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朋友罗登坐了街车来到可息多街上莫斯先生的大房子里,正式给带进这阴森森的招待所。当下正是拂晓时分,辘辘的车声在空荡荡的强色莱街激起回响,所有的屋顶浴在朝阳里,沾着点儿喜气。开门的是个红眼的犹太孩子,一头头发红得像日出时的天空。这孩子把一行人让进屋子,罗登的旅伴又兼主人莫斯先生当下请他在楼下的房间里安顿了,又满面堆笑,问他说赶了一程路,要不要喝一盅暖暖身子。 换了别的人,刚刚离开华丽的府邸,撇下可爱的妻子,立刻给关进拘留所,准会觉得灰心丧气,幸亏上校倒还看得开。说句老实话,他曾经在莫斯先生这里住过一两回。以前我觉得没有必要提到这些家常琐事,所以没对大家说。读者想一想,悬空过日子的人,这种遭遇自然不会少的。 上校第一回拜访莫斯先生的时候还是单身,靠他姑妈一撒手就把他救了出来。第二回却全亏蓓基给他奔走。她魄力又大,待丈夫又体贴,一面向沙吴塞唐勋爵借了一笔款子,一面哄得丈夫的债主回心转意(丈夫是她的买办,凡是她的披肩、丝绒袍子、抽丝花手帕、零星首饰等等,全由他经手采办)——她哄得丈夫的债主回心转意,答应先收一部分现钱,其余的由罗登重新出了债票展期付款。因此虽有两次的入狱和释放,大家客客气气,莫斯和上校彼此很相得。 莫斯先生说道:“上校,您还是睡本来的床铺。我可以老实说一句,床铺什么都安排得很舒服。床上的被褥是常常晒晾的,想来您也知道。因为来这儿住夜的人很不少,而且都是顶上等的先生。前天晚上第五十二骑兵联队里的法密希上尉还在那床上睡觉来着。他在这儿耽了两星期,他妈才来赎他出去。她说这样也算治他一下。唷,求老天爷保佑,我跟您说吧,我的香槟酒可给他灌掉不少啊。他每天请客,客人全是顶刮刮的阔佬,从什么俱乐部呀,伦敦西城呀,赶到这儿来的。拉哥上尉和住在法学院附近的杜西思先生都在这儿,另外几位也是识得好酒的爷们,这一点我可以担保。如今楼上住着一位神学教授,咖啡室里还有五位先生。到五点半,莫斯太太招待大家用饭,以后还奏音乐,玩纸牌,希望您来参加。” “我要什么会打铃的,”罗登说罢,很镇静的走到卧房里去。我以前说过,他是上过阵仗的人,些些不如意事吓他不倒。换了一个没有能耐的,一进监牢少不得马上就写信给太太求救。罗登想道:“何苦害她一夜睡不稳?反正我不回家她也不得知道。等我歇一会儿再写不迟,也让她好好睡一觉。好在欠的数目不大,通共一百七十镑。连这些钱都弄不到手,那才见鬼呢!”上校心里惦记着小罗登,直怕儿子知道自己关在这么不体面的地方,一面上了法密希上尉新近睡过的床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恰好十点钟。红头发的孩子欣欣得意的端着一只漂亮的银子梳妆匣儿进来,伺候他刮胡子。说实话,莫斯先生的屋子里虽然不干净,家具陈设可真是富丽堂皇。碗盏柜上搁着肮脏的盘子和冰酒的器皿。檐板特别大,虽然满是泥垢,却是描金的。底下挂着褪色的黄缎窗帘,窗上装了铁条,临窗便是可息多街。屋里还挂着许多图画,有的是圣像,有的是行乐图,配着又大又脏的金漆框子。这些全是名画家的杰作,在一次次转手时价钱抬得极高。上校吃早饭用的碗碟,也是使得黑煤污嘴的尊贵物儿。一时,莫斯小姐端着茶壶进来,这位黑眼睛的姑娘满头卷发纸,笑眯眯的问他睡的可香甜。她带进来一份《晨报》,上面列举了隔夜在斯丹恩侯爵府上作客的大人物,另外有篇报道文章描写宴会花絮,形容美丽多才的罗登·克劳莱太太演技怎么出众,说得天花乱坠。 