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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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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张赤球目送着自己的替身用胳膊夹着纸板夹子走出了大门。他没有回头,这反倒使我有点六神无主。如果他在跨出大门那一瞬间回头看我一眼,如果他的脸上表现出愤怒和无可奈何兼而有之的表情,叙述者说:那么,观察者会产生一种主人对奴仆的、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居高临下的自豪感。他甚至是毫无怨尤地拿起我的教案自由自在地走出了他的还是我的家门,他代替我去第八中学讲物理……你听到在巷子里他得到了一个女人的问候:“张老师,去上课?”你没听到他的回答,但是听到那女人低声的咒骂:“喝粉笔末子的臭书呆子!有什么了不起?问话都不回答,绿帽子!大乌龟!” 女人的骂声把张赤球拦腰打倒,他坠落在门槛上,像骑着一匹矮得不能再矮、瘦得不能再瘦的马。马的脊椎挫痛了他的尾骨,痛楚沿着身体的中线上升,汇合在百会穴上。他想到了中学语文课本上有一篇课文《席方平》,课文里说席方平被阎罗殿里的小鬼用锯子割成两半,后来又用一根白丝绦束起来。由中学语文课本想到中学物理课本,由中学物理课本想到中学物理教师,想到自己,于是他忘记了被分裂成两半的痛苦,从门槛上跃起来。一跃不起,两跃不起。最后,他抓着门槛缓缓地把身体提起来。 瘫痪在床的蜡美人吃下去的配方食物效力过去,她清醒地嚎叫着——她每天都变换嚎叫的调子。她多么像一只歌喉美妙的青春鸟!今天她的嚎叫像冷冷的大笑。她把“冷冷”和“大笑”结合在一起,完全是有意为之。 老婆上班去了(她上班时对我们发号施令,似乎把我们两人摆在同等位置上!一分为二!我被分成了两半?)她分配给你的任务(经商赚钱)沉重地压住了你。大球小球上学去啦。你第一次感到待在家里的恐怖。恐怖的源泉是蜡美人的嘴巴。她虽然躺在床上,但仿佛洞察一切。 在这种“冷冷的大笑”里,人是难以生存的,你想逃走。 他没有逃走。他壮着胆子掀起那条大概是灰毯子改制的门帘,一眼就看到的不是蜡美人的眼睛,而是两只雪白的耗子。这是两只红眼睛、粉红嘴巴、毛色雪白的美丽耗子。它们正在啃着蜡美人的两扇耳朵。你第一次看到耗子啃人的耳朵。耗子啃着耳朵,粉红的小嘴上下、下上地移动着,与蚕吃桑叶的动作极其相似。它们见到你,并没有惊慌失措。你看到两只雪白的耗子抬起它们精致的头,好奇地打量着你。你感觉到它们对你持不欢迎的态度,因为你打扰了它们的盛宴。虽然白耗子仅仅啃吃了蜡美人耳朵的五十分之一弱,但那两扇肥甸甸的、挂着油泥的耳朵还是显示出一种狞厉的残缺美。她的耳朵仿佛是用蜂蜡塑成的,奇怪的是一滴血都不流。你咋呼了一声,它们才跷起前爪抹抹嘴,慢吞吞地沿墙而走。 蜡美人停止嗥叫大约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她的超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你。你第一感觉是被这两只眼睛看穿了;第二感觉是蚀骨的凄凉。她躺在一张狭窄的门板上,由此联想到你少年时亲眼看到的那场大战——你曾告诉我们,方富贵也目睹过一场大战——房屋、树木、野草,都在燃烧,照耀着躺在门板上的众伤员。她身上的气味、伤员身上的气味、整容师头发里的气味,不分前后左右,混淆历史和现时,一股脑儿涌上你的心。应该挣点钱为老太太换一条干净床单,她毕竟亲手包过香椿芽猪肉馅饺子给我吃,人不能忘恩负义。你想。 你突然想起家中还有灭鼠药,便翻箱倒柜地找,没有找到。 张赤球为了防止白老鼠再来啃他岳母的耳朵,又没找到灭鼠药,灵机一动,便翻出整容师的冬眠灵,用蒜臼子捣碎了,剁碎一块白菜拌上冬眠灵,盛了两碟,摆在蜡美人的耳朵两边。为了调动两位白耗子的食欲,他特意往两碟白菜里各滴了三滴扑鼻香的芝麻油。然后他就准备外出做买卖赚钱了。 去做什么买卖?怎样赚钱?他茫然无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处于进退不得的尴尬境地。他想到:方富贵正在教室里冒充我张赤球讲课。假张赤球站在讲台上耀武扬威;真张赤球骑在门槛上进退两难。在这笔交易中,究竟谁占便宜谁吃亏? 正在他感到前途迷茫、心乱如麻的当儿,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儿推开虚掩的破大门走进来。你觉得这个老头儿十分面熟,但一时又记不起来何时何地见过他。 “你是张老师?”老头儿问。 “您……”物理教师说着,听到远处一阵冷飕飕的巨响,抬起头来他看到一架天蓝色的起重机缓缓地歪倒了,随即从看不到的地上升腾起一股白色的烟尘。 “啊!”物理教师说。 老头儿说:“我是李玉蝉整容师派来的。她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把一个沉甸甸的、封口处贴着透明胶纸的牛皮纸信袋拍到你的手里,老头儿便转身向大门走去。 “您不坐会儿吗?”物理教师客气着。 老头儿突然转回身来,接着你的话头说: “坐会儿就坐会儿。” 你只好给他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院子里。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把温暖的光辉洒在他的脸上。