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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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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山把江仲亭招呼到家里,开口就问:“仲亭哥,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事呀?”仲亭明明知道问的是参军,佯装不懂。“参军。我们党员要起带头作用!”水山解释道,在炕前来回地溜达。桌上的灯火,随着他身子带起的风忽闪着。仲亭笑脸望着对方,掩盖内心的慌乱,连忙答道:“那还用说?听党的话呗。” “仲亭哥!”水山压着心头的不满,冷静地说,“战争正打在紧头上,需要人去支援。咱们能在旁边看热闹吗?”他发狠地拍一下左边的空袖筒:“妈的!一颗毒弹,把胳膊丢了,要不,江水山哪会在这屋里待!” 江仲亭正苦费心机地想法应付水山要他参军的事,听到水山把话联系到他自己身上,忙陪着同情说:“兄弟,不用说你哥也知道。咱弟兄俩是从一个血坑滚出来的。唉!你不行啦,我肩膀的伤也够受的。咱们就安心后方工作和生产吧,光急也没用处啊。” 江水山脸色变红了,声音提高了:“只要让我江水山重上前线,我胳膊腿都没了,也能和反动派拼!可你……”他顿了一下,觉得自己又上火了,应该耐心说服他。于是,他又把嗓门压低,恳切地说:“仲亭哥,我和你说过不止一次了,过去,怨我性子不好,说不上几句就火起来,理没讲清楚,指导员也批评过我。今天,我要好好和你谈谈。仲亭哥,国民党反动派不该消灭吗?” “那怎么不该?当然要消灭。有敌人就没咱的饭碗。”仲亭垂下头,用力抽烟。 “对,答得对!”水山满意地赞许道,“要打反动派,他们有枪,我们怎么办?空着手打吗?” “这理我懂,我也是扛过几年枪的八路军,枪杆子是革命的本钱。” “对啊,对啊!”水山兴奋得要跳起来,心想,别说区委书记春梅老强调做思想工作,振德说他性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不是,他江水山也学会了,对方被说服了。 “好,仲亭哥!”水山兴奋地说,溜达得更快了,“到底不愧是穿过军装的!就这样吧,明早天一亮就叫玉珊——不,叫春玲,她的嗓子高——给你广播一下,叫大家看看,这就是我们老八路的本色!” “等等,水山!等等!”江仲亭慌张地叫道,“你,你这说的什么呀?” “嘿,不要爱面子。你参军的消息应该宣传。”“不,不要急!”仲亭急忙分辩,“我,我的伤口到阴天下雨还、还痛……” “这不要紧,到县上有人检查,行就去,不行就回来。”水山安慰他说,“看你的身子、面色都挺好,你放心吧,一定会重新上前线。唉,我多眼红啊!” 江仲亭心里叫苦,愁闷了半天,口吃着说:“水山,凭良心我是愿意革命的,可是参军……你晓得,我可是干过几年啦……” “这更好,老战士重上前线,比新兵强多啦!上级会更高兴要你。” “我是说……”江仲亭胆怯地望水山一眼,“我的意思,该别人去干啦。” “什么!”水山突然站住,前额上那三条皱纹在跳动,“说了这半天,你还是不愿去啊!” 