莫斯小姐随随便便的坐在饭桌子边上,底下的袜子和塌鞋跟的缎鞋——从前原是白颜色的——露在外面。克劳莱上校和这位姑娘畅快的谈了一会儿,就问她要纸笔墨水。莫斯姑娘端过文具,两个指头捻着一叠信纸,问他要多少,他就手抽了一张。黑眼姑娘常常当这差使,在这间屋子里,多少作孽的家伙写过字迹潦草、墨污斑斑的急信向外面人求救。他们在这可恨的屋子里踱来踱去,直到信差带了答复回来才罢。这些可怜东西喜欢专差送信,不肯把信札付邮。这类的信大家都收到过——信封上的封糊还没有干,送信的专差在过道里立等着要回音。 罗登满以为自己所求不奢,心里并不着急。他的信上写道: 亲爱的蓓基:——我希望你睡得好。如果我不给你送咖啡进来,你不要害怕。昨夜我一路回家,正在臭烟,于到衣外之变了。可息多街的莫斯把我捉了来,现在我正在他的金碧灰黄的客堂里写这封信。两年以前我住的也是这一间。莫斯小姐送茶给我喝。她很胖;她的袜子像平常一样,掉下来堆在鞋根上。 这一回是那登的债,一共是一百五十镑,加上讼费,一共一百七十镑。请你把我的小书台送来,我有七十镑在里面。我还要几件衣服,因为我现在穿的是薄底跳无鞋,我的白领带脏得和莫斯小姐的袜子差不多。收信后你快到那登那儿去,先给他七十镑,请他再盐期,根他说我愿意再买他的酒,反正咱们要些雪利酒在吃饭的时候喝。图画太贵了,不必买。 如果他不肯,你把我的表拿去,还有你不大用的首试,都押给包而士。当然今晚非要钱不可,不能再单各,因为明天是星期日,这里的床也不干净。我又怕别的人也找上我。 幸而今天罗登不回家。愿天保佑你。 罗·克匆匆上 你快来吧——又及。 这封信用封糊封了口,马上由专差送回去,反正莫斯先生屋子里总有几个信差等着听候使唤。罗登眼看着送信的去了,自己走到院子里去抽雪茄。他并不怎么心焦,虽然一抬头就看见墙顶上的铁栅栏。原来莫斯先生恐怕寄宿在他家里的先生们不愿意在他家里打扰,忽然逃走,所以在围墙上加了栅栏,整个院子便像一个笼子。 罗登计算下来,最多不过三小时,蓓基便会来搭救他,所以心上舒泰,一面等待,一面抽抽烟,看看报。他有个熟人叫窝格上尉的,凑巧也在那里;两人在咖啡室里赌了几个钟头,赌注只有六便士,两边没有什么胜负。 一天过去了,送信的没有回来,蓓基也影踪全无。莫斯先生的客饭到五点半开出来,就摆在前面描写的陈设华丽的前客厅里,通过去便是克劳莱上校暂时动用的房间。寄宿在莫斯家里的先生们只要是付得起钱的都来参加。莫斯姑娘(她爸爸叫她莫姑娘)去掉头上的卷发纸,也来了。莫太太尽主人之谊,请客人吃极好的煮羊腿和萝卜,克劳莱上校却没有胃口。大伙儿要求他开一瓶香槟请客,他答应了。莫斯太太母女俩喝酒替他上寿;莫斯先生毕恭毕敬注目看着他。 大家正在吃喝,听得外面门铃响。红头发的莫斯小子拿着钥匙去应门。不久他回来告诉上校说送信的带了一张小书台,一只口袋和一封信回来了。说着,他把信交给上校。莫斯太太把手一挥,说道:“上校,您请不必客套,看信罢。”这封信漂亮得很,粉红的信纸,淡绿的火漆,扑鼻的香水味儿。他战战兢兢的开了信封,克劳莱太太的信上说: 我亲爱的小宝贝儿:——昨儿晚上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只惦记着我的丑巴怪。我一夜发烧,到早上请白兰却医生处方,喝了安神药水,才睡着一会儿。我告诉斐奈德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惊吵我,因此我可怜的老头儿派来的信差在过道里呆等了好几个钟头,等着我打铃。