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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目 录】   

  “指导员,指导员!”

  曹振德和几位干部正向会场走着,听到后面有人叫。大家停住,见江水山喊着赶上来。到近前振德才看清,江水山脸色涨红,眼睛闪着气恨的光亮。按习惯,振德明白他又有什么气急的事情,就先带着笑平静地问道:“什么事?别急嘛。”水山甩着右手,粗气地说,“你说这象个共产党员……”“水山!”振德插断他的话,示意他住口,转对其他人说:“你们头走,维持一下会场秩序。”他拉水山靠到墙角,责备道:“有群众在场,怎么开口就党员党员的,要注意点保密,你这性子何时能改?”

  “我不对,下次改。”水山拍一下后脑勺。

  “说吧。”振德温和地吩咐道。

  “指导员!你说气人不气人……”水山又上火了。

  江水山在学校里听曹冷元告诉说江仲亭找他,就赶到江仲亭的家。

  江仲亭的个子比水山细条些,脸上透着油亮的光泽,穿一身洁净的白褂黑裤,一点也看不出曾经当过兵的痕迹。“哦,大兄弟来啦!”孙俊英照例亲切殷勤地接待江水山。她用另有含意的目光瞥视丈夫一眼,又笑容可掬地向水山道:“你们弟兄两个在家吧,我开会去啦!”

  妻子走后,江仲亭试探地说:“水山兄弟,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说吧。”

  “唉,就是……”仲亭吞吞吐吐,干咳了一声,笑笑,“说起来也不好开口,唉,就是我这房子……你知道,现时不比早先,要什么没什么,吃饭没个桌子,坐着没个凳子,衣柜、箱子更到不了咱的家……”

  “有什么事你直说,什么桌子、凳子、衣柜、箱子的!”水山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咳,你又急。哥的意思,是咱这三间房子,又矮又窄,你看看,光粮食囤子就占去一间,秋后刨下地瓜就把家挤满了。再说,你嫂子还能老不生养!兄弟,你别见怪,我是想要幢宽敞点的房子。”

  江水山听着,迅速在屋里扫了一遍。他似乎才注意到,这屋子真的被粮食、家具占满了。他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冷冷地问道:“就这个事吗?”

  江仲亭急忙反问:“兄弟,你同意吗?”

  “同意了,你就搬到地主的大瓦房里去么!”江水山压抑着冲胸的怒火。

  江仲亭没注意到对方的面色,提高声音说:“咱们的胜利果实,自己不享受留给谁?再说,我也是残废军人……”“住口!”江水山怒吼道,“你还有脸称残废军人!你一点革命战士的气味也没有啦!你……”由于过分的激怒,前额的皱纹在痉挛,伤口发出一阵剧痛,使他不得不住口,用手捂住额头。

  江仲亭惊慌地上前抚着他的肩膀,叫道:“兄弟,你怎么啦?你生哥的气?”

  “滚开!”江水山甩开他的手,走出两步,又回身狠狠地说:“你再别叫我兄弟!懂吗?江水山不是你的兄弟!”

  曹振德听完水山的叙述,眉头打了结。他比江水山想得多一层。他不单是生江仲亭的气,而觉得作为党支部委员的孙俊英对这事要负责任。因为他相信,江仲亭的落后和老婆有很大关系。振德早就感到孙俊英这个人有些气味不对。她没有一定的主见,有时表现假言假意;工作是比较肯干,可是飘浮得很,做点工作就讲个不休,惟恐别人不知道。分房子的事,只有干部研究过,分明是她叫丈夫出面要的。按要求,孙俊英是不够支部委员水平的,照振德的看法,做个党员也勉强;但因在妇女中她的党龄较长,过去有过进步表现,在群众中也有些影响。为了照顾妇女干部和各方面的工作,所以区委这样决定的,并指示支部对她多加教育、帮助。曹振德他们也向孙俊英进行过批评教育,每次她都表示要改正,但行动上改进不大。不过她也未犯过惹人注意的错误。“水山,”振德拍着他宽阔的肩膀,安慰说,“不要动火,我看这事孙俊英有责任,咱们要她检查一下。仲亭这人有些变样,忘了穷根子,忘了在部队受的教育。不过我看他不会全变色,咱们多对他帮助些,他总会转变过来。你说对不对?”江水山沉思着,默默地点了下头。

