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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目 录】   

  第 七 章

  胡子常是两撇,汪处厚的胡子只是一画。他二十年前早留胡子,那时候做官的 人上唇全毛茸茸的,非此不足以表身分,好比西洋古代哲学家下颔必有长髯,以示 智慧。他在本省督军署当秘书,那位大帅留的菱角胡子,就像仁丹广告上移植过来 的,好不威武。他不敢培植同样的胡子,怕大帅怪他僭妄;大帅的是乌菱圆角胡子 ,他只想有规模较小的红菱尖角胡子。谁知道没有枪杆的人,胡子也不像样,又稀 又软,挂在口角两旁,像新式标点里的逗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 他两道浓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寿星的眉毛竟赛,仿佛他最初刮脸时不小心,把 眉毛和胡子一股脑儿全剃下来了,慌忙安上去,胡子跟眉毛换了位置;嘴上的是眉 毛,根本不会长,额上的是胡子,所以欣欣向荣。这种胡子,不留也罢。五年前他 和这位太太结婚,刚是剃胡子的好借口。然而好像一切官僚、强盗、赌棍、投机商 人,他相信命。星相家都说他是“木”命“木”形,头发和胡子有如树木的枝叶, 缺乏它们就表示树木枯了。四十开外的人,头发当然半秃,全靠这几根胡子表示老 树着花,生机未尽。但是为了二十五岁的新夫人,也不能一毛不拔,于是剃去两缕 ,剩中间一撮,又因为这一撮不够浓,修削成电影明星式的一线。这件事难保不坏 了脸上的风水,不如意事连一接二地来。新太太进了门就害病,汪处厚自己给人弹 劾,官做不成,亏得做官的人栽筋斗,宛如猫从高处掉下来,总能四脚着地,不致 太浪狈。他本来就不靠薪水,他这样解譬着。而且他是老派名士,还有前清的习气 ,做官的进候非常风雅,退了位可以谈谈学问;太太病也老是这样,并不加重。这 也许还是那一线胡子的功效,运气没坏到底。
  假使留下的这几根胡子以够挽留一部分的运气,胡子没剃的时候,汪处厚的好 运气更不用说。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凑趣地死了,让他娶美丽的续弦夫人 。结婚二十多年,生的一个儿子都在大学毕业,这老婆早死了。死掉老婆还是最经 济的事,虽然丧葬要一笔费用,可是离婚不要赡养费么?重婚不要两处开销么?好 多人有该死的太太,就不像汪处厚有及时悼亡的运气。并且悼亡至少会有人送礼, 离婚和重婚连这点点礼金都没有收入的,还要出诉讼费。何况汪处厚虽然做官,骨 子里只是个文人,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殡仪馆 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会向一年、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陈死人身上生发 。“周年逝世纪念”和“三百年祭”,一样的好题目。死掉太太——或者死掉丈夫 ,因为有女作家——这题目尤其好; 旁人尽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这是 注册专利的题目。汪处厚在新丧里做“亡妻事略”和“悼亡”诗的时候,早想到古 人的好句;“眼前新妇新儿女,已是人生第二回,”只恨一时用不上,希望续弦生 了孩子,再来一首“先室人忌辰泫然有作”的诗,反这两句改头换面嵌过去。这首 诗至现在还没有做。第二位汪太太过了门没生孩子,只生病。在家养病反把这病养 家了,不肯离开她,所以她终年娇弱得很,愈使她的半老丈夫由怜而怕。她曾在大 学读过一年,因贫血症退学休养,家里一住四五年,每逢头不晕不痛、身子不哼哼 唧唧的日子,跟老师学学中国画,弹弹钢琴消遣。中国画和钢琴是她嫁妆里代表文 化的部分,好比其它女人的大学毕业文凭(配乌油木镜框)和学士帽照相(十六寸 彩色配金漆乌油木镜框)。汪处厚不会懂西洋音乐,当然以为太太的钢琴弹得好; 他应该懂得一点中国画,可是太太的画,丈夫觉得总不会坏。他老对客人说:“她 这样喜欢弄音乐、画画,都是费心思的东西,她身体怎么会好!”汪太太就对客人 谦虚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常常弄这些东西,所以画也画不好,琴也弹不好。” 自从搬到这小村里,汪太太寂寞得常跟丈夫吵。她身分娇贵,瞧不起丈夫同事们的 老婆,嫌她们寒窘。她丈夫不放心单身男同事常上自已家来,嫌他们年轻。高松年 知道她在家里无聊,愿意请她到学校做事。汪太太是聪明人,一口拒绝。一来她自 知资格不好,至多做个小职员,有伤体面。二来她知道这是男人的世界,女权那样 发达的国家像英美,还只请男人去当上帝,只说He,不说She。女人出来做事,无论 地位怎么高,还是给男人利用,只有不出面躲在幕后,可以用太太或情妇的资格来 指使和摆布男人。女生指导兼教育系讲师的范小姐是她的仰慕者,彼此颇有往来。 刘东方的妹妹是汪处厚的拜门学生,也不时到师母家来谈谈。刘东方有一次托汪太 太为妹妹做媒。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两个基本欲望,汪太太本来闲得发闷,受了 委托,仿佛失业的人找到职业。汪处厚想做媒是没有危险的,决不至于媒人本身也 做给人去。汪太太早有计划,要把范小姐做给赵辛楣,刘小姐做给方鸿渐。范小姐 比刘小姐老,比刘小姐难看,不过她是讲师,对象该是地位较高的系主任。刘小姐 是个助教,嫁个副教授已经够好了。至于孙小姐呢,她没拜访过汪太太;汪太太去 看范小姐的时候,会过一两次,印象并不太好。
  鸿渐俩从桂林回来了两天,就收到汪处厚的帖子。两人跟汪处厚平素不往来, 也没见过汪太太,看了帖子,想起做媒的话。鸿渐道:“汪老头儿是大架子,只有 高松年和三位院长够资格上他家去吃饭,当然还有中国文学系的人。你也许配得上 ,拉我进去干吗?要说是做媒,这儿没有什么女人呀,这老头子真是!”辛楣道: “去瞻仰瞻仰汪太太也无所谓。也许老汪有侄女、外甥女或者内姨之类——汪太太 听说很美——要做给你。老汪对你说,没有对我说,指的是你一个人。你不好意思 ,假造圣旨,拉我来陪你,还说替咱们俩做媒呢!我是不要人做媒的。”嚷了一回 ,议决先拜访汪氏夫妇,问个明白,免得开玩笑当真。
  汪家租的黑砖半西式平屋是校舍以外本地最好的建筑,跟校舍隔一条溪。冬天 的溪水涸尽,溪底堆满石子,仿佛这溪新生的大大小小的一窝卵。水涸的时候,大 家都不走木板桥而踏着石子过溪,这表示只要没有危险,人人愿意规外行动。汪家 的客堂很显敞,砖地上铺了席,红木做的老式桌椅,大方结实,是汪处厚向镇上一 个军官家里买的,万一离校别有高就,可以卖给学校。汪处厚先出来,满面春风, 问两人觉得客堂里冷不冷,分付丫头去搬火盆。两人同声赞美他住的房子好,布置 得更精致,在他们这半年来所看见的房子里,首屈一指。汪先生得意地长叹道,“ 这算得什么呢!我有点东西,这一次全丢了。两位没看见我南京的房子——房子总 算没给日本人烧掉,里面的收藏陈设都不知下落了。幸亏我是个达观的人,否则真 要伤心死呢。”这类的话,他们近来不但听熟,并且自已也说惯了。这次兵灾当然 使许多有钱、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穷光蛋,同时也让不知多少穷光蛋有机会追溯自己 为过去的富翁。日本人烧了许多空中楼阁的房子,占领了许多乌托邦的产业,破坏 了许多单相思的姻缘。譬如陆子潇就常常流露出来,战前有两三个女人抢着嫁他, “现在当然谈不到了!”李梅亭在上海闸北,忽然补筑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 很!该死的日本人放火烧了,损失简直没法估计。方鸿渐也把沦陷的故乡里那所老 宅放大了好几倍,妙在房子扩充而并不会侵略邻舍的地。赵辛楣住在租界里,不能 变房子的戏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怅从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说假如战争不 发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还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汪处厚在战前的 排声也许不像他所讲的阔绰,可是同事们相信他的吹牛,因为他现在的起居服食的 确比旁人舒服,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革职的贪官——“政府难得这样不包庇,不过 他早捞饱了!”他指着壁上持的当代名人字画道:“这许多是我逃难出来以后,朋 友送的。我灰了心了,不再收买古董了,内地也收买不到什么——那两幅是内人画 的。”两人忙站起来细看那两条山水小直幅。方鸿渐表示不知道汪太太会画,出于 意外;赵辛楣表示久闻汪太太善画,名下无虚。这两种表示相反相成,汪先生高兴 得摸着胡子说:“我内人的身体可惜不好,她对于画和音乐——”没说完,汪太太 出来了。骨肉停匀,并不算瘦,就是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擦胭脂,只傅了粉。嘴唇 却涂泽鲜红,旗袍是浅紫色,显得那张脸残酷地白。长睫毛,眼梢斜撇向上。头发 没烫,梳了髻,想来是嫌本地理发店电烫不到家的缘故。手里抱着皮热水袋,十指 甲全是红的,当然绝非画画时染上的颜色,因为她画的青山绿水。
  汪太太说她好久想请两位过来玩儿,自己身体不争气,耽误到现在。两人忙问 她身体好了没有,又说一向没敢来拜访,赏饭免了罢。汪太太说她春夏两季比秋冬 健朗些,晚饭一定要来吃的。汪先生笑道:“我这顿饭不是白请的,媒人做成了要 收谢仪,吃你们两位的谢媒洒也得十八加十八——三十六桌呢!”