江仲亭不敢抬头,悄悄地向烟锅里装烟,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水山望着他那萎靡不振的样子,把咆哮的声音压下去,吞了口唾沫,咽下冲心而起的怒火,语气深沉地说:“仲亭哥!你胡说些什么!谁对你讲的,共产党员可以说‘革命我干过了,该你们干啦!’全中国——不,全世界的共产党员和穷人都这末想,那还会有革命的斗争吗?劳动人民能解放吗?还能建设共产主义社会吗?你,你真糊涂啦!”他越说越急,最后把右手一挥,又沉重地溜达起来。 江仲亭的脸紧紧伏在膝盖上,象准备挨打似的,两手把头抱住。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准备迎受江水山一顿火暴的痛责,然后他一声不响地走开。但这次失算了,江水山为说服这位在一起战斗过的战友和兄长,他以不寻常的毅力,一次再次抑制住奔腾的火性;缓和下来说:“仲亭哥,你的为人,兄弟知道。难道你忘了在部队上受的教育?” “没忘。”仲亭闷声地回答。 “你忘了咱们过去受的苦?遭反动派的害?”水山感情沉重地问。 “没忘。”仲亭嗫嚅道。 “不!你忘了,全忘了!”水山激动起来,眼睛瞪大,紧对着江仲亭,“你,江仲亭同志!全忘了本,忘了共产党的恩情!忘了一个党员的责任!多少人拼死拼活流血牺牲,换来今天的解放,今天的日子!可是你,一个共产党员,不去解放全中国受苦受难的父母兄弟姐妹,变得象个守财奴,就知道自己的房子、土地,过好日子,打算老婆生孩子,好给你顶门户,接香火!你全叫你的老婆和土地害啦!你满脑子盛的是自私自利!” “你不要糟蹋人!”江仲亭喊叫着,扭歪脖子横视江水山。“我糟蹋你?”水山气愤地说,“这是对你的好话,其实你的心也快变黑了!” “胡说!”江仲亭跳下炕,激烈地反抗道,“你江水山不要忘记,江仲亭没白沾光,为抗战流过血汗!” “好,英雄!”水山恼怒地扬起眉毛,粗皱纹在额上猛烈地跳动,“你流过血?哼,你把参加革命当作扛长工,出了多少力,就该得多少工钱是不是?走!你去对着西山根那十九个烈士说去!你就说,‘你们大家在地下听着,我江仲亭为抗日负过伤,现在该过好日子啦!’走!你去试试,你敢不敢这末说!” 江仲亭被挖苦得全身象针扎,脖子胀得紫红,羞恼地吼道:“你不要说那些!我问你,党的参军原则是什么?”“是自愿!”水山怒目紧逼对方,“可是,你是个共产党员!”“党员怎么样?党员也不能受强迫!”仲亭满有理地喊道。“什么,你说什么!”水山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骇人的光芒,向仲亭逼近。 江仲亭骇然地后退着,喃喃道:“你,你要怎么样?”“你这个混蛋!”江水山怒吼着,照仲亭肩窝打了一拳。“啊,你打人!”江仲亭惊慌地叫着。 “打!打死你这忘本的东西!”江水山全身被愤怒的火焰燃烧着,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哼!不能强迫?象你这样自私自利发展下去,成了新财主,人民还要革你的命!我先叫你知道知道革命的厉害!”他又举起了拳头。 江仲亭猛地扒开衣领,侧身送到江水山眼前,指着肩膀上的伤疤,大声叫喊:“好,江水山!你打吧,照这儿打!” 水山的拳头突然僵住在半空。他的脸搐动一下,变成紫红色,眼睛在向一起合拢。 “打呀,打呀!”仲亭指着伤疤叫道,“这是我救出命的兄弟给我的报应!你打吧,水山!” 江水山喘息片刻,蓦地瞪大眼睛,看着江仲亭肩上那块闪着红光的枪疤,声音喑哑地说:“你不要拿这个吓唬我,我不是因为你在战场上抢救过我才住手……不管怎么说,这是敌人给你留下的。