  “至于房子,”振德的声音镇静而有力,如果论照顾荣誉军人,他和你一样,可以住最好的,这也应该。可是仲亭的房中午的阳光,垂直地射着。黄垒河那泛着涟漪的澄清的水面闪耀着鲤鱼鳞般的光彩,水气随着微风,飘到河畔的村庄。村庄的屋顶,被温暖的春阳晒着,发散出干焦的气息。凉润的水气调剂了干焦的气息,令人舒适、惬意。

  大群的孩子顾不得吃饱饭,耳边萦回着母亲的责骂声,拥挤在学校大门口。接着,全村的男男女女,都迈过门槛,走出了胡同,汇集到大街中心,广场的碾台周围。等跛腿副村长敲起集合锣时,会场已是黑鸦鸦的一片人海。

  村长江合宣布村民大会开始。指导员曹振德跳上十二年前江水山父亲江石匠那夜在火把中号召人们起来向官府进攻所踏的碾盘,他那带点沙哑的浑厚的声音,清晰地送到人们的耳朵里:“乡亲们!不用我说,大家全知道今天开的是什么会。这真是个喜日子!”

  响过一阵热烈的掌声。

  “去年咱们实行土地改革,和地主阶级打了场大仗,但那次打得不透,敌人没完全投降。这些家伙趁国民党反动派进攻解放区的当儿,又张开血口,动起杀人刀来了!大伙就会在展览会上看到,四家地主就有三家藏有黑名单,注着谁分了他们的土地、山峦的亩数,谁是干部、积极分子……蒋子金家棺材里藏着枪和子弹、手榴弹。大伙说,他们是想干什么啊?”

  “想造反!”

  “想杀干部!”

  “还想骑在咱们头上拉屎!”

  “想反攻倒算,吸穷人的血!”

  ……

  人们高声呼喊着。

  本来站在前面惹人注意的地方的王镯子,听到这里,面色变白,心里忐忑不安,向人里头挤;但又急忙停住跟着叫道:“还想享福……”觉得不明确,又加上说,“想压迫人。”有人喊道:“不要吵啦,听指导员说下去!”

  曹振德又接着说:“反动派就一个想法,叫咱们穷苦人永辈做他们的奴隶,当少数财主的牛马。可是他们那是在做白日梦!共产党领导我们经过多年斗争,打败了日本鬼子,如今国民党反动派不要和平又要打内战,咱们就和它干到底,把敌人消灭得干干净净!

  “乡亲们!杀敌人要有本钱。咱们今天分了胜利果实,可是千万记住,这都是血汗换来的。”振德的眼睛不由地转向江水山。

  人们的目光也跟着集中在江水山身上。水山象根擎天柱一样笔直地站在碾盘一旁,身穿军装,右手扶着腰间的枪柄,左面的空袖子在摆动。他那包着淑娴的白手绢的前额,特别耀人眼睛。江水山在男女老少肃穆起敬的眼光注视下,热血涌到头顶,激动地振臂高呼:“消灭反动派!”

  “解放全中国!”

  “共产党万岁!”