  鸿渐道:“这怎么请得起!谢大媒先没有钱,别说结婚了。”
  辛楣道:“这个年头儿,谁有闲钱结婚?我照顾自己都照顾不来!汪先生,汪 太太,吃饭和做媒,两件事全心领谢谢,好不好?”
  汪先生道:“世界变了!怎么年轻人一点热情都没有?一点——呃——‘浪漫 ’都没有?婚不肯结,还要装穷!好,我们不要谢仪,替两位白当差,娴,是不是 ?”
  汪太太道:“啊呀!你们两位一吹一唱。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不过你们留 学的人,随身本领就是用不完的财产。赵先生的家世、前途,我们全有数目,只怕 人家小姐攀不上——瞧我这媒婆劲儿足不足?”大家和着她笑了。
  辛楣道:“有人看得中我,我早结婚了。”
  汪太太道:“只怕是你的眼睛高,挑来挑去,没有一个中意的。你们新回国的 单身留学生,像新出炉的烧饼,有小姐的人家抢都抢不匀呢。吓!我看见得多了, 愈是有钱的年轻人愈不肯结婚。他们能够独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 宁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的胡闹,反正他们有钱。要讲没有钱结婚,娶个太太比滥 交女朋友经济得多呢。你们的借口,理由不充分。”
  两人听得骇然,正要回答,汪处厚假装出正颜厉色道:“我有句声明。我娶你 并不是为了经济省钱,我年轻的时候,是有句的规矩人,从来不胡闹,你这话人家 误会了可了不得!”说时,对鸿渐和辛楣顽皮地眨眼。
  汪太太轻藐地哼一声:“你年轻的时候?我——我就不相信你年轻过。”
  汪处厚脸色一红。鸿渐忙说,汪氏夫妇这样美意,不敢鼓辜负,不过愿意知道 介绍的是什么人。汪太太拍手道:“好了,好了!方先生愿意了。这两位小姐是谁 ,天机还不可泄漏。处厚,不要说出来!”
  汪先生蒙太太这样密切地嘱咐,又舒适了,说:“你们明天来了,自然会知道 。别看得太严重,借此大家叙叙。假如两位毫无意思,同吃顿饭有会么关系,对方 总不会把这个作为把柄,上公堂起诉,哈哈!我倒有句忠言奉劝。这战争看来不是 一年两年的事,要好好拖下去呢。等和平了再结婚,两位自己的青春都嗟跎了。‘ 莫遣佳期更后期’,这话很有道理。两位结了婚,公私全有好处。我们这学校大有 前途,可是一时请人不容易,像两位这样的人才——娴,我不是常和你讲他们两位 的?——肯来屈就,学校决不放你们走。在这儿结婚成家,就安定下来,走不了, 学校借光不少。我兄弟呢——这话别说出去——下学期也许负责文学院。教育系要 从文学院分出去变成师范学院,现在教育系主任孔先生当然不能当文学院长了。兄 弟为个人打算,也愿意千方百计扣信你们。并且家眷也在学校做事,夫妇两个人有 两个人的收入,生活负担并不增加——”
  汪太太截断他话道:“寒碜死了!真是你方才所说‘一点浪漫都没有’,一五 一十打什么算盘!”
  汪先生道:“瞧你那样性急!‘浪漫’马上就来。结婚是人生最美满快乐的事 ,我和我内人都是个中人,假使结婚不快乐,我们应该苦劝两位别结婚,还肯做媒 么?我和她——”
  汪太太皱眉摇手道:“别说了,肉麻!”她记起去年在成都逛寺院,碰见个和 尚讲轮回,丈夫偷偷对自己说:“我死了,赶快就投人身,来得及第二次娶你,” 忽然心上一阵厌恨。鸿渐和辛楣尽义务地恭维说,像他们这对夫妇是千中拣一的。
  在回校的路上,两人把汪太太讨论个仔细。都觉得她是个人物。但是为什么嫁 个比她长二十岁的丈夫?两人武断她娘家穷,企羡汪处厚是个地方官。她的画也过 得去不过上面题的字像老汪写的。鸿渐假充内行道:“写字不能描的,不比画画可 以涂改。许多女人会描几笔写意山水,可是写字要她们的命。汪太太的字怕要出丑 。”鸿渐到自己卧室门口,正掏钥匙开锁。辛楣忽然吞吞吐吐说:“你注意到么— —汪太太的神情里有一点点像——像苏文纨,”未说完,三脚两步上楼去了。鸿渐 惊异地目送着他。
  客人去后,汪先生跟太太回卧室,问:“我今天总没有说错话罢?”这是照例 的问句,每次应酬之后,爱挑眼的汪太太总要矫正丈夫的。汪太太道:“没有罢, 我也没心思来记——可是文学院长的事,你何必千诉他们!你老喜欢吹在前面。” 汪处厚这时候确有些后悔,可是嘴硬道:“那无所谓的,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饭碗一 半在我手里。你今天为什么扫我的面子——”汪处厚想起了,气直冒上来——“就 是年轻不年轻那些话,”他加这句解释,因为太太的表情是诧异。汪太太正对着梳 妆台的圆镜子,批判地审视自己的容貌,说:“哦,原来如此。你瞧瞧镜子里你的 脸,人都吃得下似的,多可怕!我不要看见你!”汪太太并不推开丫在身后的丈夫 ,只从粉盒子里取出绒粉拍,在镜子里汪先生铁青的脸上,扑扑两下,使他面目模 糊。
  刘东方这几天上了心事。父亲母亲都死了,妹妹的终身是哥哥的责任。去年在 昆明,有人好意替她介绍,不过毫无结果。当然家里有了她,刘太太多个帮手,譬 如两个孩子身上的绒线衣服全是她结的,大女儿还跟着她睡。可是这样一年一年蹉 跎下去,哥哥嫂嫂深怕她嫁不掉,一辈子的累赘。她前年逃难到内地,该进大学四 年级,四年级生不许转学,嫂嫂又要生孩子,一时雇不到用人,家里乱得很,哥哥 没心思替她想办法。一耽误下来,她大家没毕业。为了这事,刘东方心里很抱歉, 只好解嘲说,大家毕业的女人不知多少,有几个真能够自立谋生的。刘太太怪丈夫 当初为什么教妹妹进女子大学,假如进了男女同学的学校,婚事早解决了。刘东方 逼得急了,说:“范小姐是男女同学的学校毕业的,为什么也没有嫁掉?”刘太太 说:“你又来了,她比范小姐总好得多——”肯这样说姑娘的,还不失为好嫂嫂。 刘东方叹气道:“这也许命里注定的。我母亲常说,妹妹生下来的时候,脸朝下, 背朝上,是要死在娘家的。妹妹小的时候,我们常跟她开玩笑。现在看来,她真要 做老处女了。”刘太太忙说:“做老处女怎么可以?真是年纪大了,嫁给人做填房 也好,像汪太太那样不是很好么?”言下大有以人力挽回天命之意。