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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目 录】   

  黄垒河暴怒地咆哮着,翻滚着黄红色的波澜,滔滔地向东奔腾。

  这一带地区的河流有个特点,平时水清流缓的河水,仲夏之后,大雨一下,从山上下来的洪水进入河床,河水就急剧上涨,惊涛骇浪,一时疏忽,就会决堤成灾;可是三天不下雨,水位就骤然下落,恢复常态。

  滚过昆嵛山前平原的黄垒河,每降暴雨,山水就顺着每条小河注入河床。越向下游,参加进来的小河越多,河面越宽,河水越大。位于中下游的山河村一带,水涨上来时,水满河槽,在早年常常泛滥成灾。这几年,人民政府组织群众筑堤防范,基本上消除了大的水患。近几天上游降雨甚大,洪峰在今天傍晚出现了。河水中流有几人深,一般涉水过河的人已经绝迹。各村都组织人在河两岸日夜护堤,察看水情,防止坏人破坏。

  夜色浓重,乌云在低空运行,浑浊的河水闪着苍土色的暗光。巡坝人们的灯笼,在河两岸闪烁。

  江水山用尽最后一把力气,艰难地爬上南岸,淌着水的身体,沉重地倒在堤坝的青草上。

  从早晨起来,江水山和民工转运大半天公粮,已经精疲力竭了。他打发春玲领民工先回村,自己奔走二十多里路赶到区上,意外地受到了区长的斥责。从那里向家走,又是十几里山路,他简直象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在黑夜里奔波。他全身发着高烧,伤口在剧痛,嘴唇裂开了口子。刚才在水里,若不是他生在河边长在河边,从小就有很好的凫水本领,处在这种境地,又是一只手臂,他怎么也过不了半里宽的水急浪高的河面。下水前他全身象着了火,过河经水的浸泡,现在又象被冰雪包裹着了。江水山极力忍受着这种痛苦,牙齿在打颤,手在狠命地撕揪透湿的衣襟。他在前方和敌人作战负过几次伤,直到把胳膊锯掉,都没感到如此痛苦、难熬过,可是现在——

  “妈的!和反动派作战就是刀穿心,我也不叫痛!可是这……”水山心里叫道,哽咽住了。

  江水山受不了这种侮辱和打击,他的心压抑不住恼怒、痛苦。如果桂花是不正经的女人,江水山会把她打扁,逼她招出真情。然而,桂花是个老实人,又是冷元的儿媳妇。这怎能不引起群众的关注?江水山比谁都心疼她。是的,桂花没有错,一定是真有人去糟害过她。这人是谁?胆敢装着少只胳膊,偷去他的衣衫!江水山要能找到他,真会撕烂这个孽障!可是上哪里去找呢?人家都怒视他,嘲骂他!啊,真没有法子,多末大的冤枉和不幸啊!江水山带着一肚子委屈,奔向区委会,他相信那里会给他办法,解脱他的痛苦。然而,事与愿违。在区上,区委书记曹春梅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张区长不愿听江水山的分辩。他不能相信有三十一名军属、案属妇女按指印的控告书是无中生有。他严厉又痛心地指责复员军人江水山经不起和平环境的考验,指责他居功骄傲、蜕化变质。鉴于在群众中已经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在调查处理过程中,区长要江水山停职反省。当江水山对张区长的这个决定表示不能接受,并向上级发了火的时候,张区长就没收了江水山的枪,并警告这个残废军人,再坚持错误,拒绝坦白,就要开除他出党……开除出党?江水山,他离开打反动派,离开党,离开革命,还有什么别的事好做呢?他不知道生活中还有其他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他的心,他的思想,他的行动,全为着无产阶级革命的目标,没有了这些就没有了他的一切,江水山就会成个空空的架子!

  江水山想着这些,感到气忿和伤心。接着他就怨恨他不该复员回后方来了。这后方的工作真难办,有时候要硬,更多的时候要软,或者硬中有软,软中有硬;有时动手,有时动嘴,更多的时候又动手又动嘴。为了革命的事业,他江水山是不怕困难的,要硬就硬,要软就软,要手有手,要嘴有嘴,可他往往掌握不好火候、时机、分寸,常常出差错。被顽固的富裕中农气破了肚皮,也不能动硬的;他一时来硬的了,就使革命工作受了挫折,不是党支书及时纠正,会造成很大的损失。事实证明,他江水山做不了后方工作,他只能拿枪杆子,上前方;在战火中,有他革命的位置。“对!这后方工作我干不了,到前方去!”江水山大吼一声,翻身跳起来,瞪大眼睛,望着河北岸,自语道,“停职?反动派杀人刀一时也不停,革命战士倒停下来?笑话!张区长,你说我居功骄傲,笑话!我有什么功?你看着吧,江水山再把胳膊腿都打掉了,只要能爬得动,也要叫反动派的脑瓜子滚下几颗来!”他刚要下水,游过河北,踏上去前方的征途,却又站住了。他耳边响起了离开部队时团政委的声音:“……如果没有解放区的巩固,我们就失去后盾,失去支援,也就很难消灭敌人。”紧接着,曹振德那风尘仆仆,胡髭芜杂的面孔也出现了,他好象又在说:“革命需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才是对党的态度……”

  江水山狠狠地骂自己道:“我算个什么共产党员!支部书记要我受住考验,事情会查清楚。可我,受不住,自己要往前方跑,违反党的组织纪律!唉,快回村去吧!”

  江水山踏着通向村子去的泥泞的道路,蹒跚地走了没有几步,心又沉重起来,脑子里出现很多女人的恶凶凶的脸面,那辱骂他的声音又把耳朵充塞满了。残废军人停住了:“回村,去挨冤屈?让人指指点点地骂江水山强奸了军属,而且被上级停了职,没收了枪……啊,不行!我不能这样过下去!后方工作,得振德叔那样有本事有办法的人才能做,我天生是上前方的材料。对,还是到前方去!去了之后再向党做检讨,请求处分好啦!”

