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一词对于我似乎有些荒唐,但确实失恋了。我再一次翻阅关于丝路的资料,有一段记载使我苦笑不已。那记载的是年轻的瑞典人斯文赫定之所以在罗布泊长期不归,野兽一般,除了痴醉于探险事业外,还有一个秘密,是他失恋了。可以说,斯文赫定是在失恋后对自己的放逐,精神漂泊使他完成了自己的事业,而失恋中的我终于决定立即得动身上路了。这个时候,突然间感到了西安的喧闹和杂乱,空气污浊,以及建筑和人人物物都面目可憎。
九月的西安阴雨连绵,沉重的雾气使天压得很低,街道两旁的杨树年纪老了,差不多的树身生了洞,流淌着锈铁色的汁,像害了连疮,而树絮如毛毛虫一样落在地上,踩入泥里。我并没有打伞,从城的南郊步行进城墙内区的羊肉泡馍馆去吃饭。(如果西安有什么最好吃的东西,那就是羊肉泡馍。我一直认为饮食文化造就的是人群的性格。秦灭六国,是陕西人吃了羊肉泡馍可以忍饥,或怀揣了掰好的馍块及时熬羊汤泡吃,加速了行军的时间,才打败了精细炒菜的邻国。)经过西门外的石桥,有人在桥头上吹埙。自从我写了《废都》后,已经灭绝的中国最古老的乐器———埙———这个拳大的土罐儿成了旅游点上卖得最好的商品。在桥头上吹埙的家伙是个光头的中年人,他当然在雨地里吹埙是招揽顾客推销产品,但他吹得很好,声音从雨点的缝隙穿过,呜呜之音如鬼哭狼嚎,我却激动起来,目注着他自认为这是为我壮行。仰面就是西门,城楼在雨幕里巍峨,城门是封住了的,人流车辆只顺着左右的偏门通行。我突然间浪漫起来,跳上去在封闭的城门前一蹲,蹲成了一只狮子。
在那一刻里我想,古丝路就是从这里起点吗?脖铃喤喤的驼队驮着云彩一样的丝绸就这样打开了城门一路往西吗?商队出发时红男绿女在这里摆下酒席,霍去病开拔时武帝在这里擂鼓,玄奘取经时这里也是佛乐冲天,连那个贬官流放的林则徐在西安住过一段日子要往新疆,也是三五成群的哭送的人,而我要走了,她怎么就销声匿迹如飞鸟一样了无踪影了呢?“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已经死了,早早死在了唐朝。雨还在下,屋檐吊线。油漆斑驳的城门上有一张晶亮的大网,黑肥的蜘蛛在空中吊着自己的丝往下来,停驻在我的头顶。沿着城门楼南北而去的城墙垛口,一排排尽是我名字中的凹字。我感觉我这尊狮子是红了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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