你看到他眯缝着眼,深深地呼吸着,宛若一只长生不死的老乌龟在吐故纳新。 这时,响起了鼠牙咬白菜的细微嘎吱声。 老头儿坐得稳妥又舒适,你站在旁边自觉多余。 后来他走了。 物理教师就先开信袋还是先窥测老鼠的问题斗争了十分钟,最后决定还是先看老鼠。他蹑手蹑脚往蜡美人的洞穴靠拢。靠近灰毯子时你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细微的嘎吱声还没有停止,这说明白耗子还在吃白菜。手触到毯子时又缩回来,缩手的同时你屈膝下跪,把脸贴在毯子下部的一个铜钱大的破洞上,单眼看到一幅美好、温存的图画。 两只白耗子对面而立,中间隔着蜡美人红光满面。白耗子长得一般大小,难分你我。你看到它们坐在各自的碟子边,尾巴往后贴在床板上。它们用两只前爪捧着白菜香油冬眠灵,愉快地吃着。怎样才能证明它们愉快呢?它们的尾巴在扭动。 如果就是这样吃,算什么美好图画?它们每吃三口白菜(已重复十几次,绝非偶然),就彼此点头致意,狭长的小脸上,那鲜红的小眼珠像钻石一样,打出一道道艳丽的光束。点头致意后,同时起跳,越过蜡美人的脸,变换了位置,再吃,跟没交换位置前一模一样。 交换位置三次后,它们就并肩站在蜡美人的肩头上,齐声呼叫着:喳!喳!喳!——喳!喳!喳!——它们喊着口号,做人立状,迈着幼稚可笑的正步,走过肋条,跨过贴在肋条上的乳房……一直走到脚尖。白耗子像走在供儿童玩耍的跷跷板上,随着它们的前行,蜡美人的两条腿也随着跷起,那两只解放脚像两枚地空导弹成四十五度角指着墙壁。 你期望看到的是白耗子安眠,实际看到的却是白耗子跑操。 失望迫使他站起来,眼睛自然也就离开了灰毯子上的洞口。毯子挡住了耗子们天真的游戏。你这时感到费这么多工夫替耗子配制两碟子食物是愚蠢的举动。你走到院子里,打开了那沉甸甸的信袋。 信袋里装着一百元人民币(全是一元面值)和一张“美丽世界”的公用信笺。信笺上写着几十个潦草的字。她会写字?她是什么文化程度?在哪个学校里学会了写字?这些古老的问题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信笺上的字传递了大致如下的信息:她到了殡仪馆,才想起做买卖要有本钱。她正被一件麻烦事纠缠着,脱不开身,便托人捎来一百元。她要张克服畏难情绪,不要怕失败,不要怕蚀本,俗话说,“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 人民币和信产生了很大的力量,它们把张赤球推出了大门。 他出了家门,像初次行窃的见习小偷一样,感到仿佛置身于几十架摄影机明亮的独眼下,举手投足都发生障碍。 叙述者很早前就说过:只要拿到钱,出了家门,往东一拐跳过那条长年积存着臭水的蚊蝇沟,长年孳生着蚊蝇的臭水沟,沟里气味肥沃,沟畔青草繁茂,红花真美丽……不要走那道材料已腐朽的小木桥,要跳过沟去,七拐八拐,就到达了一个出售烟酒糖茶醋蒜酱油之类杂品的个体小卖部。 沟畔的红花跟想象中的红花一样鲜艳,它们的美丽有些过分,美丽得像生了病。物理教师不是植物学家,但也草草认识几种植物。那怒放着红花、茎秆高过人头、叶子大若蒲扇、红花一穗穗垂下,那么粗那么壮显得沉甸甸的,富有肉体感觉,那茎秆嫩黄,生着标志着生机蓬勃的白色毛毛,叶子厚墩墩的,蓝色天鹅绒一般,从上到下,几十片对称生着的叶都无衰老征兆的……都是些什么植物呢? 适才他只是假定了几十只摄影机的黑洞洞的独眼包围着自己。现在却当真出现了七架摄影机,由七个记者扛着,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着这一片生长在臭水沟里的美丽的花草。臭水沟里的气味令物理教师很自然地联想到距此不远的第八中学教学大楼里的气味。 叙述者联想:幸好摄影机是摄不出气味的。他们拍摄的成果将变成图像显示在千家万户的电视屏幕上或者变成照片复印到画报的封面上。 摄影师们往往是只看眼前美景不看脚下道路的,所以在物理教师的眼里他们都像一些跌跌撞撞胡乱运动的物体。他看到一位上身特长双腿特短的记者宛若一只轮子滚到那道知情人都不走的小木桥上——他要从桥上俯拍沟畔的红花——你听到小桥痛苦的呻吟,看到小桥的凹陷与断裂。短腿记者扛着摄影机伴随着腐烂的材料落在臭水沟里。这过程迅如闪电,记者浸泡在沟水里时才发出求救的呼号。你本想躲开这件事,但仿佛有一种惯力,使你的身体违背你的思想——思想往后退却,身体向前冲锋。沟里的水似乎不深,但几乎淹到记者的牙齿,他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了脚趾,所以,不救援他他就有可能死亡。 物理教师捡了一块带钉子的木板,伸到沟中央,让记者抓住,然后用力把他拖到沟畔。 物理教师不知道,明天,市日报头版的左下角,刊出了一帧大照片,照片名曰“抢救落水者”,并配有五十字的技术说明。 二 现在,物理教师实实在在地、没有半点梦幻色彩地站在了小卖部的柜台前。这两间孤零零的铁皮小屋面对着几十株枝条袅袅的柳树,柳树间蒿草丛生,时有野兔和被抛弃的狗、猫出没;远处才能看到人的踪影。物理教师站在冷冷清清的柜台前,突然想:“她把货卖给谁呢?” 女老板从铁皮屋的深层结构里钻出来,她没有往手背上擦廉价的蛤蜊油,也没有香气扑鼻更不笑容可掬。她板着白色的大脸,眼睛、嘴巴都如同脸上的伤口。 “哼!”你听到她鼻子里发出的声音,又听到她的嘴发出声音,“哈!哈哈!哈哈哈!” 他被这些涵义丰富的声音弄得浑身难受,便说: “我来买盒烟……” “你刚才不是说戒烟了吗?不是还摆出一副万世师表的模样招摇过市吗?”女老板尖刻地说。 “我没说戒烟呀……” “哟,你没说,是一个戴绿帽子的家伙说的!” “谁戴着绿帽子?” “你没戴,是那个与野兽管理员勾搭连环的女人的丈夫戴着绿帽子!” “他是谁?” 