  江水山折转回身,急速地重新登上河堤。

  河水越来越大,巨浪一个接着一个,前拉后搡,愤怒地嚎叫、呼啸,猛烈地向岸边冲击、扑打,想冲垮堤坝的束缚,淹没庄稼和村落。

  看着惊涛骇浪的河水,江水山心里油然想起,昨天早上他去被称为“猴嘴”的河堤上检查时,发现那里加高的堤层容易出毛病,现在水势这末大,万一巡堤的人疏忽了怎么办?江水山这末想着,摇晃着身子,顺着堤坝,艰难地向下游走去。

  两岸护堤的灯光时暗时明。江水山走了一段路,却没碰上人。他有些着急了,歪歪斜斜地大步迈起来,脚下发滑,一连摔了三次跤。他忽然听到前方有铁锨铲土声,心想一定是有人在加堤;但又一想,为什么没有灯笼?水山骤然警惕起来,急步赶上前,大声喝问:“哪一个?”

  锨声停了。水山一边跑上去一边问:“干什么的?”

  黑暗里一个人影向后闪动。江水山不知哪来的力量,猛地抢上去,将那人的衣服揪住:“兔崽子!你跑不掉!”那人回身,照水山腰间狠踢一脚。

  水山闪了一个踉跄,几乎跌进河里。他回了对方一脚。那人摔倒在堤上。

  水山扑上去,跪着腿压住对方,挥拳就打。

  那人挣扎着抓住水山的手,用牙狠咬。

  水山痛得猛地抽回手,身子一松,被对手掀倒。江水山奋力爬起来。突然,脊背挨了重重一击,又倒下了。那人提着铁锨,跃身窜下堤,钻进庄稼地里。

  水山跳起来,愤怒地喝道:“反动派!你跑不了!”他习惯地迅速向腰间摸去——抓了一把空皮带。他这才想起枪没有了。他懊恼地捶了一下胸。

  水山立即要向那人逃窜时带起的庄稼响声处追赶,但他感觉到脚下有水。他吃惊,急忙弯下身——啊!堤坝已被这坏蛋挖开一个小豁口,那河水正湍急地向这里冲来。“妈的!叫你小子逃了……”水山狠骂一声,急忙向水口添土。然而,他就一只手,又没工具,堤又是硬的,费好大劲搬一点土添上去,立刻就被水冲走了。

  豁口在逐渐扩大,河水急冲直撞地流过堤坝。江水山心焦急得如火烧一般。他张口呼喊来人,但嗓子干哑,声音是那样微弱。他心里猛一亮,跳进水流,用他那一只手的高大身体,紧紧地堵塞住豁口。

  江水山和水在进行殊死搏斗。河水冲扑着他的躯体,稀泥打滑,使水山难以堵住水口,几次滚进堤下的泥水沟。他又爬上来,横身躺在豁口里。他躬起两腿,拼命地顶着豁口的一端,头和膀子挡住另一端,终于堵住了口子。适才他被破坏者的铁锨打伤的背部,被水一泡,疼痛难熬。那凶猛无情的河水,时时盖过他的头脸。他努力屏住呼吸,不让水冲进嘴和鼻,不使自己昏迷。

  约莫过了吃顿饭的时间,夜盲眼的新子和玉珊打着灯笼走近来。他们一看,啊!是谁象个盛着泥的布袋子一样堵塞在堤上,头和脚都扎进两端的稀泥里。那凶似猛兽的河水,在他身后狂嚎。

  “天哪!”玉珊放下铁锨,抢上去拖人。

  只听那人呻吟着说:“快,添泥!”

  “啊!队长……”新子拦腰去抱他。

  江水山挣扎着抬起头,喝道:“先堵口!”

  玉珊和新子急忙在水山身边堵坝。

  封住决口后,他们把水山抱到草地上躺着。水山吐出一滩浑浊的泥水,呼吸才正常起来。玉珊和新子把水山耳朵、鼻孔里的泥沙擦洗干净。

  “没有事,好啦!”水山奋力地站起来,身子摇晃了一下,“哦,脊梁被反动派打伤啦!”

  新子用灯笼照着,玉珊看时,水山背上的伤口被水浸泡得翻着白肉。她急忙用手巾给他包扎。

  “你们干什么去啦?”民兵队长生气地叱责道,“随便离开战斗岗位,叫反动派钻了空子!”

  新子又难受又气恨地说:“我和江任保巡查这一地段,让他先回去吃了饭回来看着,我才回去吃饭,谁知这小子跑哪去啦?”

  江水山严正地教训道:“这是革命斗争,怎么能依靠那样的家伙!”

  “是我不对。”

  “走,抓坏蛋去!”玉珊叫道。

  江水山摇摇头:“他不会站着不动,等着咱们去,抓不到了!”

  “查出来,非零刀割烂这坏蛋不可!他这末歹毒,想害掉咱们河南这一片庄稼和村子!”玉珊愤恨地说。“不歹毒就不是反动派了!回去整一下江任保,混蛋的懒汉子!”水山说着向上走,玉珊要扶他,他挥了一下手,“我能走。好好守堤,敌人不会睡觉!”

  江水山大步顺着堤坝向上游走着。也奇怪,经过这一场激烈的搏斗,他虽然又负了伤,呛过泥水,可是反倒不象刚才那样全身无力,到处疼痛难熬了。他挺胸昂首,阔步向前,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望着澎湃的河面,自语道:“江水山哪!你没有骨气,丢共产党员的人!反动派正向人民进攻,要把人民杀死;可是你,为个人的事同党赌气!支部书记常说,前后方一样要紧,松劲不得……对,我要向振德叔看齐,学他的对革命对党的态度!”

  孙承祖把脑瓜子伸进大瓢里,咕咚咕咚喝下半瓢凉水,将空瓢一丢,倒上炕,大口小口地喘息着。

  王镯子把大门插上后,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快步走进房,焦急地问:“怎么样,扒开啦?”

  他只是喘息,满脸滚汗珠。

  她甩给他一条毛巾,担心地问:“不顺手?”

  孙承祖长喘一声,说:“妈的,冤家路窄!”

  “碰上谁啦?”

  “江水山!”

  “啊!那你——”

  “幸亏那小子一只手,我打倒他就跑。不知为什么,他没开枪!”孙承祖余惊未消。

  “这个江任保,难道说瞎话?”王镯子气恨地骂起来,“这个死东西……”

  今晚上,王镯子从军属会场上出来走到家门口,遇到等在那里的江任保,她吃惊地问:“你来干什么?”任保喜笑说:“小娘子!人家都知道咱俩相好,可我连你的边也没沾上,真冤枉。今夜我老婆走娘家,和我睡一宿吧!”王镯子躲开他的手,说:“不行,我的军鞋没做好,妇救会明天一定要,我得带灯做。再说吧!”