  人们跟着他热烈地呼喊。口号声宛如汹涌澎湃的海涛,雄壮有力,远传四方。

  人群中有位白红脸蛋的姑娘,她那双不大的眼睛闪动着泪花,紧望着江水山。

  “淑娴姐,你怎么啦?是眼不好?是哭啦?”玉珊看着这姑娘泪水盈眶的眼睛,吃惊地问道。

  淑娴急忙低下头,羞涩地悄声说:“傻玉珊,高高兴兴谁哭什么?俺眼睛……”她说不上话,扯起袖子拭眼睛。玉珊姑娘怔怔地想:“淑娴真怪,不好笑也罢了,为么哭呢?……”

  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会散了。学校的大门洞开,人们争先恐后地拥了进去。

  展览会虽不大,但就在这个村的四家地主的东西中,地主阶级的奢侈糜烂的腐化生活,掠夺人间美好的东西的恶行,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广庭大众之前,暴露无遗了。

  经过干部们的充分解释和教育,山河村的群众在“天下穷人是一家”的口号下,献出一部分没收来的土地、粮食、物资给外村,其余的自己分配。为早点结束这一工作,全力投入春耕春种,党支部决定立即分配胜利果实。曹振德领几个干部去分配土地、山峦;江合领人分农具、粮食;孙俊英和春玲几个发衣服、布匹及一些家具、器皿;江水山来往照应。分物资的地方特别热闹,一大堆女人、孩子围在四周,象闹市一样,喧声轰轰,笑声不绝。

  本村小学教员孙若西,分头梳得很齐整,穿着合体的蓝制服,站在春玲身边,满面春风,眼光忙中偷闲地在春玲身上转游。他高声朗读着某人某人的名字和应得的某种某样物品。

  分配原则是按每家的成份和生活情况确定的,当然,愈穷的人家得的就愈多,烈军工属分别情况特别优待,除去富农以外,几乎每家多少都能分到一些。

  一家一户地分过去了,轮到江水山的名下,应领物品是一件毛线背心。

  当水山母亲被淑娴扶着走上来时,一位女人说:“嗳呀,孙老师,该是念错了吧,水山兄弟怎么分得这末少?人家是烈属,荣誉军人,又穷苦……”

  春玲答道:“没错,是水山哥不要。”

  “要件背心给水山挡挡寒就行啦,别的俺不用。”水山母亲补充道。

  正在此时,江水山走来了,抢上说:“妈!我不是和你说过,咱什么也用不着吗?”

  水山母亲伸出的手又缩回来,刚要说:“是你淑娴妹叫我要的。”但一听淑娴叫了声“亲妈”,向她瞥一眼,就咽回去,改口道:“我见你身子不好,怕你受冷,又想要……”

  “妈,我不冷,有衣裳穿嘛。”水山执拗地说。水山母亲又要分辩,只听淑娴接口道:“亲妈,俺哥不愿意就别惹他生气啦,咱们回去吧!”

  孙俊英招呼道:“先别走。淑娴,你们家也有份呀!”

  淑娴回头说:“俺大爷说来,俺们一根针也不领。”“真是老顽固!”孙俊英忿忿地说,转对春玲:“你说气不气人,春玲!他为什么不要东西?嫌少?”

  “我怎么知道?”春玲有些不快地白她一眼。

  “咦,老东山不是你公公吗?”孙俊英带着开心的微笑,“你和他儿子儒春……”

  “妇救会长!”春玲那粉嫩的脸蛋红到耳根,“请你不要说这些好不好?”

  淑娴有意味地瞥孙若西一眼,凑趣地说:“封建婚姻不算数,俺家儒春落后,人家春玲……”她突然住口,因发现春玲生气的眼神,知道失言,领水山母亲走了。

  春玲没说什么,埋头去拿东西。

  孙若西在一旁看着有些得意,接着变得愤怒地说:“谁不知道我姨父老东山是顶顽固的老封建!哼,我那表弟也是一个庙里的和尚,死落后……”

  “孙老师,你快往下念名单吧!”春玲吃不住了,岔开孙若西的话。春玲的心里很烦躁,可也顾不及去想这件事,只顾忙去了。

  那江任保早等急了,一遍遍地问怎么还不到他名下。他一吃过饭就叫老婆拿着口袋去扛粮食,自己带着那条他媳妇曾装着他从地里挑回家的破麻袋来领物资。看样子真准备大发其财哩。任保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想寻找空子拿点不被人上眼的东西。忽然,他发现桌面的那叠衣服上有个小圆镜,镶着粉红胶边,镜面上有喜鹊登梅的花纹。任保心想,谁过喜事卖给他,半斤酒钱是有了。趁春玲他们在说话,他随手拿过镜子,刚要向腰里塞,忽听有人叫道:“江任保!你拿的什么?”

