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容晚来了。 燕子湾的男知青都已下地干活了,郁容晚来到稻香渡中学时,已在晚饭后。后来,郁容晚无数次地来过稻香渡,都是在晚饭后。那时天已差不多黑了。因此,稻香渡的人直到郁容晚离开燕子湾重回苏州城,也未能有一回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面孔。但无论是细米一家还是稻香渡中学的全体老师,都觉得郁容晚是长得很帅气的人。在他们的感觉里,他皮肤白净,鼻梁较高,整个看上去有点清瘦。他们甚至觉得他的目光里有一点忧郁。腿长、个子高,这一点他们是确定的,因为借着月光,他们可以看出。 郁容晚每回都是骑着一辆自行车来。他的车技似乎十分高明。因为,一路上尽是只有一尺多宽的田埂,他骑过来时,居然不下车,遇到缺口,他骑马似的,车把一提,前轮悬空着就过去了,等前轮落地,后轮又是一个悬空,整个车便都过了缺口,又一路向前了。 郁容晚从未进过梅纹的房间。他来到稻香渡中学后,总是将自行车往荷塘边的柳树上一靠,样子很像一个骑马的人到了一个地方,将马拴在一棵树上。然后,他就从口袋里掏出口琴。那口琴用一块白色的手绢包着。他慢慢打开,然后用手绢将口琴擦一擦,再将手绢折好放进口袋。 梅纹听到口琴声,立即显出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但并不显得急切或按捺不住,原先如果是坐着的还坐着,原先是站着的还站着,只是凝神听着,过了一会儿,才会往荷塘边走去。 初夏的傍晚,郁容晚的口琴在稻香渡第一次吹响了。 那时,梅纹正在那间小屋里指导细米如何使用圆口刀。 “有人吹口琴!”细米说。 其实,梅纹早在他前面已经听到了。她的注意力不再在圆口刀上,不再在这间小屋里,也不再在细米身上。她人虽然还坐在小屋里,但心思却轻盈得好似一片羽毛,了无动静地就飘出了窗外,飞向了口琴声传来的地方。 “你先在那块不好的木料上练练刀。”梅纹说完,走出门外。 她往荷塘边走去。月亮正从东边小树林里升起。她看到了他高而单薄的身影。 他也看到了她,但他没有停住口琴,依然在吹,一直等她走到了他身边,他才停住。 他们说了一会话儿,他继续吹他的口琴,仿佛他不是来看她的一个朋友,而是专门来为她吹口琴的一个职业乐师。 他站着,她坐着。 他吹得十分投入,两只手像鱼的尾巴一般,不停地拍打着口琴,控制着气流的大小,一只脚在地上轻轻地打着节拍。 除了音乐,梅纹还能听到气流从他的唇里流出而进入口琴、又从口琴流到手指缝里的声音。这种声音类似于风吹过草叶时发出的声音,“唦唦唦”,必须仔细听才能听到。 荷叶在风中翻动,像黑暗中有无数顶草帽在闪动。还有三两支荷花的骨朵竖在荷叶间,要是在白天看,是一种胭脂色,但现在看只是墨黑的一朵。空气里弥漫着使人头脑感到清爽的香味。偶尔会听到一串水珠从叶上滑落到水中发出的清纯到极致的声音,很像是一串散线的珠子,或是一串音符。 她不看他,只是将目光越过荷塘,朝远处望――远处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让人产生无穷的想像。 琴声撩人,细米终于放下手中的刀子,跑到了屋外。 当细米看到荷塘边的两个人影时,他停住了脚步,让自己呆在一株楝树所形成的一团阴影里。 他觉得口琴吹出的声音很好听。 后来,他爬上了高高的草垛。他坐在草垛顶上,看到了那片荷塘,也看到了他和她。 红藕来了,仰起头来问:“细米,你在看什么?” “我没有看什么。” 红藕有点疑惑,就朝荷塘边走。她看到了郁容晚和梅纹的身影后,又转身回到了草垛下:“我知道你在看什么。” “我没有看什么。” “你就是在看什么。”红藕是来向细米家借筛米的筛子的。她取了筛子往回走,又在草垛下停了一下,说:“还说没有看什么呢!” 细米一下躺倒在了草垛顶上。 红藕拿着筛子回家了。 口琴声似乎无休止地响着,节奏变化万千。口琴这种乐器很神秘,长短不过五六寸,吹起来,让人觉得,既是一件乐器在独奏,又好像是几件乐器在一起合奏,既能静谧,又能热烈,不张扬,很亲切,或许是嘴唇直接与它相接触的缘故,让人觉得,人的心思、心绪与情感都直接流注到了每一个音符里。 在父母亲被抓走后的日子里,正是这把口琴打发了她的寂寞和忧伤。 细米望着天。他觉得自己离天很近,他看到一片苍茫中,有两颗小得只有指甲盖大的星星正在缓慢地走动。他知道,这是人造卫星。他还看到了几只过路的夜鸟,在无声地搧动着翅膀,正飞过稻香渡的天空。看着看着,他就睡着了,朦胧中,他隐隐约约地听到郁容晚说了一句: “大忙季节要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