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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 第二十章——第一节

    【目 录】   

  这年秋天,马水清家的柿子树上的柿子,把吴庄的天空都快染红了。我来到吴庄时,正是秋风吹去全部老叶,只剩下一树柿子的时候。那硕大的柿子,一枚枚皆呈金红色,让蓝天映衬着,迷住了所有的路人。院子里的那两株,更是叫人惊喜。那柿子压弯了许多枝头,使它们直耷拉到地面上。走到树下,我再看马水清的脸,觉得他仿佛是在篝火旁立着,脸也被映得金红。我和马水清在树下站了很久,但并没有想摘一枚吃—吃的欲望,而光拿眼睛看它们,直到爷爷从外面回来,说:“你们两个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进屋去!”我们这才从对柿子树的沉醉里脱出。
  爷爷又苍老了许多。他在跨门槛时,显得僵硬费力。我赶紧走过去,扶了他—把。他手中抓了一把稻穗。我问道:“从哪儿捡来的稻穗?”
  爷爷说:“自家地里。”
  “稻子割了吗?”我问。
  爷爷说:“割了。”
  我看了一眼马水清。因为我这次来吴庄,其中有—件事,就是帮他家割稻子。
  马水清问:“谁割的?”
  爷爷说:“丁玫和她家里的人。”
  马水清说:“我不是说过,家里的事就不必请她帮忙了吗?”
  爷爷说:“她也没有先说一声。不光割了,还脱了粒,晒干扬净了。前天,直接把稻子挑来了。”他指了指东厢房,“都在稻囤里放着。今年收成好。”他又带我们到院外,看了—个高高的稻草垛,“是丁玫堆的,堆了—个下午。”
  那草垛堆得很好看,滑溜溜的。新收下的稻草,在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清香。
  爷爷说:“她活儿做得真好,稻地里就没有落下多少稻穗来,稻茬留得也又低又齐。听人说,她要当会计了。”
  马水清问:“舒敏呢?”
  爷爷说:“她在那儿割芦苇。”
  我和马水清顺着爷爷的手指往东看,见到远远的河滩上,舒敏正弯腰将芦苇割倒。那片河滩上的芦苇属马水清家所有。爷爷用它们拦菜园挡鸡鸭,用它们编席子,每年秋天要割—次。
  “你们去帮她一下吧。”爷爷说。
  我和马水清就朝那片河滩走过去。路上,我用手扳住马水清的肩头说:“真不错,有两个女的抢着为你家做活儿。”
  马水清一扭身,甩棹了我的手。
  舒敏听到脚步声,抓着镰刀,不太麻利地站起来,并将左手放在腰上,大概是不经常弯腰干活的缘故,乍一干活,有点吃不消。见了我们,她用手背擦着额上的汗水笑着,“是你们两个回来啦!”
  我在向她要过镰刀时,瞧见她的一根手指上缠着手帕。大概是被刀割破了。
  我负责割,他们两人负责捆,并负责将它们一捆—捆地扛回去。本来就那么一小片河滩的芦苇,舒敏又已割倒了大半,我也没用太多的时间,就把剩下的一小部分割倒了。然后,就与他们—起捆,—起扛,太阳未落尽时,就把活儿都干完了。
  舒敏似乎对那个芦苇垛很在意,洗了手,还又去看了看,觉得堆得已确实好看了,才回到院子里。
  我和马水清扫院子,将桌凳搬出,舒敏就去灶上帮爷爷做还未做完的晚饭。天将黑时,桌上就有了一盘鲜红的虾、一碗放了辣椒丝的青黄豆、一碟切好的咸鸭蛋、一小碗金黄的腌咸菜,还有一小盆米饭、一大盆稀粥,皆为新米做成,很香。望着柿子树下这一桌饭菜,又被微微的晚风吹着,想着我、马水清与爷爷、舒敏—别多日而现在又在一起了,心中很是高兴。爷爷的嘴在无意识地蠕动,胡子—撅一撅的,不住地用一只枯黑的手去擦总是流泪的眼睛,—会儿看看马水清,—会儿看看我。舒敏说:“爷爷总是念叨你们两个。”
  不知说到一件什么好笑的事,四人都笑了起来。
  “这么高兴呀?”门口有人问。
  四人回头看去,门口站着笑眯眯的丁玫。
  “你们两个回来啦!”丁玫走进院子。
  马水清朝她点点头,“你好。”
  我正准备吃饭,连忙放下筷子,“丁玫,你好。”
  丁玫走向爷爷,“爷爷,东头河滩上的芦苇怕是被人偷割了去了。割得很慌张,河滩上乱糟糟的,有些芦茬竟留了尺把长。”
  爷爷笑了起来,“哪里是被人偷了,是他们三人割回来啦!”
