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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21-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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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时光东流,生活一天天地过去,那是些各种各样的、面貌不同的日子。 每天,总有新鲜的事情,而这已经不再使母亲感到恐慌不安了。 天天晚上,频频地有些陌生人跑了来,忧虑而小声地和安德烈谈话,到了深夜,方才竖起衣领,把帽子低低地拉到眼睛上,小心地,无声无响地,在黑暗中离去。从他们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种抑制着的兴奋,好像,他们都想唱歌,都想欢笑,但是他们没有时间,他们都很忙。 有些人,爱嘲笑人而又严肃;有些人,非常愉快而又充满了青春的力量;更有些人,喜欢沉思,不爱讲话——在母亲看来,他们这些人都有一种共同的顽强的信念,每个人的面相虽然不同,——但是在母亲眼里,好像所有的脸,都叠合成一张脸:瘦小的、从容不迫的、坚毅的、光明的脸,黑色的眼睛中发出深沉的、温和而又严肃的目光,正像到哀玛乌司去的基督的目光一样。 母亲算计着他们的人数,在心里把这些人集合在巴威尔的四周,——因为在这么一大群人的中间,巴威尔在敌人眼中才不特别显眼。 有一次,从城里来了一个活泼的,长着卷发的姑娘。她拿来一卷东西,交给了安德烈。回去的时候,闪动着她那双快活的眼睛,对符拉索娃说: “再见,同志!” “再见!”母亲含笑而答。 送她出去之后,母亲走近了窗边,面带笑容,望着她的同志,很敏捷地迈动她小巧的双脚,在路上走,她像春花一般的新鲜,像蝴蝶一般的轻快。 “同志!”望不见这个女客人之后,母亲说。“可爱的姑娘! 愿上帝给你一个对你忠实一辈子的同志!” 从那些城里来的人们的身上,母亲常常发现一种孩子般的气质,于是她总是宽厚地微笑。但是,真正叫她又惊又喜,而且使她感动的,是他们的信仰。她越来越明白地感觉到这种信仰的深度,他们对于正义的胜利的梦想,使她得到安慰和温暖,——听着他们的话,母亲常常不由得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于是,叹息不已。可是特别使她感动的,却是他们的率直,他们那种优美的、慷慨无私的作风。 现在,对于他们谈起的生活问题,母亲已经懂得很多了。 她觉得他们的确是发现了人类不幸的真正的原因,因此也就习惯地地同意了他们的思想。但是,在灵魂的深处,还是不能相信他们能够按照自己的办法来改造生活,不能相信他们有足够的力量来带动全体工人。每个人都只顾今天吃饱,假使眼前可以吃一顿,那么谁也不愿把这顿饭搁到明天再吃。走这种远而难的道路的人并不多,能够在这条路的尽头看到人们亲如兄弟的神话王国的人更少。正是因为这个原故,这些善良的人们,尽管都已经长了胡子,而且有时显得面容憔悴,但在母亲看来,还跟孩子一样。 “我的可爱的人们!”她摇着头心想。 但是,他们大家都在过着善良、严肃而聪明的生活,都在谈些善良的事情,愿意把自己所知道的教给别人,他们奋不顾身地做这种事情。她觉得这种生活虽然危险,还是值得热爱的,她叹息着,回头看看,她的过去像一条狭长的暗淡的带子,平平地拖在身后。 在她心里,不知不觉地形成了一个稳定的意识,——意识到自己对于新的生活是一个有用处的人。从前,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对什么人有用处,但是现在已经明白地看到,她对许多人是有用处的。这是一件新的、愉快的、能使她抬起头来的事情…… 她总是准时将传单拿到工厂里去。她把这事当成自己的义务,因此,她成为暗探所所熟识的人物,并被他们所盯住。她被搜查过许多次,但是每次检查,都是在工厂里发现了传单的第二天。 当她没有带东西进厂的时候,她学会了故意地引起暗探特务和守门人的怀疑,他们抓住了她,搜遍了她的全身,她装出生气的样子,和他们争吵,于是,羞辱他们一场,就走开了,为自己的手段巧妙布感到自豪。她是很喜欢这种游戏的。 尼古拉因为厂里不再要他,所以就给一个木材商当了工人。 他在工人区里运梁木、木板和劈柴。母亲几乎天天碰见他;两匹老瘦的黑马用力地在地上撑着由于紧张而颤抖的四条腿,它们的头疲倦而悲伤地摇晃着,浑浊的眼睛疲惫不堪地眨巴着,它们颤颤巍巍地拉着一车长长的湿木头,或者拉着一车在一头发出很响的声音的木板。尼古拉在车的旁边,垂下了缰绳,一步一步地跟着走,他披着又脏又破的衣服,穿着笨重的靴子,将帽子推到后脑勺上——那种样子,像是从土里掘出来的一段树根似的。他望着自己的两脚,也在摇着头。 他的马常常撞着对面过来的人和大车,在他周围,怒骂声像黄蜂似的跟随着,恶狠狠的喝责声划破了空气。 他总是不抬头不理睬地走着,嘴里吹着尖厉刺耳的口哨,用沉闷的声调对马嘟囔着: “喂,留心点!” 每一次,当同志们聚集在安德烈那里,念新近的外国报纸或书刊的时候,尼古拉也来参加。 他总是坐在角落里,一连一两个小时地沉默不语地听着。念完了之后,青年们总是争论得无休无止,而尼古拉却从来也不参加争论。他呆得比大家都时间长,等只剩下他和安德烈两个人的时候,他才提出一个阴郁的问题: “谁最坏?” “第一个说出‘是我的东西’的人,最坏!但是,这个人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死了,所以我们已经没办法跟他去生气了!”霍霍尔有点戏谑地说,可是他的眼里却闪动着不安的光。 “那么——财主呢?财主们的帮凶呢?” 霍霍尔抓着头发,揪着胡子。用简单浅显的话语,谈了很久关于人和生活的道理。但是,在他的话里面,仿佛所有的人都不好。尼古拉对这种看法觉得不太满意。他紧紧地噘着厚嘴唇,否定地摇着头,不信任地说出了他的不同意的观点,然后,阴郁地,不满地,走出房间去。 有一次,他说: “不对,一定有坏人,——一定有!我对你说——我们得锄一辈子,像锄生满了杂草的田地一样,——毫不留情!” “对啦,有一回考勤员依萨说起了您!”母亲想了起来,告诉说。 “依萨?”沉默了片刻,尼古拉问。 “嗳嗳,那是个坏人!专门监视大家伙,到处去偷听,近来常常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朝我们窗子里偷看……” “偷看?”尼古拉重复了一遍。 母亲已经躺在了床上,所以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她明白了她不该对尼古拉说这种话,因为霍霍尔慌张地、像是调和似的说: 就让他走来走去并且偷看去吧!他有空闲的时候——他自然得散散步呀……” “不,等一等!”尼古拉不快地说。“他就是坏人!” “为什么是坏人?”霍霍尔立即就问。“因为他愚蠢吗?” 尼古拉并不回答他,走了出去。 霍霍尔缓慢而疲倦地在屋子里踱步,像那细小的蜘蛛似的脚在地板上发出索索的声音。他已经脱了皮靴,——他常常如此,为了不妨碍符拉索娃的睡眠。但是此时母亲还没有睡着,尼古拉走了以后,她惊慌地说: “我很怕他!” “是啊!”霍霍尔慢慢地拉长了声音说。“他是一个容易生气的孩子。妈妈,以后您对他千万不要再提依萨,那个依萨确实是一个暗探!” “有什么奇怪呢?他的教父就是宪兵!”母亲说。 “尼古拉大概会打死他的!”霍霍尔心事重重地继续说。 “你看,我们生活中的官长们对他们的下属,养成了什么样的感情?像尼古拉这样的人,要是受到了屈辱,并且难以忍受的时候,——结果会怎样呢?在空中鲜血飞溅,在地上发出肥皂一般的泡沫……” “怕得很,安德留夏!”母亲低声说。 “不吃苍蝇是不会呕吐的!”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安德烈说。