去年刘东方替 方鸿渐排难解纷,忽然想这个人做妹夫倒不坏:他是自己保全的人,应当感恩识抬 举,跟自己结这一门亲事,他的地位也可以巩固了;这样好机会要错过,除非这人 是个标准傻瓜。刘太太也称赞丈夫心思敏捷,只担心方鸿渐本领太糟,要大舅子替 他捧牢饭碗。后来她听丈夫说这人还伶俐,他便放了心,早计划将来结婚以后,新 夫妇就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反正有一间空着,可是得正式立张租契,否则门户不分 ,方家养了孩子要把刘家孩子的运气和聪明抢掉的。到汪太太答应做媒,夫妇俩欢 喜得向刘小姐流露消息,满以为她会羞怯地高兴。谁知道她只飞红了脸,一言不发 。刘太太嘴快,说:“这个姓方的你见过没有?你哥哥说比昆明——”她丈夫急得 在饭桌下狠命踢她的腿。刘小姐说话了,说得非常之多。先说:她不原意嫁,谁教 汪太太做媒的?再说:女人就那么贱!什么“做媒”、“介绍”,多好听!还不是 市场卖鸡卖鸭似的,打扮了让男人去挑?不中他们的意,一顿饭之后,下文都没有 ,真丢人!还说:她也没有白吃了哥嫂的,她在家里做的事,抵得一个用人,为什 么要撵她出去?愈说愈气,连大家没毕业的事都牵出来了。事后,刘先生怪太太不 该提起昆明做媒的事,触动她一肚子的怨气。刘太太气冲冲道:“你们刘家人的死 脾气!谁娶了她,也是倒霉!”明天一早,跟刘小姐同睡的大女孩子来报告父母, 说姑母哭了半个晚上。那天刘小姐没吃早饭和午饭,一个人在屋后的河边走来走去 。刘氏夫妇吓坏了,以为她临清流而萌短见,即使不致送命,闹得全校知道,总不 大好,忙差大女孩子跟着她。幸亏她晚饭回来吃的,并且吃了两碗。这事从此不提 起。汪家帖子来了,她接着不作声。哥嫂俩也不敢探她口气;私下商量,到吃饭的 那天早晨,还不见动静,就去求汪太太来劝驾。那天早晨,刘小姐叫老妈子准备炭 熨斗,说要熨衣服。哥嫂俩相视偷笑。
  范小姐发现心里有秘密,跟喉咙里有咳嗽一样的痒得难熬。要人知道自己有个 秘密,而不让人知道是个什么秘密,等他们问,要他们猜,这是人性的虚荣。范小 姐就缺少这样一个切切私语的盘问者。她跟孙小姐是同房,照例不会要好,她好好 地一个人住一间大屋子,平空给孙小姐分去一半。假如孙小姐漂亮阔绰,也许可以 原谅,偏偏又只是那么平常的女孩子。倒算上海的来的,除掉旗袍短一些,就看不 出有什么地方比自己时髦。所以两人虽然常常同上街买东西,并不推心置腹。自从 汪太太说要为她跟赵辛楣介绍,她对孙小姐更起了戒心,因为孙小姐常说到教授宿 舍看辛楣去的。当然孙小姐千诉过,一向叫辛楣“赵叔叔”,可是现在的女孩子很 容易忘掉尊卑之分。汪家来的帖子,她讳莫如深。她平时有个嗜好,爱看话剧,尤 其是悲剧。这儿的地方戏院不演话剧,她就把现代本国剧作家的名剧尽量买来细读 。对话里的句子像:“咱们要勇敢!勇敢!勇敢!”“活要活得痛快,死要死得干 脆!”“黑夜已经这么深了,光明还会遥远么?”她全在旁边打了红铅笔的重杠, 默诵或朗诵着,好像人生之迹有了解答。只在不快活的时候,譬如好月亮引起了身 世之感,或者执行“女生指导”的职责,而女生不受指导,反叽咕:“大不了也是 个大家毕业生,赁什么资格来指指导我们?只好管老妈子,发厕所里的手纸!”— —在这种时候,她才发现这些富于哲理的警句没有什么邦助。活诚然不痛快,死可 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够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见。悲剧里的恋爱大多数是崇高的浪漫 ,她也觉得结婚以前,非有伟大的心灵波折不可。就有一件事。她决不下。她听说 女人恋爱经验愈多,对男人的魔力愈大;又听说男人只肯娶一颗心还是童贞纯洁的 女人。假如赵辛楣求爱,自己二者之间,何去何从呢?请客前一天,她福至心灵, 想出一个两面兼顾的态度,表示有好多人发狂地爱过自己,但是自己并未爱过谁, 所以这一次还是初恋。恰好那天她上街买东西,店里的女掌柜问她:“小姐,是不 是在学堂里念书?”这一问减轻了她心理上的年龄负担六七岁,她高兴得走路像脚 心装置了弹簧。回校把这话告诉孙小姐,孙小姐说:“我也会这样问,您本来就像 个学生。”范小姐骂她不老实。
  范小姐眼睛稍微近视。她不知道美国人的名言——
  Man never make passes
  At girls wearing glasses—— 可是她不戴眼镜。在学生时代,上课抄黑板,非戴眼镜不可;因为她所认识的男同 学,都够不上借笔记转抄的交情。有男生帮忙的女同学,决不轻易把这种同心协力 、增订校补的真本或足本笔记借人;至于都些没有男生效劳的女同学,哼!范小姐 虽然自己也是个女人,对于同性者的记录本领,估计并不过高。像一切好学而又爱 美的女人,她戴白金脚无边眼镜;无边眼镜仿佛不着边际,多少和脸蛋儿融化为一 ,戴了可算没戴,不比有边眼镜,界域分明,一戴上就从此挂了女学究的招牌。这 副眼镜,她现在只有看戏的时候必须用到。此外像今天要赴盛会;不但梳头化妆需 要它,可以观察周密;到打扮完了,换上衣服,在半身着衣镜前远眺自己的“概观 ”,更需要它。她自嫌眼睛没有神,这是昨夜兴奋太过没睡好的缘故。汪太太有涂 眼睫毛的油膏,不妨早去借用,衬托出眼里一种烟水迷茫的幽梦表情。周身的服装 也可请她批评,及早修正——范小姐是“女生指导”,她把汪太太奉为“女生指导 ”的指导的。她五点钟才过就到汪家,说早些来可以帮忙。汪先生说今天客人不多 ,菜是向镇上第一家馆子叫的,无需帮忙,又叹惜家里的好厨子逃难死了,现在的 用人烧的菜不能请客。汪太太说:“你相信她!她不是帮忙来的,她今天来显显本 领,让赵辛楣知道她不但学问好、相貌好,还会管家呢。”范小姐禁止她胡说,低 声请她批判自己。汪太太还嫌她擦得不够红,说应当添点喜色,就跟美洲印第安人 上战场擦的颜色同样胜利地红。她又问汪太太借睫毛油膏,还声明自己不是痧眼, 断无传染的危险。汪处厚在外面只听得笑声不绝;真是“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 年轻女人的地方,笑多。”