  “嗳呀呀,我老婆明天要回来啦!”

  “日子长哪,你这末不听话,我变脸啦!”王镯子威胁道。任保心想:“这娘们又有新人啦,妈的!”他又央求道:“今夜轮我守坝,趁瞎新子那小子回家吃饭,我偷着溜来找你要点酒喝,给我吧!”

  王镯子想早点支开他,就说:“好,你在这等着,我拿给你。”她打开门锁,任保想进,她很快把他推出来,插上了门。

  王镯子进屋后小声把任保的话告诉孙承祖。他想了想,说:“多给他点酒,再给几个鸡蛋,问明他守的地段。哼,曹振德!我叫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河一决堤……”

  江任保兴冲冲地回了家,炒了鸡蛋,大开嘴福,一会就醉倒在炕上,鼾声如雷了。

  “我去时倒没有人,”孙承祖接上刚才的话,“江水山这小子不知从哪钻出来的!”

  “坝没扒开?”

  “扒是扒开了,不大。”

  “你怎么不扒大点?”王镯子惋惜地说,“北河要是开了口,不消半个时辰,几十里的庄稼全完啦!这对共产党比什么都厉害!”

  “扒大点?命没丧掉就好,你还不知道江水山这个人?”王镯子咬牙发狠道:“这个东西,背着黑锅也为共产党卖命!唉,怕只怕孙俊英坏了咱们。”

  孙承祖和孙俊英苦心设计的陷害民兵队长江水山的事件引起的这场激烈的风波,很快就平息了。事情没有按阴谋者的算盘发展。

  开初,激起军属的愤恨,把事态扩大,打了江水山,再打曹振德,接着抢公粮,把村子搞得乌烟瘴气,天昏地暗……群众很快明白过来,确信江水山不会干强奸人这种事;老东山和江任保的证词更洗清了水山的冤枉。谣言破灭了,出去四个多月的民工,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并且有两家挂上了“军属光荣”牌。江水山没有为这场打击倒下去,还是一样地干工作;张区长还亲自到村里来给他重新佩上手枪。曹振德也没卧床不起,第五天就吊着胳膊出现在街上、村公所里。

  被打倒的是孙承祖他们自己的党羽。孙俊英和冯寡妇经过政府的审判,以仇视人民政府、伤害干部、破坏社会秩序的罪名,判处孙俊英徒刑五年,冯寡妇徒刑四年。自然,孙俊英的烈属待遇也随之取消了。

  在孙俊英和冯寡妇被捕之后,孙承祖逃到东泊村“刮地皮”家里藏匿起来。听到了判刑的消息,他很高兴,知道孙俊英没有供出他来,就又潜回山河村家里。冯寡妇是根本不知道孙承祖回家的事,她是一尊任人摆布的毒炮,装上炮弹就放出去。孙俊英所以没暴露孙承祖,也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一口咬定是借桂花事件发泄对江水山和曹振德的私仇,报复他们把她丈夫动员参军的怨恨。因为她知道,如果承认和暗藏的敌人有勾结,那末罪恶性质就加重了。其次,她希望孙承祖的话能实现,中央军会打过来,她要等到这一天,跟孙承祖到大城市享福,何况她对共产党有刻骨仇恨呢。而政府由于战争紧张,任务繁重,对这一案件一时查不出明确的反革命政治阴谋的证据,所以就暂作这样的判决。同时责成公安机关和山河村政府,继续加紧进行血衣案和这次事件的侦察工作。

  孙承祖没有怜悯这两位亲信女将去劳动改造的情绪,只是感到失去了公开活动的工具,很是烦恼。但是这几天报上登的,国民党军队大举进攻胶东的消息——虽然离这里还有几百里路,然而是向前推进的——给孙承祖以很大鼓舞。由于现在山河村只有他夫妻二人,活动不易,他决定暂不冒险,只是严密隐蔽,以后再伺机进攻。

  他在东泊村的党徒“刮地皮”他们,自从大秃子来山河村参加过烧公粮杀害曹冷元以后,一直没再敢进行活动。孙承祖最近去躲藏时又指示他们,找好时机,进行破坏……曹振德用一只左手,动作拙笨地向锅里打点着食物。他身上被闹事女人打的伤,在逐渐地好起来,有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新肉,结下了疤痕。但是,他的右胳膊还不得不用白包袱皮吊在脖子上。

  随着国民党反动派向胶东解放区的进攻,支前工作更加紧张,繁重。本来时常率领民工出发执行紧急和重要任务的指导员,这些天由于伤势重一直留在家里。振德躺着的时候,就前后不停地思索着村里发生的事情。他深切地感到了阶级斗争的错综复杂。他深切地感到了区委书记提出的怀疑——山河村还可能隐藏着我们所不知道的反革命分子的估计,值得他深思。关于杀害曹冷元事件后发现的那件血衣,昨天区治安干事来说,经过多日的侦查,已有了初步线索,怀疑点是东泊村的地主“刮地皮”和他的儿子,这,公安局正在进一步调查中。对企图强奸桂花嫁祸江水山引起的落后军属、案属闹事和有关破坏河堤的事件,党支部开了几次会,决定进一步追查,一定要将敌人抓到手。

  究竟是谁企图以强奸桂花来嫁祸江水山?谁去破的堤?曹振德同意区委的分析,这是有政治背景的,一定有主谋人。曹振德这次不光是从各户的社会情况来着眼,而且同时注意发动落后的角落。

  这几天,指导员的精力集中在江任保身上。这是因为,去破坏河坝的人,正瞅着江任保擅离职守的空隙,这是偶然的巧合吗?曹振德亲自找任保谈了两次,耐心地进行启发教育,要他说出那天晚上离开河堤的情况。江任保终于在指导员的多方劝导下,如实招出他怎样去找王镯子,对方怎样不许他进门,怎样给了他酒和鸡蛋……看起来,这是合理的,与破坏活动联系不上;但曹振德联想到,王镯子是上次闹事中的活跃分子,在一些关键地方起的作用很坏,虽然不明显,却有点象是故意给闹事女人添油加火;而破坏河堤的事,又恰巧发生在她送任保酒菜的时候。想到这一些,指导员很快就注意到王镯子的活动上来。