“总之,妈妈,他们的每一滴血,都是人民的几缸眼泪所酿成的……” 他忽然低声地,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正当的事情,——但是,并不能给人什么安慰!” 22 有一回,是在放假的日子,母亲从铺子里回来,她推开了房门,站在了门槛上,突然,好像被夏天的暖雨浇了一阵似的,全身感到了欢喜,——房间里面,洋溢着巴威尔那种充满了力量的声音。 “是她来了!”霍霍尔喊了一声。 母亲看到,巴威尔很快地转过身来,他脸上闪烁着一种对她说来将有一种重大希望的光彩。 “终于回来了……回到家里了!”因为太意外,所以她茫然失措地说着,坐了下来。 他的脸色苍白,弯下身子倾向母亲,眼角含着小粒的明亮的眼泪,嘴唇在颤动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这当口儿,母亲也是在沉默地望着他。 霍霍尔轻轻地吹着口哨,垂着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到院子里去了。 “多谢,妈!”巴威尔声音低沉地说,一面用他抖动着的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谢谢了,我的亲人!” 母亲被儿子的表情和叫声感动得满心欢乐,她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抑制住强烈的心跳,低声说: “基督保佑你!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你帮助了我们伟大的事业,所以谢谢你!”他说。 “一个人要是能够称自己的母亲在精神上也是亲生的母亲——这是无比幸福的啊!” 她一声不响,一边用她张开了的心房,像贪食一般地吞下了他的话,一边欣赏着她的儿子,——他现在是如此光华、如此亲近地站在她的面前了。 “妈!我知道有许多事情伤透了你的心,妈妈的日子不是好过的。——我想,妈妈是不能够和我们在一起的,不能把我们的思想当做自己的思想来接受的,你只会像从前那样忍受,默默地忍受下去。——我一想到这些,是很难忍受的!……” “安德留夏教我懂得了许多事情!”她插嘴说。 “他刚和我谈起你了!”巴威尔笑着说。 “叶戈尔也是一样,你是我的同乡。安德留夏连读书写字都教我……” “妈妈有点不好意思,所以自己一个人在暗中用功,是吗?” “他看出来了!”母亲难堪地说。因为她太高兴了,有点心视不定,她向巴威尔说:“叫他进来吧!他恐怕妨碍我们,所以特意走开了,他是没有母亲的……” “安德烈!”推开了到门洞去的门,巴威尔喊。“你在哪儿?” “在这儿。我想劈点柴。” “到这儿来呀!” 他很踌躇地走了进来,他进到厨房里,关心地提醒道:“得告诉尼古拉,叫他拿柴来——差不多快烧完了。妈妈,你看,巴威尔怎么样?监牢里非但不给他吃苦,反而把这个‘暴徒’养胖了……” 母亲笑了。她的心胸,感到了甜蜜的紧缩,——她觉得已沉醉在欢乐里,但是,这时却有一种吝啬而小心的东西在她心里唤起了一个愿望,就是想看到儿子像平时一样地平静。她心里太好过了,她希望这种有生以来第一次经验到的特大欢喜,永远就像它刚来到那时那样生动有力地藏在她的心里。她害怕这种幸福会减退,所以尽可能地迅速地要将它关在自己的心里,就像捕鸟的猎人把偶然捕到的一只珍贵的好鸟关起来一样。 “吃饭吧,巴沙!你还没有吃吧?”母亲慌忙地说。 “没有。昨天,看守告诉我今天可以出来,所以也没有吃也没有喝……” “我回来第一个遇见的,是西佐夫老头子,”巴威尔讲述着。“他看见了我,就从街对面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我对他说:‘我是危险人物,被警察监视着,你现在和我在一起要小心点。’‘不要紧,’——他说。关于他的外甥,你猜他是怎样问的?他说:‘菲奥多尔在那里行为好吗?’于是我说:‘在监牢里怎么才叫行为好呢?’他说:‘就是他在牢里有没有说什么对同志们不利的话?’于是,我和他讲,菲佳是一个忠实而聪明的人。于是,他摸着胡子,傲然地说:‘我们西佐夫一家,决不会有没出息的子孙的!’” “他是一个有头脑的老人!”霍霍尔点头说。“我们经常跟他聊天,——是个好人。菲佳大概就会被放出来的吧?” “我想,所有的人都会给放出来的!在他们手里,除了依萨的报告之外,什么证据也没有,而依萨又能说出些什么呢?” 母亲在屋里踱来踱去,一直望着她的儿子。 安德烈听着他说话,反背着手,立在窗子旁边。 巴威尔在房里走着。他的胡子长得很长。一圈圈又细又黑的胡子,密密麻麻地长在两腮上,衬得他淡黑的脸色略微白了一些。 “坐吧!”母亲把滚热的食物放在桌上,朝儿子吩咐。 在吃饭的时候,安德烈讲起了雷宾的事情。他讲完之后,巴威尔不无遗憾地说: “假如我在家里,我是不会放他走的!他带了什么东西走的?他怀着满腔的愤慷和一颗糊涂的头脑走了。” “哦,”霍霍尔苦笑着说,“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并且他自己也已经跟他内心的那些狗熊似的意识做过长期的斗争了——要使他改变可不容易……” 他俩又开始用母亲听不明白的话争论起来了。 吃过饭后,他俩更激烈地把一些像是噼噼啪啪的冰雹似的难懂的话抛向对方。有时,他们的语句很简单。 “我们应该半步也不后退地在我们的路上前进!”巴威尔坚决地说。 “这样,我们在途中要遇到几千万和我们作对的……” 母亲细心地听着他们辩论,知道了巴威尔不太喜欢农民,而霍霍尔偏庇护他们,主张连农民也得给予教导。对安德烈所说的话,她懂得多些,而且觉得他是正确的。可是每当他对巴威尔说了些什么话的时候,她总是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等待着儿子的回答,想早点知道霍霍尔的话是否使他生气。但是他们两个,还是照样毫不生气地互相地嚷着。 有时母亲问她儿子: “巴沙,真的是这样?” 他带着笑回答: “真的是这样!” “您呀,先生,”霍霍尔用一种亲切的挖苦的口气说,“您吃得多嚼不烂,都横在喉咙里了。你喝点水冲冲吧!” “不要开玩笑!”巴威尔告戒他。 “我现在的心情好像是在追悼会上!……” 母亲静静地笑着,摇了摇头…… 23 春天到了,积雪融化开来,露出了埋在下面的污泥和煤屑。泥泞一天天地更加明显起来,整个工人区好像披着肮脏的褴褛衣片。 白天,房檐上滴嗒着雪水,家家的灰色墙壁都疲倦地、汗涔涔地在冒烟。夜里,无数冰棱朦胧地闪着白光。太阳越来越频繁地在天空中出现了,溪水已经不断地发出淙淙的声音,向沼泽地流去。 已经着手准备庆祝“五·一”。 工厂和工人区到处都是解说五一节意义的传单,连平时不听宣传的青年,看了传单后,也说: “这倒是应当举行的!” 尼古拉闷闷不乐地微笑着,喊道: “时候到了!玩捉迷藏玩够了!” 菲佳·马琴非常高兴。他的身体瘦得厉害,由于他的动作和谈话都很激动,就更像关在笼子里的云雀了。 常和他在一起的,是那个不爱说话、少年老成的在城里做工的雅考夫·索莫夫。因为监狱生活而毛发愈加变红了的萨莫依洛夫、华西里·古塞夫、蒲金、德拉古诺夫和其他几个人,主张拿起武器,但是巴威尔、霍霍尔及索莫夫等几个人不同意他们的意见。 叶戈尔来了。他老是疲惫地流着汗水,好像连气也透不过来,他开玩笑地说道: “改变现行制度的事业,——是一桩伟大的事业,诸位同志,但是要使它进行得更顺利,我得去买一双新的靴子!”他指着自己脚上那双又湿又破的皮鞋说。“我的套鞋,也破得不能修补了,我的两脚每天都泡在水里。在我们没有与旧世界公开而明朗地脱离关系之前,我是不愿意搬到地心里去住的,所以我反对萨莫依洛夫同志的武装示威提议,我提议用一双结实的靴子,把我武装起来,我深深地相信,为了社会主义的胜利,我的提议比一场非常厉害的打架还要有益!……” 就用这种巧妙的话,他把各国人民如何为着减轻自己的生活负担而斗争的历史,讲给工人们听。 母亲很高兴地听他说话。从他的讲解里面,她得出了一个奇怪的印象——最残酷最频繁地欺骗人民的、最狡猾的人民的敌人,是一些小小的、突撅着肚子的、红脸膛的小人,这些人都是没有良心的,残酷、贪婪而狡猾的家伙。