  任保心一沉,见是玉珊姑娘喊的,暗里骂道:“混丫头!”嘴一咧,笑嘻嘻地说:“俏闺女,不单嘴尖,眼睛也有刺呀!我想耍个戏法,你也瞅见了。”他转为自负的神气:“我要想拿小镜子用用,还怕什么人?这是咱们贫雇农的果实!斗争蒋殿人那大地主,我打头一炮,指导员都表扬我有能耐。”“别不知羞卖多少钱一斤啦!”尖嘴闺女挖苦他。“我是无产阶级分子,拿自己的东西,羞什么?”任保大言不惭地拍拍胸脯道。

  春玲严肃地说:“东西不能随便拿。”

  任保涎着脸皮笑道:“好妹子,权且为我有功,你当青妇队长的格外赏了我吧!”

  “我说了不能算。”春玲很着急,真想把镜子抢过来。原来,在分配果实前,干部们曾征询了一些重点户的意见,问他们需要什么。其中曹冷元只要两件东西:一件是他在蒋殿人家当长工用过的那条扁担;一件就是要个小镜子,他要给儿媳妇用。为此,春玲怕打坏了,才把镜子特意放在桌子上。“任保,你要镜子干么用?”有位男人问道。

  “给我老婆照脸呀!”任保得意地摇着镜子。

  那人道:“你们还用照镜子?”

  “我们就不该翻翻身,享享福?”

  “你夫妻俩都有镜子。”

  “谁说的?我的在哪?”

  “你是你老婆的镜子,你老婆是你的镜子。你们俩对着看看,脸是一个谱,这不是永远打不碎的镜子吗?”人们一想任保和他媳妇的麻脸,响起放鞭炮般的大笑。任保却面不改色,回骂道:“你他妈的混蛋!你老婆样儿俊,脸可没我媳妇的腚片白。”

  “那你们两个该把头装裤裆里,不见日头也就白啦!”“真不象话,说些什么!”女人们提抗议了。

  任保还是回骂道:“操你妈,爹和你拼了!”

  “打架可得往院子跑,还得叫你老婆打着问敢不敢啦,不然没给妈打孩子的拉架。”

  又是一阵哄笑。这时曹冷元扛着扁担走过来。春玲对任保说:“镜子放下吧,这是分给冷元大爷的。”“好哇,能给别人我就不能要?小玲子!你个青妇队长多大的官衔,有这末大权力?”任保恼羞成怒,要耍无赖了。

  春玲气得眉梢一竖,黑眼睛瞪得象杏子一样圆,理把头发,说:“你别出口伤人!这不是我曹春玲的权力,是村政府!”他从孙若西的手中夺过分配名单,大声读道:“曹冷元,雇农,军属,镜子一个!江任保,你听清没有?”

  江任保目瞪口呆,无言对答,越发不讲理地喊道,“啊!你们以军属压人!我江任保穷得要命,你们当干部的眼瞎啦!”

  曹冷元忙阻止春玲道:“玲子,咱不要!给人家。”“大爷,你别管。”春玲强硬地激怒地说:“江任保!你说以军属压人,我们就压你。人家军属就该比你……”她本想揭他几句老底,又改了口:“你也该想想,哪次救济少了你任保?这次还没轮到分给你,你就非想多要不可!人家军属就要这个镜子你还有意见,叫大伙评评这个理!”

  大家都斥责任保不对。孙若西站在一边,有些吃惊地看着春玲那板紧的红脸。

  任保没话再顶,硬充好汉地说:“军属有什么了不起,我参军也不是一次啦,谁叫你们不要?老子明儿再去!”他把镜子向桌上一摔:“给你们军属!”