女老板收住无可奈何的苦笑,严肃地说: “就是你!你甭跟我耍花腔。你前来买烟是假,来打听消息是真。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只要我想勾引你,两分钟就行,你信不信?所以呀,你老婆的事你就装聋作哑算啦!” “我真的要买烟!”物理教师脑袋乱糟糟的,他想抽烟。 女老板走进深处,拿出一条物理教师从没见过的、连梦中也没见过、装潢得像皇家宫殿一样富丽堂皇的香烟。 “这要多少钱?”他问。 “你有多少钱?”她翘着一只嘴角问。 一百张崭新的一元面值人民币在你的口袋里呐喊着。它们是鸽子、它们简直就是一百只象征着世界和平的纯洁的白鸽子,想冲出衣袋,飞向湛蓝的天空。他下意识地按住绿制服的上口袋。 不待物理教师开口,媚丽的女老板嘲弄道:“发了洋财啦?让我猜猜看,你有多少钱。”她眯缝着眼睛思想了几分钟,然后果断地伸出一个手指,喊道:“你口袋里装着一百元钱!” 他的手更紧张地捂住口袋。 “一百张一元的钱,用一个牛皮信袋装着。”她继续肯定地说。 “特异功能!”物理教师惊叫着。在这样的半仙面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说:“是一百元钱,与你说的完全一样。” “这条烟恰好值一百元。拿走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么贵?” “要不是看你还有几分讨人喜欢处,一百元也不卖给你。”女老板满脸真诚地说。 “我不买啦……”物理教师狼狈地说。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来买烟的!”女老板把那条烟上金色的塑料封条一撕,一层透明的塑料纸轻盈地张开了。她又撕开了一根银色的塑料封条,又有一层浅绿色的塑料纸绽开,这时才显示出包装纸盒上真正辉煌的颜色。她揭开纸盖,捏出一盒烟。她撕开一根金线,又一层无色透明的塑料纸张开。她揭开烟盒盖,抽掉一块保护着烟嘴的金纸。她用指甲轻轻弹了两下烟盒的底部,两支烟从烟盒里冒出了头。早在她抽掉保护烟嘴的金纸时,物理教师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这是一股独特的、奇异的香味,他贪婪地扇动着鼻子的翅膀。香烟的嘴儿宛若用象牙雕磨而成。她把烟递到你的面前,分明用一种看破世情、一掷千金的态度装点着她的脸、装饰着她语言的腔调: “没有钱活不了,钱多了也没意思,人生在世就是抽点儿喝点儿吃点儿穿点儿。” 物理教师伸出去的两根手指是僵硬的,好像两根枯瘦的粉笔。手指感觉到烟嘴是冰凉的,手腕子感觉到香烟是沉重的。你捏着这支绝对的高级香烟,心中热浪翻卷,眼球胀得眼眶子痛。你确实听到血液循环的声音:哗——哗——哗——好像风鼓舞着一面面鲜红的旗帜。 她一低头,把另一支从盒中伸出头来的香烟叼出。然后她点燃打火机,火苗炽亮无烟,浅蓝的气体在透明的机壳里抖动。 她把火焰递给你。女老板的火焰照亮了物理教师的脸。他的心里荡漾着生来第一次领略到的有悲剧色彩的温暖多情的涟漪。他的嘴显得很笨拙,吧嗒吧嗒地响,口水流到下唇上。她拍了拍你的肩头,拍得是那样轻,那样温存,那样含蓄,意味深长。你听到她从喉咙深处发出的轻轻的叹息。她灵巧的嘴叼着烟往火苗上一触,一触即发,白云般的浓烟从她的鼻孔里冒出来。 ——在这个过程里,高级香烟奇异的香味一秒钟也不停息地弥漫着。它继续弥漫着。它随着一缕缕一丝丝一圈圈或白或蓝或浓或淡千变万化千姿百态的香烟弥漫着。物理教师沉醉在弥漫的香气里,腾云驾雾,飘飘欲仙。她的脸在烟雾里表现出一种神秘的朦胧,宛若披着轻纱在云团里时隐时现的观音菩萨。 物理教师被香烟的气味迷醉了。他听到她用怜爱的腔调说: “可怜……小可怜儿……” 你仰望着那张慈悲的脸,心里没有一丝皱纹。物理教师的心境好像被金黄的夕阳照耀着的宁静湖面,荷花在那里开放白色的大鸟在那里栖息,无声的风儿像丝绸一样滑行着……你哭了…… 她用手掌擦拭着他的脸,那么慢那么慢。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把你移到了铁屋子深处,你像一只温顺的羊羔,坐在一张雕花木床的边缘上,香味继续弥漫着…… “我知道你的心很苦……可怜儿小可怜……”她的饱满的胸膛距离你的脸只有一厘米,一种截然不同于整容师肉体的气味,压倒了香烟的气味,强烈地吸引着你。她本来就穿着这件深蓝色的、薄如蝉翼的短裙吗?胸脯的娇嫩穿透衣服,打击着物理教师的脑袋。似乎不是物理教师主动地把脸贴在女老板的胸脯上,似乎是女老板的胸脯贴在了物理教师的脸上……丧失了多年的激动猛烈撞击着他的心。你搂住了她的腰。 “并不是我要勾引你……”女老板气喘吁吁地说,她歪着脖子逃避着他的嘴巴说,“我只是觉得你可怜……你老婆给你戴上一摞摞绿帽子……你不知道,这地方,到了夜里,能听到老虎的叫声……” 好像金刚钻在玻璃上划动,她的颠三倒四的话,产生了尖利刺耳的效果,物理教师猛然清醒了。沉重的道德鞭子啪啪地响着,抽挞着他的灵魂。你感到恐惧,仿佛看到自己的肉体正在往深不可测的泥潭里陷落着。物理教师的胳膊无力地松开了。 松开胳膊后他随即清醒。他满身是汗,绿衣服湿漉漉的,眼镜片上也蒙上了一层水汽。擦过镜片后,物理教师看到女老板满脸桃红,腮上有一个被白粉遮掩的小疣子因为激动变得紫红。这瑕疵激起了你一丝丝难以表述的感情。她还在扭动着,仿佛还被男人搂抱着一样。女人是不一样的,他想起第一次搂抱李玉蝉时,她的身体是紧缩着的。她的嘴唇被火焰烧得憔悴了,唇缝里溢出牙齿的闪光。 地上铺着白底红花的塑料布。床头并排摆着五双鞋,都是高跟船形,一双红,一双蓝,一双黑,一双白,一双棕。床头上有一只麻袋般的大枕头。枕头上方挂着一面雕花紫木框的椭圆形大镜子! 