  前些日子,有了王镯子和江任保勾搭的流传时,青妇队长曹春玲气愤地去质问女方。王镯子很难为情地认了错。一部分军属妇女不能容忍,说王镯子丢了军属的人,要求处分她。春玲请示村政府,要开会斗争王镯子和江任保。指导员没有批准,说这种事不要闹大了,对双方进行个别批评、教育,都表示不再犯也就罢了。由于大的重要的工作把指导员累得透不过气来,他没再过问此事,日久也忘了。现在,曹振德推敲着这回事,感到它的疑点值得重视。

  振德打点好要做的饭之后,就坐在灶前烧起火来。“我老远就见烟筒冒烟,是爹在做饭呀!”喜悦的少女声,柔和地响着。

  振德抬起头,见春玲用锄杆扛着一篓子菜豆角、菜瓜出现在院子里。他问:“东坡的那块谷子锄完啦?”“完啦,爹!”春玲放下锄头,提着菜篓子进了屋门,“俺们女将加了油——嘿!那桂花嫂,都赛过我啦!俺们早干完,好回来理家务。爹,你怎么做饭呀,胳膊不痛吗?会开完了?”春玲敬爱地望着父亲。虽说老人在家炊事的遭数很多,可是女儿总是过意不去。

  “我们的会也提早散了,不叫胳膊不好,我还能下地干一气。”父亲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他起身去拿过毛巾,打掉女儿身上的尘土。

  “爹,行啦,行啦!”春玲叫着蹲下身,“我来烧火,爹歇憩去吧!”

  “烧火还累得着?”振德又坐到灶前,把毛巾给她,“洗洗脸,喝口水。”

  女儿依从地洗了脸,梳了头,手扯起汗湿沾身的白底蓝条粗布褂儿,用芭蕉扇子扇风。

  夕阳已经靠上西山尖,它那初秋的火红的余晖,穿过房西头的柳树的枝叶,铺在屋门跟前。柳树上有个喜鹊窝,此时小鸟被它们的父母呼唤回巢,正围在爹妈的身边,跳来蹦去,聒噪不休。

  “你胳膊好点了吗,爹?”春玲问着,她手里的扇子的风,在向父亲身上吹了。

  “还是挺沉的,伤口一突一突的,动起来痛。”振德瞅了一眼吊在胸前的右胳膊。那上面被冯寡妇的剪刀戳下的伤口很深,又是在活动的关节上,加上热天,伤处化了脓。他皱了一下眉继续说,“伤不大,可正在关节上,碍着干事。玲子,拿剃头刀子来。”

  “爹,你要剃头?我不会。”

  “不剃头。咱们治伤。”

  “那怎么好随便动?”

  “不是大毛病,治得。来,你只管听我吩咐。”春玲只好从命,拿出剃头刀子,用火苗将刀刃燎了燎,找出一簇新棉花,倒了一蛊烧酒,舀了一碗凉水。这些东西摆在灶台上之后,她就帮父亲解开伤胳膊,姑娘惊道:“呀,肿成这末大个疙瘩!”

  “听我的,叫你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准怠慢。来,用棉花蘸着酒把伤口擦一遍。”

  春玲小心仔细地做过了。

  “拿刀。”

  春玲拿起剃头刀子,看着锋利发亮的刀刃,又看看父亲那臃肿的紫红的伤口,倒吸一口冷气,说:“爹,这不行!痛……”

  “别怕!含一大口凉水。”父亲不理会女儿的话,严肃起来。

  “爹,你痛……”姑娘拿刀的手发颤。

  “有脓不挤出来才痛。你把凉水喷到伤处,猛地下刀就割,我一点不会痛。拿稳刀,喷水!”

  春玲瞪着黑黑的两只大眼睛,鼓起勇气,张口喷水——但喷到地上去了。她作难地央求道:“爹,我下不了手……”

  “你真没出息,这个胆子,还想上前方打仗吗?”“这不一样……”

  “也有一样的地方,不论什么样的敌人,也不能留情。玲子,凉水一触到疮上,肉一紧,刀子上去,不怎么痛,这是你爷常用的割疮法子。”

  春玲一咬牙,一横心,水出口,刀子上了伤处。

  振德的身子不由地一抖,注视着向外涌着血污和白脓的肿疙瘩,吸了口气,说:“好了,这下可好了!快呀……”

  春玲醒悟,急忙擦血、挤脓。一会,偌大的肿伤干瘪下去了。包裹好后,振德拭一下前额的冷汗,笑道:“再不用吊着胳膊啦,两天后就和好的一样了!”接着,他收敛笑容,说:“玲子,今下晚你去找任保媳妇,从她那里再把任保和孙承祖媳妇的事情了解一下。”

  “爹,原先你不让多管,怎么这会又认起真来啦?”春玲翻着天真的大眼睛,纳闷地望着父亲。

  “过去是过去,现在看起来,这个事不简单,是要紧的!”指导员加重了语气,“春玲,你说王镯子真心和江任保胡来的么?”

  “他们两家都承认了,难道还会有假?”

  “王镯子长的也象个人样,怎么会看上任保这个人人瞧不起的家伙?”

  “她这种人不能看外貌,丑事都是她们干的。”“不要动气,咱们来以事论事。我不是说王镯子好,她不和江任保胡来也算不得好。当然,她离开男人久了,败坏也可能。可是,她为什么不找比江任保长得强些的男人?”“如今人人学好,别人谁还耍流氓!”

  “这话有道理。只是人还没全变好,凭王镯子的本事,她还能勾引上好看一些的男人的。自然,我这话也有些含糊。不过,我这几天从任保酒醉正巧有人去决堤这回事,联想到他同王镯子的关系。这孙承祖他爹是被咱地下党处死的,他在家时没有什么坏表现,可是对新社会有世仇的人,难保没有反骨,后来我也后悔疏忽了这一层,孙承祖参军的时候没加阻拦。如今,他一年多无音信,说不定这里面有缘故。”“难道孙承祖投了敌?”春玲惊叫起来。

  “我只是这末想,还不能断定。玲子,现在是党和毛主席领导咱们同反动派在全国进行较量的时候,敌死我活,一切敌人都不会躺着不动;过去装老实的,也会和蒋殿人一样,变成疯狗。现在,能弄清王镯子的作为,如若是假,孙承祖的踪迹,就水落石出了!”曹振德说到此处,又向女儿道,“我估计孙承祖有可能藏在家里,你看呢?”