  圆镜喀嚓一声,碎成两半了。

  在春玲一开始和江任保争执时,妇救会长孙俊英就溜进了厕所。她空蹲了一会,听外面吵声平息了,才煞有介事地提着裤子返回来。

  一条桑木扁担,全身呈青灰色,光滑得能映出人的影子。扁担中间,深深地凹下去,只剩很薄的片片了。曹冷元坐在院里的石条上,出神地呆望着它,两只暴出粗筋的紫硬干瘦的手,颤抖着来回抚摸它,渐渐地,从他那干涩的眼眶中,涌出大滴浑浊的泪珠。

  老人怎能不激动呵!整整三十个年头,他的生活都是陪伴着这条扁担度过的。三十多年前他自己是个壮实的青年,扁担是条粗糙坚硬的木杠子,在这漫长的苦难岁月中,冷元的双手把木杠子磨光了,肩膀把扁担中间快要磨透了!这是血肉和硬木的磨擦,是筋骨同木头的搏斗呵!

  曹冷元本乡在北面昆嵛山里,父母早亡,他从小当牛倌。二十三岁那年雇到山河村来放牛。日子不久,这个不言不语,干活顶两个人的小伙子,被蒋殿人看上眼,雇到家里当长工。

  的确,蒋殿人待长工不错,饭管饱,吃的也不算坏,工资比别人还稍高一点。曹冷元拼死拼活地干,力气又大,引起主人的重视,待他就更好一些。为此,蒋殿人也就辞掉了两个长工。

  冷元三十几岁那年,手中有了点积蓄,蒋殿人在西面海阳县过来的一群逃荒的人中,挑了个孤身无依的寡妇,给曹冷元成了亲。冷元也就在山河村落了户。

  冷元的妻子时年二十九岁,相貌端庄,性情温淑。虽然冷元把十多年的积蓄花光了,但穷长工能说上这样的好媳妇,真是难得。他心满意足了,更加感激东家,干活越发卖力了。

  人愈穷,愈少食缺衣,孩子生得越多。三个年头,冷元妻子就生了三个孩子——一胎是双胞。日子越过越难,工钱哪里够全家糊口的?妻子把孩子丢在家里抓泥,出去讨饭;有时去蒋殿人家洗衣、做饭,赚口吃的。有年冬天,冷元到牟平城为东家粜粮,回来时妻子已死两天了。

  她怎么死的?是上吊勒死在梁头上的。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其实也无人去追究原因。反正在那年月,为生活所迫自杀的穷人到处有。但村长蒋殿人为此却不依了曹冷元,说老婆是他逼死的,要绑他上衙门。结果在人们劝解下,蒋殿人毕竟是出了名的好村长,没有把事情闹大。曹冷元就更感恩东家一层了。

  妻子死后留下四个孩子,最大的才七岁,最小的出世才一个月的女孩子,妈妈死后不几天就饿死了。曹冷元每天把三个孩子关在家里,自己去给东家干活。在这一带当长工,一年三百六十天几乎没有闲时候,春夏秋农活不用说,大雪纷飞的隆冬,更要忙着上山打柴、搬草。

  命运接二连三的打击,冷元越来越苦了。欠东家的债愈来愈多,工资分文也拿不到了。他当长工能在东家吃饭,可孩子呢?老吃糠咽菜,屎都拉不出,他得用草棍去扒。冷元要求东家给他一些粮食回家做饭吃,这样自己受罪可省点给孩子。可是得不到应允。因为长工吃不饱就没有力气干活了。他实在无法,就背人拿点剩饭回来。但很快被蒋殿人老婆发现了。曹冷元就早上的饭多吃些,中午拿上山去的干粮不吃,留给孩子。在地里紧张地劳动一天,中午不吃饭,那怎么受得了呵!冷元的腰杆早开始驼塌了,经过一饿一累,更加弯曲下来,强壮的体格开始衰弱了。有一次他在深山里挑起二百多斤的柴担,一起身就眼前发黑,空肚子直叫,他多需要啃几口冻硬的玉米粑粑呵!但他吞了口唾沫,用力压下食欲。那三个孩子的六只饥饿的眼睛,一刻也不能从父亲面前消失呀!