斐奈德说他脸相凶恶,一股子杜松子酒味。我看了你那封别字连篇的亲亲的宝贝信以后急成个什么样儿,你当然想像得出。 我虽然身子不好,可是立刻就吩咐套车。我一滴巧克力茶都没喝,没有我的丑巴怪给我端茶,叫我怎么喝得下?我一穿好衣服就急急忙忙的坐了车子赶到那登那里。我找着了他,哭哭啼啼央求了半天,临了还向那可恶的家伙下跪。那混帐东西说什么也不肯让步。他说如果不能如数付清,就得叫我可怜的丑巴怪坐监牢。我一路回家的时候就想着,没奈何只好到亲爱的大叔那里去当东西啦。我的首饰当然一股脑儿拿出来,不过一起当不着一百镑,因为有些已经在他那儿,还没有赎回来呢。到了家里,我看见勋爵大人带了那个保加利亚的羊脸老怪物等着我。那怪物专诚来给我道贺,奉承我隔夜的表演精采。巴亭登也来了,一面抚弄头发,一面拉长声音刁嘴咬舌的说不清。还有香比涅克和他的厨子也来了。人人都说了一套恭维我的漂亮话,可怜我烦得要死,只希望他们快走,时时刻刻挂念着我可怜的囚犯。 客人走了之后,我向勋爵下跪,告诉他说我打算把家中所有一切当掉还债,哀求他给我两百镑。他焦躁得不得了,啐呸呀呀的闹了一阵,叫我别糊涂,别当首饰,等他想想法子再说。他临走答应明早借钱给我。钱到手之后我马上就来看我那丑巴怪,同时还送他一吻。 爱你的蓓基 我躺在床上写信。因为我头痛如裂,快痛死了——又及。 罗登一看这信,登时满面通红,脸上杀气腾腾,同席的猜着他准是得了坏消息。以前他努力屏退的猜疑这会儿一起涌上心头。她竟连卖掉首饰赎他出狱都不肯吗?丈夫关在牢里,她居然还能嘻嘻哈哈的谈到人家奉承她的话!究竟是谁把他关进拘留所的?威纳姆跟他一起散步来着。难道是——这底下的事就不堪设想了。他匆匆忙忙的离开饭厅,跑到卧房里打开书台,草草写了一张条子给毕脱爵士和克劳莱夫人,命令送信的立刻坐车再到岗脱街去,答应他如果在一小时以内赶回来的话,赏他一基尼。 他在信上恳求亲爱的哥哥嫂子看上帝面上,看他亲爱的儿子分上,赶快来帮忙他解决困难,因为这事关系到他的体面。他目下关在拘留所里,非得要一百镑才能脱身。他哀求他们去救他。 把信差打发掉之后,他回到饭间里重新叫了酒喝着。大家觉得他嘻天哈地,扯开嗓门嚷嚷,样子老大不自然。他疯疯傻傻的讥笑自己无中生有自吓自,连着喝了一个钟头的酒,一面机伶起耳朵,等着马车带消息回来决定他的命运。 过了一小时,只听得车声辚辚,很快的在门前停下来。年轻的小门房拿着钥匙去开门,在地保进出的门口放进来一位太太。 她浑身发抖,说:“克劳莱上校。”管门的会意,锁上头门,开了二门,叫道:“上校,有客!”一面把她领到上校住的后客厅里去。 当下大家在那间兼做客堂和饭厅的屋子里吃喝,罗登起身回到后面自己的卧房里,一道昏黄的灯光跟着他照进去。新来的太太惊魂未定,站在屋子中央。 “罗登,是我——是吉恩。”她的声音很羞缩,可是说话的时候竭力叫自己的口气显得轻松愉快。她的表情那么慈祥,声音那么和软,不由得罗登不感动。他跑过来一把抱住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向她道谢,连话也说不清楚,到后来老实不客气的伏在她肩膀上呜呜咽咽哭起来。她莫名其妙,不懂他为什么这样激动。 她把莫斯先生的账目立刻结清。莫斯大约很失望,因为他算准上校至少也要过了星期日才走。吉恩乐得眼睛放光,欢天喜地的把罗登从地保家里接出去。她赶来搭救的时候匆匆忙忙雇了一辆街车,这时两人便乘原车回家。她说:“今天议员聚餐,信送来的时候毕脱不在家。