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进了黑瓦房,却无书可读。在初三时,还哩哩啦啦地上了些课,现在则完全停课了。油麻地中学成了造反派的—个大本营,整天战斗歌声响彻云霄,不断地看到大路上有一队—队的人往镇上去刷标语与大字报,到处可以看到糨糊、墨汁之类的东西。我和马水清他们几个,也忽然改变了自己,渐渐对那些富有童趣的事情淡漠起来(比如说我,对玩鸽子的兴趣一下子就浅淡下来),而有了另样的冲动与激情。 受了周围的气氛熏染,特别是受了汤文甫那些极具煽动性的鼓励,我和马水清也造反了,并且越造反就越想造反。造反很让人上瘾。马水清竟然用他那一边倒的字写了上百张大字报,常拎着糨糊桶,将它们贴到街上去,整天很充实,很兴奋。 在八蛋他们几个冲击王维一家的小杂货铺子时,马水清也领了油麻地中学的—些人参加了,只不过没有直接出面罢了。那时,王维—得了肾病,并且离开了学校,正浮肿着待在家里。丁玫念完初三已无高中好念,晃荡了一年之后,也没能被推荐上高中,只好待在了吴庄,再也不来理会王维一,倒是常常去马水清家。而马水清则坚决地拒绝了丁玫的热情。我被汤文甫看中,他出面与我们油麻地中学的“云水怒” 商量,将我要到了他身边去办《激流》小报。同时要去的还有乔桉。我们俩似乎一下子都忘记了过去的不快,很愉快地合作了许多日子,印了大约—百多期的《激流》。 杜长明的家被撵出了镇委会大院,而蜗居到油麻地小学的一间厨房里。搬出大院的那一天,我站在廊下望着杜高阳弯着腰扛着铺盖卷,心里说不清是怜悯还是高兴。杜长明住的一套大房子腾空之后,汤文甫领了老婆与—个拖着长鼻涕的男孩,告别了那丈把长的茅屋,而成为这套大房子的新主人。 镇委会大院远比从前热闹,出出进进的人很多,仿佛雨后的蚁巢。 汤文甫给了我们《激流》一间房子,并让我们把铺盖卷搬过来。 天下是汤文甫的了。 但汤文甫的心中并不塌实。他深深地感受到,杜长明那高大的身影还笼罩着油麻地镇,说不定哪—个早上他还要重新回来。 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一条:宜将剩勇追穷寇。通常的办法,就是搞臭杜长明。 而搞臭—个人的通常做法,就是做男女关系方面的文章。人种杜长明,在这方面绝对有人种意识。因此有的是材料。奚萌就是—个很值得怀疑的对象。但汤文甫绝不愿在这样的事情上亲自出马,一是他自己也有短处,二是过问这种事情有失身份。 他把这件事情不当事情地与—个叫余大耳朵的—说,就不再过问了。余大耳朵叫了八蛋等三人来一起对付奚萌。八蛋现在是专业的造反派。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了—套军装,整天穿着,并束了一根宽宽的皮带,只是头还光着,俨然一副武人的形象。 有时,他也会站在街上看大字报。仿佛那些字他是都认识的。这几个人在一天晚上,把那个奚萌扭到了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偏偏就在我们隔壁,中间只拦了道都未砌到屋顶的半截墙。因此,那边的声音皆一一如实地传送过来,耳朵躲都不能躲开。 那天晚上,乔桉回家取米去了,就我独自一人。我做出一副躺在床上看书的样子,但—字也未能看得进去。 余大耳朵:今天把你叫来,是让你交代你跟杜长明的关系。 政策你比我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奚萌:什么关系?他是镇长,镇党委书记,我是秘书。 余大耳朵:甭他妈跟我废话,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关系。 八蛋:男女关系!搞腐化!(这地方上把干部睡女人,都叫“搞腐化”,大概是从“作风腐化”演变过来的)。 奚萌:没有。 余大耳朵:奚萌,望你认清形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抱着杜长明执迷不悟? 你要站过来!怎么个站法?交代问题,划清界限,反戈一击。你年纪轻轻的,连婆家都没找吧?别跟着杜长明把自己给葬送掉了。你跟杜长明那一点子事,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我们现在只不过是给你—个机会,让你自己亲口说出来。说出来也就完了,你也就清爽了。这种事,也是人之常情,是人他都想做的。谁不想做?区别也就是有些人忍住了,有些人没有忍住。再说了,这事,主要责任也不在你一方,在他杜长明一方。 他要做,你—个文弱的女孩子家,又在他手下,还是他把你从小学校借调来的,你又能怎么样?这—些情况,我们都想到了,我们并未往重里看你。但不说,是不行的! 奚萌依然不说,一直拖到夜里十二点,也没交代一句。 八蛋火了,从腰里抽下皮带来,只听见皮带扣砸在桌子上,发出“当!”的—声。 余大耳朵:八蛋,先别动手! 奚萌一下哭了,像个小女孩放学归来,在路上受了—个坏孩子的戏弄—般地哭。 有人人镇上饭馆里给余大耳朵他们端来了夜餐。大概是每人—碗面条,于是就响起了三种参差不齐的刷刷声,很响,像利风穿过破窗口时发出的声音。 余大耳朵:你先别哭,也吃—碗吧。 奚萌依然哭。 刷刷声渐小,又响起“咕嘟咕嘟”的喝汤声。后来,便是碗筷堆到一处的残音。 无声了一阵。 余大耳朵:奚萌,看来你是觉悟不了了。好吧,明天,我们就刷大字报。这大字报稿是已经拟好了的。标题都是有了的“揭开杜长明与奚萌的恶性腐化生活的帷幕”。我们也不再考虑你还是个姑娘家了,不再考虑你还没有寻下婆家了。你偏要逼着我们这样干,我们有什么办法?本来我们是那样考虑的:你交代了,也就不声张了,给你结结实实地瞒着。你却不领这个情!我们走,睡觉去! 奚萌仿佛一个要被大人扔在荒野上的小孩一样,大哭了起来。 大约是在一点十五分钟的光景,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昏睡如死的时候,奚萌开始一边哭泣一边交代了。 余大耳朵:把过程全部说出来。要详细。不要落下什么来。 事情都做了嘛,还有什么羞于说的?做记录的,把记录做好了,不能多—个宇,也能少一个字,对奚萌负责,对事情负责。 为弄清楚若干细节,花费了至少两个小时。那时,已是夜里四点多钟。奚萌哭着,但已很无力了。 余大耳朵: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奚萌:大辩论的头天晚上。 余大耳朵:地点? 奚萌:食堂的墙下。 余大耳朵:他说了些什么? 奚萌:让我参加大辩论。 我在半睡眠的状态里,常常地觉得脊背有一道细长的电流通过,想喘粗气,可又不能,就趴着睡。 汤文甫居然没有睡,轻轻推开我的门。我装着睡着了,听少有响动,就以迷迷糊糊的样子从床上坐起来。他连忙把手指竖在唇上。 那边又问了半个多小时,余大耳朵总结道:“天也不早了。有些话,你也不便说,我就说—下吧。说对了呢,你就别吭声。说错了呢,你就说‘不是’……” 汤文甫走出门时,轻声说了一句:“低级趣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