  我哨悄看了一眼舒敏,说:“是我割的。我不会割。”
  舒敏脸色微红,笑道:“林冰会割,我不会割,那些长茬子,大概都是我留下的。”
  丁玫说:“舒老师(她叫舒敏为舒老师,我和马水清都不叫,爷爷也不叫),你是做老师的,这活儿哪能让你干呀?”转而又对着爷爷,有点怪爷爷的样子,“爷爷也不拦着她。”
  爷爷说:“她要干就让她干吧,她脸色不好看,干干活也好。”
  此后,丁玫就一直对爷爷说话,我们三人就在那儿站着。
  “地,我已让西头的小群子耕了,是用牛耕的,没用手扶拖拉机,拖拉机耕地耕不透,田头还总有耕不着的。让太阳晒个几天再播麦种吧。我妈说,就不要种大麦了。大麦产量高是高一些,但不好吃,还是种小麦吧,反正平常家里也就你一个人吃饭,奶奶是几乎不吃的,加上队里分的,粮食足够了。播种时,得洒些磷肥。今年麦子就倒伏得厉害……”
  丁玫突然停住了,“你们吃饭吧。”
  马水清说:“和我们一起吃吧。”
  丁玫说:“我吃过了。你们吃吧,我这就走了,还要通知人明天早上打早工呢。”说完,就朝门口走。但没走几步,又停住了,朝马水清招招手,让他过去。
  马水清犹豫了—下,就跟了上去。
  走到门口时,丁玫闪到一旁,站着不动,却让马水清先走出门去。当马水清从她身边走过去之后,她说了一声:“你停一下。”马水清站住了。她走到他的身后,踮起脚,伸出胖胖的手来,很细心地将一小片刚才干活时落在马水清头上的芦苇叶子取下来,又顺手掸了掸他衣服上的灰尘。接着,掉过头来对我们说:“你们先吃吧。我跟他说几句话,他马上就来。”
  我们三人就坐在凳上等马水清。等了十分钟,他回来了。那时天已黑下来了,爷爷便摇晃晃地去端来了罩子灯。灯光下,人的脸色模糊不清,并且不太稳定。风大些时,灯光摇曳,人脸都显得有点怪。这饭吃得太安静,我就第一个说话,小声问马水清:“丁玫与你说什么么?”
  马水清说:“没有说什么。就向我随便问了一些学校里的事。”
  我往嘴里一粒—粒丢黄豆,在心里琢磨着丁玫的这—连串微小的举动。我突然体会出什么意思来了,禁不住一笑,手一颤抖,黄豆掉到桌子上,蹦到桌子下的阴影里去了。
  舒敏问:“你笑什么?”
  我摇摇头,“我没笑什么。想笑,就笑呗!”
  我又—粒—粒地往嘴里丢黄豆。因为丁玫的形象老在我眼前晃。刚才,她在与爷爷说话时,我在—旁长时间地打量了她。经了一年多的风吹日晒,经了一年多田野的熏陶,经了一年多农夫村妇真实而放肆的言辞的感染,她在劳动里已长成了—个很漂亮的村姑。她的身体是那样地丰满,那样地结实,头发是那样地黑,眼睛又是那样地亮,脸庞红红的,灿如霞光。在她身上,已有了艾雯、陶卉、舒敏这些女性身上没有的一些迷人之处。
  马水清用筷子捅了—下我的额头,“想什么呢?”