  刘小姐最后一个到。坦白可亲的脸,身体很丰满,衣服颇紧,一动衣服上就起 波纹。辛楣和鸿渐看见介绍的是这两位,失望得要笑。彼此都曾见面,只没有讲过 话。范小姐像画了个无形的圈子,把自己跟辛楣围在里面,谈话密切得泼水不入。 辛楣先说这儿闷得很,没有玩儿的地方。范小姐说:“可不是么?我也觉得很少谈 得来的人,待在这儿真闷!”辛楣问她怎样消遣,她说爱看话剧,问辛楣爱看不爱 看。辛楣说:“我很喜欢话剧,可惜我没有看过——呃——多少。”范小姐问曹禺 如何。辛楣瞎猜道:“我认为他是最——呃——最伟大的戏剧家。”范小姐快乐地 拍手掌道:“赵先生,我真高兴,你的意见跟我完全相同。你觉得他什么一个戏最 好?”辛楣没料到毕业考试以后,会有这一次的考试。十几年小考大考训练成一套 虚虚实实、模棱两可的回答本领,现在全荒疏了,冒失地说:“他是不是写过一本 ——呃——‘这不过是’——”范小姐的惊骇表情阴止他说出来是“春天”、“夏 天”、“秋天”还是“冬天”。惊骇像牙医生用的口撑,教她张着嘴,好一会上下 腭合不拢来。假使丈夫这样愚昧无知,岂不活活气死人!幸亏离结婚还远,有时间 来教导他。她在天然的惊骇表情里,立刻放些艺术。辛楣承认无知胡说,她向他讲 解说“李健吾”并非曹禺用的化名,真有其人,更说辛楣要看剧本,她那儿有。辛 楣忙谢她。她忽然笑说:“我的剧本不能借给你,你要看,我另外想方法弄来给你 看。”辛楣问不能借的理由。范小姐说她的剧本有好几种是作者送的,辛楣担保不 会损坏或遗失这种名贵东西。范小姐娇痴地说:“那倒不是。他们那些剧作家无聊 得很,在送给我的书上胡写了些东西,不能给你看——当然,给你看也没有关系。 ”这么一来,辛楣有责任说非看不可了。
  刘小姐不多说话,鸿渐今天专为吃饭而来,也只泛泛应酬几句。倒是汪太太谈 锋甚健,向刘小姐问长问短。汪处厚到里面去了一会,出来对太太说:“我巡查过 了。”鸿渐问他查些什么。汪先生笑说:“讲起来真笑话。我用两个女用人。这个 丫头,我一来就用,有半年多了。此外一个老妈子,换了好几次,始终不满意。最 初用的一个天天要请假回家过夜,晚饭吃完,就找不见她影子,饭碗都堆着不洗。 我想这怎么成,换了一个,很安静,来了十几天,没回过家。我和我内人正高兴, 哈,一天晚上,半夜三更,大门都给人家打下来了。这女人原来有个姘头,常常溜 到我这儿来幽会,所以她不回去。她丈夫得了风声,就来捉奸,真气得我要死。最 后换了现在这一个,人还伶俐,教会她做几样粗菜,也过得去。有时她做的菜似乎 量太少,我想,也许她买菜扣了钱。人全贪小利的:‘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就算了罢。常换用人,也麻烦!和内人训她几句完事。有一次,高校长的朋友远道 带给他三十只禾花雀,校长托我替他烧了,他来吃晚饭——你知道,校长喜欢到舍 间来吃晚饭的。我内人说禾花雀炸了吃没有味道,照她家乡的办法,把肉末填在禾 花雀肚子里,然后红烧。那天晚饭没有几个人,高校长,我们夫妇俩,还有数学系 的王先生——这个人很有意思。高先生王先生都说禾花雀这样烧法最好。吃完了, 王先生忽然问禾花雀是不是一共三十只,我们以为他没有吃够,他说不是,据他计 算,大家只吃了二十——娴,二十几?——二十五只,应该剩五只。我说难道我打 过偏手,高校长也说岂有此理。我内人到厨房去细问,果然看见半碗汁,四只—— 不是五只——禾花雀!你知道老妈子怎么说?她说她留下来给我明天早晨下面吃的 。我们又气又笑。这四只多余的禾花雀谁都不肯吃——”
  “可惜!为什么不送给我吃!”辛楣像要窒息的人,突然冲出了煤气的笼罩, 吸口新鲜空气,横插进这句话。
  汪太太笑道:“谁教你那时候不来呀?结果下了面给高校长的。”
  鸿渐道:“这样说来,你们这一位女用人是个愚忠,虽然做事欠斟酌,心倒很 好。”
  汪先生抚髭仰面大笑,汪太太道:“‘愚忠’?她才不愚不忠呢!我们一开头 也上了她的当。最近一次,上来的鸡汤淡得像白开水,我跟汪先生说:‘这不是煮 过鸡的汤,只像鸡在里面洗过一次澡。’他听错了,以为我说‘鸡在这水里洗过脚 ’,还跟我开玩笑说什么‘饶你奸似鬼,喝了洗脚水’——”大家都笑,汪先生欣 然领略自己的妙语——“我叫她来问,她直赖。后来我把这丫头带哄带吓,算弄清 楚了。这老妈子有个儿子,每逢我这儿请客,她就叫他来,挑好的给他躲在米间里 吃。我问这丫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是不是偷嘴她也有分。她不肯说,到临了才漏 出来这老妈子要她做媳妇,允许把儿子配给她。你们想妙不妙?所以每次请客,我 们先满屋子巡查一下。我看这两个全用不下去了,有机会要换掉她们。”
  客人同时开口,辛楣鸿渐说:“用人真成问题。”范小姐说:“我听了怕死人 了,亏得我是一个人,不要用人。”刘小姐说:“我们家里的老妈子,也常常作怪 。”
  汪太太笑对范小姐说:“你快要不是一个人了——刘小姐,你哥哥嫂嫂真亏了 你。”
  用人上了菜,大家抢坐。主人说,圆桌子坐位不分上下,可是乱不得。又劝大 家多吃菜,因为没有几个菜。客人当然说,菜太丰了,就只几个人,怕吃不下许多 。汪先生说:“咦,今天倒忘了把范小姐同房的孙小姐找来,她从没来过。”范小 姐斜眼望身旁的辛楣。鸿渐听人说起孙小姐,心直跳,脸上发热,自觉可笑,孙小 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汪太太道:“最初赵先生带了这么一位小姐来,我们都猜是 赵先生的情人呢,后来才知道不相干。”辛楣对鸿渐笑道:“你瞧谣言多可怕!” 范小姐道:“孙小姐现在有情人了——这可不是谣言,我跟她同房,知道得很清楚 。”辛楣问谁,鸿渐满以为要说到自己,强作安详。范小姐道:“我不能漏泄她的 秘密。”鸿渐慌得拚命吃菜,不让脸部肌肉平定下来有正确的表情。辛楣掠了鸿渐 一眼,微笑说:“也许我知道是谁,不用你说。”鸿渐含着一口菜,险的说出来: “别胡闹。”范小姐误会辛楣的微笑,心安虑得地说:“你也知道了?消息好灵通 !陆子潇追求她还是这次寒假里的事呢,天天通信,要好得很。你们那时候在桂林 ,怎么会知道?”