  春玲沉思片刻,摇着头说:“不会,孙承祖真的回来了,他媳妇更不会败坏,即使王镯子作风不正,她男人也不依。”“你毕竟年少,玲子,想事和做梦一样。这下就用上你方才的理,她那种人,坏事做尽,不知廉耻。我是想,也许是王镯子找江任保作挡箭牌,打掩护……明白吗,闺女?”春玲的脸不觉一红,点点头,有些紧张地说:“那咱们快去抓呀!”

  “这是我自己想的,还要做调查。搞清也不难,只要弄明白江任保和王镯子的关系,孙承祖回家没有就会真相大白。别的主要干部都在忙支前,咱们父女要快去做工作。你去找任保媳妇谈。江任保,有我。”

  “啊,爹!我原以为你在家养伤,可你……”春玲见明轩、明生放学回来了,没再说下去。她掀开锅盖,那乳白色的滚热的水蒸气,立时散满了茅草屋。

  按照孙承祖的指示,这些天王镯子经常在大路左右观看有没有公安干事和武装人员进村,以推测干部是否注意到孙承祖身上,预防万一。

  这天上午,王镯子提着竹篮子在村后玉米地里假装摘菜豆角,眼睛时时瞟着大路上的行人。忽然背后响起喊声:“谁在那里?”

  王镯子吓了一跳。看清是江任保站在地边上,她想不理他,就顺着玉米秆的孔隙向北走。

  “啊,不说话,你在偷庄稼?”任保又喝道。

  王镯子仍是不理睬。

  “我抓啦!”任保威胁迫。

  王镯子已经接近地头,见他还不松口,就停住脚,没好气地说:“你没长眼睛!这不是俺自己的地吗?”“哈哈,是你呀,小娘子!”江任保叫着快步钻进地里,碰撞得玉米秸哔哔啦啦地响。

  王镯子见江任保衣服底下鼓鼓凸凸地藏着东西,就问:“你拿的什么?”

  “嘿嘿!”任保从怀里掏出两个大甜瓜,丢进王镯子竹篮里一个,自己把一个瓜乓一声掰开,大口吃起来。“你这家伙,当贼喊贼,我要报告民兵去啦!”王镯子假意儿威胁着,心想篮子里这个瓜留给丈夫。她伸手夺过任保的一半瓜,贪婪地吃开了。

  “甜不甜?”任保歪着头得意地笑着。

  “巴苦的。”王镯子想快点叫他走,“你快走吧,别叫人家来抓住。”

  “走?”任保嬉笑着,“别人看不到,这一大片苞米一人多深,正是好地方。”

  王镯子知道他要来纠缠,又用好话假意抚慰:“你回家等着,我送酒你喝。”

  “我不要酒啦,我要你……”任保上去抱住了她的腰。“你滚开,死东西!以后再说。”王镯子急了,任保不松手,她打了他一耳光子。

  江任保放开她,气恨地说:“好吧,你对我无意,我对你无情!对你说吧,指导员找我啦!”

  王镯子脸变白了,以惊慌的眼光盯着他。

  “当然啦,是看得起我!”任保见对方吓住了,异常得意,“昨天晚上,青妇队长还找过我老婆。”

  “找你老婆做什么?”王镯子心里发慌,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老婆说是了解你和我的事。”

  王镯子松开手,舒了一口气,毫不在乎地说:“调查去吧,反正我敢做敢当,受什么处罚我顶着。”

  “你不要这末轻松。我老婆说,指导员今天上午要找我。”“这我管不着。”王镯子冷笑一声,欲走。

  任保见还是制不服她,又大话吹开了:“你不要瞧不起我江任保,我是无产阶级分子!我老婆说,青妇队长对她的态度可好啦!哼,指导员找我也不是为别的,看光景是他们发现了俺两口子是积极分子,要提我上区当干部。”“那你就当吧。”王镯子讥笑着迈开了步子。

  江任保急了,拿出了最后一手,恼恨地说:“好哇,娇娘们!好话不听,我也翻脸不认人啦!我要去向指导员坦白,没和你真私通……我去,我就去!指导员救济我,待我好,会宽大我说过的假话。我听他的,做好人,不叫人家骂啦!”王镯子大惊,骇然地想道:“天哪!他照实说出去,干部一审,查出我的肚子,馅就露了!怎么办?嗳呀,和他……承祖也有话在先……他也和孙俊英勾搭。只是任保这个丑相……管不得啦!”王镯子下了决心,严厉地说:“任保!以前我想和你好,只是嫌你不牢靠。如今你有心,那就要真好!你得听我的话……”

  孙承祖望着神色不安、头发不整的妻子,眼睛恶凶凶地瞪了一会,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沮丧地说:“完了!完了!我要赶快走,跑……”

  “不碍事,”王镯子还有信心,“任保得着我这样的女人,象苍蝇沾着血。他满口应承,曹振德问起时,他一口咬定和我早有来往,枪毙他也不改口。你放心吧!”

  “哼!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曹振德!”孙承祖的瘦脸变得铁青,“他的嘴比枪弹还歹毒!连你妈都被他打动了心,何况一个反复无常的江任保。经不起曹振德的舌头动两次,江任保就会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倒出来。你失身也是白搭!”王镯子悲哀地抹开了眼泪。

  “快给我备干粮!”

  “别急。我看你再到刮地皮家里躲几天,看看动静再说。”“不行,我想过了。他们一直没再来联系,即使不出事,也准是被人家监视上了,我怕自投罗网。有你哥的例子在先,不能等挨闷棍。我马上动身,先溜进房后的玉米地,等天黑就上路。一步晚了,曹振德的网就撒下来啦!”“那你得领着我!”