当他们自己觉得在沙皇的统治之下难以生存的时候,他们就唆使劳苦大众起来反抗沙皇政权,但是,当人民起来从皇帝手里夺取了政权之后,他们就又用欺瞒的手段把政权抓到自己手里,而把人民大众赶进狗窝里去。一旦人民大众和他们抗争,他们就把人民大众成千上万地杀掉。 有一次,她鼓起勇气,把从他话里面所创造出来的那幅现实生活的图画,讲给他听,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请教: “是这样的吗,叶戈尔?” 他转动着眼珠儿,哈哈地笑起来,两手揉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一点也不错,妈妈!您已经抓住了历史的牛角了。在这黄色的底子上面,多少还有点装饰,就是还有点刺绣,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本质!正是那些胖胖的小人,才是罪魁祸首,他们是伤害民众的最毒的毒虫子!法国人民替他们很好地取了一个名字,叫作‘布尔乔亚’。妈妈,记住,布尔乔亚。 他们吃我们的肉,吸我们的血……” “那就是财主们吗?”母亲问。 “对!他们的不幸在这里。你想,要是在婴儿的食物里面加了些铜,那么这个孩子的骨骼就不能成长,就会变成一个矮子,同样地,假使大人中了黄金的毒,那么他的心灵立刻会变成一个小小的、僵死的、灰色的、花五个铜子就可以买到的橡皮球一样的东西……” 有一次谈到叶戈尔的时候,巴威尔说: “你要知道,安德烈,心里有苦痛的人,最喜欢开玩笑……” 霍霍尔沉默了一会儿,眯着眼睛说: “如果你的话是对的,——那么俄罗斯全国的人都会笑死了……” 娜塔莎来了。 她也曾在另外一个城市里坐牢。但监牢生活并没有使她发生什么变化。 母亲看出来了,娜塔莎在的时候,霍霍尔总是比平常高兴,和别人说笑,或者拿些轻松的话挖苦人,从而来博取她的欢笑。但是等她走了之后,他就忧郁地用口哨吹着无穷无尽的曲子,迈着无精打彩的脚步,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 莎馨卡也常常跑来,总是蹙着眉头,总是忙忙碌碌的。不知什么缘故,她的身体更加消瘦了。 有一次,巴威尔送她到门洞里,没把门带上。母亲便听见了他们很快地谈着话。 “是你拿旗?”姑娘低声问。 “是我。” “已经决定了?” “嗯。这是我的权利。” “又要坐牢!” 巴威尔沉默不语。 “你不能……”她说,又立刻停住了。 “什么?”巴威尔问。 “让给别人……” “不!”巴威尔高声地说。 “您想一想吧,——您很有威望,大家都爱戴您!……你和那霍德卡是这儿的领袖,——你们的身体自由的话,你们可以做更多的工作,——你想一想!这样,你是会被充军的,——到很远的地方,长时间地!” 母亲觉得,在这个姑娘的声音里面有一种熟悉的感情——忧虑和恐惧。莎馨卡的话,像大滴的冰水一样,直滴在她的心上。 “不,我已经决定了!”巴威尔说。“无论怎我都不放弃这件事。” “我求你都不行?” 巴威尔忽然很快地、用一种非常严格的口气说: “你不应当说这种话,——你怎么啦?——你不应当这样!” “我是人!”她声音很低。 “是好人!”巴威尔也是低声说,可是显得有点异样,好像是透不过气来。“是我所珍贵的人。所以……所以你不能说这种话……” “再见!”姑娘说。 听着她的脚步声,母亲知道她差不多像跑一般地走了,巴威尔跟在她后面,走到院子里去。 一种沉重、压人的恐怖,包围着母亲的心。他们在说些什么,她不能理解,但是她已经觉得,不幸的事情就在前面等待着她呢。 “他在想干些什么呢?” 巴威尔和安德烈一同回来;霍霍尔摇着头说: “嗳,依萨那个东西,——怎么办他才好呢?” “我们得忠告他,叫他停止他的阴谋!”巴威尔皱着眉头说。 “巴沙,你打算做些什么?”母亲低着头问。 “什么时候?现在?” “一号……五月一号?” “噢!”巴威尔放低了声音说。“我拿了旗开路。这样,我大概又要进监牢了。” 母亲的眼睛,感到热辣辣的,嘴里干燥得非常难受。他拿起母亲的手,抚摸着。 “这是必要的,请你理解我吧!” “我什么都没有说呀!”她说着,慢慢地抬起头来。当她的眼睛和儿子的倔强的视线相遇的时候,她又弯下了脖颈。 他放开了她的手,叹了口气,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妈妈不要难过,应该为我高兴。——要到什么时候,母亲们才能很欢喜地送自己的儿子去就义呢?……” “加油,加油!”霍霍尔插嘴说。“卷起了长衫,我们的老爷马上加鞭!……” “难道我说了什么了吗?”母亲问。“我并不妨碍你。如果说我怜惜你,——这也不过是母亲的心!……” 他从她身边走开了。 母亲听见一句激烈而尖锐的话: “妨碍人类生活的爱……” 母亲战栗了一下,她恐怕他再说出什么使她心疼的话,所以赶紧说: “不必说了,巴沙!我已经懂了,——你没别的法子,——为了同志们……” “不!”他说。“我这样做——是为着自己。” 安德烈站在门口——他比门还高,好像嵌在门框里面一样地站着,怪模怪样地屈着膝,把一边肩膀抵住门框,另一边肩膀和脖子以上,全伸进了门里。 “您少唠叨几句吧!先生!”他忧郁地用凸出的眼睛望着巴威尔的脸。他的神情很像石缝里的晰蜴。 母亲想哭一场。他不愿让儿子看见眼泪,所以突然自言自语地说: “哎哟,我的天啊!——我忘记了……” 这样,她走进门洞里,把头抵住墙角,任由屈辱的眼泪往下淌。她无声地哭着,倍感自己的衰弱,仿佛和眼泪一起流出来的还有她的心血。 从没有关严的房门里,传来了低低的争论声。 “你怎么,——折磨了母亲,你很得意吗?”霍霍尔质问。 “你没有说这种话的权利!”巴威尔喊道。 “我看着你像蠢山羊一样地跳,却一声不响,那才算是你的好同志!你为什么说那些话呢?嗳?” “‘是’或者‘不是’,任何时候都应当毫不含糊地说出来。” “对母亲?” “不论对谁!束手束脚的爱和友情,我都不要……” “真是好样的!揩揩你的浓鼻涕!揩了之后,到莎馨卡那里也照这样说吧!这是应该和她说的……” “我已经说了!……” “说了?撒谎!你对她说得要亲热,要温存,我虽然没听见,但是我料得到的!在母亲面前逞什么英雄……告诉你吧,傻子,你的英雄主义是一分钱也不值的!” 符拉索娃很迅捷地擦了眼泪,恐怕霍霍尔叫巴威尔难堪,赶快推开门,走进厨房。她全身打着战,心里充满了悲凉和恐惧,高声地搭话: “噢,好冷!已经是春天了……” 她毫无目的地在厨房里移动各种东西,为的是努力扰乱房间里放低了的谈话声,所以更提高了声音说: “一切都变了,——人人狂热起来,天气反倒冷了。从前这个季节,早已暖和起来了,天朗气清的,太阳……” 房间里面静了下来。她立在厨房中间等待着。 “听见了吗?”霍霍尔轻轻地问。“这一点应该了解,—— 鬼东西!这——在精神上要比你丰富……” “你们不喝茶?”母亲用发抖的声音问。为了掩饰她的颤抖,不等他们回答就又说: “什么缘故呀?我觉得冷得很!” 巴威尔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边,低头望着她,负罪似的颤动着他的双唇,微笑着说: “妈妈,请你原谅!”他轻轻地请求着。“我还是个孩子,——我是个傻瓜……” “你别管我!”母亲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心口上,痛苦地说。 “什么都不要说吧!上帝保佑你,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不要让我生气吧!做母亲的哪能不担忧呢?那是办不到的……对于任何人,我都是担忧的!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是珍贵的人!除我以外,还有谁来替你们担忧呢?……你在前面走,其他的人们一定能够抛弃了一切跟上来的……巴沙!” 在她心胸间,高尚而热情的思想在那儿波动,忧愁和痛苦的喜悦,使她的心灵生了翅膀,但是,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因为苦于不会说话,所以挥着手,用她燃烧着明亮而尖锐的疼痛的眼睛,望着儿子的脸。 “好,妈妈!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他低下头哮哝着,带着微笑他又看了她一眼,然后不知所措又欢喜不尽地转过身去,补充说: “我不会忘记这件事的,——一定!” 母亲推开了他,朝房间里面望了望,用和蔼的恳求的口气对安德烈说: “安德留夏!请你不要骂他吧!你当然比他年纪大一点……” 霍霍尔前朝母亲站着,一动也不动,奇怪而滑稽地低吼道: “哼!我要骂他,而且还要打他!” 她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把手伸给他,一字一句地说: “您真是个可爱的人……” 霍霍尔转过身来,像牡牛一般歪着头,两只手紧紧地捏着背在背后,从母亲身边过去,走到厨房里。从那里传来他不高兴的嘲笑似的声音: “巴威尔,赶快走吧,不然我咬下你的头来!我是在说笑话呢,妈妈,你别当真!我把茶炉生起来。哦,家里的炭……这么湿,真见鬼!” 他静了下来。当母亲走进厨房的时候,他坐在地上吹炭呢。 霍霍尔并不抬头看她,只是说: “您别不放心,我不会碰他的!我这个人和蒸萝卜一样的软和!加上……喂,朋友,你别听,——我是喜欢他的!但是,我对于他的那件背心,有点看不上眼!你看,他穿着那件新背心,得意得很呢,所以连走路也挺着肚子……什么人都被他推开;再看一看我的背心吧!这也不是很好吗?但是,为什么要推人呢?不推已经很挤了。” 巴威尔苦笑了一下,问道: “你要唠叨到什么时候?你骂了我这么一顿,总也该满足了吧!” 霍霍尔坐在地上,将两脚摆在茶炉两边,眼睛望着炭火。母亲站在门口,亲切而哀愁地盯着安德烈的圆圆的后脑和弯下去的长脖颈。 霍霍尔把身子往后一仰,两手撑在地板上,用稍稍泛红了的眼睛望着他们母子二人,眨眨眼睛,然后低声说: “你们都是好人,——真的!” 巴威尔弯下身去,捏住了他的手。 “不要拖!”安德烈低沉地说。“我会被你拖倒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母亲忧郁地说。“亲一下不好吗? 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 “好吗?”巴威尔请求。 “当然好呀!”霍霍尔站起身来答应着。 他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屏着呼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两个身体,融成了一个燃烧着热烈的友情的灵魂。 在母亲的脸颊上,流动着愉快的眼泪。她一边抹泪,一边不好意思地说: “女人是最容易哭的,悲伤地哭,欢喜了也哭!……” 霍霍尔用柔和的动作推开了巴威尔,也是一边用手指抹着眼泪,一边说: “好啦!穷开心开够了,该去受苦了!嘿!这些混帐的炭,吹着,吹着,吹到眼睛里去了……” 巴威尔低着头,朝着窗子坐下来,静静地说: “这种眼泪不有什么可害羞的……” 母亲走了过去,坐在了他的身边。一种令人振奋的感情,温热而柔和地包住了她的心。她觉得悲伤,但同时又深感愉快而平静。 “我来收拾碗碟,妈妈,你坐一会儿吧!”霍霍尔一面说,一面走进房间来。“休息一下吧,让你伤心了……” 在房间里面,能听见他虽歌般的声音。 “我们现在的生活真是美好啊,——真正的、人的生活! “对啦!”望着母亲,巴威尔赞同着。 “一切都变了样子!”她接下去说。“悲哀也不同了,欢喜也不同了……” “就应该是这样的!”霍霍尔又说。“这是因为新的精神在成长,我的亲爱的妈妈,——新的精神在生活中成长着。有一个人用理性的火焰照耀着生活,一边走,一边高喊:‘喂,全世界的人们,团结成一个大家庭吧!’所有的心都响应了他的号召,把它们健全的那部分结合成为一颗巨大的心,像银钟一般坚强,响亮……” 母亲紧紧地抿住了嘴唇,为了不使嘴唇打战。牢牢地闭上了眼睛,为了不使眼泪流出来。 巴威尔举起一只手来,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是母亲拉着他另一只手把他按了下来,并轻声说: “不要去妨碍他!……” “知道吗?”霍霍尔站在门口说,“在人们面前还有许多的悲苦!从他们身上,还要榨出许多的鲜血。但是,所有这一切,所有的悲哀,乃至我的鲜血,跟我心里和脑里已有的东西比较起来,已经算不了什么……我已经够丰富的了,像一颗星星拥有的光线那样地丰富,——我可以忍受一切,——因为,在我心里,已经有一种不论是谁,不论是什么东西,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消减的欢喜!在这种欢喜里面,包藏着一种力量!” 他们喝着茶,一直坐到半夜。关于人生、人们和未来,讲了许多知心的话。 当母亲了解了一种思想的时候,她总是叹一口气,从她过去的生活里面,找出一些痛苦而粗暴的东西,于是用这些像她心里的石块似的东西,来证实她所了解的思想。 在这次温暖的谈话中,消除了她恐惧。现在,她的心情就好像有一天听她父亲说了几句严酷的话之后那样,他说: “不要出怪相!有什么傻瓜来娶我,尽管去吧!——不论哪个姑娘都要嫁人;不论哪个女人都要生孩子,不论哪个父母都要替儿女们赔眼泪的!你怎么,不是人吗?” 自从听了这些话之后,她看见自己面前是一条不可避免的、没有尽头的、在一片荒凉而黑暗的地方伸展着的小路。由于知道了非走这条小路不可,她心里充满了一种盲目的平静。现在,也是这样。只不过,感到了新的悲哀的到来,她内心好像在对什么人说: 要拿,尽管拿了去吧!” 这使她内心的隐痛减轻了一些;这种痛苦好像是一根拉紧了的琴弦,在她心中颤巍巍地弹奏着。 但是,就在她那由于预料到未来的悲哀而骚动着的灵魂深处,却存在着一线虽说不很有力,但还没有熄灭的希望:总不至从她身上把一切都拿完,都抢光吧!总会有些剩下来的吧! 24 清晨,巴威尔和安德烈刚刚出门,考尔松娃就来慌张地敲窗子,她急匆匆地喊道: “依萨被人杀了!去看热闹吧……” 母亲哆嗦了一下,在她脑子里,像火花似的闪了一闪杀人者的名字。 “是谁?”胡乱地披上披肩,她简单地问。 “他不会坐在依萨身上等着人来抓的,打了一闷棍,就跑了!”玛丽亚回答。 她在街上说: “现在又该开始搜查了,搜查凶手。你们的人昨晚都在家,总算运气,——我是证人。过了半夜,我从你们门口走过,朝你们窗子里望了一眼,你们正都在桌子旁边聊天呢……” “你怎么,玛丽亚?难道能怀疑是他们干的吗?”母亲吃惊地喊道。 “是谁打死他的呢?一定是你们的人!”玛丽亚确信地说。 “大家都知道,他在监视他们的举动……” 母亲站着不动,喘息着,用手按住胸口。 “你怎么了?你别怕!谁杀人谁偿命!快点走吧,不然尸首就被收拾走了……” 母亲一想到维索夫希诃夫,这痛苦的念头就使她站不稳。 “嘿,真干出来了!”她呆呆地想。 离工厂的墙壁不远的一个地方,在那儿不久前失火烧掉了一所房子。看热闹的人们拥成一团,踏在木炭上面,把灰烬扬起来,搅起了许多飞尘,恰似一窝蜂的人们在那儿嗡嗡地吵吵着。有许多女人,还有更多的孩子,有小商小贩,酒铺里的堂倌,有警察,还有一个叫作彼特林的宪兵,他是一个高个子的老头,留着很密的银丝般的鬓发和胡须,胸前挂着许多奖章之类的。 依萨半身躺在地上,背靠在烧焦了的木头上面,没戴帽子的光头耷拉在右肩上。右手还塞在裤兜里面,左手的指头抓进松软的土层里了。 母亲朝他脸上看了一眼——依萨的一只眼睛,昏暗地望着那顶扔在无力地伸开着的两脚中间的帽子,嘴巴好像很吃惊似的半开着,茶褐色的短胡须向一旁翘着。他那长着一个尖脑袋和雀斑小脸的干瘦身子,死后缩得更加小了。 母亲透了口气,画了十字。他活着的时候,让她觉得那样讨厌,但是现在却引起她隐隐的怜悯。 “没有血!”有人低声耳语。“大概是用拳头打的……” 一个凶狠的声音喊着: “谁胡说八道?把他的嘴堵上……” 宪兵把身子一震,伸出两手推开了女人们,威吓地问: “刚才是谁嚷的?嗳?” 人们被宪兵哄散了,有些人很快地逃开了,不知是谁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母亲回到了家里。 “没谁可怜他!”她想。 在她眼前,像影子似的站着尼古拉的宽大的身躯,他的细小的眼睛冷酷地望着,右手好像受了伤似的摇晃着…… 儿子和安德烈回来吃中饭的时候,她劈头就问: “怎么样?谁都没有被抓去?——关于依萨的事?” “没有听说!”霍霍尔回答。 她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没有人提到尼古拉吧?”母亲低声地问。 儿子用严厉的目光望着她的脸,咬字格外清晰:“谁也没有说什么,大概连想也没有人想吧。他不在此处,昨天中午到河边去了之后还没有回来呢。我早就问过别人……” “啊,谢天谢地!”母亲宽松地透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 霍霍尔朝她望了望,低下了头。 “那人倒在那里,”母亲沉思地讲述着,“脸上的表情好像吃惊的样子。可怜他的人,说他好话的人,一个都没有。身体小小的,难看得很。他好像晕了过去的样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倒下来,就那躺在了地上……” 吃饭的时候,巴威尔突然扔下勺子,说道: “我真不懂!” “什么?”霍霍尔问。 “为了果腹而宰杀牲口,这已经是可厌的了。打死野兽或者猛兽,那是可以理解的!我可以亲自动手杀人,如果这个人对于别人变成了野兽的话。那是打死这么一个可怜的东西——怎样能忍心下手呢?……” 霍霍尔耸耸肩膀,跟着说: “他比野兽还有害。蚊子吸了我们一点点血——我们不也要打死它吗?”霍霍尔又补充了一句。 “那当然罗!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这令人讨厌!” “那有什么办法?”安德烈又耸着肩膀说。 “你也能打死这种家伙吗?”沉默了许多时候,巴威尔沉思地问。 霍霍尔圆睁了眼睛,对他看了看,又朝母亲瞥了一眼,然后悲哀地、但却很决断地回答道: “为了同志,为了工作,——我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 杀人也可以!哪怕杀死自己的儿子——” “哎呀!安德留夏!”母亲轻轻地感叹。 他对她笑了一下,说道: “没有别的办法!生活就是这样的!……” “是啊!”巴威尔慢慢地拖长了声音。“生活就是这样的……” 好像受到内心什么冲动似的,安德烈突然激动起来,他站起身来,两手一挥,说道: 你们打算怎样?为了人类之间只有爱的时代早一天到来,我们现不得不憎恶一些人。对那些妨碍生活的人,对那些为着获得自己的安乐和名位而出卖同伴的人,我们必须消灭他!假使犹大站在正直的人们路上,在那里预备出卖他们,那么,如果我不去消灭他,那我自己也变成犹大了!我没有这种权利吗?那些东西,我们的老板,——他们有权利拥有军队、刽子手、妓院、监牢、苦役和其他一切足以保护他们平安舒适的可恶的机构吗?有时候我们自己不得不拿起他们的棍棒,——那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决不拒绝去拿的。 “他们把我们几十个几百个地残害,——这使我有权利举起手来,在敌人头上,在一个离我最近,在我工作上最有害的敌人头上,给他一下!生活就是这样的!我是反对这种生活的,当然不喜欢这种生活。我知道,——他们的血,是什么都创造不出来的!不会结出什么果实的……要我们的热血像暴雨般地落下来,真理才能好好地生长,他们的血是腐败的,会毫无踪影地消灭掉,我知道这一点!但是,我可以自己承受罪过,要是看见,就把他们杀掉,这是应该的!不过我只是说自己的事!我的罪过,会和我一起死亡,决不会给未来留下什么污点。它不会玷污什么人,除了我以外,决不会玷污任何人!” 他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一只手在自己面前挥舞着,好像在空中切什么东西,使它和自己分开似的。母亲怀着不安和悲哀的心情向他望着,在他内心有什么东西被伤害了,使他很疼痛。关于杀人的那种悲惨而可怕的念头,仍然不能使她忘怀:“假使不是维索夫希诃夫,巴威尔的伙伴里面,是没人去干这种事的,”她想。巴威尔垂下了头,在那里静听着安德烈的话,而安德烈还是在侃侃而谈: “我们在这条路上走,非得克服困难约束自己不可。我们应该善于献出一切,献出全部心来。献出生命,为着工作而死——这是很简单的!要献出更多的东西,献出对于你比生命还贵重的一切。——那时候,你的最贵重的东西,你的真理,才能有力地成长起来!……” 他站在房间的中央,脸色苍白,微闭着眼睛,举起一只手,庄严地许下诺言,说道: “我知道——人们相亲相爱,每个人都成为别人面前的星光的时候,就要到来!由于得到自由而了不起的人们,将要自由地在大地上行走。到那时候,所有的人都是真诚坦白的,任何人都没有嫉妒心,人与人之间再没有恶意。到那时候,不再是为生活,而是为人类服务,人的形象高高悬起;自由的人们,可以到达任何的高度!到那时候,人们是为着美,生活的真理和自由里面,谁用广大宽厚的心灵拥抱世界,谁最深切地爱世界,谁就是最好的;谁是最自由的,谁就是最好的——在他们身上,才有最大的美!这样生活着的人们是伟大的……” 停了一停,他挺挺身体,用他整个胸中的音量,洪亮地说: “所以——为了这种生活——我什么事情都敢干……” 他的脸庞忽地颤抖了一下,从眼睛里面,沉痛的泪水潸然而下。巴威尔抬起头来,脸色煞白,他睁大了双眼,凝望着安德烈。 母亲从椅子上欠起身来,她感觉有种阴森森的不安情绪在生长着,又渐渐地逼近她。 “你怎么啦,安德烈?”巴威尔轻轻地问。 霍霍尔摇一摇头,像弓弦一般地伸直了身子,望着母亲说: “我看见的……我知道……” 母亲站起身来,很快地跑过来抓住了他的两手——安德烈想挣脱出他的右手,但是母亲把它捏得很牢,她热切地小声说: “我的好孩子,你小心点!我亲爱的……” “等一等!”霍霍尔低沉地说。“我告诉你们那件事是怎样发生的……” “不必了!”她带着眼泪望着他如同耳语般地说。“不必了,安德留夏……” 巴威尔满眼湿润地望着自己的同志,慢慢地走到他跟前。 他的脸色苍白,强颜欢笑地慢缓而小心地说: “母亲害怕是你干的……” “我不怕!我不相信!即使她看见,也不会相信的!” “等一等!”霍霍尔并不瞅他们,自顾摇显着头,一边想挣脱出他的右手,一边说。“不是我干的,——但是我当时可以劝阻他不要去干……” “不要说了!安德烈!”巴威尔说。 巴威尔用自己的一只手紧握住他的一只手,把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好像要制止他那高大的身躯的颤动似的。霍霍尔把头倾过来,朝他们断断续续地低声讲述: “我是不愿干的,这你是知道的,巴威尔。事情这是样的:你前脚回来,我和德拉古诺夫站在大街拐角上——这时候依萨从转弯的地方走了出来,——站在旁边。他看着我们,阴险地笑着……德拉古诺夫说:‘你看!那东西整夜都在监视我。我去收拾他!’他就走了,——我以为他回去了——于是,依萨走到我跟前……” 霍霍尔喘了口气。 “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侮辱我,那条狗!” 母亲默默地捏着手,把他拖到桌子旁边,好不容易才使他坐到椅子上。她自己也与他肩并肩地坐下来。巴威尔在他们两人面前,阴郁地摸着胡子。 “那东西对我说,我们所有的人,他们都知道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在宪兵的黑名单里,在五月以前,全给抓了去。我没搭理他,脸上堆着笑,但是心里却气得要命。他还说,看我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不该走这条路,最好是……” 他停顿了一下,用左手擦了擦脸。只见他干枯的双眼,明亮地闪动了一下。 “我知道了!”巴威尔说。 “他说,最好是遵纪守法,嗳?” 霍霍尔挥挥手,扬了扬捏紧的拳头。 “遵纪守法,该死的脑袋!”他咬牙切齿地说。“说这种话,倒不如打我一个巴掌的好!”这样对我倒舒服一些,对他也许也舒服。