  鸿渐情感像个漩涡。自己没牵到,可以放心。但听说孙小姐和旁人好,又剌心 难受。自己并未爱上孙小姐,何以不愿她跟陆子潇要好?孙小姐有她的可爱,不过 她妩媚得不稳固,妩媚得勉强,不是真实的美丽。脾气当然讨人喜欢——这全是辛 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种了根。像陆子潇那样人,她决不会看中的。可是范 小姐说他们天天通信,也决不会凭空撒谎。忽然减了兴致。
  汪氏夫妇和刘小姐听了都惊奇。辛楣采取大政治家听取情报的态度,仿佛早有 所知似的,沉着脸回答:“我有我的报道。陆子潇曾经请方先生替他介绍孙小姐, 我不赞成。子潇年纪太大——”  汪太太道:“你少管闲事罢。你又不是她真的 ‘叔叔’,就是真‘叔叔’又怎么样——早知如此,咱们今天倒没有请他们那一对 也来。不过子潇有点小鬼样子,我不大喜欢。”
  汪先生摇头道:“那不行。历史系的人,少来往为妙。子潇是历史系的台柱教 授,当然不算小鬼。可是他比小鬼都坏,他是个小人,哈哈!他这个人爱搬嘴。韩 学愈多心得很,你请他手下人吃饭而不请他,他就疑心你有阴谋要勾结人。学校里 已经什么‘粤派’,‘少壮派’,‘留日派’闹得乌烟瘴气了。赵先生,方先生, 你们两位在我这儿吃饭,不怕人家说你们是‘汪派’么?刘小姐的哥哥已经有人说 他是‘汪派’了。”
  辛楣道:“我知道同事里有好几个小组织,常常聚餐,我跟鸿渐一个都不参加 ,随他们编派我们什么。”
  汪先生道:“你们是高校长嫡系里的‘从龙派’——高先生的亲戚或者门生故 交。方先生当然跟高先生原来不认识,可是因为赵先生间接的关系,算‘从龙派’ 的外围或者龙身上的晴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开玩笑——我知道这全是捕风捉 影,否则我决不敢请二位到舍间来玩儿了。”
  范小姐对学校派别毫无兴趣,只觉得对孙小姐还有攻击的义务:“学校里闹党 派,真没有意思。孙小姐人是顶好的,就是太邋遢,满房间都是她的东西——呃, 赵先生,对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儿’,”羞缩无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么关系。可是,鸿渐,咱们同路来并不觉得她邋遢。”
  鸿渐因为人家说他是“从龙派”外围,又惊又气,给辛楣一问,随口说声“是 ”。汪太太道:“听说方先生很能说话,为什么今天不讲话。”方鸿渐忙说,菜太 好了,吃菜连舌头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谈起没法消遣。汪太太说,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学校住得近— —汪先生没让她说完,插嘴说:“内人神经衰弱,打牌的声音太闹,所以不打—— 这时候打门,有谁会来?”
  “哈,汪太太,请客为什么不请我?汪先生,我是闻着香味寻来的,”高松年 一路说着话进来。
  大家肃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懒洋洋扶着椅背,半起半坐道:“吃过 晚饭没有?还来吃一点,”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让出来 ,和范小姐不再连席。高校长虚让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绕桌一转,嚷 道:“这位子不成!你们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涂!怎么把你们俩拆开了;辛楣 ,你来坐。”辛楣不肯。高校长让范小姐,范小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条饧糖粘在椅 子里。校长没法,说:“好,好!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 又恭维范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黄脸发亮像擦过油的黄皮鞋。
  鸿渐为了副教授的事,心里对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触极少,没想到他这样 的和易近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学,知道“适者生存”是天经地义。他自负最能适应 环境,对什么人,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旧小说里提起“二十万禁军教头”,总 说他“十八般武艺,件件都精”;高松年身为校长,对学校里三院十系的学问,样 样都通——这个“通”就像“火车畅通”,“肠胃通顺”的“通”,几句门面话从 耳朵里进去直通到嘴里出来,一点不在脑子里停留。今天政治学会开成立会,恭请 演讲,他会畅论国际关系,把法西斯主义跟共产主义比较,归根结底是中国现行的 政制最好。明天文学研究会举行联欢会,他训话里除掉说诗歌是“民族的灵魂”, 文学是“心理建设的工具”以外,还要勉励在坐诸位做“印度的泰戈尔,英国的莎 士比亚,法国的——呃——法国的——罗索(声音又像“噜口苏”,意思是卢梭) ,德国的歌德,美国的——美国的文学家太多了。”后天物理学会迎新会上,他那 时候没有原子弹可讲,只可以呼唤几声相对论,害得隔了大海洋的爱因斯坦右耳朵 发烧,连打喷嚏。此外他还会跟军事教官闲谈,说一两个“他妈的”!那教官惊喜 得刮目相看,引为同道。今天是几个熟人吃便饭,并且有女人,他当然谑浪笑傲, 另有适应。汪太太说:“我们正在怪你,为什么办学校挑这个鬼地方,人都闷得死 的。”
  “闷死了我可偿不起命哪!偿旁人的命,我勉强可以。汪太太的命,宝贵得很 ,我偿不起。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默,大家奉公尽职,敬笑两声或一声 不等。
  赵辛楣道:“有无线电听听就好了。”范小姐也说她喜欢听无线电。
  汪处厚道:“地方僻陋也有好处。大家没法消遣,只能彼此来往,关系就亲密 了。朋友是这样结交起来的,也许从朋友而更进一层——赵先生,方先生,两位小 姐,唔?”
  高校长用唱党歌、校歌、带头喊口的声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鸿渐道:“刚才汪太太说打牌消——”
  校长斩截地说:“谁打牌?”
  汪太太道:“我们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么?”不管高松年警告的眼色 。
  鸿渐道:“反正辛楣和我对麻将牌不感兴趣。想买副纸牌来打bridge,找遍了 镇上没有,结果买了一副象棋。辛楣输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头做的棋子经不起他 的气力,迸碎了好几个,这两天棋都下不成了。”范小姐隔着高校长身辛楣笑,说 想不到他这样孩子气。刘小姐请辛楣讲鸿渐输了棋的情状。高校长道:“下象棋很 好。纸牌幸亏没买到,总是一种赌具,虽然没有声音,给学生知道了不大好。李梅 亭禁止学生玩纸牌,照师生共同生活的原则——”
  鸿渐想高松年像个人不到几分钟,怎么又变成校长面目了,恨不能说:“把王 家的麻将公开,请学生也去赌,这就是共同生活了。”汪太太不耐烦地打断高校长 道:“我听了‘共同生活’这四个字就头痛。都是李梅亭的花样,反正他自己家不 在这儿,苦的是有家的人。我本来的确因为怕闹,所以不打牌。现在偏要打。校长 你要办我就办得了,轮不到李梅亭来管。”
  高校长看汪太太请自己办她,大有恃宠撒娇之意,心颤身热,说:“哪里的话 !不过办学校有办学校的困难——你只要问汪先生——同事之间应当相忍相安。”
  汪太太冷笑道:“我又不是李梅亭同事。校长,你什么时候雇我到贵校当—— 当老妈子来了?当教员是没有资格的——”高松年喉间连作抚慰的声音——“今天 星期三,星期六晚上我把牌要回来打它个通宵,看李梅亭又怎么样。赵先生,方先 生,你们有没有胆量来?”
  高松年叹气说:“我本来是不说的。汪太太,你这么一来,我只能告诉各位了 。我今天闯席做不速之客,就为了李梅亭的事,要来跟汪先生商量,不知道你们在 请客。”
  客人都说:“校长来得好,请都请不来呢。”汪先生镇静地问:“李梅亭什么 事?”汪太太满脸厌倦不爱听的表情。
  校长道:“我一下办公室,他就来,问我下星期一纪念周找谁演讲,我说我还 没有想到人呢。他说他愿意在‘训导长报告’里,顺便谈谈抗战时期大学师生的正 当娱乐——”汪太太“哼”了一声——“我说很好。他说假如他讲了之后,学生问 他像王先生家的打牌赌钱算不算正当娱乐,他应当怎样回答——”大家恍然大司地 说“哦”——“我当然替你们掩饰,说不会有这种事。他说:‘同事们全知道了, 只瞒你校长一个人’——”辛楣和鸿渐道:“胡说!我们就不知道。”——“他说 他调查得很清楚,输赢很大,这副牌就是你的,常打的是什么几个人,也有你汪先 生——”汪先生的脸开始发红,客人都局促地注视各自的碗筷。好几秒钟,屋子里 静寂得应该听见蚂蚁在地下爬——可是当时没有蚂蚁。
  校长不自然地笑,继续说:“还有笑话,汪太太,你听了准笑。他不知道什么 地方听来的,说你们这副牌是美国货,橡皮做的,打起来没有声音——”哄堂大笑 ,解除适才的紧张。鸿渐问汪太太是不是真没有声音,汪太太笑他和李梅亭一样都 是乡下人,还说:“李瞎子怎么变成聋子了,哪里有美国货的无声麻将!”高校长 深不以这种轻薄为然,紧闭着嘴不笑,聊示反对。
  汪先生道:“他想怎么办呢?向学生宣布?”