我打一个挨过敌人子弹的人,我有罪。去吧,上政府告我去吧!”说完,他象喝醉酒似的,身子失去平衡,沉重地倚在墙上。 江仲亭愤怒地说:“你不要说好听的,我自己有腿!”大步向外走去。 曹振德家正在吃饭。桂花走进来,低声叫道:“大叔,俺有点事。” “说吧。”振德吞下口地瓜干,望着她。 桂花看着春玲、明轩和明生,犹豫着不开口。 “走,到外面说。”振德放下筷子,领桂花来到大门口。桂花脸发烧,手抚弄着衣角,悄声说:“就是你吉禄,要参军。你看……” “好嘛,青年人该这末做!”振德脱口说,但心里立刻涌上来:“他哥吉福牺牲的信刚来,他再走,冷元哥怎么吃得住啊!不能让他去。”可是对着桂花他不好明说,感到为难。桂花低声诉道:“他参军我没意见,可他这次出去送公粮,脚底下磨起‘石棱’,夜里痛得直哼哼,白天为不叫别人知道,还装着没有事。大叔,你说这怎么能打仗啊?” “是啊,这是不行。”振德附和道,“你该劝劝他,别着急呀!” “俺说,他哪里听?”桂花委屈地说,“说多了,他还说出一些不好听的话来。” “他说什么来?” “说,说要和俺离婚咋的。” “你信他的?”振德笑了。 “那也难说呀!”年轻媳妇悄声地叹了一口气,“唉……”“你们小夫妻过得那末好,怎么能离婚?”振德安慰她,“这冒失小子,你不要信他的。” “我也知道,他是吓唬我。”桂花很高兴指导员体贴到自己的心情,“大叔,他听你的话,你和他说说吧……”忽然门外响起脚步声,桂花细耳一听,忙说:“大叔,他来了。你听,一步高一步低,黑影里走路和个瘸子一样。嗳呀,别叫他看见我,出去怕碰上,这可怎么办?” 振德给她出主意道:“你躲到牲口栏里去吧。”“哎。大叔你可好好说说他啊……” 桂花刚溜走,吉禄跛着脚走上来,他认出门口的人,忙叫道:“大叔,我找你呀!” “我这不等着你吗?”振德被这对年轻夫妻的行动搅得心里轻快起来,暂时压下这两天被吉福牺牲的消息搞得沉郁的心情。 “等我?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吉禄奇怪地问。 “我会算嘛,”振德笑着,“我还知道你来干么。”“干么?” “先别问。来,跳个高我看看。” “跳高?跳高做么?” “你别管,尽管跳吧!” “我吃得太饱,怕跳断肠子。” 振德假生气地说:“好哇,在大叔跟前你还敢撒谎!我看你不是怕跳断肠子,是怕跳坏脚。” “脚?”吉禄一惊,寻思,“他怎么知道啦?”急忙分辩:“大叔,指导员!你别瞎猜摸,我脚好好的。不信,我跳……” “别跳!别跳!”桂花惊呼着一阵风般地抢过来,竟忘了有人在场,两手紧抱住吉禄的一只胳膊。 吉禄生气地挣出手,向她喝道:“都是你多嘴!落后脑筋,扯我的后腿!” 桂花拭着眼睛委屈地说:“谁希罕扯你的后腿!走,你走得远远的,这辈子不回家我也不管。” “说什么漂亮话……” “吉禄,别瞎伤人!”振德阻止他说下去,“你脚上有‘石棱’,可不是闹着玩的,磨大了要坏脚。” “坏掉割去,叫他蹦着走!”桂花的声音又高又尖。春玲、明轩和明生闻声都到院子来看热闹。 吉禄着急地对振德说:“大叔,别听她瞎说。她一心不想放我走,说她才生个小闺女,还想个大小子……”“你瞎说!你糟蹋人!”桂花臊得无地容身,去捂他的嘴又怕人笑话,只好双手蒙住自己的脸,“你这末大人,把人家被窝里的话都亮出来啦!要不要到广播台去喊喊……”春玲姐弟都咯咯地笑了。 “好啦!”