但是,他把那种恶臭的唾沫吐在我的心上,我真是忍受不住了。” 安德烈痉挛地从巴威尔手里拔出自己的手来,更加低沉地用嫌恶的口气说: “我打了他一掌,就走开了。之后,我听见背后德诺古诺夫的声音:‘碰上了吧?’大概,他躲在拐角处……” 沉默了一会,霍霍尔说: “我没有回头去看,虽然感觉到——听见了殴打的声音……我安心地走回家来了,就仿佛踩了一只癞蛤蟆似的。哪里成想,今天到厂的时候,大家都说依萨被打死了!我不敢相信,但是手上有点疼痛,——活动起来有点不灵便,—— 其实不是疼,倒像是短了一截……” 他朝手上斜乜了一下,说道: “大约这一辈子就洗不净这个污点了……” “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我的好孩子!”母亲低声劝慰。 “我不是说自己有罪——不是的!”霍霍尔断然地说。“我讨厌这种事!这对我是多余的。” “我不了解你!”巴威尔耸着肩膀说。“他不是你杀的,但是,即使……” “兄弟,我明明知道在杀人而不去阻拦……” 巴威尔肯定地说: “我完全不懂……” 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 “懂是可以懂,但是那种感觉,我可不会有。” 汽笛声响了。 霍霍尔歪着头,听着那有力的吼叫声,振了振身子,说道: “我不去上工了……” “我也不去了。”巴威尔应声附和。 “我去洗个澡。”霍霍尔勉强地笑着说完后,就不声不响地收拾了东西,神色黯然地大步跨了出去。 母亲用痛苦的眼光望着他的背影,对儿子说: “巴沙,你怎么想呢?我明明知道杀人是一种罪恶,但是对谁都不怪罪。依萨很可怜,他跟洋钉一般大小。方才我看见他,回想起他曾经恐吓说,要绞死你,——现在他死了,我也不恨他,也不高兴。只是觉得可怜。但是,现在连可怜都不觉得了……” 她忽然停下来,想了一想,好像吃惊似的微笑着又说: “哎呀,巴沙,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巴威尔大概没有听见,他低着头在屋里踱步,双眉紧蹙若有所思地说: “这就是生活!你瞧,人们是如何地在那里敌对?心里不愿意,可是却打了!打谁呢?打那些同样没有权利的人。他从你更不幸,因为他愚蠢。警察、宪兵、暗探,——这都是我们的敌人,可是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他们也被人家吸血,不当人看。都是一样!他们把一部分人和另一部分人对立起来,用恐怖和愚昧无知来蒙住了他们的眼睛,缚住了他们的手脚,压榨他们,讹诈他们,互相践踏,互相殴打。把人变成枪棋,当作棍棒,当作石头,而说:‘这是国家! ……’” 他走近了母亲的身边。 “这是犯罪的行为,妈妈!这是对几百万人类的最卑劣的杀戮,是灵魂的杀戮……懂得吗?——这就是杀伤灵魂。看一看我们和他们的不同吧。——谁打了人,谁就感到不快,羞耻,苦痛。不快,这是主要的!但是他们呢?却若无其事、毫不怜悯、一点也不心软地杀戮了千百万人,心满意足地杀戮!他们把所有的人和一切东西都压死,仅仅是为了保护金银,为了保护毫无意义的纸片,为了保护赋与他们支配的一堆可怜的垃圾。你想想看——他们杀死人民的肉体,歪曲人民的灵魂,并不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本身,而是为了他们的财产。不是从内心防守自己,而是从外面……” 他握住了母亲的手,俯下身来,一边摇着她的手,一边继续说: “如果妈妈能够知道这一切的卑劣和可耳的腐败,那么,你一定能够理解我们的真理的,一定能够看到我们的真理是如何的伟大而又光辉!……” 母亲激动地站起来,心里充满了想把自己的心和儿子的儿融成一团火焰的愿望。 “等一等,巴沙,等一等!”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已经感觉到,——等一等吧!……” 25 门洞里来人了,发出很响的声音。 他们两个吃了一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门被慢慢地推开了,雷宾笨重地走了进来。 “啊!”他仰起头来,脸上挂着微笑,说道。“我们的福玛先生什么都喜欢,喜欢酒,喜欢面,喜欢人家向他问安! ……” 他身穿沾满柏油的短皮袄,脚上穿着草鞋,腰带上面塞着一双墨黑的手套,头上戴着顶毛茸茸的皮帽。 “巴威尔,身体好吗?放出来了?好的。尼洛夫娜,日子过得怎样?”他露出一口白牙,满面都堆着笑容,他的声音比从前稍稍和软了一点,脸上的胡子长得更加浓密了。 母亲很高兴,她走近他身边,握住了他的黑色的大手,闻着有益于健康的、强烈的柏油气味,说: “啊呀!原来是你……我真高兴!……” 巴威尔望着雷宾情不自禁地微笑。 “好一个乡下人!” 雷宾慢慢他脱了皮袄,说: “嗳,又做乡下人了!你慢慢地变成先生了,我是向后退呀!……” 他一边把那件有条纹的麻布衬衫拉直,一面走进房间来,格外认真地朝室内扫了一遍,说道: “家什没有增加,书籍可添了不少!好,讲讲吧,近来工作怎样?” 他宽宽以叉开两腿坐了下来,把手撑在膝头上,用他黑色的眼睛好像询问般地瞪着巴威尔,脸上浮着和善的微笑,等待回答。 “工作很顺利!”巴威尔告诉说。 “耕了地再播种,空口讲白话没有用,收了庄稼酿些酒,喝醉了就倒下睡——是吧?”雷宾打趣地说。 “您过得怎样?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巴威尔坐在他对面说。 “没有怎样。过得挺好。在哀格里来耶沃住了下来,你听说过哀格里杰耶沃这个地方吗?是一个很好的村子。每年逢两次集,人口大约有两千以上——人可凶得很!因为没有地,所以都是租人家的地。土地贫瘠的很。 “我给一家富农当雇工——那里雇工多得像死尸上的苍蝇!熬柏油、烧木炭。工钱只有这里的四分之一多,而劳累却比这大两倍,——唉,在那个富农家里,共有我们七个雇工。没关系,——都是青年人,除我之外,也都是本地人,他们都认得字。有一个小伙子叫做叶菲姆……烈火般的性子,不得了!” “您怎样,经常和他们谈话?”巴威尔颇感兴趣。 “我的嘴没闭着,我把这儿的传单都拿去了——一共有三四张。但是,我还是用‘圣经’进行宣传的时候多,因为那里面还有些东西可利用,书很厚,是官方的,教务院印的,他们总可以信得过了!” 他对巴威尔挤了挤眼,带着微笑往下说: “只是这些还太少。我这是到你这儿拿书来了。我们来了两个人,跟我来的就是这个叶菲姆。是来搬柏油的,顺便到你这里转转。我想在叶菲姆没来之前能拿上书,——给他知道是不必的多余的……” 母亲望着雷宾。她觉得他除了脱掉西装外套之外,还脱下了一些什么东西。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威严了,眼睛也不像从前那样率直了,而是带了些狡猾的神气。 “妈妈,”巴威尔说,“请您跑一趟,去拿些书来,那边知道给你什么样的,你只说乡下用的就行了。” “好!”母亲说。“生好了茶炉,我就去。” “你也干这种事了吗?尼洛夫娜?”雷宾笑着问。“好。我们那边喜欢看书的人很多,是一个教员教的,——大家都称赞他是一个好小伙子,虽然他是僧侣出身。离我们那七俄里路,还有一个女教员。不过,他们是不用禁书做教本的,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人,——都怕惹事儿。可是我却要些最激烈的禁书,我借他们的手悄悄的散出去……警察局长或者僧侣们看见了,他们总以为是教员散的!我暂时躲在旁边见机行事!” 他很满意自己的计策,高兴地咧着嘴满脸微笑。 “啊呀,你真是!”母亲想。“看上去像只熊,却干狐狸的勾当……” “你看怎样,”巴威尔追问。“假使他们怀疑教员们散布禁书,叫他们坐牢呢?” “坐就坐呗,——怎么啦?”雷宾问。 “散传单的是你,而不是他们!你才该去坐牢……” “怪人!”雷宾拍着膝头,苦笑一下,“谁知道是我散的呢?——一个小百姓会干出这种事情来?书啊什么的,都是先生们的事,他们应当负责……” 母亲觉得巴威尔不能理解雷宾,她看见他眯着眼睛,——看来是在生气。