镜子突然破裂的情景蓦然涌上心头。改换容貌的事情蓦然涌上心头。 物理教师几乎不敢看映在镜子里的脸。这张脸是灰黯淡薄的。 “你放着课不讲,跑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这样吗?”她弯着嘴说。 他似乎听到了方富贵讲课的声音。 “我……我辞职啦……”物理教师结结巴巴地说。 “噢!辞职啦?”她惊讶地说着,还拍了一下大腿。 “是,是辞职啦?”他说,“是辞职啦。是辞职啦!” “为什么要辞职呢?” “我要做买卖,”物理教师像宣誓般举起拳头说,“我要赚大钱!” “呜呀呀!”她弹出一支香烟,用嘴巴叼出来;她又弹出一支香烟,插进物理教师嘴里,点燃你又点燃她,香气弥漫,好像白雾翻滚,她说:“快说说,你想做什么买卖?为什么要赚钱?” “为什么我要没钱?为什么我不能抽高级烟?为什么我不能喝高级酒?为什么我不能吃山珍海味?为什么我不能住高楼大厦?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钱,对吗?”她插话说,“没有钱如果有权也行,你没有钱也没有权,你就只能抽劣质烟(有时连劣质烟也抽不上),喝劣质酒,吃粗茶淡饭,住破屋烂舍。这是完全正常的。” “就像俗话说的一样,‘人敬有钱的,狗咬提篮的’——这是我老婆说的。” “你老婆说得妙极了。”女老板嘴里叼着香烟,显得风格高雅,不同凡响。她嘴唇上光溜溜的,没有一根胡须(整容师的上唇上生着一层绿油油的小胡子)。在这样的嘴唇面前,物理教师自惭形秽。她的嘴的翕动使香烟像钓竿上的浮标一样点划着,“人不能没钱,这道理不难懂,可是你想如何赚钱呢?你要做什么买卖呢?” 物理教师的手又下意识地捂住了口袋里的钱。 “这就是你的本钱?一百元?” “我老婆刚送来的。我是来向你求教的,请你告诉我,我该去干点什么?” “我明白啦。”女老板说,“咱俩有缘分,我不能不帮你。你不是做买卖的主儿,你以为遍地是黄金,你以为中学教师最苦,你以为做买卖不需要学问,随便一个笨蛋就能赚到钱,你只看到狼吃肉没看到狼受苦。好吧!我帮你!你把这一百元给我,我按批发价格给你四条烟,你拿去卖,卖高价,三块五一盒,卖完这些烟,你可以赚四十块钱。” 她抽出四条虽不如刚才所见那条包装辉煌但也炫人目光的烟,塞到物理教师怀里。她说:“这种烟商店里永远买不到,国家限定价格每条二十五元,你如果有耐心,可以要价五十元。也就是说,这四条烟你可以赚一百元,几乎是你一个月的工资,对吗?” 物理教师点点头。他的心情是兴奋的。幸福的黄金鸟儿在头上飞翔,幸福鸟儿在盘旋,黄金鸟儿要降落在你的肩头上,是左肩还是右肩?你听到了它的金翅膀扇起的微风,还有它的响亮的歌唱。 “你……你为什么这样慷慨地帮助我?” “我对中学教师有感情,”她既像嘲讽又像真诚地说,“尤其是像你这种家累沉重、妻子不贞的中学物理教师,我最愿意帮助。” 物理教师疑惑不安。 烟铺女老板说:“我知道你在想她是个什么人?是不是女特务?是不是要把我勾引下水让我成为男特务?这座地处荒凉的铁皮小屋是不是特务的秘密联络点?她是不是每月都有大批的活动经费——你是这样想的吧?” “不,我没有。”物理教师嘴里否认着,心里却在承认着,多少电影镜头在眼前闪过,他感觉到了汗水濡湿皮肤的难受滋味。 “告诉我,”女老板紧紧地抓住物理教师的肩膀,乌黑的也很迷人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眼镜片里边的眼(物理教师不敢正视,他觉得自己恰如一只被雄鹰抓住的兔子),严肃地问:“你怕死吗?!” “不……我不怕……” “这不完全是真话。”她宽容地笑着说,“究竟是怕死还是不怕死,你其实没想清楚。我希望你不要怕死,这是干好事情、活得愉快的前提。当你失去勇气、犹豫不决的时候,你只要一想到死亡的大门对你洞开着,那里边有花朵有音乐,无痛苦无烦恼——无论怎么走,那里都是终点——你的勇气就会充溢全身,你就有力量去争取幸福,而不是瞻前顾后、徘徊彷徨,把到嘴的肥肉丢掉——明白我的意思吗?” 物理教师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她的眼睛里那种光芒似乎也转化成一股香味,混合在她的体香里,混合在烟草的异香里——气味引导着他去认识陌生的、诱人的世界。当年,白杨树枝和花序放出的辛辣的气味,把他引进了金鱼巷十三号和一个唇生绿胡须的女人结了婚,使他过了几十年穷愁潦倒的生活,现在,生活突然间大放香气!气味要把我引向何处? “你疑心太大,你怀疑世界上还有美好的感情,你以为我要害你,为你设置了圈套。我善于设圈套,但决不在你身上设。一个人活了半生,连一点真正的人生滋味都没尝到,多可怜,多不公道。壮起你的胆,跟我干,想弄就把我按到床上,在地上也行,想发财就出去倒卖香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总之,我要把你变成一个幸福的人!” 她把裙子的下摆提起来,扇动了几下,让一股混合着虾酱气味的香气汹涌地散发出来,她说: “有这样两条修长的大腿,我是个女特务又有何妨?” 物理教师如临深渊,双腿的颤抖不可遏止。她为我掀开了裙子,我看到了她的美丽光滑的大腿(整容师的大腿上乃至屁股上都覆盖着一层金黄色的细毛)。在这幽深不可测的铁皮小屋里,电灯熄灭了,蜡烛点燃了,外部世界被隔绝,只有蜡烛燃烧的声音和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心跳声。她的气味发出强烈的召唤,你的心把咽喉都撞痛了。前方是香味的主要发源地,他循着气味向前摸索,好像一只瞎眼的小狗。 他触及到女老板火炭般的肉体时,周身上下已没有一丝力气,冷汗把头发都湿透了。