振德为他们收场了,“你俩的官司我一时断不清,要你们小两口互相解决。你爹呢?” “在北河放牛。他就要去换爹吃饭,可跑这来啦!”桂花抱怨地指着丈夫说。 曹振德思虑着吩咐道:“吉禄,快换你爹回来吃饭。嫚子,你也去和他做个伴。” “一个牛还要两人放?她回家看孩子吧!”吉禄说着就走。“孩子我去给你哄着。”明生抢上说。 春玲笑着推桂花说:“你快上去招呼着点,路黑,别把他的脚撞坏了!” “唉,去就去吧,脚要再撞坏了,还要我背他。”桂花飞快地赶上去了。 望着这对小夫妻走后,振德和女儿商议,趁冷元一个人在家,把他接过来,将吉福的事告诉老人吧。 “今天过么节,喝酒吃菜的?”曹冷元看着炕桌上的酒和菜,面对振德问道。 “不过节就不兴喝两盅?”振德笑笑说,“是你玲子叫你喝点酒解解乏。” 冷元慈爱地看着给他斟酒的春玲,说:“玲子,你平时省着,为大爷破费可不该呀!” 春玲双手捧盅送给冷元,努力笑着说:“没花钱,大爷,鸡蛋是自家的鸡下的,韭菜是园里长的,酒还是头年用孬地瓜烧的,一个钱也没费。”见冷元饮过一口,她又关怀地说:“大爷,我见你这几天老咳嗽,饭吃得也少,是干活多累的吧?”“没有事,闺女!”冷元摇摇头,摸把胡须,感叹地说,“这才干多大一点活?在早先哪,给蒋殿人当长工,中午拿点干粮上山,家里孩子饿着,哪能咽下去!挺着身子砍一天柴,山上风大,衣裳又单,加上肚子空,挑起柴担腰要断,头打转,好几次栽下山差点摔死。后来我找些干辣椒在锅底下烧焦揣在怀里,冷了就吃一个……那滋味又呛又辣,泪不断头地往外淌……唉!这末着,身上辣得发烧,能御点寒,可我这咳嗽病,也从那时落下根啦。” “老哥,过去的苦楚,不说它啦!”振德见他很感伤,把话打断了。 “唉,我也不愿想那些,可是一见如今的光景,就忍不住勾起来了。”冷元脸上闪出激动的红光,他又愤恨地说,“可蒋介石那些王八羔子,就不想叫穷人有口饭吃,还想叫咱们当牛当马,受欺负。有良心的人,谁也不能让反动派活着!”他放下筷子,向春玲吩咐道:“玲子,抽空再给你吉福哥写封信,叫他可别当孬种,不好好干不是他爹的儿!” 春玲坐在炕沿就着灯光给弟弟缝衣服,听到这里,心一热,声音颤抖着说:“大爷,俺吉福哥是好样的!是党员,又是干部。” “那还不够!”冷元插上说,“要他再加劲,为打反动派,心掏出来也不能后退!哦,还有,”冷元脸上闪出慈祥的微笑,“再告诉他,我打算给他说房媳妇,模样丑俊我知道他不计较,图人品、进步,问问他的意思……可要再加上一句,要他别为亲事分了心,等全国解放了再请个假来家成亲。玲子,你记下了吗?” “喂,大爷……”春玲心象着了火,眼圈发红了,哽咽得简直要哭出声,见父亲瞪了他一眼,用力压下呜咽,“大爷,我记住了,我写信!”她装低头咬线角,用衣服把眼睛揉了两下。 “你吃吧,老哥!吃完再说。”振德把碗和筷子放进冷元手里,心里盘算着怎样开口……两天来,曹振德领导参军运动忙不开身。根据情况的发展来看,群众基本上是发动起来了。毕竟是老解放区的人民,两天多,报名参军的已达四十多名,出现了很多动人的事迹。但报名参军的人中有许多是不合格的——身有残疾、年龄超过规定和岁数不够的很多。正如春梅的判断,这次大参军和以往有个显著不同的特点,合乎条件的青年,大都是比较落后或有特殊情况的人家的。把运动深入一步,发动死角,打开顽固家庭工作虽然这末繁忙紧张,曹振德心里还是放不下吉福牺牲的事。曹冷元的二儿子吉禄,前几次参军就要去,因他哥哥已在外,父亲年老有病,被说服了没让去,现在吉禄又在叫嚷了……冷元就这末两个孩子,这是他大半辈子用血汗养活大的两个命根子,为革命他已经献出一个,这个小儿子再走了,这对年老的父亲是多末心疼呵!