于是,她小心而委婉地说: “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是想由他来做工作,让别人来担罪名……” “对啦!”雷宾摸着胡子说。“暂时就这样干。” “妈妈!”巴威尔很是冷淡地喊了一声。“如果我们的伙伴中有一个人,就假定是安德烈吧,借着我的手去做了什么事情,而我却白白坐了监狱,那么妈妈你怎么想呢?” 母亲打了一个冷战,疑疑惑惑地向儿子看了看,不同意地摇着头,说道: “难道可以这样出卖朋友吗?” “啊哈!”雷宾拖长了声音说。“我明白了你什么意思了,巴威尔!” 他嘲笑了挤了挤眼,朝母亲说: “妈妈,这事是很微妙的。” 他用教训的口气又对巴威尔说: “你的想法还很幼稚,兄弟!做秘密工作——诚实是没有用的。你想想:在谁身上查出了禁书,谁就被关进牢里去,而不是教员——这是一层。第二,教员教的虽然是检定的书籍,但是书中的实质,完全和禁书没有两样,只是字句不同,真理少些——这是二层。就是那些人,也和我们一样在希望着同样的事情,不过他们走的是小道,我走的是大路,——在官府看来,都是一样的罪,对不对?第三,我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俗语说得好,马下人不是马上人的朋友,假使受累的是老百姓,我就不会这样干的。他们呢,一个是僧侣的儿子,另一个是地主的女儿,他们为什么要使百姓们起来——我是不明白的。 “绅士们的想法,我这个种田人是琢磨不透的!我自己做的,我当然了解,但是绅士们想干些什么,我可不知道。他们安安逸逸地当了千年的老爷,剥我们百姓的皮,现在突然地——醒来了,让百姓也擦亮眼睛!我是不喜欢听童话的,兄弟,而这种事情,跟童话差不多。不论哪位绅士,都和我离得很远。冬天,在田野里走路,前面隐隐约约好像有个什么动物,是狼,是狐狸,或许是狗——看不清楚!离得太远!” 母亲注视着儿子。他的脸上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但是,雷宾的眼里,却充满了阴险的光,他自满地望着巴威尔,兴奋地用手梳理着胡子,接着说: 我没有功夫献殷勤。生活严酷地望着我们;在狗窝里和在羊圈里不同,各有各的叫法吧……” “在绅士们里面,”母亲想起了几个熟人,开始说道:“也有为了大家伙的幸福,丢了性命,或者一辈子在监牢里受罪的……” “那些人是另一回事,对他们的态度也是另一回事!”雷宾说。“农民们发了财,就升为绅士,绅士们破了产,就降为农民。袋里的钱空了,不知不觉地心眼就干净起来了。巴威尔,你还记得,你从前教过我,——人怎样生活,就怎样想,如果工人说‘好’,老板一定说‘不行’,工人说‘不行’,老板按着他们的本性,一定会喊‘很好’!这样看来,农民和绅士,在性质上也是不同的。如果农民们肚子吃饭了,绅士们在晚上就睡不稳。当然,什么人中间都有坏坯子,所以我也不同意偏向所有的农民……” 他站起身来,周身显得灰暗而有力。他的脸色阴冷,胡子发颤,好像牙齿在无声地打战,他放低了声音,继续说: “五年来,我进过不少工厂,对于乡下,却是生疏了!这次回到乡下,看了看,觉得那种生活,真是受不了!你能明白吗?我受不了!你去呆呆看——天下哪有这种屈辱!在那儿,饥饿好像影子一下跟着人们,面成是捞不到手的,捞不到!饥饿吞下了人们的灵魂,连人们的面孔都毁坏了!人们不是活在那里,而在难以忍受的贫穷里腐烂着……加上周围,衙门里的老爷们,好像乌鸦似的窥伺着,看你还有剩下的一块面包没有?看见了,就抢去,还给你一个耳刮子……” 雷宾向周围望了望,一只手支着桌子,身体屈向巴威尔。 “我再次看见这种生活,简直想呕吐。我看,吃不消!然而,我到最后还是战胜了自己,——不行,灵魂,你想淘气啊!——我这样想。于是我留了下来。我即便不能给你吃面包,我就给你煮些粥吧!于是,我就给我的灵魂煮粥吃!我对他们感到既可怜,又可恨。这种心情,像一把小刀子似的,插在我心里搅动着。” 他的额上冒着汗,缓慢而逼人地走近了巴威尔。他把手放在巴威尔的肩上,只见他的手在发抖。 “帮助我吧!给我一些书读读吧,要那些读了之后使人激动不安的书。应当把刺猥塞进脑壳里,浑身是刺儿的刺猬!告诉你城里的朋友们——替你们做文章的人们,叫他们给我们乡下人也写点东西吧!希望他们写出的东西能使乡村滚沸起来,使人们能去赴汤蹈火!” 他举起了一只手,一个字一个字地低沉地说: “用死来治愈死,对啦!就是——为着使人们复活而死!为了使整个地球上无数的人民复活,死几千人也不要紧!对的。死是很容易的。只要大家能够复活,只要大家能够站起来,那就好了!” 母亲乜斜着雷宾,把茶炉拿进来。 他那些沉重而有力的话,压迫着她。从他的神情之中,她感到有些与她丈夫相像的地方,她的丈夫——也是这样龇着牙,卷起袖子,指手划脚的,在他身上,也同样地充满着一种急躁的憎恶,虽然急躁,然而却是无声的憎恶。不过,雷宾是说出来,而且不像丈夫那样叫人害怕。 “这是必要的!”巴威尔点头同意了。“给我们材料吧,我们给你们印报纸……” 母亲微笑着望了望她的儿子,摇了摇头,然后默默地穿好了衣服,走出门去。 “给我们印吧!材料有的是!写得简单些,让小牛犊都睦得懂!”雷宾应道。 房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这是叶菲姆!”雷宾望着厨房门说。“叶菲姆,到这里来!这就是叶菲姆,他叫巴威尔,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那个。” 在巴威尔前面,站着一个身穿短外套,长着一双灰眼和亚麻色头发的宽脸青年,手里拿着帽子,皱着眉头观望巴威尔。他身体很好,看样子很有力气。 “您好!”他沙哑地问候。并跟巴威尔握了手,尔后用手捋了捋挺直的头发。 他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书架旁边。 “哦,给他看见了!”雷宾对巴威尔使了个眼色,说道。 叶菲姆转过头来,向他看了看,一边翻书一边说:“您这儿书真多呀!你们一定是没工夫读吧。可是在乡下,看书的时间多得很哩……” “但是,不想看书吧?”巴威尔问。 “为什么?想看!”年轻人擦擦手掌,答道。“老百姓也开始动起脑筋来了,‘地质学’——这是什么?” 巴威尔解释给他听了。 “这对我们没用!”年轻人将它放回书架,说道。 雷宾很响地透了口气,插嘴说: 乡下的人们感兴趣的,不是土地从什么地方来,而是土地是怎么样被分散到各人手里,——就是说,绅士们是如何从老百姓脚下夺走了土地。地球究竟是站着不动,还是旋转不停,这都无关紧要,哪怕你用索子把它吊住,——只要它给我们吃的就行,哪怕你用钉子把它钉住,——只要它养活我们就行!……” “‘奴隶史’,”叶菲姆又读了一遍书名,向巴威尔问道: “这是说我们的吗?” “还有关于农奴制度的书!”巴威尔一面说,一面把另外一本书拿给他。 叶菲姆把书接过来,翻弄了一下,放在了旁边,静静地说: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你们自己有地吗?”巴威尔问道。 “我们?有!我们弟兄三个,地嘛,一共四亩。都是砂地,拿来擦铜,倒是很好,可是用来种麦,可就完全不成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说: “我已经和土地断绝关系了,——土地是什么呢?又不能给我们饭吃,反而把我们的手脚都捆住了。我在外面做了四年雇工。今年秋天,该轮到兵役了。米哈依洛伯父说,别去!现在的军队都是硬派了去欺压人民的。可是,我倒想去。斯吉潘·拉辛的时候和普加乔夫的时候,军队都打过人民。现在该不是这样了。你看怎样?”他凝视着巴威尔,认真地探问。 “现在该不是这样!”巴威尔面带笑意地回答。“但是,很难!必须知道应该怎样对兵士进行谈话,跟他们谈些什么……” “我们学一下——就会的!”叶菲姆说。 “如果被当官的抓住,那就要枪毙的!”巴威尔好奇地望着他说。 “那是不会客气的!”年轻人很镇静地表示同意,又开始翻起书来。 “喝茶吧!叶菲姆!我们就要走了!”雷宾对他说。 “就走吧!”