  汪太太道:“索性闹穿了,大家正大光明地打牌,免得鬼鬼祟祟,桌子上盖毯 子,毯子上盖漆布——”范小姐聪明地注解:“这就是‘无声麻将’了!”——“ 我待得腻了,让李梅亭去闹,学生撵你走,高校长停你职,离开这地方,真是求之 不得。”校长一连声tut!tut!tut!  汪先生道:“他无非为了做不到中国文学 系主任,跟我过不去。我倒真不想当这个差使,向校长辞了好几次,高先生,是不 是?不过,我辞职是自动的,谁要逼我走,那可不行,我偏不走。李梅亭,他看错 了人。他的所作所为,哼!我也知道,譬如在镇上嫖土娼。” 
  汪先生富于戏剧性地收住,余人惊厅得叫起来,辛楣鸿渐立刻想到王美玉。高 校长顿一顿说:“那不至于罢?”鸿渐见校长这样偏袒,按不下愤怒,说:“我想 汪先生所讲的话很可能,李先生跟我们同路来,闹了许多笑话,不信只要问辛楣。 ”校长满脸透着不然道:“君子隐恶而扬善。这种男女间的私事,最好别管!”范 小姐正要问辛楣什么笑话,吓得拿匙舀口鸡汤和着这问题咽了下去。高校长省悟自 己的话要得罪汪处厚,忙补充说:“鸿渐兄,你不要误会。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 的为人,我当然知道。不过,汪先生犯不着和他计较。回头我有办法劝他。”
  汪太太宽宏大量地说:“总而言之,是我不好。处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见他 的脸就讨厌,从没请他上我们这儿来。我们不像韩学愈和他的洋太太,对历史系的 先生和学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款待;而且妙得很请学生吃饭,请同事只 喝——”鸿渐想起那位一夜泻肚子四五次的历史系学生——“破费还是小事,我就 没有那个精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干。人家是洋派,什么交际、招待、联络,都 有工夫,还会唱歌儿呢。咱们是中国乡下婆婆,就安了分罢,别出丑啦。我常说: 有本领来当教授,没有本领就滚蛋,别教家里的丑婆娘做学生和同事的女招待—— ”鸿渐忍不住叫“痛快”!汪处厚明知太太并非说自己,可是通身发热——“高先 生不用劝李梅亭,处厚也不必跟他拚,只要想个方法引诱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 这不就完了么?”
  “汪太太,你真——真聪明!”高校长钦佩地拍桌子,因为不能拍汪太太的头 或户背,“这计策只有你想得出来!你怎么知道李梅亭爱打牌的?”
  汪太太那句话是说着玩儿的,给校长当了真,便神出鬼没地说:“我知道。” 汪先生也摸着胡子,反复援引苏东坡的名言道:“‘想当然耳’,‘想当然耳’哦 !”赵辛楣的眼像胶在汪太太的脸上。刘小姐冷落在一边,满肚子的气愤,恨汪太 太,恨哥嫂,鄙视范小姐,懊悔自己今天的来,又上了当,忽见辛楣的表情,眼稍 微瞥范小姐,心里冷笑一声舒服了好些。范小姐也注意到了,唤醒辛楣道:“赵先 生,汪太太真利害呀!”辛楣脸一红,喃喃道:“真利害!”眼睛躲避着范小姐。 鸿渐说:“这办法好得很。不过李梅亭最贪小利,只能让他赢;他输了还要闹的。 ”同桌全笑了。高松年想这年轻人多嘴,好不知趣,只说:“今天所讲的话,希望 各位严守秘密。”
  吃完饭,主人请宽坐。女人涂脂抹粉的脸,经不起酒饭蒸出来的汗气,和咬嚼 运动的震掀,不免像黄梅时节的墙壁。范小姐虽然斯文,精致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 ,但多喝了半杯酒,脸上没涂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红色,仿佛外国肉庄里陈列的小牛 肉。汪太太问女客人:“要不要到我房里去洗手?”两位小姐跟她去了。高松年汪 处厚两人低声密谈。辛楣对鸿渐道:“等一会咱们同走,记牢。”鸿渐笑道:“也 许我愿意一个人送刘小姐回去呢?”辛楣严肃地说:“无论如何,这一次让我陪着 你送她——汪太太不是存心跟我们开玩笑么?”鸿渐道:“其实谁也不必送谁,咱 们俩走咱们的路,她们走她们的路。”辛楣道:“这倒做不出。咱们是留学生,好 像这一点社交礼节总应该知道。”两人慨叹不幸身为青年未婚留学生的麻烦。
  刘小姐勉强再坐一会,说要回家。辛楣忙站起来说:“鸿渐,咱们也该走了, 顺便送她们两位小姐回去。”刘小姐说她一个人回去,不必人送。辛楣连声说:“ 不,不,不!先送范小姐到女生宿舍,然后送你回家,我还没有到你府上去过呢。 ”鸿渐喑笑辛楣要撇开范小姐,所以跟刘小姐亲热,难保不引起另一种误会。汪太 太在咬着范小姐耳朵说话,范小姐含笑带怒推开她。汪先生说:“好了,好了。‘ 出门不管’,两位小姐的安全要你们负责了。”高校长说他还要坐一会,同时表示 非常艳羡:因为天气这样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们四个人又年轻,正是春宵散步 的好伴侣。
  四人并肩而行,范刘在中间,赵方各靠一边。走近板桥,范小姐说这桥只容两 个人走,她愿意走河底。鸿渐和刘小姐走到桥心,忽听范小姐尖声叫:“啊呀!” 忙借机止步,问怎么一回事。范小姐又笑了,辛楣含着谴责,劝她还是上桥走,河 底石子滑得很。才知道范小姐险的摔一跤,亏辛楣扶住了。刘小姐早过桥,不耐烦 地等着他们,鸿渐等范小姐也过了岸,殷勤问扭了筋没有。范小姐谢他,说没有扭 筋——扭了一点儿——可是没有关系,就会好的——不过走路不能快,请刘小姐不 必等。刘小姐鼻子里应一声,鸿渐说刘小姐和自己都愿意慢慢地走。走不上十几步 ,范小姐第二次叫:“啊呀!”手提袋不知何处去了。大家问她是不是摔跤的时候 ,失手掉在溪底。她说也许。辛楣道:“这时候不会给人捡去先回宿舍,拿了手电 来照。”范小姐记起来了,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里,自骂糊涂,要赶回去取,说: “怎么好意思叫你们等呢?你们先走罢,反正有赵先生陪我——赵先生,你要骂我 了。”女人出门,照例忘掉东西,所以一次出门事实上等于两次。安娜说:“啊呀 ,糟糕!我忘掉带手帕!”这么一说,同走的玛丽也想起没有带口红,裘丽叶给两 人提醒,说:“我更糊涂!没有带钱——”于是三人笑得仿佛这是天地间最幽默的 事,手搀手回去取手帕、口红和钱。可是这遗忘东西的传染病并没有上刘小姐的身 ,急得赵辛楣心里直怨,“难道今天是命里注定的?”忽然鸿渐摸着头问:“辛楣 ,我今天戴帽子来没有?”辛楣愣了愣,恍有所司:“好像你戴了来的,我记不清 了——是的,你戴帽子来的,我——我没有戴。”鸿渐说范小姐找手提袋,使他想 到自己的帽子;范小姐既然走路不便,反正他要回汪家取帽子,替她把手提袋带来 得了,“我快得很你们在这儿等我一等,”说着,三脚两步跑去。他回来,手里只 有手提袋,头上并无帽子,说:“我是没有戴帽子,辛楣,上了你的当。”辛楣气 愤道:“刘小姐,范小姐,你们瞧这个人真不讲理。自己糊涂,倒好像我应该替他 管帽子的!”黑暗中感激地紧拉鸿渐的手。刘小姐的笑短得刺耳。范小姐对鸿渐的 道谢冷淡得不应该,直到女宿舍,也再没有多话。