振德想早把吉福牺牲的信息告诉冷元,以此使他不硬要吉禄走;但振德在冷元门口犹豫过几次了,有两次正要开口又咽回去,他到底没找到个合适的场合。这场合可真难找啊! 没出振德所料,冷元刚吃完饭,装着烟说:“大兄弟,这次一准叫你禄子去吧!本来怕你们干部再推让,我没急着出声,想等走的那天悄没悄声地叫他上区……喂,看样子他媳妇有点不愿意,这不要紧,那嫚子是明白人,说一说就会想得开。” 振德摇摇头说:“吉禄不能去。吉福在外面……”“哎,你又来啦!”冷元把装上烟锅的烟又倒进布袋,“干革命还嫌人多吗?谁规定一家只准一个当解放军的?叫他去吧,和他哥挨膀,早些把该死的东西灭光!” “我是说,老哥,”振德心里火热,非常为难,明知道自己用这些话说服不了对方,可是仍不愿意直说真情,“你就两个孩子……” “这好嘛!”冷元苍老的脸上闪着红光,皱纹间浮着幸福的笑影,“我多一个儿子,为革命多出一点力气,心里可舒坦啦!玲子,给大爷点个火。” 春玲拿燃着的麻秆的手抖个不停,火头怎么也放不到烟袋锅上。 “拿稳点,”冷元抬头一看,见春玲那对墨黑的大眼睛里含着晶亮的泪水。他一惊:“怎么啦,玲子?”不见回答,他又去看振德。振德的脸痛苦地皱着,老人一时呆了。春玲再也憋不住,背过身啜泣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大兄弟?”冷元惊诧地紧望着振德。“玲子,清醒点!”振德向女儿喝道,他拼力压抑内心的悲怆,上去握着冷元的手,声音沙哑地说:“哥呀!这两天我走到你门口又转回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可早晚要对你说。老哥!你要听兄弟的话,硬性些啊!” 老人已经预感到不幸的降临,他怔了一霎,苦笑着催促道:“说吧,兄弟!哥架得住……说吧!” “吉福!福子……”振德哽噎住了。 “啊!他,他,他怎么啦?”冷元浑身震动,眼睛失神地大瞪着。 春玲哇的一声,呜呜地哭开了。 振德努力握住冷元的手。这只凸着老筋的手,在怎样的哆嗦呵! “你快说呀!”老人的脸痉挛着,急不可耐地逼问。但见振德张开嘴,他立时摆着手,摇着头,急促地喘息着,连声喊道:“不不不!别说!不要说……兄弟!不,不说……”老人面色惨白,身子颓然地依到墙上,小烟袋从他手里脱落了,烟面洒到炕席上。 “大爷!大爷……”春玲上去把住冷元的手,哭着喊叫。“玲子,忍住泪呀!”振德说着,自己却禁不住一把把擦眼睛,“拿条毛巾,湿的。” 春玲急忙去找毛巾。曹振德看着冷元搐动着的灰黄的胡须,极力使声音镇静,说:“老哥啊,兄弟知道你心里疼!你这两个孩子,是拼着命养大的。孩子死了,当爹的怎么能不疼啊!可是老哥,你想宽点,远点,这革命的事不松快哪!要想把穷人从死里救出来,就非打光那些吃人的兽类不可!就是为这个,咱们跟着共产党干革命,流血断头……” 冷元渐渐睁开眼睛,泪水在干涩的眼眶中游动,却没有溢出来!他轻轻地抚摸着振德的手背,声调缓慢而低沉:“兄弟,别担心!我能想开,受得住……” 春玲流着泪,小心敬爱地用湿毛巾给冷元拭着前额。冷元拉着她的胳膊,轻声说:“行啦,玲子。别哭,你一哭大爷心里更乱……哦,我好啦!”他摸索着拿起烟袋,可是手痉挛地抖颤,装不进烟去。 振德接过烟袋装好烟递给他。春玲端灯给他点上火。 老人缓慢地沉重地抽着烟。浓烈的灰白色烟雾从他嘴里喷出来。