  “这怎么行?我一个走都危险!没关系,你一个女人家,多哭几声,把错都推在我身上,共产党不会怎么难为你。你咬着牙忍几天,国军的重兵正向这里进攻,到那时重见天日,报仇雪恨!”

  “你要早点回家,千万不要丢了我啊!天哪……”王镯子大哭起来。

  春玲在村公所见到儒春的来信,心都快冲出口了。她跑回家扪着心窝躺在炕上。过了好一会,才使激荡的心平静了一些。她用剪刀小心地将搓毛了的信封口铰开,仔细地读着:春玲同志:你好!

  这些日子我早想托人给你写信,可又压了下来。

  因为我暗下决心,要加紧努力,做出一些成绩,再写信给你。我这末做,你生气吗?请你批评我,原谅我。告诉你,我已经参加了好几次战斗,打死两个敌人,抓了四个俘虏,还缴了五支枪,受到俺营长的表扬。我告诉你这不是为表功,我知道,自己做得很不够,比别的同志相差一大截。我的心意是让你放心,我正在上级和同志们的教育帮助下,使劲进步哩!我要和你比赛,向你学习。

  俺们部队的生活可好啦!大家亲兄弟一样热乎,又唱又跳,又打又闹,还学习文化和政治。再住几个月我要自己写信给你看,你可不准笑话我写得不好,先打个预防针。现在我们在胶济铁路一带,天天行军作战。

  这信是我找班长写的,我们这时正坐在草地上休息,擦枪,一会就开始行军,不能多写了。我真想知道你对我要说的话,一定很多,是吧?我爹还那末顽固吗?你把我的事告诉他吧,要他赶快换换脑筋。盼你回信,祝你健康。

  此致

  敬礼

  儒春上

  七月二十一日

  欢悦和幸福使姑娘不知怎么好。跳了半天,就拿着信往老东山家跑。来到门口她才想起,公公赶着牲口和村里一些人去送公粮了。她把信的内容告诉了婆婆和嫂嫂,大家自然都欢喜异常。春玲立即给儒春写回信,勉励他努力杀敌,告诉他老东山的转变,表白一番她对他赤诚钟爱的心……写了半上午,还没把心里的话说透。天正晌了,明生已经放学来家吃饭。春玲把饭打点进锅。吩咐小弟烧着火,她扛起扁担出了家门。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原野里没有人了,春玲却扛着扁担向西山走。她父亲整天忙着工作和生产。明轩除了去外村上半天高小,下午也象个大人似的在互助组里劳动。明生的半天时间,得给牲口割青草。春玲是工作、家务、生产样样都有份。全家忙得柴烧光了也没工夫去山上挑。自孙俊英被群众正式罢免后,大家一致选举春玲为妇救会长,青妇队长选了彩云姑娘。春玲今上午先忙着收齐各家为军队磨好的面粉,又给儒春写了封回信,这时抽出身,赶着上西山挑担柴回家。春玲心里萦回着当人民战士的未婚夫的来信,眼睛一时也不闲着。她看天,艳阳炽烈,蓝得透明,朵朵的白云,迤逦多姿。她望庄稼,乌森一片,香气扑鼻,日渐成熟,但等金风,粟米归仓。

  春玲上了山,曲折的山路,节节上升,通到山顶。蝉在树上叫,蝈蝈在草下鸣,蜜蜂在花上飞,蚂蚱在地下蹦。天是如此明媚,山川是如此娇美,年景是如此大好,使姑娘心神向往,目不暇及,竟忘记即兴编歌唱了。

  春玲登上一座山梁,满面绯红,眼睛被强烈的阳光刺得眯眯起来。她看见一对花蝴蝶在飘飘悠悠地围着山菊花转,立时跑过去,将菊花采下来,对着那惊飞而去的蝴蝶说:“不高兴吗?有意见提吧,这花春玲是要戴的!”她搂着扁担,向发针上插一朵小白菊花——她忽然停住了,眼睛直向前方瞪着。

  春玲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穿绿褂的女子,在路旁那陡峭的山壁上徘徊。她立时忖道:“奇怪,那人在干什么?一不小心摔下去,骨头也零碎了。”春玲急忙向那里奔去。

  春玲跑到近前,听见那女子在抽抽搭搭哭泣。由于松林密集,她认不出是谁。忽地,那女子把篮子向后一摔,身子更移近绝壁的边缘,如果她拽着松树枝的手再放开,身子即刻要栽下去。

  春玲惊出一身虚汗,刚想叫——又忍住:那女子一惊,更要跌下去了。她急忙脱掉鞋,赤着脚丫,悄不声地顺着陡坡冲向崖边。尖利的石头、棘针、草茬,碰刺得姑娘的脚疼得要命,但她咬着牙忍住,只顾往下快跑。

  正当那女子手脱松枝,要向绝壁下跳去时,春玲象只燕子似的抢上去,两手奋力地抓住她的胳膊,猛向后拉她。两个人一齐向后仰倒在山坡上。她们的脚下搓起的石头,飞蹦着滚向深沟。

  那女子从惊吓中醒来,向前挣扎着叫喊:“放开!放手!”

  春玲紧张地拼全力地用脚蹬住树根,使她们不致一齐滚下去。她急声叫道:“淑娴!你……”

  那女子忽然停住,转回头惊呼道:“啊!春玲……”“你这是做什么,快上来!”春玲眼睛潮湿了,用力向上拖她。

  淑娴哭着说:“好妹妹!别管我。”她又向崖边冲。春玲赶到她面前,堵住去路,着急地喊道:“淑娴姐!是人还能见死不救吗?你,你这末傻!”

  淑娴直直地看春玲一霎,捂着脸嚎啕起来。

  “快走吧,这地方不是好玩的!”春玲把淑娴拉到路旁的树荫下坐好,这才看清,淑娴的眼睛肿得和熟透的桃子一样,前襟湿了一大片。

  春玲掏出手绢给她擦着泪水,怜悯地问道:“快告诉我,淑娴!你这为的什么呀?”