女老板柔软的嘴唇焦灼地吻着他,鼓励着他,他继续流冷汗。 物理教师内心体验到深刻的痛苦,他感到自己已经死去了一半。从前,在妻子面前表现无能时,他是理直气壮的;现在,在女老板遗憾的叹息声中,他感到万分愧疚。当电灯再次放光,女老板像淘气女孩一样把粉红色的裤衩麻利地提到屁股上时,物理教师跪在她面前,把脸贴在她那只圆圆的膝盖上。他感到了她的手指在拈着自己的头发。 “你应该找医生看看呀,亲爱的。”她说,“怪不得你老婆去找情夫,怨不得她……” 物理教师感到自己的脸极端肮脏,这汗水、这泪水都是肮脏的液体,它们玷污了女老板的膝盖。于是他悄悄地把脸从她的膝盖上移开了。 她果然用毛巾揩了揩膝盖——她发现了我的肮脏——她又用毛巾揩揩物理教师的脸——她不嫌弃我的肮脏——她把毛巾掷到角落里——她把我抛弃了! “也许你营养太差啦,”她说,“你到药店里去买点人参蜂王浆、鹿茸粉、鹿鞭酒之类的药滋补滋补,当然,这要钱!” 蜡烛熄灭。女老板扬起一柄电镀钢丝梳子梳理着黑瀑布一般的头发。她的藕节般的胳膊也在折磨你。 鸟儿的叫声从铁皮屋外传来。鸟儿在柳枝上鸣叫。物理教师的脸非常别扭,它也要背叛灵魂。 “我理解你的痛苦。”她说,“你还是先去卖香烟吧,怎么样?应该相信,你已经走出了勇敢的一步,前途是光明的。” 她从床下找出一只三色的旅行包,拉开拉链,把四条烟装进去。 她把旅行包递给你,意味深长地对你抿着嘴笑。 “这盒烟你带着,”女老板把那盒打开了的高级香烟塞进物理教师口袋里,“卖烟的当然要抽高级香烟。” 物理教师想起了兜里的一百元钱。女老板说:“拿着你的钱,饿了应该进饭店。” “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样好?”物理教师感动地说。 “我是女特务呀!”她推了你一把,说,“本来我可以把卖烟的技巧和方式告诉你。但是我烦了,另外,‘教的曲儿唱不得’,你要自己去体验。” 女老板把交了好运的物理教师推出了铁皮小屋。 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三 他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被柳树和无名的红花遮掩住的铁皮小屋。女老板站在门口对着你招手。她的脸此时已成为物理教师心中不落的太阳。好运气往往都是突然间从天而降,使承受者的脑袋发涨发晕。 物理教师拎着旅行包漫无目标地在街上漫游,他沉醉在有关女人身体的回忆里。他在反反复复地比较着整容师和女老板的身体,总结着这两个身体上的共同点和差异点。公共汽车在他面前停下,车门打开,挤下了一群人,又挤上了一群人。 “张老师,您要去出差?”一位你从前的、已叫不出名字的学生提着十只活鸡站在人行道上问候你。 这是一位猴头猴脑的年轻人,圆圆的小眼睛愉快地眨动着,两扇耳朵愉快地扇动着,两片嘴唇愉快地翕动着。他给你的印象是:机灵但不奸诈,愉快但不肤浅。你皱着眉头从记忆的深处寻找他的名字,为什么找不到他的名字?因为两个女人的裸体在捣乱。她们都用手叉着细腰(一个浑身金黄,一个浑身雪白),在你的脑海里走来走去。她们甚至面对面地互相观察着对方的脸,好像两只准备格斗的小公鸡。 物理教师恍惚中看到(这是一个典型的幻觉):两位赤身裸体女人的屁股上,蓬松着两簇公鸡的尾巴。 “张老师,你一定发了大财,连你的穷学生都不认识了。”提鸡的小伙子愉快地说着。 “你的名字就在我的舌头尖上打滚……”物理教师不好意思地说着。此时,那两个女人开始指责对方身体上的缺陷——你身上生了一层讨厌的黄毛——你身子像一条光溜溜的鳗鱼——你根本辨别不清身体覆盖黄毛的女人和身体犹如鳗鱼的女人谁优谁劣。她们都将富有魅力的眼睛投向你请求公断时,你的脑袋再也撑不住,它像严霜抽打后又遭阳光暴晒的薯叶一样,垂下了。他看到了人行道上的冰糕包装纸和一块沾着干痂黑血的报纸。 “我叫马鸿星,张老师,记起来了吧?”他的一只肩膀低垂,因为提着鸡;另一只肩膀高耸,因为没提鸡。鸡的屁眼朝着天,嘴巴都朝着地。鸡嘴里控出来的涎线把水泥路面都濡湿了。 第八中学物理教师备课办公室里连篇累牍的牢骚声轰鸣起来,与他的生活发生了密切关系的两个女人摆摆手暂时告别,脑袋里基本清晰——只残留着两缕尖锐对抗的气味:殡仪馆里难以用言语表述的邪味和铁皮小屋里同样难以准确形容的香味。随着同事们牢骚声的再现,走廊里的臭味也再现了。这臭色是绿的,臭源是学生们的粪便。抬头看太阳,凝目思往事,才想起离开教学的神圣岗位不过半天(太阳悬在正南,北京时间十二点整——喇叭里说——上午最后一节课该下啦。我本来应该把粉笔头扔在粉笔盒里,拍拍手上的粉尘,用嘶哑的喉咙说:下课。班长喊:起立!五十个学生参差不齐地站起来,向我致敬——他们用伸展懒腰和被身体带动起来的书本的嚓啦声和桌椅的乒啪声向我的劳动致敬),可感觉上却已很长很长。面对着流逝了的漫长时间,他的心头浮起了一缕很难体察的淡淡忧伤。 “听说你干得很不错……”他本来想说:“听说你发了大财。”话到嘴边却改换了模样。 马鸿星换了换提鸡的手,倒退一步,将干巴精灵的身躯斜靠在路边一株碗口粗的白杨树上——树干上刷着一层白石灰——伶俐地说:“还可以。念书不中用,只好干点实惠的,俗话说:‘鸡走鸡道,狗走狗道’,爹妈没给咱做上颗大学生的脑袋,只能开个烧鸡铺混日子。” “很好,的确也很好……” “好不好就是这样啦!”马鸿星说,“在中学里时,老师对我够意思——考不上大学怨我不出材料——咱不能考上大学替老师增光——老师要想吃烧鸡咱半价供给——如果缺钱用,尽管说,多了拿不出,三百五百的还行。” “不缺钱,不缺!” “老师您别客气,师徒如父子,您别客气。” “有事一定找你。” “也该吃饭啦。”马鸿星抬起手腕,他的手表耀眼的明亮,“到咱的铺子里去坐坐,学生请老师喝两盅。” “我还有急事,改日,改日……” 辞别了马鸿星,你的肚子咕噜咕噜响起来。