一会,屋里就布满了烟雾。 沉默。只有老人的抽烟声。 振德望着飘散的烟雾出神。春玲那对湿漉漉泪汪汪的大眼睛在闪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冷元的脸。 过了好久,冷元把烟灰磕掉,平静地说:“大兄弟,玲子!你们别替我担心,我不会怎么样。说不难受,是假话。兄弟你说得对,为了咱今天的日月豁出的命多啦,何止我的儿子?我方才想得很多很多,从咱老辈想到有共产党……我这时看得比哪时都清楚,咱们的孩子不为革命死谁为?咱们穷人不去打对头,还要别人去打吗?” “对,老哥!你说的句句在理。”振德把他的手握得更紧。春玲感动得两眼闪着泪花:“大爷啊!你真是我们后辈的好榜样,好榜样!” “不是你大爷有什么认识,玲子!”老人激动地说,“是共产党叫我这个穷长工直起腰,有饭吃!谁要问我,‘曹冷元老头,孩子死你不哭吗?哭!我哭过一辈子,那是王八羔子逼哭的!这次哭,为我儿子干革命牺牲哭,是我高兴,我情愿!”他脸上闪现着骄矜的神彩,坚定地向振德道:“兄弟!叫吉禄去吧,定规让他去吧!” “老哥,你说的对!这是我们干革命的志气,就为这,咱们才能胜利,挖掉穷人的苦根子。”振德浑身发热,“不过,吉禄参军的事,我看……” “别劝我啦,大兄弟!我是叫他走定啦!”冷元不容他说下去。接着,他眼睛里射出仇恨的火光,愤怒地说:“哼,狗日的反动派!我看你们人多还是我们人多!大儿子死了有小的,小儿子死了有老子!不把你们连根拔掉,决不甘休!”突然,院子里乒乓一阵响。 “谁呀?”春玲走出来问道。 坐在窗后猪圈墙上的人影溜下地,弯身拾起被他碰落的猪食瓢,低沉地回答:“我,是我……” 春玲一看,招呼道:“啊!仲亭哥,快进屋吧!” 江仲亭走进屋,看了冷元一霎,转向振德,嘴动了两动没说出话。 “什么事?”振德看着他那痛苦的脸面,惊异地问。“没什么,没什么……你们说话吧,我……我明天再来!”江仲亭说完,掉转头急向外走去。 春玲有些惊讶地说:“看样子他坐在窗外好一会啦!我见他眼边有泪,象是哭啦……” 江仲亭是哭了,悲痛地洒下了眼泪。 仲亭从水山家里出来后,恼怒的心情一直在起伏,恨不得飞到指导员跟前,申诉江水山打人犯法的事。他设想,打了他这个荣誉军人,一定会触怒以不讲私情闻名的指导员曹振德。于是,开会批评江水山,水山向他江仲亭承认错误的情景出现了。这时——只有到这种地步,他江仲亭才能舒一口气。 仲亭来到振德家的院子,正听到振德向冷元报告他儿子牺牲的消息。仲亭怀着紧张的心情,细耳静听着。他断定,曹冷元这个弯腰的衰老父亲,听到他那贵似生命的儿子的死信,一定会放声嚎哭……然而恰恰相反,在紧张的沉默之后,他不但没听到冷元的嚎啕,倒说出那些激动人心的话。他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位老人,此时竟是如此刚强,俨然是条百折不屈的铁汉子! 仲亭发愣了。随着老人那铿锵有力的声音,他的心沉重起来,头上象挨了几棒子。他耳边又敲警钟般地响起江水山斥责他的那些话……他突然觉得,有很多人出现在四周围,人人都在批评他说:“江仲亭啊,江仲亭!你杀过敌,立过功,难道你把这些都当成是自己的了吗!出够力了吗?回家以后只管守着老婆,种自己的地,一心发财致富,不管其他的劳苦人民了吗?你想想,过去你是没吃没穿的穷小子,来了共产党、八路军你才翻了身,多少人为你的好日子去拼死拼活,你就安心在家享福吗?好一个共产党员!