  今天吃完早饭,淑娴和正要出发送公粮的大爷老东山商量,要去儒春的姨家走亲戚。她是以走亲戚为名,去找孙若西的。

  孙若西自从调到他本村任教后,很久前来照过淑娴一次面,以后再也没见影子。淑娴越想越不安,最后鼓足勇气要去找他一趟。

  “拿上点饼和鸡蛋。你催催他,好日子也过了,打算多会成亲。我忙着,没工夫去。”老东山嘱咐道。

  淑娴跑了十几里路,来到儒春姨家的大门口。她不由地惊住了:那漆黑的大门板上,贴着刺眼的崭新的红对联——德高望重书香门第青春儿女喜结红姻门上,墙头上,贴着红纸墨笔大喜喜字。淑娴虽然认不全上面的字,但是它们所表示的意思她是心明如镜的。这就是说,孙若西正在办或已办完喜事了,因为他们家再没别人能结婚。

  “我没走错门?不错,是他的家……这,这怎么会呀?”淑娴心里狂乱地叫着。她站在门口,全身麻木,象站在冰窖里一样寒冷。她痴呆呆地,愣怔怔地站着,眼睛发黑了。她隐约地听到身后响起话音:“瞧,这是谁家的闺女?”“哦,是不是孙先生他姨家的人?”

  “对,想必是来吃喜酒的,明天是孙若西的好日子。”“呀!姨家到底是近亲,老东山赶早打发闺女来帮忙,明天他自个也准来。”

  “那还能少了他?”

  “那老头子见外甥娶了个门当户对,在烟台上过学的大闺女,一准喜得合不上嘴。”

  “那还用说!”

  淑娴的心象有钢刀在剜,眼泪禁不住夺眶而溢。她转过身,迷迷糊糊地看见两个女人站在井台边指着她发议论。淑娴再没力量听下去,迟钝地顺着来路往家走。

  姑娘迈着沉重的两腿,眼睛无神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自己的影子。她一直被悲怆塞住,神情有些恍惚。她不知想些什么,想了没有;也不知走向哪里,走了没有。她的整个心胸,一再响着两个字:“完了!完了!”

  春玲听完了淑娴的叙述,气恨地皱起眉尖,板紧脸面,忿忿地说:“犯得着吗?淑娴姐!为他那末个东西值得送命吗?照我说这是好事,苦枣当甜的吞下去,上当只一次,认清坏蛋再不受骗就是啦!那样的人,离得远远的才对,不值得正眼看!”

  淑娴嘴唇搐动了好几下,哽哽咽咽地说:“妹妹呀!俺上当啦!”

  “是呀!”春玲看着她,恳切地劝慰道,“淑娴姐!不是我多嘴,老爱批评人。你性子那末软,怎么行呢?既然孙若西那样狠心,还有什么值得哭的?我真替你难受,本来对水山哥那末好,就架不住碰钉子,经不住孙若西的甜言蜜语,心就随他了。你可真没见识。好啦,把泪擦干,吐口唾沫,呸,忘掉他算啦!”

  “我恨他一辈子!”淑娴低下头,咬着牙,揩着不断头的眼泪,“他害我……我没脸见人……我……不要脸的他,还,抱过我……”

  “那个该死的东西,真该死!”春玲骂了起来,“好,你也别太认真啦,算换了个教训!”

  “春玲啊,你看我,自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人家知道了,再怎么过下去啊!”淑娴悲伤地说,“我再没希望啦,一辈子算糟蹋啦……”

  “淑娴,我又责备你,为这些事寻短见,那是旧社会里的人做的。可现在,你,你太没出息啦!”春玲恳切地对女友道,“人活着哪里是光为自己的事?你要想得开,看得远。咱们不光为自己活着,要为大家,为革命!想着这些,心就透亮啦!你吃亏就吃在看人对事只瞅一点,光在自己身上算,没和大处比。看一个人,如果对自己好就好,对自己坏就坏,那不一定对。因为有的人是驴屎蛋蛋外面光。你要看他大的方面,骨子好不好,进步不进步,对革命是真心还是假意,那就能看透他,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你说对不?”

  “对是对,就是我脑子笨,不会做。”淑娴深叹一口气。“不是脑子笨,是你想自己的事想得太多啦,改变了这个,就精细啦!”

  “好,我往后再不想自己啦!”淑娴下决心地咬着嘴唇。“你也别走到另一个头上去,”春玲沉思着说,“自己的事全不想也不好。比如说水山哥吧,他和你正相反,光想大事去了。他这末做,我又说好,又说不好,自己的事办对了对革命也有利。比方说,他能和你成亲……”淑娴要张嘴,春玲摇了摇手,“你听我说完。你俩要成了亲,他可以帮助你进步,为革命多出力;你呢,也能照顾好他的身子,使他干更多的工作。”

  “嗳呀!你快不要提人家啦,我哪还有脸挨着他啊!”淑娴心里针扎般地刺痛,眼泪又要涌出来。

  春玲用手巾把她脸上的泪珠拭净,响亮地说:“淑娴姐!不要往坏处想。有错改错不算错。找媳妇嫁男人是相亲相爱,一块劳动一块干革命。你看俺那春梅姐,人家两口子是怎么结合的?唉,日东哥牺牲了,俺姐真是痛心啊!可是她干工作比以前更加有劲了。要是她老想自己的男人死了,是个苦命寡妇,那就糟啦,什么对她都没有意思啦,日头无光,天老是黑的啦!淑娴,咱们做妇女的,要向俺姐那样的女同志看齐!”春玲给她理好头发,拔下自己发针上那朵白菊花,戴到淑娴头上。

  “好,妹妹,我听你的话,学春梅姐!”淑娴的声音提高了,用力站起来。

  这时,从山下走来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带着扁担口袋。春玲拉一把淑娴,给人家让路。那人走过去又回过头,看着春玲道:“你是山河村的青妇队长吧?”

  “是。”春玲应道,“你怎么认得我?”

  那人笑了:“我不认得你,可认得送郎参军的媳妇,支前模范的闺女,白毛女……”

  春玲听他数说她在戏里扮过的角色,就明白了。她问道:“你是哪里的?”

  “我是西山庵上的,叫大成,才出案回家。”大成回答道;走着又说:“青妇队长,你们再演些戏给俺们看呀!”大成走后,春玲指着被淑娴摔在树根旁的篮子,问:“那是什么呀?”

