球瞥了一眼李玉蝉,说:

  “老方,你客气什么!咱俩在一个办公室里坐了十几年,谁还嫌谁过?”

  “我在冰柜里沾了一身尸臭……”

  “我们家的墙壁上都有这种气味。”张赤球把那把自己坐着批阅模拟试卷的椅子拉过来,请方富贵就座。

  他的屁股小心翼翼地搁在椅子角上。他看到张赤球去捅开炉子煮稀饭。他看到李玉蝉端着瘫痪病人的屎尿盆子去遥远的厕所倒屎尿。他听到墙洞里叽哩呱啦背书的声音。他听到隔壁一个女人在低声哭泣。他听到哭泣声心里很难过。为了解除心中的痛苦,他起身——小心翼翼地走,防止开始干结裂缝的石灰从身上掉下来给人家添麻烦以免讨人嫌——走到那张小桌边,抽出了一张模拟考试的卷子。王东红——圆圆的脸,细长的眼睛……一个不漂亮的女孩子……市中学生物理竞赛第二名……

  月球上的重力加速度是地球的六分之一,一根红绳在地球上最多能挂两千克物体,在月球上用这条红绳最多可悬挂质量是____克的物体?用这条红绳在月球上沿水平方向拖拉质量为两千克的物体所能达到的最大加速度是(不计摩擦)____。

  这道简单的填空题,王东红竟然没填上!怎么搞的,像这样学下去,别说是考大学,连中专都没门!物理教师不由得愤怒起来,好像那个王东红就在自己的面前。但他立刻想到,自己已是死去的人,死人是没有权利愤怒的……你又摸起了一张试卷……看着试卷,眼泪咕嘟咕嘟涌出来。涌出来的眼泪在脸上流,把石灰结成的脸壳冲出了一条条小沟。你忍不住呜咽起来。

  张赤球拍拍你的肩膀,同情地说:

  “老方,你已经死了,就不要为这些活人的事操心啦。”

  方富贵晃晃脑袋,把眼里的泪水甩到两边。他说:“老张,我觉得还是活着好。”

  “都一样,快别折腾啦。你死了,你那两个班的课我顶啦。你死了逃脱了,活着的还要继续遭罪。赶明儿我非辞职做买卖去,要不就像你一样,一头扎到讲台上,死了算啦。”

  整容师倒完屎尿回来,听到方富贵喊叫:

  “我没死!是校长不让我活!我还不到五十岁!我还有老婆孩子。学校正在盖宿舍,我要住住新房子!我这辈子还没吃够过猪肝!还没喝过一滴茅台酒!还没吃过一次海参!”

  他坐在椅子上,撇撇嘴,但是没有泪,于是就干干巴巴地笑。几片干了的石灰被笑下来,露出似黄又绿的脸皮。他慌忙把那几片石灰捡起来,用手捧着,嘴里轻轻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整容师宽容地说:“哎,真是可怜,你们这些教书匠。可是谁又不可怜呢?”

  你忽然也悲哀起来,扔下屎盆子,扑到床上就哭。

  方富贵说:“嫂子,别难受了,都是我不好,活着打扰你们不算,死了还给你们添麻烦。不过就这一次啦,嫂子,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人送到家’,我从‘美丽世界’跑出来,回不去了,趁着天刚亮,街上人少,你把我送回去吧——你有那门上的钥匙。”

  她爬起来,擦干眼,说:

  “老方,你们男人还好,不知道一个女人多难。”

  ——如果屠小英这时不哭泣,整容师趁着清晨人少,把方富贵送回殡仪馆,白天给他洗洗脸,刮刮胡子,涂上点颜色,让有关领导和家属看看,推到大炉子里烧一烧——一部分成了灰装进匣子,一部分变成烟爬上烟囱升入太空——重新加入无穷的物质循环——如果屠小英不哭泣,一切就结束了——如果屠小英哭泣但哭泣声不穿透墙壁传过来——如果屠小英的哭泣声穿透墙壁传过来但不传入方富贵的耳朵,一切就结束了。

  屠小英及时的哭泣声穿透了墙壁传入方富贵没被石灰堵严实的耳朵,我们看到叙述者脖子上拴着无法逃脱的绳索吃着粉笔继续叙述,我们注视着故事的发展。叙述者脖子上带着绳索蹲在铁笼中的横杆上,他不停地哮喘着,咳嗽着。

  你们不知道我的难处……

  “你们不知道女人的难处……”整容师说。

  钢精锅里的水在唱歌,屠小英在痛哭。

  “我知道……”方富贵抱着脑袋说,“她在哭,她一辈子没住上新屋……她没喝过一滴茅台酒!她没吃够过猪肝!她没吃过一次海参!她一直想吃一次牛肉馅的饺子……我不能死……不能死……我要让她喝醉一次茅台酒!让她吃一副猪肝!!让她吃一斤海参!!!让她吃一盆牛肉馅饺子!!!!还有新屋!!!!!”