全国还没解放就伸腿不干了,你还建设什么共产主义社会?!” 几年来,江仲亭第一次从个人家庭生活圈子里跳出来,想想这些事情。他想到父母死时的惨景,个人的遭遇,在军队里受的教育……结果,他很是吃惊,为什么这两年把这些亲身经受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啊,水山,好兄弟!”仲亭心里在激动地叫道,“我这两年怎么听不进你们一句话呢?我耳朵怎么只向我老婆嘴上长?我哪够个共产党员啊!”仲亭离开振德他们,急忙奔回江水山的家。 江仲亭刚进院门,就听水山母亲在屋里叫道:“水山,山子!你怎么啦?身子不舒服?每天晚上都大半夜才躺下,今儿怎么这末早就睡啦,啊?” 一句回声都没有。仲亭心跳着轻脚走近屋门,身子依在门框上。 江水山躺在炕上,头枕着右臂,两眼失神地凝视着跳动的灯火。母亲凑近儿子,又说道:“要歇歇,就脱鞋上炕去躺会。”她摸摸儿子的前额,惊讶地叫道:“啊,这末热!真病啦!” 水山闷声说:“不热就没气啦,没病。” 母亲叨叨着:“你这傻东西,不说吉利话。十有八成是胳膊那伤疤又犯病啦!”她上去把被给儿子盖上,“怎么吃饭时还好好的,俺出去这一会就坏啦?又是谁惹你上了火?唉!盖被发点汗吧……” 水山把被推开,陡地起身下了炕。母亲急叫:“你身子发热,还要上哪去?唉,妈怎么养你这末个儿……” 水山的确感到头很重,左臂的伤疤锥刺般地疼痛,额上已沁出虚汗。他的伤疤遇到阴天下雨和冬日天寒,或者过于激怒,就会发痛,甚至还会发烧。 母亲拦住儿子的去路,水山不耐烦地说:“妈,我有急事!”“天塌下我也不只你出去!”母亲强制地说,“你在家好好躺着,要找谁妈去叫。” 水山瞥了白发苍苍的母亲一眼,坐到炕上,低声道:“妈,我犯了错误,刚才打了仲亭哥!” “什么,你们兄弟俩打架啦?”母亲吃了一惊,紧盯着孩子,变得气恼了,厉声质问道,“说,你为么打你哥!”“反正我不对!”水山沉痛地低下头,但立刻又抬起来,“可是,妈!他这人变了样,全变了!我动员他去参军,他不去。他只想着个人的日子,忘了本啦!” 母亲理了把苍白的头发,坐到儿子对面,叹息地说:“唉!有话你好好对他说呀,我不信仲亭这孩子会变坏,想想他爹他妈……” 门外的仲亭,心里象多年埋下一颗烈性炸弹,水山母亲的话象抽动了这炸弹的导火线,腾的一声爆发了。水山的父亲是石匠,石匠的哥哥——仲亭的父亲是木匠,弟兄俩的真名已被人们遗忘,都以他们的职业来称呼。江木匠是个没经师自学而成的手艺人,干起活来却不比其他有本事的木匠差,远近有名。那年山河村地主蒋子金为给儿子盖新房,大兴土木,他图江木匠人老实,干死活,就雇在家里。四十多岁的江木匠在蒋家苦苦干了一年,赶到秋天,他一人把蒋子全南厅西厢两幢大瓦房的门、窗、桌、椅、橱,柜一一做好。蒋子金雇工人有个规矩,平时只管饭,工钱等最后散工结账。谁都知道,很少有人能从他手里拿走全部工钱。因为蒋子金不是挑剔活做得不合规格,就说工人饭量大,以此克扣工钱。人们都知道他有这一手,不愿给他干活。可是那年月只有给财主干活的份,另外还有多少生路呢?何况天下老鸹一般黑,财主若不坏也就没有穷人了。说实在,那些财主只不过是剥削手段的不同,剥削多少有差异罢了。 江木匠完工结账时,虽然蒋子金亲自把成品检验了好几遍,也硬找出些莫须有的瑕疵,但东西在那儿明摆着,赖不过去,只得照发工资了。 结账那晚,蒋子金置酒办席,说是酬谢木匠活做得好。江木匠不会喝酒,硬被劝着倒下两盅。蒋子金吩咐他到上房去算账。 