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从花土沟沿铺设的石油输送管道一直走,她来到了格尔木,你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出这一路色彩的丰富!先是穿过一带盐碱的不毛之地,你看到的是云的纯白,它在山头上呈现着各种形态,但长时间地一动不动,你就生出对天堂的羡慕。又走,就是柔和的沙丘,沙丘却是山的格局,有清晰的沟渠皱纹,而皱纹里或疏或密长了骆驼草,有米家山水点染法。再走,地面上就不平坦了,出现着密密麻麻的土柱,每一个土柱上部长着一蓬草。这土柱似乎也在长着,愈往前走土柱愈高,有点像塔林了。在内地,死一个人要守一堆土的,这里一株草守一堆土。这当然是风的作用,你却恐怖起来,怀疑那里栖存着从这里经过而倒下的人的灵魂。到我乌图美仁,多好听的名字,天地间一片野芦苇,叶子已经黄了,抽着白的穗,茫茫如五月的麦田,你便明白了古人的诗句“ 风吹草低见牛羊”一定在这样的草中,但这里没有牛,也没有羊,继续走吧,沙丘又起伏了,竟有十多里地是黑色的沙,而在黑沙滩上时不时就出现一座白沙堆,近去看了,原来这里沙分两种,更细的为白沙,颗粒略大的为黑沙,风吹过来将白的细沙涌成堆,留下的尽是黑的粗沙。沙丘又渐渐没有了,盐碱地上又是野芦苇,野芦苇中开始有了沙柳,沙柳越来越多,形成一大丛一大丛的,橙色、浅红、深红、紫、绿、黄诸色,铺天盖地远去,你从此进入了五彩花田,天下最美的花园中。车开了两个钟头,这花园仍是繁华,并且有了玉白色的沙梁,沙梁蜿蜒如龙,沙柳就缀在梁坡上,像是铺上了一块一块彩色的毛毡。兴致使你走走停停,你发觉有了发红的山,发蓝的山,太阳强烈,有丝丝缕缕的热气往上腾,如燃烧了一般。她说,我现在才明白,这地方的阳光和阳光下的山、地、草是产生油画的,突然感觉我理解那个凡·高了,凡·高不是疯了,凡·高生活的地方一定和眼前的环境一样,他是忠实地画他所见到的景物的。而中国的那些油画家之所以画不好,南方的湿淋淋天气和北方那灰蒙蒙的空气原本是难以把握色彩的,即就是模仿凡·高,也仅是故意地将阳光画得扭曲,他们没有来过这里,哪里能知道扭曲的阳光是怎样产生的呢?她说,她是歇在了一个石油管理站里吃的午饭,六百公里的输管线上有着无数的管理站,而这个管理站仅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是夫妻。荒原上就那么一间房子,房子里就他们两人,他们已住过了五年。他们的粮食、蔬菜和水是从格尔木送来的。当冬天大雪封冻了路,他们就铲雪化水,但常常十天半月一个菜星也见不到。他们的语言几乎已经退化,我问十句,他们能回答一句,只是嘿嘿地笑,一边翻弄着坐在身边的孩子的头,寻着一只虱子了,捏下来放在孩子的手心。孩子差一个月满四岁,能在纸上画画,画沙漠和雪山,不知道绿是什么概念。
我说,我们登上了天山,看着那湛蓝的湖水,我就给你拨电话,但天山顶上没有信号。是的,每见到一处好的风光,我就想让你知道,这如富贵了衣锦回乡,可拨不通电话,有些穿锦衣夜行的滋味。我们钻进湖边一个山沟,沟里塞满了参天的松,松下就是巨石,石上生拳大的苔斑,树后的洼地里住了一户哈萨克人。我们在哈萨克人家做客,拿了相机见什么拍什么,都觉得兴趣盎然。帐篷的前前后后,这儿一堆巨石,那儿一堆巨石,石上还是苔,但颜色丰富多了,有白色、黄色、铁锈色,你觉得石头发软如面包。一块巨石上竟也生一种树,类似石榴,又不是石榴,枝条折着长,有碎叶,发浅黄。帐篷右前的一丛树与乱石中堆有燃煤,树干上吊着一扇羊,羊是才杀的,羊头和羊皮在草地上,有四只鸡缩在树下,与石头一个色调。帐篷后不远的一丛树下,劈柴围了一个圈,住了六只羊,一走近就咩咩叫,凑在一起,惊恐地看我。再往右,有一个木桩,长绳拴着一头小梅花鹿,长颈长腿。女主人胖得如缸,一直坐在那里往铁钳上串羊肉,男主人瘦小,没有长开,在灶上做饭,一锅煮羊肉,一锅是手抓饭,一锅烧水。女主人一直在发牢骚,说小儿子上学,学校要求学生去捡棉花,不愿去者,必须掏二百元,她不让儿子去,就掏了二百元。在我们家吃饭吧,女主人说,挣下饭钱了给学校交去,这也是为“ 希望工程”作贡献哩。但我们没吃。女主人当然有些不高兴了,脸上的肉往下坠,腮帮子就堆在肩膀上。我们想买那只小梅花鹿,她不卖,说鹿是逮着的,自逮住了梅花鹿,她的腰疼病不怎么犯了,宗林拿摄像机去拍,她说:不能照的,照一次得付五元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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