  他几乎在喊叫。吓得张赤球够戗。

  他精疲力竭地说:

  “我要去找校长,告诉他我没死,我要努力工作,争取加工资,争取评上特级教师,让她……”

  整容师叹着气,去盛了一碗滚烫的稀饭,端给方富贵,说:

  “老方,你一定饿了,吃点东西再说。”

  方富贵端着饭碗的情况很复杂。

  “你说你死了也罢,没死也罢,本来死了又活了也罢,本来就活着没死也罢,”她说,“这是你的事。但市里认为你死了,殡仪馆里认为你死了,学校里认为你死了,屠小英和方龙方虎认为你死了,所以你活不了啦。”

  “不,我这就去学校……”

  “你千万别去,”张赤球也说,“你一去,学校就会大乱,学生们的学习会受影响。现在,学校正在要同学们化悲痛为力量,以高分数安慰你的亡灵。校长说同学们,多考上一个大学生就等于多为方老师献了一个花圈,一个最美丽的花圈。学校里正在利用您的死做文章:借您的死向社会呼吁,借此改善活教师的生活……”

  “你要是不死又活了,不知要有多少人受苦受难……”她说。

  “你要是又活了不死,教师们的房子又要成为泡影。”张赤球说。

  屠小英的哭声请注意。

  方老师面临着生死选择。

  据说,有人请教大物理学家爱因斯坦相对论是怎么回事——你对我们说——爱因斯坦解释道:如果您在火车站等火车,两个小时显得很长很长;如果您跟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两个小时就显得很短很短。

  根据爱因斯坦的原理,我们这个早晨是漫长的。

  在这个漫长痛苦的早晨里,整容师想起了猛兽管理员讲过的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个海上遇难的人漂流到一座荒岛上。岛子很大,上边生满了树林,林子里有毒蛇猛兽。这个人正在发愁,突然来了一只身材高大的母猴子。她围绕着他转了三圈,这个人万念俱灰,也不怎么害怕,就问:你要吃掉我吗?请吃吧!那母猴子摇摇头,扛起他就走。这男人也不反抗,由着她走。她把男人扛到一个很大的山洞里,山洞里铺着干草,插着野花,很舒服。男人累了,倒头便睡。不知睡了多久,醒来一看,那母猴子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男人说:你要吃我吗?请吃吧。她摇摇头,从洞外抱回一大堆新鲜的野果来,有野梨子,有山葡萄,有红酸枣,有黄香蕉……她用眼睛和动作告诉男人:我不吃你,我怎么舍得吃你呢?我要你吃我为你采集的甜美果实。男人饿急了,顾不了许多,甜酸苦辣吃了一饱。正当他口有点渴时,她用一扇大贝壳端来淡水。一定是山泉,甜得像糖水一样。白天,母猴子打食去了,男人想出洞,发现洞口堵上了一块大石,推推纹丝不动,心想这老猴子力气非凡。猛兽管理员说:简捷说,从此之后,母猴子打食供养男人,夜里则与他同住一洞。天长日久,母猴子怀孕了,不久生下来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婴,母猴子生了孩子也不休息,照样上山打食。自从有了孩子之后,母猴放松了对男人的监视,白天也不用巨石堵洞了。男人抱着孩子,漫山遍野地游玩,倒也快活自在。话说这一天,母猴子打食去了,男孩睡了觉,男人便出去游玩。忽然,一条小船靠了滩,男人一见,猛然惊醒,回到人世的机会来了。他跑上前去对驾船的老大说了原委,船老大是个善心人,答应立即带他走。男人潜回洞,抱起沉睡的儿子,跑向滩头上了船。这时,男孩大哭起来。男人催促船老大赶快开船。这时,就听到岛上传来一阵瘆人的叫声。只见那母猴子飞一般地奔向滩头。男孩对着母猴子伸出了胳膊。男人催促船老大赶快开船。小船缓缓移动。说时迟那时快,母猴子伸出巨臂,一把拉住船尾。男人紧抱着男孩不松手,男孩伸着胳膊,嘴里断断续续地叫着:Ma——Ma——Ma——母猴子双眼盯着男人,那意思是说:你好狠心!几年来我上山端水喂你,入林采果养你,你病了我采来草药治你,你拉了屎我用手给你捧出去,我把处女的贞操献给了你,我为你生了大胖小子,可是你……负心的郎啊!苦哇……