年轻人答应着,又问道:“革命——是暴动吗?” 安德烈走了进来,面孔蒸得通红,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他一声不响地和叶菲姆握了手,然后在雷宾身旁坐下来,朝他看了看,咧着嘴笑了笑。 “为什么这样不高兴地看人?”雷宾在他膝盖上拍了一下,问道。 “没什么。”霍霍尔回答。 “他也是工人?”叶菲姆望着安德烈问道。 “也是!”安行烈回答。“怎么样?” “他是初次看见工人!”雷宾替他说明着。“他说,工人是一种不同的人……” “有什么不同?”巴威尔问。 叶菲姆很专心地看着安德烈,说道: “你们的骨骼都是突出的,农民的比较圆一点……” “农民的脚站得稳!”雷宾补充说。“他们能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即使他们自己没有土地,他们也会感觉到:这是土地!可是工厂里的朋友们却像鸟儿:没有故乡,没有家,今天在这儿,明天就到那儿了!就是女人也不能把他捆在一个地方,他动不动就‘再见,亲爱的!’再去找更好的地方,而农民老守着一个地方不动,想把自己四周布置得很好一些。 看,母亲来了!” 叶菲姆走到巴威尔跟前,问道: “可以借些书给我吗?” “拿去吧!”巴威尔爽快地答应了。 年轻人的眼睛贪婪地燃烧起来,他很快地说: “我保证就还给你!我们有许多人常来附近运柏油,我要他们捎来还你。” 雷宾早已穿了衣服,把腰带紧紧地扎好,对叶菲姆说: “我们该走了!” “好,我来读它一阵!”叶菲姆指着书籍,笑容满面地喊了一声。 他们走了之后,巴威尔望着安德烈,很高兴地喊道: “看见这些鬼吗?……” “是啊!霍霍尔慢吞吞地说。“好像乌云一样……” “是说米哈依洛吗?”母亲说。“好像没在工厂里干过似的,完全变成一个农民了!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可惜你不在这里!”巴威尔对安德烈说。 安德烈坐在桌子旁边,阴郁地望着自己的茶碗。 “你看一看刚才心的游戏多好,——你不是常常谈什么心的问题吗?看雷宾多么够劲,——他推翻了我,把我扼死了!……我简直连反驳他都不能,他对人是那么不信任,他把他们看得那么不值钱!妈妈说得很好,这个人内心有一股可怕的力量! “这一点我也看出来了!”霍霍尔忧怨地说。“人民被毒害了!他们起来的时候,会把一切都挨着个地推翻喽!他们只需要光秃秃的土地,——所以他们要将土地弄成不毛之地,要将一切都捣毁!” 他说得很慢,显然他有些心不在焉。 母亲关切地捅了捅他。 “你清醒清醒吧,安德留夏!” “等一等,妈妈,我的亲人!”霍霍尔安静而又和蔼地请求道。 他忽然兴奋起来,用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开始说道: “对,巴威尔,假使老百姓造起反来,他们会把土地弄成不毛之地的!好像黑死病之后似的——他们会放一所火,把一切都烧光烧净,叫自己的屈辱的烙印也像烟灰一样地消散……” “接着就会阻挡我们的道路!”巴威尔冷静地插嘴说。 “我们的任务,就是制止发生这种事情!我们的任务,巴威尔,是要阻止它!我们最接近他们,——他们信任我们,会跟着我们向前走的!” “噢,雷宾说,叫我们替他们出一种农村的报纸呢!”巴威尔告诉他。 “这倒是必要的!” 巴威尔微笑着说: “我不曾和他辩论,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霍霍尔摸着头,镇静地说: “辩论的时候多着呢!你吹你的笛子吧!脚跟站不稳的人,自然而然会跟着你跳舞的!雷宾说得很对,我们的脚下是感觉不到土地的,而且也不应当感觉到,因此动摇大地的责任才会落在我们肩上。我们动一下,人们就会离开大地,动两下,就离得列远了!” 母亲笑盈盈地说: “安德留夏,在你眼里,一切都很简单!” “嗳嗳,对啦!”霍霍尔应着。“简单!和生活一样!” 过了几分钟,他又说: “我到野外去走走!” “刚洗了澡就出去?外面有风,会着凉的呀!”母亲关心地警告。 “正是想去吹吹风呢!”他回答。 “当心,要感冒的!”巴威尔亲热地说。 “还是躺一会儿吧。。 “不,我一定要去!” 他穿上外套,一声不响地出了门…… “他很难过!”母亲叹了口气说。 “你知道吧,”巴威尔朝她说。“你方才说得很好,你和他说话时,已经称呼‘你’了!” 母亲惊奇地向他望了望,回答道: 我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他已经成为我的亲人了,——我不知怎么说才好!” “你的心真好,妈妈!”巴威尔由衷地平静地说。 “在我,不过是想替你和大家尽点力量罢了!如果能够做到就好了!……” “不必担心,——一定做得到……” 她轻声地笑起来,并说: “可是,我就是不会不担心!……” “好,妈妈!别说了吧!”巴威尔说。“你要知道——我是非常、非常地感谢妈妈你的!” 她不愿意拿自己的眼泪惹他难为情,所以走进了厨房。 直到夜晚,霍霍尔才疲倦地走了回来。 “差不多走了十俄里,我想……”说完这句话,就马上躺在床上睡觉了。 “有效果了?”巴威尔问。 “不要吵了,我要睡了!” 话说完之后,便像列去似的一声不出了。 过了一会儿,维索夫希诃夫跑来了,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和平时一样,满脸不悦。 “你听说没有,是谁把依萨给打死了?”他笨重地在房间里走着,对巴威尔发问。 “没听说。”巴威尔简练地回答。 “真有不厌恶干这种事的人!我一向就打算亲手把他干掉!这是我份内的事儿,——对我最适合!” “尼古拉,不要说这种话了!”巴威尔和蔼地劝慰他。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母亲亲切地接过去说。“你的心肠很软,却偏要那样吼啊叫的。到底为什么呀?” 在这种时刻,母亲看见尼古拉觉得非常欢喜,甚至觉得他那张麻脸,也似乎比以前好看了些。 “除了做这种工作,我什么用处都没有!”尼古拉耸动着肩膀说。“我想了又想,哪里是我该去的地方呢?没有我去的地方!想和人们谈谈聊聊,可是我不会!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感到了人们的一切屈辱,但是,我不能说话!我的灵魂是哑的!” 他走到巴威尔身边,垂着头,手指在桌上捻着,用一种孩子般的口气,绝不像他平常那样,可怜巴巴地说:“您给我一些繁重的工作吧,老弟!这样无聊地生活下去,我真受不了!你们大家都在做工作,我呢,只是看着工作的进展!站在一旁。我在搬运木材,木板。难道说我就是为了这种事情而生活的吗?快给我一些繁重的工作吧!” 巴威尔握住了他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的近前。 “我们一定会给你的!……” 可是这时从帐子里发出了霍霍尔的声音: “尼古拉,我教你排字吧,将来做我们的排字工,——行不行?” 尼古拉走到他跟前说: “如果你教会了我,我送你一把小刀……” “拿着你的小刀见鬼去吧!”霍霍尔喊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很好的小刀呢!”尼古拉仍坚持说。 巴威尔也忍俊不禁了。 于是,维索夫希诃夫站在房屋中间,问道: “你们是在等我?” “哦,对啦!”霍霍尔边回答边从床上跳下来。“好,咱们到郊外去逛逛,夜里的月亮好得很。去不去?” “好吧!”巴威尔说。 “我也去!”尼古拉说,“喂,霍霍尔,你笑的时候,我很喜欢你……” “你答应送给我东西的时候,我很喜欢你!”霍霍尔边笑边说。 他在厨房里穿衣服的时候,母亲絮絮叨叨地对他说: “穿暖和些……” 他们三人走了之后,她隔着窗子望了望他们,然后又看看圣像,低声地说: “主啊,愿你帮助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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