  “她长得比原先更好看了。”我—说出这句话来,心里就后悔起来,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舒敏,赶紧岔开话题去,“月亮出来了……”
  吃完晚饭,大家都洗了澡,换了衣裳。爷爷总有他—套活儿要做:伺候奶奶,关鸡窝门,查看灶膛里的火彻底熄灭了没有……我们三个搬了椅子,坐到了院门外的大河边上,去看深秋夜晚的大河。
  那深秋夜晚的大河很寂寞,一轮清月,只照着—河空水。我们坐了很久,居然没有见着有一叶帆从水面上驶过。河那边人家,大概也都因秋忙而劳累,早早睡了吧,不见一星灯火闪烁。
  记得那回夏日的夜晚,也是我们三人坐在这大河边上。河水虽然空茫,但毕竟偶尔能见到一叶风帆,听到几声不能归去的家鸭的鸣叫,而这深秋夜晚的大河,竟是这样地无声无息。
  舒敏坐在最边上。她穿了—件绸衣服,风—吹,在月光下微微泛光。一股淡淡的花露水味飘散在空气里。后来,她便吹响了她的那管箫。箫声里,月亮就—寸一寸地往西边走,夜风就—点—点大起来。
  我一点也不感到困,倒是马水清第一个喊困了,并伸了双臂,打了—个哈欠,说:“睡觉吧。”
  舒敏也赞成:“睡吧。”
  上床不久,马水清就睡着了,还打了小呼噜。我眼睛一闭,白天走路、割苇留下的疲倦—下子袭上身来,不—会儿,也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忽然起了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便醒来了。我觉得床上没有了马水清,就用手去摸,用脚去探,终于没有碰到他。与他—床睡觉时,我总有—个习惯,睡着之后,不是将胳膊放到他身上,就是把腿跷到他身上。(为此,马水清常将我捣醒,醒来以后很不好意思。)此时之所以醒来,大概就是因为那胳膊和腿皆没有着落的缘故。他大概去小便了。
  可是过了十多分钟,也不见他回到床上来,我特别纳闷。纳闷了一阵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一动也不动了,眼睛瞪得很大,望着床顶,仿佛此刻才真正醒来。我屏住呼吸,去听四周的动静。只有东房里爷爷无力的鼾声和后窗外风吹枯叶发出的瑟瑟之声。当我的手摸到—个凉了的空枕时,我一下子觉得,一段光阴骤然间如烟云般远去了,某种温暖而清纯的联系—下了结束了。
  我感到这床,这屋子,皆无比空大,像孤身—人躺在旷野上。我静静地躺着,眼睛—眨不眨,没有思想,也没有情感地望着床顶。
  过了很久,门慢慢打开,—个人影像水一般漏进了屋子。门又慢慢地关上了。不久,蚊帐掀开,马水清轻轻爬上床来。我立即闻到了—股汗味和一股熟悉的的花露水的香气。
  他哨悄地睡下了。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很疲倦,很忘我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我鼻头—酸,眼角上就滚出一颗泪来。
  我到五更天才朦朦胧胧地睡着。天—亮,我就轻轻起了床,开了屋门,又开了院门,走到大河边上去。那时,马水清与舒敏大概都睡得正香。我坐在大河边上,朝东边望着,那儿是大河的尽头。河上飘着淡淡的晨雾,飘到岸上去,把枯瘦了的林子似有似无地笼罩了起来。不一会儿,大河尽头便泛出淡淡的红色。先是粉红、然后逐渐加深,在太阳即将升起时,天与水都染得通红。太阳渐渐探露出来,最后,轻轻—跳,脱离了水面。我觉得今天的太阳很美,很感人。
  吃完早惚,我说:“我想回家了。”
  马水清感到奇怪,“不是说好了星期一早上走的吗?”
  我拿了我的书包,说:“我想,我应该回家去—趟。我上个星期天就没回家。”
  马水清从我手中夺走书包,并将它立即锁到了柜子里。
  “给我吧,我,今天真要回家—趟。”
  马水清不理,走出门去。这时,来了那个打猎的吴大朋,说:“你们还不赶快回学校看看,你们有个同学杀人了!昨天晚上,就在油麻地中学他的宿舍里,公安局的人把他抓了。”
  “是谁?知道他名字吗?”
  “知道。叫乔桉。”
  我和马水清对望了一下,沉默了一阵。他转身进屋,打开柜子,取了我的书包,也拿了他自己的书包。我们一起赶往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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