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文甫很得意了些日子。他留了头发,长长之后,还让许一龙好好地烫了一下。那时,油麻地镇一带烫发,还没有现代化的设备,两把特制的大铁钳轮流埋在炭炉里,等烧红了,拿出来喷水,“哧哧哧”地冒出一团烟雾来,然后夹住一绺头发一卷,随着股头发的焦臭,也就把那一绺头发烫了。烫完了,脑袋上像笼黄雾,但头发却有了形状,弯曲而蓬松,如细铁丝一般立在头,倒还是能让人添些风采的。汤文甫烫发之后,对头发很在意,夜里睡觉,将头定定地压在枕上,绝不乱动。白天做事、说,总要不时地把手张开,轻轻地放到头发上,很小心地抚弄新做的一套灰涤卡中山装,腰杆挺直,穿得板板的,风纪扣扣得严严的,绝不弄出半点散漫。他也学会了不苟言笑,开始整天板着面也,他要把—个威严的汤文甫向油麻地的父老乡亲塑造起来。他不再总待在大院里,而是先把电话打过去,然后带着一些人,把镇上的所有机关单位走了一遍,然后又把镇所管辖的三十个大队,挨个走了—遍。他还常带—伙人走到庄稼地里去,在手中抓了—顶草帽,做出一副深谙农业的样子来。那次开笔会,晚上熄了灯,我们躺在床上聊天时,我说到了他从前那副神气,他“扑哧”笑了,把手中的烟灰颤得放烟花—样乱飞,“狗屁!人活着就是装孙子!” 这—天,天气十分晴朗,阳光灿烂如金。汤文甫望望这样大好的天空,嗅一嗅叫人心醉的空气,心情极好,独自一人走出大院,沿了街往前走,耳边听着商贩的叫卖声,似答非答地向与他打招呼的人点头,春风得意地粗粗浏览着他的油麻地小镇的镇容。当他踏上桥头石阶,欲拾级而上走过桥去浏览小镇的另一半时,突然觉得后脑勺被人用手掌狠狠重击了一下,他顿感一阵晕眩,摇晃了几下,跪在了石阶上,眼镜从鼻梁上滑脱,也跌落在石阶上。他还未能恢复脑子的清醒时,耳边响起隆隆如雷的声音:“谁再敢动杜长明一根毫毛,老子让他脑袋立即搬家!”这声音使他毛骨悚然。他用哆哆嗦嗦的手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摸到了眼镜。那眼镜的腿已摔断—条。他用一只手扶着眼镜站起来,问桥头卖鱼的老头:“刚才是谁打了我后脑勺?” “霍长仁。”老头说。 汤文甫立在台阶上,那一头的烫发蓬乱地耷拉着,像只被毁了的鸦巢。他用手扶着眼镜,嘴张着不合,但眼睛却直眨,像个得了健忘症的人在那儿企图回忆一件事,但就是回忆不起来,脑子像块大白板。 外地来的两个人到镇上供销社买了一口拉屎的大缸,“吭哧吭哧”地抬过来,见汤文甫当中站着,骂道:“好狗不挡道!” 汤文甫没听见。这两个抬大缸的人就抬着大缸直走过来,汤文甫被大缸撞到一边,差一点没滚到河里。他等那两人抬着大缸走过去之后,一路用手扶着眼镜,回到了大院里。然后就坐在办公室里的藤椅上,用胶布缠镜腿。 第二天,汤文甫请汤庄的几个亲戚弄来—只船,把女人、孩子以及一切属于他的东西,全都搬出大院,搬回到了他的那间丈把长的茅屋,并且推说,他突然感到自己没有能力来维持油麻地镇的工作,人也回到了汤庄,并且回到了从前上厕所、在床上与女人睡觉时将一张报从报头看到报屁股的生活状态里。 后来,我问他:“你当年天不陷地不怕,怎么独独就怕个霍长仁呢?” 汤文甫说:“提到他的名字,我就想起他一夜砍掉十—颗人头时的样子,心里没法不怕。” 汤文甫急流勇退之后,有几个人你死我活地要抢占他的位置,其中—个终于占了,但还没出—个月,风云突变,从文风来开始—线倒下来,就像暴风雨之后倒一堵土墙,哗啦啦倒下成千上万的人来。而不久前也如一堵土墙倒下去的成千上万的人,又都刷刷地矗立起来,人模狗样,意气风发。杜长明只—个晚上,就又恢复为“人种”了。 我、马水清、八蛋等都被抓了起来,关在一间大屋里。而汤文甫却在抓他的人赶到时从厕所里溜掉了(事后他告诉我,他正蹲在粪缸边拉屎,屁股都没来得及擦,就一头钻进了厕所后面的庄稼地里)。大屋子后面就是杜长明一家过去住过后来汤文甫一家又住过的那套大房子。杜长明一家又搬回来了。站在窗下,我们可以常常看见杜高阳的出入。这小子戴了顶崭新的绿军帽,又把双手叉在腰杆上了。八蛋抓着窗上的铁条大声喊:“杜高阳,你这个狗日的,你说给我一顶帽的,也没有给我!” 杜高阳转过身,朝八蛋—指,“你还不放老实点!” 晚上,屋里无灯,八蛋对我说:“狗日的杜高阳,他说好在我打了你之后给我—顶军帽的。” 我在黑暗里笑了。 我们被关着,特别有在渣滓洞集中营的悲壮感。他们让我交出全部的《激流》来,我马上就想到了《挺进报》。马水清一点也不否认他在杜长明屁股上戳了一刀,但绝不认为这—刀不应该戳。八蛋也是—条好汉,绝不揭发汤文甫,绝不认为用皮带威胁奚萌是“流氓行为”,他说:“他杜长明是什么行为?!”八蛋很讲交情,他的哥哥们给他送吃的来,他总分给我和马水清一份。 杜长明不久就调到县里去了,并且做了二把手,分管公检法,红极一时。临走之前,把接替他的原粮管所所长梁宏叫到跟前,当着许多人的面,用了极宽厚极慈祥的语气说:“我都说了几次了,不要再关那几个孩子了。孩子嘛!放了,立即放了!” 梁宏问:“那个林冰,原来的高中录取名单上就没有他,是汤文甫后来添上去的,怎么办?”杜长明说:“我看那孩子挺聪明。 就让他继续读书吧!我们不要一上台,就把过去的一切都否定掉。“ —个月以后,杜长明把全家接到了城里。又过了—个月,杜长明重返油麻地镇,乘坐的是—辆刚配给他的北京吉普。梁宏组织油麻地中学的学生和油麻地镇的镇民,在不久前新筑出的公路两旁夹道欢迎。跟着他下车的是杜高阳。他已成了—个城里的学生了,似乎比过去文气了—些。他们只在油麻地镇作了很短暂的停留,最后车在陶卉家门口停了—停,就又返回城里。这次风光的回归,留在了油麻地镇每—个人的记忆里。从此,杜长明就再也没有回过油麻地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