  狂风暴雪无情地吹打,冷元又饥又冷,浑身哆嗦,艰难地在峻岭上负重行走。当走到牧牛山的顶端,那光秃秃的雪山宛如巨大的冰峰,冷元再也支持不住,腰欲折,腿欲断,脚下一滑,他急忙抱住扁担,一直滚跌到山沟底下。

  昏迷了许久,冷元才从雪堆里挣扎起来。他跪在被雪快埋没了的山神庙跟前,悲怆地呼喊:“山神哪,山神!冷元多年在山里爬,和你交往,为你烧过香磕过头,你快睁睁眼,显显灵,叫我的孩子吃上口饭啊……”

  神仙是“显了灵”,在东家门口等他的是皮袄裹着不见肉的蒋殿人老婆。她直骂到口干舌燥才走回炭火熊熊的房间里。

  曹冷元僵直地站了好一会,泪水和胡须上的冰碴凝结在一起。此后,每顿饭都有了定额,多吃一口也没有。但他还是忍着饿,留中午的干粮给孩子。实际上他的胃已经饿坏,老吐酸水,吃饭也困难了。

  曹冷元不知为神仙烧过多少香纸,磕过多少头,可是得不到一点荫赐。孩子生病无钱治,加上饿,又死去一个。他也病倒了,带着病去冯寡妇——那时她男人还没死——家里祈祷。这位交际广大、远近闻名的年轻巫婆,数说了一番,接过奉献的礼物,说曹冷元妻子死时烧纸少了,得罪了土地老爷,要他上那里去求救。

  山河村东头的土地庙,长年香火不断。冷元借钱买了香纸,跪在大块石板砌起的小土地庙前,苦苦求道:“天老爷,地老爷!我一家大小活不下去啦,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再不能叫我剩下的两个孩子死啦!”

  在风尘中,庙里居然响起嗡嗡的回声:“命苦命好,前世注定。尽忠效主,自有好报!”

  冷元吓得满身出汗,起身就跑……此事传开,轰动远近乡里,在庙前搭起台子,为土地老爷唱了三天大戏。香、纸烧过的灰,把庙前庙后三亩多地都盖黑了。

  惟有冯寡妇满心喜欢,在家对着镜子试着姘头蒋殿人为报答她这次的恩情——是她生计使他藏在庙里回冷元的话——送给她的大红绸子褂儿。

  直到抗日战争的革命风暴吹起黄垒河的波澜,曹冷元才开始以疑惑的眼光去看神仙庙,对命运发生了怀疑。接着,一系列的变革接踵而来,一个比一个更有力地冲击着他的心胸。一九四二年,冷元把大儿子从地主的长工屋里找回来,带他去找着曹振德说:“大兄弟!我总算明白过来,穷人的神仙是共产党,不是土地老子、山神爷!叫吉福当八路军去吧!”……

  “爹,爹!”一位穿戴新气的细皮白脸的青年媳妇,怀抱孩子走进院门,亲切地叫道。

  冷元微吃一惊,从深沉的往事回忆中猛醒,起身招呼道:“哦,嫚子①回来啦!爷爷看看大孙女,回去看姥姥,长胖了没有。”他接过孩子。娃娃睡着了。他喜欢地亲着,对儿媳妇说:“你怎么不在家多住几天,你爹妈好吗?”“好,都好!妈催俺早点回来,忙时候……”儿媳妇应着,惊讶地看着老人两颊上的泪水,“爹!你身子又不舒服?”“不,没有。”冷元转身往屋走着,急忙擦了把脸,“唉,我是看着这条使过三十年的扁担,想起那些苦日子来啦!哎,嫚子,快进屋歇歇吧!”

