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赵—亮把他的胡琴永远地给了我。他说他不可能再拉胡琴了。他让我好生待它。我想不接受,但他说:“你要看着我卖掉它吗?”我说:“我给你保存吧。”可是后来,赵—亮一直也没有再肯要回这把胡琴。因为他真的从此对拉胡琴不再有一点兴趣了。这把胡琴至今还在我身边。它在当时的油麻地镇,确实是最好的—把胡琴。 赵一亮的父亲在火灾之后瘫痪了,卧床不起,也不再言语,经常尿屎一裤。 赵—亮现在只拥有一堆废墟,还有一屁股债务:大火把许多顾客的布与旧衣烧毁了。 赵—亮无言,许多天里,神情恍惚,十分恍惚。他老蹲在废墟旁,瞧那片焦黑的东西,有时还用手抓起—把灰烬来看看,样子有点像—个农民抓起一把沃土来欣赏。大火似乎烧掉了他的全部记亿,他要在这废墟旁努力回想从前的岁月。 他的母亲,几天时间里头发就变得纯白如霜,并且开始拄着拐棍走路了。她常陪着儿子站在废墟前。北风吹来,掀动着她的衣角与白发。 镇上的人帮助他们清理掉了废墟,并凑了—些材料,帮助他们搭了个临时居住的草棚。 大年三十这一天,许—龙的理发店生意兴隆。但他却将理发店临时关闭了几个小时,用—块大白布包了理发用具,来到镇南的这个小草棚里。他让赵一亮与他—起,将赵一亮的父亲扶坐在椅子上,给他理了发,又给赵一亮理了发。两人无话。临走时,许—龙只说了—句:“有二爷在,别怕!” 赵—亮自然没有如期结婚。但女方以及女方家里人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等等吧,等盖起房子来再说吧”赵—亮春节去拜年,也没有怠慢他。 但,赵一亮家的房子,一直也没能盖起来。他勉勉强强地又将祖传的行当捡起来,干着。他不吃好,不穿好,将钱一分—分地攒着。他的心中总是矗立着从前那幢使他气宇轩昂的房子。但生意很清淡。他不得不在很多时间里还去参加地里的劳动。他不再知道劳动的痛苦了。沉重的负荷,使他的右肩比左肩明显地倾斜,一双手也变得十分粗糙。与我相比,他似乎—下子比我年长了六七岁。我们见面时,他总是很少说话,越来越像—个木讷的庄稼人。 我读高三时的那年开春,一连好几天下大雨,我们几个没处走动,很无聊,嘴就都变得很馋。那天傍晚,马水清说:“后面大河边上肯定有渔船,我们买几条鱼回来煮着吃吧。”钱自然是他出,但我们几个都得陪着他—起去大河边。当时,大雨滂沱,天空下全是浓稠的雨烟。一来嘴馋,二来这连日的雨也憋坏了我们,很想寻求点刺激,就两人合用一把伞,缩着脖子跑进了雨地里,沿着宿舍后面的路,往大河边上去。 我和马水清合用他的一把红油纸伞。出门不久,他却突然独自一人撑了伞跑掉了,让我完全暴露在大雨里。我赶紧迫他去,他就钻进了树林——通往大河边的路就在树林里。谢百三和姚三船合用—把黑布伞走在后面,见我被雨淋着就“咯咯”地笑。我于是很想从马水清手中夺过伞来,让他也被雨淋一淋。可正当我要追进林子去时,马水清却撑着雨伞—步—滑地跑回来了,并做着手势,让我们别发出声响来。 “有人解了木排,在偷木头!”马水清走过来,指了指大河边,小声地说。 我们几个便一下子被抓贼的快感袭住了全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到大河时,就都闪在了树丛里,往那边仔细看。 —个身穿黑塑料雨衣的人,扛着—根好几米长的木头,从大河边上过来了。他被那木头压弯了腰,但走得很快,几次差点滑倒。他把木头扔到了通向大河的一条小河边的芦苇丛里。那芦苇长得极高大茂密,一根木头扔进去,居然不露一丝痕迹。那人摸了—把脸上的雨水,又疯狂地往大河边上跑。估计他要过—会儿才能再次到芦苇丛这里,我们一见他远去了,就都去芦苇丛里看。那里已经藏了五六根—般长短、质量上等的木头了。我们又立即躲回到林子里。当那人又扛了—根木头走过来时,我们突然从林子里向他迎面跑去,将他截住了,并高喊:“放下木头!” 那人没有放下木头,却用双手更紧地抱住它。 “放下木头,贼!” 那人的身体就索索直抖,不一会儿,木头从他肩上滑落下来,溅起—片泥水。 姚三船就大声地向四周喊叫起来:“捉贼呀——” 不料那人“扑通”一下跪在了我们脚下的泥水里,“林冰,是我……”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们。天欲晚未晚,我们在朦胧的天光里,看到了他的脸——赵一亮! 他咬着嘴唇,浑身抖个不止,喉咙里哽咽着。 大雨“哗哗”不停,他的头发被雨水冲到了额上,几乎遮住了双眼。一双绝望的目光在头发后面哆嗦着,含着让人心碎的哀求。 我哭了,赶紧拉他起来。但他不肯,坚决地跪在泥水里。 我、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都说:“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我们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四个人—起用力,才将他拉起来。然后,我们再没有回头,匆匆往大河的东边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