  想当初你只身流落在这荒岛

  遍体鳞伤饥寒交迫性命难保

  奴可怜你美男儿不忍加害

  抱你回我家中精心照料

  奴为你攀藤上树采来鲜果

  奴为你贡献了处女珍宝

  千般温柔呀万样的风流任你轻薄

  你也曾枕前发尽千般愿

  你说哪怕海枯石头烂白日参辰现也与我相

  伴相爱在这世外桃源

  又谁知枕上唾沫尚未干

  誓言犹在耳畔回旋

  你你你……你就要偷走我儿、抛弃奴家、做一个

  没良心的贼子、忘恩负义的禽兽私奔回了人间

  我问你人间又有什么好

  使你狠心将奴来弃抛

  你不见寺无僧狐狸弄瓦

  你不见官无能乌鼠当衙

  森林大火冲天起

  江湖污染无鱼虾

  要走你就自己走

  留下我儿伴奴度残生

  啊……苦哇……


  猛兽管理员一曲唱罢,早已是泪水满面,在月光下闪烁。猛兽在月下喘息,凤尾萧萧,一片凄凉之声。

  “后来呢?”整容师焦灼地问。

  猛兽管理员抬起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泪,嗓子因为高声歌唱而嘶哑——尽管嘶哑但依然高亢——就像川剧里的破锣声一样富有感染力——他说:“母猴子这一番悲愤交加的歌唱,使那男人进退两难。”

  母猴子说:“算我瞎了眼,没看清你的真面貌。事到如今,你要走就走吧,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我只求你把我的孩子留下。”

  男孩看着母猴子的乳房,贪婪地叫着:Ma——Ma——Ma——

  男人说:不行,我舍不得孩子。

  母猴说:你舍不得难道我就舍得了吗?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

  男人说:为了孩子的前途你放开手,让我们走。

  猴子说:不行,你带我一起走,孩子需要我。

  男人说:万万使不得!让人们看到我和畜生交合?啊,万万使不得。

  船老大踢过一把斧头来,说:

  “客官,你还是下船吧。”

  男人万般无奈,一手夹住孩子,一手抡起斧头,把母猴子拉住船头的手剁掉了。鲜血迸流,庞大的猴爪落在舱里。母猴子惨叫一声,缩回臂去。

  小船乘机离滩,驶向大陆。

  后来,那男子抱着儿子回到故乡,心中愧疚,发誓不再娶。抚养儿子至五岁,即请老师教育。这孩子聪明异常,过目成诵,举一反三,不及弱冠,即由秀才而举人,由举人而进士,殿试之后,钦点为一甲一名,赫赫状元。回到故乡,自然热闹非凡。他说简捷说。状元问父要母。起初父推辞再三,后被追逼无奈,即告之实情。状元雇船渡海,寻到那荒岛山洞,见一具枯骨,缺一爪。状元大哭,磕头祭奠。祭奠毕,头撞石壁而死……

  在这漫长的早晨里,方富贵面临着的选择如同那抱着儿子提着斧头立在船头的男人,那抱着一只猴爪、面对母亲尸骨的状元公一样,同属于逻辑学上的两难范畴。两全其美是不可能的,也就是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你不能不珍视母猴与孩子之间的神圣感情,但你与孩子之间的感情同样是神圣的。照顾感情就要背离道德。为了保全声名又不丢掉儿子就必须砍断猴子的前爪。具体的思想斗争要比这复杂多倍。

  她是你的母亲但她是一只母猴子。状元公苦苦寻找母亲最终得到一只母猴子。当状元是幸福的中状元后的前途是光明的,但猴子生的状元会被舆论容忍吗?父亲砍断母亲的手是残忍的,但父亲不砍断母猴子的手又怎么办呢?作为一个状元活着是荣耀的,但作为一个人猴交合的产物活着又是极度的耻辱。找不到母亲是痛苦的,一旦找到母亲只能撞死——思想斗争要比这复杂万倍。

  你要死去,但舍不得妻子儿女,忘不了美酒佳肴;你要活着,就要伤害校长,伤害同行。死不了,活不成,你捧着饭碗发呆。

  张赤球目光直直地盯着方富贵的脸,说:

  “我有一个万全之策,供你参考。”

  在这漫长的早晨里,他们达成一个君子协定:

  (1)由整容师将方富贵的原本就与张赤球的面貌有几分相似的脸稍加改造变成张赤球的面貌,回第八中学任教。

  (2)张赤球保持原貌,外出经商赚钱。

  (3)方富贵顶替张赤球挣来的工资和张赤球经商赚到的钱要合在一起,然后再一分为二,用来供给两家的生活。

  (4)在厨房里为方富贵安一张床。方富贵享有继续与屠小英同居的自由。

  当协议完毕时,墙洞里传出了这样的声音:

  “beef,beef broth,steak.”

  ——那是张家的孩子一边朗读英语一边精神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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