两个女人又开始在你脑子里穿梭行走,对面挑剔。四条高级香烟变得十分沉重,怎样把它们换成钱?你方才应该向马鸿星讨点经验。你无论向谁讨经验也不能向马鸿星讨经验。下班啦,小城的人们多半骑车回家吃饭(小城不大),大街上的自行车像一股汹涌的浪潮。自行车不但占据了人行道,而且侵略了汽车道。镀镍的自行车部件都反射着阳光,形成一条银色的流水河。市长的轿车也只好忍气吞声地爬行。交警们站在路口无可奈何地抽香烟。车如潮铃声也如潮,车上七长八短的人脸上都没有明显的表情,大家都像漫无目的随车潮流动,就像后一个浪头随着前一个浪头流动。 物理教师被冲刷到建筑物的阴影里,露天的小摊上,花花绿绿的货物上落着一层明显的尘土,摊主多半都戴着金边变色镜,镜片都呈现出酱红色,镜里的眼睛都是蓝的,镜里的皮肤都是红的,摊贩的脸都是凶恶的。你看到了卖布的摊贩,看到了卖水果的摊贩,看到了卖成衣的摊贩,看到了卖眼镜的摊贩,看到了卖鞋子的摊贩……你没看到卖香烟的摊贩。 墙壁上,广告色和油漆还有彩色粉笔画着妖媚的女人(没有一个男人)举着食品和货物,对着马路上的人流微笑——你已经把长颈鹿附近的、把羊驼和野牛附近的彩色粉笔头儿吞食干净。为了满足你的欲望、为了维持你的精神,我们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到猛兽馆附近——去狼窝虎口里偷这种高级“食物”,猛兽的毒眼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汗流浃背,我们握着粉笔头儿的手都被染得青红皂白如同魔爪。吃吧吃吧吃吧你这个鬼怪!你被我们感动得十分严重。你说他看到画在墙上的一个肥大女人左手高举一根焦黄的、状若大棒槌的油条,右手托着一盘金色的油煎包在微笑;肥大女人旁边有一个更加肥大的女人袒露着豪放的胸脯,啃着一只猪脚、提着一瓶冒沫的啤酒对他微笑…… 肚子里的响声其实一直没有停止,物理教师感觉到了饥饿。 他为什么不吃粉笔呢?我们问。 现在,本来我应该坐在桌子旁,左手捏着一个从学校食堂里买来的因为加碱过多的黄馒头,右手捏着两根红筷子吃饭。我的对面坐着整容师,左边是大球,右边是小球。蜡美人吃了配药食物已经打响了呼噜。桌子上摆着不是牛的肉就是猪的肉(物理教师的疑问:最近一个时期,饭桌上为什么频频出现肉食?猪大肠当然也算肉食)。 他流连徘徊在众多的,顾客拥挤的饭铺、饭店、小酒馆的门口,猛然想到:我空出来的位置上,此刻坐上了一个有着我的面孔、穿着与我同样的绿衣服、剃着与我同样的光头、戴着我的眼镜、似我非我的中学物理教师。 他冒充着大球和小球的爸爸坐在我的位置上! 他冒充着整容师的丈夫坐在我的位置上! 他冒充着蜡美人的女婿坐在我的位置上! 冒充蜡美人的女婿就应该为蜡美人端屎端尿,就要侍候她喝水吃饭,这倒无关紧要;冒充整容师的丈夫就可以以假乱真和她上床睡觉! 物理教师的心脏猛地往下一沉,手里提的旅行包差点落在地上。顿时,他感到那副本不属于自己的眼镜用双腿紧紧地夹着自己的脸。眼镜的托架沉重地压迫着你的鼻梁,汗水在爬动,周身剌痒,好像撒进了碎头发茬子,回家,回家!家、家、家……令人担忧的家,使我们百倍厌烦但又无法摆脱的家,埋葬着爱情的家,酿造着痛苦的家。失去了它不完整,家;有了它很沉重,家。 你的肚腹里盘旋着响亮的歌唱。这是一支有关家庭和爱情、幸福和痛苦的辩证之歌。歌里述说着一个被职业的枷锁禁锢了几十年、被生活的重担压迫了几十年、被动荡的社会颠簸了几十年后初次得到解放,初次腰里有钱,初次在性与爱的海滩上领略风景的中学物理教师千回百转、进退踌躇的矛盾心情。 歌声犹如花朵,在物理教师的肚子里慢慢开放,一枚枚坚硬的、像牙雕、像钻石的花瓣在肚子里大放光芒。音乐是低沉的,充满了男人的苍老疲惫的感情。这感情凄怆但令人感觉舒适——凄怆的舒适——肉体的舒适——感情凄怆到极点,肉体便背叛感情去追求自己的享乐——这种享乐是性快乐的变种——一方面,物理教师聆听着、品味着腹中音乐的轰鸣,另一方面则感觉着吹奏着红色的号角背叛感情的肉体的狂喜——如前所述:极端的行为都或多或少地带着性的色彩,音乐家谛听或者演奏优美乐章时、跳伞运动员(包括空降兵)第一次跳出机舱由万米高空向地面疾速坠落时、男性死囚被押赴刑场时,往往出现某种与性有关的现象——物理教师被自己的音乐托举着,被属于他自己的音乐中的矛盾托举着,像一条柔软的泥鳅在闪烁着银光的车轮之间、在闪烁着红光的人脸之间穿行。这是一种超物质甚至反物质的运动,如同一个旋律在河水旁边的白杨树林里缭绕。 ——这种感觉一般人难以体验得到。一生中没有这种超然物外的感觉等于白活。所以我们被叙述者描绘的佳境迷醉;所以这段生活令物理教师自己也终生难忘。 他继续穿行着,肢体柔软得如同铁皮小屋前迎风摇摆的柳树枝条。装着四条高级香烟(可以换来人民币二百元)的旅行包提在你手里,你感觉到它轻若鸿毛。你摇摆着转动着身体,旅行包随着你摇摆转动着的身体摇摆转动,时而如流星追月,时而似乌龙摆尾。它像波浪,它像激光,它像云朵,它像爱情,在你的感觉里,它带动着你,你带动着它,它是包与烟的结合,它是坚贞与放荡的产物,它载着女老板光洁如羊脂牛乳的灵魂在运动,它变成了你身体的有机组成部分,你的血液在它的纤维和它的脉络之间流通。因此它所向无敌。它使车轮和人体发生倾斜,光束交叉碰撞,自行车和骑车的人挤在一起,摞在一起,压在一起。左边是这样,右边是这样,前边是这样,后边是这样。那不合适的、他人的眼镜夹得你的眼睛里蓝光闪烁,在蓝光中一切都轻软飘移,处于一种半真半假、半梦幻半现实的“物质形态”。 人的脸都像面具,动摇不定的嘴巴里发出的詈骂宛若鱼儿在水底吐出的、沿着赤、橙、黄、绿的海藻和珊瑚的枝杈轻轻上浮的一串串连绵不绝、瞬息破裂又随之生成的五颜六色的气泡。