  不管刘小姐的拒绝,鸿渐和辛楣送她到家。她当然请他们进去坐一下。跟她同 睡的大侄女还坐在饭桌边,要等她回来才肯去睡,呵欠连连,两只小手握着拳头擦 眼睛。这女孩子看见姑母带了客人来,跳进去一路嚷:“爸爸!妈妈!”把生下来 才百日的兄弟吵醒了。刘东方忙出来招待,刘太太跟着也抱了小孩子出来。鸿渐和 辛楣照例说这小孩子长得好,养得胖,讨论他像父亲还是像母亲。这些话在父母的 耳朵里是听不厌的。鸿渐凑近他脸捺指作声,这是他唯一娱乐孩子的本领。刘太太 道:“咱们跟方——呃——伯伯亲热,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说“方姑夫”— —“咱们刚换了尿布,不会出乱子。”鸿渐无可奈何,苦笑接过来。那小孩子正在 吃自己的手,换了一个人抱,四肢乱动,手上的腻唾沫,抹了鸿渐一鼻子半脸,鸿 渐蒙刘太太托孤,只好心里厌恶。辛楣因为摆脱了范小姐,分外高兴,瞧小孩子露 出的一方大腿还干净,嘴凑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刘家老小四个人莫莫不欢笑,以为 这赵先生真好。鸿渐气不过他这样做面子,问他要不要抱。刘太太看小孩子给鸿渐 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亵渎他,便伸手说:“咱们重得很方 伯伯抱得累了。”鸿渐把孩交还,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脸上已干的唾沫。辛楣道 :“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刘太太一连串地赞美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 何一觉睡到天亮。孩子的大姊姊因为没人理自己,圆睁眼睛,听得不耐烦,插口道 :“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刘小姐道:“不知道谁会哭!谁长得这么大了 ,抢东西吃,打不过二弟,就直着嗓子哭,羞不羞!”女孩子发急,指着刘小姐道 :“姑姑是大人,姑姑也哭,我知道,那天——”父母喝住她,骂她这时候还不睡 。刘小姐把她拉进去了,自信没给客人瞧见脸色。以后的谈话,只像用人工呼吸来 圹淹死的人,挽回不来生气。刘小姐也没再露脸。辞别出门,辛楣道:“孩子们真 可怕,他们嘴里全说得出。刘小姐表面上很平静快乐,谁想到她会哭,真是各有各 的苦处,唉!”鸿渐道:“你跟范小姐是无所谓的。我承刘东方帮过忙,可是我无 意在此地结婚。汪太太真是多此一举,将来为了这件事,刘东方准对我误会。”辛 楣轻描淡写道:“那不至于。”接着就问鸿渐对汪太太的印象,要他帮自己推测她 年龄有多少。
  孙小姐和陆子潇通信这一件事,在鸿渐心里,仿佛在复壁里咬东西的老鼠,拢 乱了一晚上,赶也赶不出去。他险的写住给孙小姐,以朋友的立场忠告她交友审慎 。最后算把自己劝相信了,让她去跟陆子潇好,自己并没爱上她,吃什么隔壁醋, 多管人家闲事?全是赵辛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有了鬼,仿佛在催眠中的人 受了暗示。这种事大半是旁人说笑话,说到当局者认真恋爱起来,自己见得多了, 决不至于这样傻。虽然如此,总觉得吃了亏似的,恨孙小姐而且鄙视她。不料下午 打门进来的就是她,鸿渐见了她面,心里的怨气像宿雾见了朝阳,消散净尽。她来 过好几次,从未能使他像这次的欢喜。鸿渐说,桂林回来以后,还没见过面呢,问 她怎样消遣这寒假的。她说,承鸿渐和辛楣送桂林带回的东西,早想过来谢,可是 自己发了两次烧,今天是陪范小姐送书来的。鸿渐笑问是不是送剧本给辛楣,孙小 姐笑答是。鸿渐道:“你上去见到赵叔叔没有?”  孙小姐道:“我才不讨人厌 呢!我根本没上楼。她要来看赵先生,问我他住的是楼上楼下,第几号房间,又不 要我做向导。我跟她讲好,我决不陪她上楼,我也有事到这儿来。”
  “辛楣未必感谢你这位向导。”
  “那太难了!”孙小姐说话时的笑容,表示她并不以为做很难——“她昨天晚 上回来,我才知道汪太太请客——”这句原是平常的话,可是她多了心自觉太着边 际,忙扯开问:“这位有名的美人儿汪太太你总见过了?”
  “昨天的事是汪氏夫妇胡闹——见过两次了,风度还好,她是有名美人儿么? 我今天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鸿渐见了她面,不大自然,手不停弄着书桌上他自德国带回的Supernorma牌四 色铅笔。孙小姐要过笔来,把红色铅捺出来,在吸墨水纸板的空白上,画一张红嘴 ,相去一寸许画十个尖而长的红点,五个一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体全没有 。她画完了,说:“这就是汪太太的——的提纲。”鸿渐想一想,忍不住笑道:“ 真有点像,亏你想得出!”
  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 儿“喵”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孙小姐最初说有事到教授宿舍来,鸿渐听了并 未留意。这时候,这句话在他意识里如睡方醒。也许她是看陆子潇来的,带便到自 己这儿坐下。心里一阵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热极要迸破了壳。急欲探出究竟, 又怕落了关切盘问的痕迹,扯淡说:“范小姐这人妙得很,我昨天还是第一次跟她 接近。你们是同房,要好不要好?”
  “她眼睛里只有汪太太,现在当然又添了赵叔叔了——方先生,你昨天得罪范 小姐没有?”
  “我没有呀,为什么?”
  “她回来骂你——唉,该死!我搬嘴了。”
  “怪事!她骂我什么呢?”
  孙小姐笑道:“没有什么。她说你话也不说,人也不理,只知道吃。”
  鸿渐脸红道:“胡说,这不对。我也说话的,不过没有多说。昨天我压根儿是 去凑数,没有我的分儿,当然只管吃了。”
  孙小姐很快看他一眼,弄着铅笔说:“范小姐的话,本来不算数的。她还骂你 是木头,说你头上戴不戴帽子都不知道。”
  鸿渐哈哈大笑道:“我是该骂!这事说来话长,我将来讲给你听。不过你们这 位范小姐——”孙小姐抗议说范小姐不是她的——“好,好。你们这位同屋,我看 不大行,专门背后骂人,辛楣真娶了她,老朋全要断的。她昨天也提起你。”
  “她不会有好话。她说什么?”
  鸿渐踌躇,录小姐说:“我一定要知道。方先生,你告诉我,”笑意全收,甜 蜜地执拗。
  鸿渐见过一次她这种神情,所有温柔的保护心全给她引起来了,说:“她没有 多说。她并没骂你,我也记不清,好像说有人跟通信。那是很平常的事,她就喜欢 大惊小怪。”
  孙小姐的怒容使鸿渐不敢看她,脸爆炸似的发红,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 上。她把铅笔在桌子上顿,说:“混帐!我正恨得要死呢,她还替人家在外面宣传 !我非跟她算账不可。”  鸿渐心里的结忽然解松了,忙说:“这是我不好了, 你不要理她。让她去造谣言得了,反正没有人会相信,我就不相信。”
  “这事真讨厌,我想不出一个对付的办法。那个陆子潇——”孙小姐对这三个 字厌恶得仿佛不肯让它们进嘴——“他去年近大考的时候忽然写信给我,我一个字 没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来。寒假里,他上女生宿舍来找我,硬要请我出去吃饭— —”鸿渐紧张的问句:“你没有去罢?”使她不自主低了头——“我当然不会去。 他这人真是神经病,还是来信,愈写愈不成话。先一封信说,省得我回信麻烦,附 一张纸,纸头上写着一个问题——”她脸又红晕——“这个问题不用管它,他说假 使我对这问题答案是——是肯定的,写个算学里的加号,把纸寄还他,否则写个减 号。最近一封信,他索性把加减号都写好,我只要划掉一个就行。你瞧,不是又好 气又好笑么?”说时,她眼睛里含笑,嘴撅着。
  鸿渐妨不住笑道:“这地道是教授的情——教授写的信了。我们在初中考‘常 识’这门功课,先生出的题目全是这样的。不过他对你总是一片诚意。”
  孙小姐怫然瞪眼道:“谁要他对我诚意!他这种信写个不了,给从家知道,把 我也显得可笑了。”
  鸿渐老谋深算似的说:“孙小姐,我替你出个主意。他前前后后给你的信,你 没有掷掉罢?没有掷掉最好。你一股脑儿包起来,叫用人送还他。一个字儿不要写 。”
  “包裹外面要不要写他姓名等等呢?”