  “唉,是干粮。”淑娴下去把撒在地上的面饼拾进篮子提上来。

  “正好,我真饿啦!”春玲笑着拿起一个饼,一掰两半,分给淑娴一块,“这好的东西,差点给狗吃了。哈,该咱们自己享享嘴福啦!吃,吃饱了咱们去挑柴禾,唱歌,回家!”她们担着柴捆走到村头时,淑娴小声嘱咐道:“妹,不要把这事告诉俺大爷吧,他一听准要气坏啦!”

  “要,”春玲肯定地说,“要告诉他。就是要他生气……”老东山带着拾粪工具,怒气冲冲地上了路。

  在村外有人碰上他,问:“大爷,你去做么呀?”“走亲戚!”

  “怎么不拿点礼物?光给人家粪?”

  “哼,这粪他也捞不着!”老东山不转头地说。

  老东山出去送公粮昨天半夜回的家。今早上吃饭时,他留心到侄女精神不振;听妻子说她还哭过。但问淑娴她却不讲。接着,他从未过门的儿媳妇那里得到答案。老东山一时还不敢完全相信,外甥孙若西会如此坏,竟欺负到他姨父头上,骗了他老东山和他侄女,又另娶新人。于是,老东山直奔连襟①的家门而来。

  老东山心急如火,快步如飞,但是来到孙若西的大门口时,粪篓亦已沉甸甸的了。老东山看着大门外人群拥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心火更旺了。他正要闯进门,忽听人声嚷:“来了!花轿来了!”

  两抬四人彩轿,悠哉悠哉地来到门前。花轿一落地,老东山想去揪出孙若西,但是人们一拥而上争着看新娘子,使带着拾粪工具的老东山靠前不得。

  接着,门里响起笛笙喇叭,新郎在前,新娘搭着盖头布,脚不沾土——踏着铺地的新苇席,由两个戴花的中年妇人搀扶着忸忸怩怩地进了门。

  此情此景老东山没有看,因为他早把眼睛闭紧了。“瞧,那不是孙先生的姨父吗?”昨天议论过淑娴的两个女人,今天又站在她们的临门井台上,谈开老东山了。“是他,老东山!我昨天就说啦,他准会来的。哦,他怎么也不打扮打扮,也没拿礼品?”

  “老辈人吃小辈人的喜酒,打扮不打扮有何妨?礼物怕是先送来了。”

  “他怎么还不进去?”

  “等人清净了,亲戚出来迎吧?”

  她们越说,老东山气恨的情绪越发炽烈。他半睁眼睛一看,人都进了门,他也就跨进门槛。

  大院子更热闹,客人、来宾、瞧热闹的村人,挤得满满的。隆重的婚礼在顺序进行。老东山进门时,正逢新郎新娘在“拜天地”。院子中央,八仙桌子上香火旺盛,蜡烛闪光,摆着供奉的大白饽饽和酒菜。孙若西头戴礼帽式的雪白的凉帽,身穿水滑滑的蓝绸长袍;那女的全身红花绫罗。新郎、新娘并肩挨膀,双双跪在供桌前铺了红毡的地上,随着掌婚人“一叩——二叩——”的喊声,正在大磕其头。新郎屁股朝天正磕第三叩的时候,突然屁股上猛挨重脚,一个跟头翻到供桌底下去了。

  人们一时被老山东的行为惊呆了。

  老东山把粪篓子向供桌上猛一放,香炉撞倒了,蜡烛震灭了,酒洒了,菜翻了,两堆高高垒起的大白饽饽,象绣球一样,骨骨碌碌,扑扑通通向地下滚落。老东山抡着粪叉子,抓着孙若西的长袍前襟,将他揪起来。

  孙若西凉帽摔歪,脸上沾泥,绸长袍洒上了酒和菜汤,好不狼狈。他定神看清是老东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只怕老东山在众人、在新娘面前揭他的丑,乞求道:“姨父!怨外甥有错……我本想去和你商量……”

  “呸,你这个坏小子!”老东山破口大骂,“这象人干的事吗?你他妈的哄骗你姨父,欺侮我娴子!”

  这时,孙家的亲戚、客人围了上来。有的扶起新娘子,有的向东老山发怒,要拖他上政府论理,有人去叫来新郎官的高堂。孙若西的母亲本来稳坐正房,等待儿子、媳妇来向她叩头,闻讯赶来了。她向老东山吼道:“你凭什么来造反!告诉你,我听若西说啦,你想把淑娴嫁给他,我若西不乐意,你就骂他,说再也不登我家的门……哼,想得倒不孬,你那丑侄女,能配我儿子吗?凭你的几亩地,能和我家对门户吗?哼,你这末不讲理!走,打官司去!”

  一些客人、来宾向老东山发火,有些看热闹的人上前劝解。

  老东山已松开孙若西。他平了平气,眼睛半闭,泰然处之,稳立不动。等他们叫喊完了,老东山才对孙若西的母亲冷冷地说:“还有没有了?好,叫你儿子开口吧!”

  孙若西心里作难,不知如何是好。他陪着小心向老东山道:“姨父,不是外甥心不正,是属不对。我真属虎,冲犯淑娴妹的蛇……”

  “你愿属么属么去,我管不着!”老东山喝道,“说,你为么骗我!说,为么戏弄我侄女!”

  “姨父……”孙若西后退着,想逃。

  “说!”老东山抡着粪叉子,逼进一步。

  孙若西靠到供桌上,再无后退之路。他骇然地盯着对方的粪叉子,硬充好汉地嚷道:“我说什么,我说!你敢打我?你敢打教育工作者!”

  “打你怎么样?”老东山大怒,举起粪叉子要打。“我说,我说!”孙若西急忙求饶。于是,在拾粪叉子的威胁下,在他和新娘子拜天地的供桌前,对着新娘,对着他母亲,对着来宾,对着瞧热闹的乡邻,道出他如何欺骗耍弄表妹,又和别人好上……看红事的乡邻唾骂着散去;来宾和客人摇头生气;新郎的母亲张口结舌;新娘子怒视女婿。一霎,喜叫欢笑的热闹婚礼,息风煞景,冷冷清清,败兴扫地。

  “嗬!你这个坏老头子!”新郎的母亲要寻法收场,哭叫着扑向老东山,“你这是成心害我呀!这是没有的事……”

  老东山一理不理,闭着眼睛提过放在供桌上多时的半篓粪便,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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