恍惚中有一点坚硬的、锐利的颜色显示出来:一只手,一只红色的手,按在地上。一根骨头,一根白色的状若矛尖的骨头,从胳膊的皮肉里戳出来。 有一个沉钝拙笨的打击接触了物理教师的后脑勺子,他的脑瓜子里铿锵一响,幻觉消失,超物质状态结束。他吃惊地发现自己被一群人包围着。阳光火辣辣地照耀着一张张流汗的脸,汽车喇叭“嘀嘀”地鸣叫,汽油味混杂着臭汗味。“打死他!”有人在吼叫,“一定是个神经病!”“警察呢?快去叫警察!警察都去睡大觉啦?”“看样子还是个知识分子。”“越是知识分子越容易得精神病!”“看看他的包子里装着什么!”“当心,没准装着烈性炸药!”“他是不是要去炸岗楼?”“也许要去炸卡桑德拉大桥!”“大概要去爆破市政府!”“包子里也许有十万元人民币!”“你们瞧!他把包搂在怀里啦!”“闪开!闪开!警察叔叔来啦!” “闪开!闪开!”两个腰扎白皮带,手提警棍的威武警察用棍子和胳膊分掰着人墙挤进来,他们挥舞着警棍高呼着,“快快疏散!不许围观!” 你看到人群里有一个身材细长,犹如一根麻秆的青年人因为被警察拨拉痛了肋巴骨恼怒地拨拉了一把警察的手腕子,碰着了警察的手表,警察仅仅使用了小臂的力量(动作小得难以觉察),警棍轻轻地敲在麻秆青年自然比麻秆更细的手脖子上。他攥着裂了缝的手脖子叫道:“哎哟我的妈嘞……”一声叫拖音悠长,不知有多么亲切,转移了大多数女性骑车公民的视线。 在此之前,你搂着装烟的旅行包,像抱着祖传的镇家之宝。你的手清楚明晰地感到了香烟长方形的轮廓。它们惴惴不安,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在随着风飘来的沙瓤西瓜的甜味里,灰色的家鸽在一栋小楼的电视机室外天线上“咕咕咕”,低声唱着它自己的歌。一口亮晶晶的痰从远处平射过来,你的脑袋里刚刚闪过一个“痰”字时,它已经准确地落在你的鼻尖上。他的鼻翼上有一条紫红色的疤痕。现在,你痛苦地再次想起,另一位鼻子上同样有一道疤痕的物理教师打着饱嗝从饭桌旁立起身来。桌子上立着两只残留几圈泡沫在瓶底的啤酒瓶子,这啤酒是她特意高价买来,啤酒供应紧张。高价买冒牌啤酒不是新鲜事物。他的嗝是啤酒嗝,凉爽的啤酒气味从他嘴里喷出来,也从街边的小酒店里溢出来。喝足了、吃饱了,危险性增强了。他根本顾不上粘在鼻子上那口痰。你知道整容师是一个对暴露肉体满不在乎的人,她吃饱了饭,极有可能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挺着深红色的乳头,炫耀着那一身金色的细毛,趿拉着拖鞋,在狭窄的屋子里散步。可怕的是房间那般狭窄,他即便是要躲闪也没地方躲闪——在别人的裸体老婆面前有几个人能够躲闪?——后果不堪设想! 家的音乐在物理教师的肚腹中再次轰鸣起来。他提着包子,向着密集的人群撞去。家……家……家……充满人间的厚爱又培育了人类的残酷的容器和温床。他使一群人怪叫着散开。你并没有逃脱掉,像一条脖子上拴着铁链的狗,暴怒地向人冲去,但随即打一个趔趄,铁链把狗拉回去,木桩把链子牵拉住,警察用一只铁钳般的大手,不失时机地揪住了你的脖领子。 他感到喉结被勒,嘴巴张开,眼球凸出,身体凌乱一滚,便跌翻在地。 “赶快回家吃饭!不要妨碍交通!各位公民,赶快回家吃饭!不要妨碍交通!”警察用脚踩住跌翻在地的物理教师,威严地对群众发号施令。 群众慢慢地散开了。警察像提拎一只小公鸡一样,把物理教师提到路边。堵塞的车流重新流淌,小轿车的喇叭声里,是一片舒适的、宽厚的温情。警察拖着物理教师往派出所走,物理教师死死地拖着旅行包跟着警察走。 家的音乐更加强烈地轰鸣着,但是你无力挣扎。这位虎背熊腰的警察犹如一条万里长城,巍巍乎森森然耸立在你的眼前。你的所有挣扎撞到了这长城上,都等于没有挣扎。当你的焦灼和惊恐到了极点的时候,精神和肉体不但互相背叛而且成了它们各自的叛徒。肉体的自我背叛表现在它以极度的松懈替换了极度的紧张;精神的自我背叛使它绕过无法逾越的痛苦的前途,回忆久远的往事。 物理教师被警察拖拽着前进,他的思想却飞速倒退,从八十年代倒退到七十年代,从七十年代退到六十年代,从六十年代退到五十年代……在那个白杨树散发出辛辣气味的春天里,他的倒退被胶滞住了。时间被胶滞住了。你就像一只陷在胶水里的小甲虫,在这段时间里挣扎着、徘徊着。挣扎、徘徊在辛辣的白杨树的气味里。这段时间里充溢着火红的石榴花的颜色,这段时间是火红的。在火红的时间里挣扎着、徘徊着;挣扎、徘徊在石榴花火红的颜色里。 叙述者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有关时间的美丽图像:它一方面飞速地向前流逝着,好像汹涌的大河,它不舍昼夜奔向大海,那里是它的归宿又是它的发源地,但它并不总是向前流逝,它经常后退,飞速地后退,缓慢地后退,曲曲折折地倒退。它团团旋转,像一个巨大的球;蓬松着千万根尖锐的刺,伸向所有我们知道的和我们不知道的方向——表现在平面上,它流向四面八方,比皮肤下纵横交错的血管还要复杂一万倍。它瞬息万变,它无影无形,它表现在太阳的光芒里,它附着在彗星的尾巴上,它使鲜花开放又使鲜花凋零……它看着整容师在脱汗衫,它看着物理教师缠着胶布的眼镜在汗湿的鼻梁上下滑,它纠缠住石榴花的颜色和白杨树的气味,它是上帝的化身。上帝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它硬起来像钻石,软起来像稀泥,也可以弹性丰富如橡皮。 横穿马路时,你的脚感觉到在烈日下变态的沥青像滚烫的橡皮一样颤颤巍巍,那位颈系苹果绿色柔软绸巾,唇上生有绿色小胡须的女青年与跌断了手腕的女青年重叠在一起,时间在扭曲重叠,嘴唇艳丽、富有弹性(好像充气的橡皮)的嘴唇艳丽的女老板加入这种重叠——好像三种不可混淆的色彩,你涂盖了我,我涂盖了她,她又涂盖了你。