江木匠一进房门,只见蒋子金的小老婆光着下身,他慌忙后退。不料那女人冲上来就是两巴掌,撕扯着木匠,爹呀妈呀哭叫起来。 江木匠吓呆了,也气昏了!还没等他醒悟,蒋子金率领家人将他揪住。于是,江木匠酒后起淫,强奸良家妇女的罪名就定了。 官司不用打,衙门就是穷人的阎王殿。就如此这般,木匠一年的汗水白流了,还得把他仅有的全家靠着糊口的工具变卖出去,请了四桌客。 江木匠怒恨攻心,有冤无处伸,生计的饭碗又打了,一病不起,没到年关就咽了气。仲亭母亲本来就病着,把丈夫江木匠用高粱秸卷着——他一生为人家做过多少棺材啊——埋后,自己苦愁无望,趁孩子出去讨饭的当儿,跳井自杀了…… 江仲亭想到这里,哭出了声。他一头撞进门,向水山母亲叫道:“婶子啊!我该死!”他泣不成声了。水山母亲惊唤道:“孩子,亭子!你,你那苦命的爹妈呀!”她也哭起来。 水山脸上痛苦地抽搐着,内疚地对仲亭说:“仲亭哥!我打你不对。” “对!”仲亭哭道,“好兄弟,你打得对!该打我这没心肝的人……” 水山的母亲流着眼泪说:“好孩子,你弟兄俩是一棵蔓上两个瓜,怎么好打架啊!你们两个的爹都是叫财主、官府害死的,亭子妈无法寻了短见。你们小时,都十二三岁了还没衣裳穿,光着腚去外村要饭,见着女人都羞得把身子对着墙。那时候,仲亭大些,不愿进人家的门,水山就叫哥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要。遇到有狗的人家,仲亭就叫水山躲身后,自己在前面用棍挡狗。你们要一天饭还不够一顿吃的,两个人还你推我让,谁也不舍得吃,末了都去找烂地瓜、野菜、草根……塞进肚子,不饱就喝一肚子凉水,留点饭给我个老婆子吃……” “妈,别说这些啦!”水山痛苦地叫道,眼睛发湿,手紧攥着腰间的枪柄。 “不,我要叫你们记住这些!”母亲倔强地说。她又对仲亭教训道:“孩子!别说你兄弟生你的气,你怎么能忘掉过去的苦,忘掉共产党的恩情啊!孩子,想想你死去的爹妈,想想你那叫官府把头挂在牟平城的叔叔,可不能变心哪!”仲亭痛心地哭道:“婶子!都怨我脑子叫个人的事塞满啦,忘了党,忘了穷人!” “可你,水山!”母亲严厉地盯着儿子,“好随便打人吗?谁给你这个权力来?啊!” 江水山低头说:“妈,我错啦!” 母亲严厉地说:“还不向你哥赔不是,等着干么!”水山依从地上前抓紧仲亭的手,诚挚地说:“我对不起哥哥!” “不,兄弟!”仲亭抱紧水山的双肩,“你打得对!”“好哥哥!”水山感动地说,“你从歪道上拐回来,兄弟心里也好过啦!” “水山哪!”仲亭流着大滴的热泪,声音抖颤着,“在战场为救你我身上挨了一枪,这一枪挨得值得!可是也是这一枪使我复员回来,慢慢的,我的思想变了质。这次你为着救我,给哥一拳,又把我打醒过来,重新革命!水山,你打准了我的毛病,我永远记住这一拳!” 看着弟兄两个重新融合在一起,母亲拭着笑泪说:“好啦,都再别提打架的事啦,省得叫人家笑话。” 水山摇摇头:“不,妈!我犯了错误,还要请上级处分。”“没关系,”仲亭以兄长的口吻说,“别说我有该打的地方,就是没有,当兄弟的打哥一下,那也没关系啊!算了吧,水山,谁也别提啦!” 江水山的眉头邹了几下,沉痛地说:“不单是兄弟,我,一个共产党员,打了为革命流过血的同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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