  “也不要写,他拆开来当然心里明白——”心理分析学者一听这话知道潜意识 在捣鬼,鸿渐把唐晓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报复在旁人身上——“你干脆把信撕碎了 再包——不,不要了,这太使他难堪。”
  孙小姐感激道:“我照方先生的话去做,不会错的。我真要谢谢你。我什么事 都不懂,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只怕做错了事。我太不知道臬做人,做人麻烦死 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么?”
  这太像个无知可怜的弱小女孩儿了,辛楣说她装傻也许是真的。鸿渐的猜疑像 燕子掠过水,没有停留。孙小姐不但向他求计,并且对他言听计从,这使他够满意 了,心里容不下猜疑。又讲了几句话,孙小姐说,辛楣处她今天不去了,她要先回 宿舍。教鸿渐别送。鸿渐原怕招摇,不想送,给她这么一说,只能说:“我要送送 你,送你一半路,到校门口。”孙小姐站着,眼睛注视地坂道:“也好,不过,方 先生不必客气罢,外面——呃——闲话很多,真讨厌!”鸿渐吓得跳道:“什么闲 话!”问完就自悔多此一问。孙小姐讷讷道:“你——你没听见,就不用管了。再 见,我照方先生教我的话去做,”拉拉手,一笑走了。鸿渐颓然倒在椅子里,身上 又冷又热,像发疟疾。想糟糕!糟糕!这“闲话”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两个人在一 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今天又多嘴,说了许 多不必说、不该说的话。这不是把“闲话”坐实么?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孙小姐临 走一句话说得好像很着重。她的终身大事,全该自己负责了,这怎么了得!鸿渐急 得坐立不安,满屋子的转。假使不爱孙小姐,管什么闲事?是不是爱她——有一点 点爱她呢?
  楼梯上一阵女人笑声,一片片脆得像养花的玻璃房子塌了,把鸿渐的反省打断 。紧跟着辛楣的声音:“走好,别又像昨天摔了一跤!”又是一阵女人的笑声,楼 上楼下好几个房间忽然开门又轻轻关门的响息。鸿渐想,范小姐真做得出,这两阵 笑就等于在校长布告板上向全校员生宣示她和赵辛楣是情人了。可怜的辛楣!不知 道怎么生气呢。鸿渐虽然觉得辛楣可怜,同时心境宽舒,似乎关于自己的“闲话” 因此减少了严重性。他正拿起一支烟,辛楣没打门就进屋,抢了过去。鸿渐问他: “没有送范小姐回去?”他不理会,点烟狂吸了几口,嚷:“Damn孙柔嘉这小浑蛋 ,她跟陆子潇有约会,为什么带了范懿来!我碰见她,要骂她个臭死。”鸿渐道: “你别瞎冤枉人。你记得么?你在船上不是说,借书是男女恋爱的初步么?现在怎 么样?哈哈,天理昭彰。”辛楣忍不住笑道:“我船上说过这话么?反正她拿来的 两本什么话剧,我一个字都不要看。”鸿渐问谁写的剧本。辛楣道:“你要看,你 自己去取,两本书在我桌子上。请你顺便替我把窗子打开。我是怕冷的,今天还生 着炭盆。她一进来,满屋子是她的脂粉香,我简直受不了。我想抽烟,她表示她怕 闻烟味儿,我开了一路窗。她立刻打喷嚏,吓得我忙把窗关上。我正担心,她不要 着了凉,我就没有清净了。”鸿渐笑道:“我也怕晕倒,我不去了。”便叫工友上 去开窗子,把书带下来。工友为万无一失起见,把辛楣桌上六七本中西文书全搬下 来了,居然没漏掉那两本话剧。翻开一本,扉面上写:“给懿——作者”,下面盖 着图章。鸿渐道:“好亲热的称呼!”随手翻开第二本的扉页,大叫道:“辛楣, 你看见这个没有?”辛楣道:“她不许我当时看,我现在也不要看,”说时,伸手 拿过书,只见两行英文:
  To My precious darling.
  From the author
  辛楣“咦”了一声,合上封面,看作者的名字,问鸿渐道:“你知道这个人么 ?”鸿渐道:“我没听说过,可能还是一位名作家呢。你是不是要找他决斗?”辛 楣鼻子里出冷气,自言自语道:“可笑!可鄙!可恨!”鸿渐道:“你是跟我说话 ,还是在骂范懿?她也真怪,为什么把人家写了这许多话的书给你看?”辛楣的美 国乡谈又流出来了:“You baby!你真不懂她的用意?”鸿渐道:“她用意太显然 了,反教人疑心她不会这样浅薄。”辛楣道:“不管她。这都是汪太太生出来的事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明天去找她。”鸿渐道:“请你也替我的事声明一下罢 。”辛楣道:“你不同去么?”鸿渐道:“我不去了。我看你对汪太太有点儿迷, 我劝你少去。咱们这批人,关在这山谷里,生活枯燥,没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触 即发,要避免剌激它。”辛楣脸红道:“你别胡说。这是你自己的口供,也许你看 中了什么人。”鸿渐也给他道中心病,支吾道:“你去,你去,这两本戏是不是交 汪太太转给范小姐呢?”辛楣道:“那倒不行。今天就还她,不好意思。她明天不 会来,总希望我去回看她,我当然不去。后天下午,我差校工直接送还她。”鸿渐 想今天日子不好,这是第二个人退回东西了,一壁拿张纸包好了两本书,郑重交给 辛楣:“我牺牲纸一张。这书上面有名手迹,教校工当心,别遗失了。”辛楣道: “名人!他们这些文人没有一个不自以为有名的,只怕一个的我各气太大,负担不 起了,还化了好几个笔名来分。今天虽然没做什么事,苦可受够了,该自己慰劳一 下。同出去吃晚饭,好不好!”鸿渐道:“今天轮到我跟学生同吃晚饭。不过,那 没有关系,你先上馆子点好了菜,我敷衍了一碗,就赶来。”
  鸿渐自觉这一学期上课,驾轻就熟,渐渐得法。学生对他的印象也像好了些。 训导处分发给他训导的四个学生,偶来聊天,给他许多启示。他发现自己毕业了没 几年,可是一做了先生,就属于前一辈,跟现在这些学生不再能心同理同。第一, 他没有他们的兴致。第二,他自信比他们知趣。他只是奇怪那些跟年轻人混的同事 们,不感到老一辈的隔膜。是否他们感到了而不露出来?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 超越的事实,就像饮食男女,像死亡。有时,这种年辈意识比阶级意识更鲜明。随 你政见、学说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仿佛磁器上的裂 纹,平时一点没有什么,一旦受着震动,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也许自己更老了 十几年,会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们的生气来温暖自己的衰朽,就像物理系的 吕老先生,凡有学生活动,无不参加,或者像汪处厚娶这样一位年轻的太太。无论 如何,这些学生一方面盲目得可怜,一方面眼光准确得可怕。他们的赞美,未必尽 然,有竟上人家的当;但是他们的毁骂,那简直至公至确,等于世界末日的“最后 审判”,毫无上诉重审的余地。他们对李梅亭的厌恶不用说,甚至韩学愈也并非真 正得到他们的爱戴。鸿渐身为先生,才知道古代中国人瞧不起蛮夷,近代西洋人瞧 不起东方人,上司瞧不起下属——不,下属瞧不起上司,全没有学生要瞧不起先生 时那样利害。他们的美德是公道,不是慈悲。他们不肯原谅,也许因为他们自己不 需要人原谅,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谅,鸿渐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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