马路两侧生长着绿皮国槐,树干上缠着稻草绳,有一个摘去了飞檐明盖大警帽、头发花白的老警察踏着一条高凳,双手操剪,剪下一穗穗米黄色的槐花。派出所大门前洋溢着槐花的香气。有一位蓬松着黑油油坚硬头发、脸蛋红彤彤的小女警察,仰着胖乎乎的脸(鼻尖上挂着三滴明亮的汗珠,嘴角像小男孩的嘴角,生动地抽搐着),双手端着警帽,去接老警察剪下来的槐花。她的嘴里嚼着一块肥皂,五颜六色的泡沫从她的小嘴里冒出来,升上去,在槐树的枝杈间穿行。 “不要调皮!”老警察拂去碰到他脸上的一粒气泡,假装严肃地说。 “好好站着,不要调皮!”高大的警察把物理教师扔在派出所的一间拘留室里,他摇摇晃晃即将摔倒时,警察的命令喊出,神奇地止住了他的摇晃。 警察快步走向厕所。警察的背上,主要是白腰带的周围,洇出了白色的汗碱花。你望着那些美丽的汗碱花,不由肃然对警察起敬。警察在厕所里响亮地清理着喉咙里和鼻腔里淤积的脏物,同时,你还听到湍急的水流击打空桶发出的轰鸣。你感到这轰鸣与自己肚腹中的轰鸣频率一致,它们遥相呼应。它的轰鸣变成一个可怕的、亵渎爱情、破坏优美诗意的黑色象征,插在了属于小阳春的季节特征(白杨树辛辣的气味、石榴花火红的颜色、香椿芽被揉烂的香味)里,插在了午饭后的内容(整容师只穿着一条裤衩在狭窄的房间里行走,冒充的张赤球怎么可能无动于衷)里,插在了晒化了沥青、堵塞了道路、剪落了槐花、喷吐着泡沫……的现实时间之中,于是,过去的景象和另外空间的幻象欻然隐去,威武的人民警察提着裤子从厕所里走出来。 前边提到的另一位警察也走进了派出所大门。他的身后紧跟着一群人,领头是那位跌断了手腕的胖姑娘和那位被警棒敲伤了手腕的麻秆青年。姑娘用左手托着右手腕,麻秆青年用右手托着左手腕,胖瘦搭配,左右配合,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和谐之美和雄辩的说服力。 这位警察虽不是虎背熊腰,却也是方头黑脸,猿臂象腿,一身英气,不敢近前。他一旦回过头去怒吼,尾随的人群便倒退;他一旦转过脸来,倒退了几步的人群又紧跟上来。 “滚开!”他立在派出所大门口,因懊恼而骂人,“捣乱治安!滚!你们!” “噢——呜——”簇拥着托腕男女青年的群众吼起来,“警察叔叔骂人啦!警察叔叔骂人啦!” 虎背熊腰的警察走到大门口,高声问: “你们干什么,咹?你们要干什么,咹?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咹?” 胖姑娘把受伤的手腕举起来,脸涨得通红,说: “我的手腕跌断啦,怎么办?” “你的手腕是怎么跌断的?” “是从自行车上歪下来跌断的。” “是有人把你从自行车上推下来的呢,还是你自己从自行车上歪下来的?” “我也说不清楚……” “简直是混账!”警察叔叔说,“自己都说不清楚,来找我们干什么?我们是你的保姆吗?难道你明天早晨开门碰破鼻子也要找我们吗?难道你今天夜里尿了褥子也要找我们吗?岂有此理!” 群众哄笑不止。 姑娘说:“都是因为那个神经病,他乱抡包子,把我抡下来的。” “姑娘,”警察说,“你们单位没进行法律教育吗?神经病杀了人都不枪毙,何况把你抡下车来!再说,你长眼睛呼吸新鲜空气?你难道看不到他抡包子吗?” “难道我的手腕子就白跌断了?”姑娘呜咽着说,“我是绣花女工,断了手怎么绣花?” “姑娘,我知道断了手是不方便的。断了手不但不能绣花,而且不能拿筷子吃饭,不能拿梳子梳头,甚至不能顺利地解开裤腰带!我很同情你——你是左撇子吗?” “你怎么知道?讨厌!” “啊哈,我看出来啦!左撇子方便多啦,因为你断了右手,因为你的右手原来就是陪衬物。但断了一只手总是不好,所以,我劝你还是尽快去医院——先不要回家吃饭——哪怕你的丈夫坐在餐桌旁望眼欲穿地等待你——你结婚了吗——哪怕餐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杯子里倒满了冰镇啤酒,啤酒的泡沫溢出杯外——你也要先去医院,去骨科,中西医结合……” “你休要油嘴滑舌!”胖姑娘大叫着,“你明知道我丈夫跟着一个女人逃跑了,还来讽刺我!你落井下石!你狼心狗肺!我对牛弹琴!哎哟亲妈嘞——把女儿痛死啰……” 胖姑娘托着手脖子跑啦。警察伸出舌尖舔舔爆皮的嘴唇,龇出晶亮的白牙笑了。 失去了同伴,麻秆青年先自气馁了三分,他战战兢兢地凑上去,说:“警察同志,我的手腕可是您打断的……” “你聚众闹事,妨碍交通,殴打正在值勤的公安人员,应该罚款,或者拘留,或者判刑,”警察说,“大热的天,不愿意麻烦,饶了你,你不但不知趣,反倒送上门来啦!老李,把这个瘦猴押起来!” 麻秆青年掉头跑掉了。 群众一齐为这位不但虎背熊腰,而且伶牙俐齿的警察欢呼。 另一位警察说:“公民们,散了吧!回家吃饭去吧!慢点骑!不要闯红灯!注意安全!宁等三分,不抢一秒!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 群众向两位警察吹着口哨,爆着榧子,说着趣话,骂着物价,乱嚷嚷地消化在四通八达的大道上。 警察拎着你的脖子把你投进一间拘留室里。警察说:“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许破坏屋里的器具,否则——”他对着你的脸晃了晃那只马蹄般的大拳头,“把你的脑浆子打出来!” 比较不威武的警察带上门,你听到铁锁咔嗒一声响,眼前便是一团漆黑。 “老李,咱俩去‘仙客来’喝两杯啤酒?” “行啊,你请客!” 物理教师听到两位警察说着话走了。他一腚蹲在地上,头发晕,眼发花,耳朵聋,肠痉挛,心里有说不出的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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