所以呢,亲爱的罗登,我——我只好亲自来了。”说着,她和蔼的握着罗登的手。说不定毕脱出去吃饭倒是罗登的造化。罗登向他嫂嫂谢了又谢,软心肠的吉恩夫人看他那样感激涕零,非但感动,简直有些心慌。他的口吻朴质真诚,说道:“唉,你——你不知道自从我认识你以后——自从有了小罗登以后,我变了多少。我——我也想痛改前非。我想——我想做个——”话虽然没有说完,意思是揣摩得出的。当晚两人别过,吉恩夫人坐在儿子小床旁边,低心下气的为那迷途的罪人祷告。 罗登和嫂嫂分手之后,上劲步行回家。当下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他撒开腿奔跑起来,一路穿过名利场中的街道和广场,最后上气不接下气的在自己屋子对面停下来。他抬头一望,立刻托的向后倒退一步,抖索索的撞在栅栏上。客厅的窗口一片光亮。她不是说过她生病不能起床吗?他呆呆的站了几分钟,自己房子里射过来的灯光照着他苍白的脸。 他拿出钥匙,自己开门进去,只听得楼上嘻嘻哈哈。他身上还是隔夜被捕时穿的晚礼服,悄没声儿的上了楼,在楼梯顶上靠着扶手站定。别间屋子里静荡荡的没有人声,所有的佣人全给打发出去了。罗登听得里面有人在笑,还夹了唱歌的声音。原来蓓基在昨夜唱过的曲子之中挑了一段正在唱,另外一个粗嗄的声音喝彩道:“好哇,好哇!”一听正是斯丹恩勋爵。 罗登开门直入。一张小桌子上杯盘罗列,摆着晚饭,还有酒。蓓基坐在安乐椅上,斯丹恩勋爵弯腰向着她。该死的女人盛妆艳饰,胳膊上戴着镯子,手指上套着指环,亮晶晶的发光,胸口还有斯丹恩勋爵给她的金刚钻首饰。他拉着蓓基,低下头打算吻她的手。正在这当儿,蓓基忽然看见罗登苍白的脸,霍的跳起身来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她勉强装出笑容,表示欢迎丈夫回家,那笑脸煞是可怕。斯丹恩站起来,切牙切齿,铁青了面皮一脸杀气。 他也想装笑,迎上来向罗登伸出手来说道:“怎么的,你回来了?你好啊,克劳莱?”他没奈何向那碍他道儿的罗登呲牙咧齿的笑了一笑,嘴角的肌肉一抽一牵的动。 蓓基一看罗登脸色不对,立刻冲到他面前,说道:“我是清白的,罗登。我对天说实话,我是清白的。”她拉住他的外衣,握住他的手,她自己的手上戴满了戒指手镯和各种饰物。她央求斯丹恩勋爵说:“我是清白的。请你告诉他我是清白的。” 斯丹恩勋爵以为这是他们做好的圈套,对于这对夫妻一样痛恨,分不出高下。他尖声叫道:“你清白!他妈的!你还清白吗?你身上每一件首饰都是我买的。我给了你好几千镑。这家伙把钱花了,等于把你卖了给我。清白,哼!你跟你那做舞女的妈妈一样清白,跟你那专充打手的丈夫一样清白!你惯会吓唬人,可别想吓的倒我。让开,让我走。”斯丹恩勋爵眼内出火,一手抓起帽子,恶狠狠直瞪瞪的瞧着对头冤家,笔直的向他走过去,以为那边准会让步。 不料罗登·克劳莱跳起身来一把拉住他的领带不放,差些儿把他掐死。斯丹恩疼得站不直,扭来曲去的直弯到他胳膊底下。罗登说:“你这狗头!你胡说!你胡说!你是个没胆子的混帐东西!”他揸开五指啪啪的在勋爵脸上打了两个嘴巴子,不顾他受伤流血,把他推倒在地。他出手迅速,蓓基来不及阻挡,只站在他面前索索地抖。她佩服她的丈夫,因为他又有胆气又有力气,敌人打不过他。 他说:“过来。”她立刻走过去。 “把这些东西除下来。”她一面哆嗦,一面从手臂上褪下镯子,从打战的手指上拉下指环。她把首饰并做一堆,捧在手里,望着他发抖。他说:“把首饰丢下地。”她就把首饰丢下地。他把她胸口的金刚钻一把拉下来向斯丹恩扔过去。金刚钻划破了他的秃顶,头上的疤到死还留着。 罗登对他老婆说:“上楼来。”她说:“罗登,饶我一条命。”他恶狠狠的笑着说:“他骂我的话全是胡说,究竟他有没有贴钱给你,等我看过便见分晓。他到底给你钱没有?” 利蓓加说道:“没有。不过——” 罗登说:“把钥匙给我。”他们两人一起走出去。 利蓓加把钥匙都交给他,只扣下一个;她希望罗登不会注意。这个钥匙是从前爱米丽亚给她的小书台上的,书台本身就给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罗登用力打开箱子柜子,把里面许多花花泡泡的东西四面乱丢,最后发现了她的书台。那女的只得把书台也打开。里面有文件,多年以前的情书、各种的小首饰和女人用的记事本儿。还有一只皮夹子,藏着钞票;上面的日期标得明白,有些是十年前攒下的,有一张却是新近的,一共一千镑,是斯丹恩勋爵送她的礼。 罗登说:“这是他给你的吗?” 利蓓加答道:“是的。” 罗登道:“我今天就给他送回去。”(他搜查了好几个钟头,天已破晓了。)“布立葛丝对孩子很厚道,我打算把钱还她。还有些别的债务也得清一清。剩下的给你,你愿意我把钱送到什么地方先通知一声。你有了那么些钱,竟连一百镑都不肯给我。我哪一回不是跟你共甘苦的?” 蓓基道:“我是清白的。”他一言不发,转过身就走。 他们分手的时候利蓓加心头是什么滋味呢?罗登走掉之后,她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床沿上发了半天怔,直到阳光满屋还没有动弹。抽屉个个打开,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衣服、羽毛、披肩、首饰,一切出风头的必需品乱糟糟堆成一堆,全糟蹋了。她闹得披头散发,衣服撕了一大块,就是罗登把钻石首饰从她身上拉下来的当儿扯破的。他走出屋子不久,她就听得他下楼出门,砰的一声把大门碰上。她知道他一去不返,从此和她决绝了。他想道:“他会自杀吗?看来跟斯丹恩勋爵决斗以前决不肯死。”她回想过去半辈子的升沉,一件件全是不如意的事。唉,人生多么悲惨,多么凄凉,多么寂寞空虚!一念转着不如吞些鸦片结果了自己完事。以后再也不必使心用计,争胜要强,什么前程,什么债务,全都丢开手吧。她的法国女佣人进来的时候就见她这样呆坐着,两手紧紧攥在一起,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四面散满了乱七八糟的衣服什物。这法国女人是她的心腹,早给斯丹恩买通了的。她说:“天哪,太太,出了什么乱子啦?” 很难说出了什么乱子。谁也不知道蓓基究竟有没有失节。她当然为自己洗刷,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谁敢断定是真是假?谁闹得清脏心坏肺的女人这一回是不是遭了冤枉?她的谎话,她的阴谋诡计,她那些自私的打算,她的机智和天才,一股脑儿破产了。女佣人拉上窗帘,做出一副和善嘴脸哄着主妇躺下休息,然后走下楼去,把散在地板上的首饰捡起来。这些珠宝钻石还是隔夜利蓓加遵照丈夫的命令丢在地下的,后来斯丹恩勋爵走了,竟没人去碰过一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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