  这女子是冷元二儿子吉禄的媳妇,名桂花,结婚一年多,头胎孩子前天满一百天,她是回娘家去了。

  “爹,街上那末热闹,分那末多东西,咱得的什么呀?”进屋后,儿媳妇寻视着问道。

  “人家要给的可不少,我没全要。东西有,就用;没有,也过得去。”冷元说着,见儿媳妇的脸色有些不高兴,就把孩子递给她,从怀里掏出那个粉红胶边的小圆镜,用衣袖擦了擦,笑着说:“咱们分的东西,除去那条扁担,我还特意给你领个镜子。喏,你看看。”

  桂花一手接过,不满意地说:“唉,还是碎的!真可怜……”

  “碎的也一样使唤,总比没有强嘛。”冷元安慰道,“嫚子,可别嫌少,这点也来得不易呀!你家比我强,可也受过苦。想想从前,今天简直算上天啦!再说往后还要好!”“爹,俺不嫌少,谁用上还不一样。”桂花把小圆镜搁在炕前桌上,要把孩子放炕上睡。她发现炕上被子少了一床,便问:“他又出发了吗?”她问的是他丈夫。

  “哦,送公粮去啦!”冷元在外房间答道,“前天走的,回来还得几天。”

  “到哪去,这么远?”桂花有些心躁。

  “到西面……嗬,远点好,越远越好!”

  “这怎么说?”

  “哎,嫚子!你不想想,咱们送得远,队伍隔得远,把反动派打得就远!”他拾起门口的扁担,很自豪地说,“等到时候打蒋该死的老窝,你爹一准挑着最好吃的送到南京城,慰劳解放大军!嗬,这扁担再不为蒋殿人使唤,要为咱自个出力啦!”

  蒋殿人不是个平常的地主。父亲给他留下的财产并不多,但却给了他一个狡猾的头脑。他读过几年私塾。从二十七、八岁接管家务以来,完全改变了一般地主大量增加土地、山峦的作法,而是从内里集油,聚存金钱。他一切行为的目的,就是为了钱,为钱,再为钱。由于社会经常变化,物价不稳,货币不保险,他就暗地里购取大批金银珠宝。他这样做自有道理,因为土地、山峦多了好处并不大,反正也是为钱,那就直接从钱生钱、为钱搞钱好了,再者树大招风,土地、山峦多了容易显眼,惹人反对。他当村长也是为钱,他可以利用职权巧妙地从捐税中猎取油水,同时和官府打交道,使其他地主不敢欺负自己。对于老百姓他做出和善面孔,有时还周济别人点油盐酱醋之类,不抛头露面陷害人,也引不起多大反感。一九三三年以后,地面不太平,共产党闹得大了,不少为恶作歹的地主遭了打击。为此蒋殿人通过他外甥——一个共产党员——的关系,混进共产党里面去了。但他很少参加活动。一九三五年冬天共产党发动的武装起义爆发,蒋殿人前两天知道后,就推故躲到山里亲戚家。暴动失败,在党组织的指令下,蒋殿人把负伤的江石匠救出了村。白色恐怖把蒋殿人吓转了腿肚子,他也真以为共产党从此在世上消声敛迹,无须防范了。为了摆脱自身的干系,也为灭绝共产党对他的威胁,他暗地里告了密,出卖了江石匠等人隐蔽的地点……就这样,江石匠等八名共产党员的生命,断送在这个叛徒手里。

  蒋殿人的装束很普通,简直和一般人没有区别。这一方面表示自己的贫寒,另一方面也真为省饯。他老婆每做一套贵重衣服,都非和他吵一场不可,有时她竟至闹得哭着假装要上吊才应允。蒋殿人的土地、山峦出租的很少,这是因为租出去没有雇长工收获多,而且要为租子和穷人打交道也得罪人。雇长工他有算盘,象曹冷元那样卖死力气的,他宁肯多出几个钱;体力不行、干活不出劲的人,钱少他也不雇。蒋殿人本人也参加一些菜园、谷场的劳动,这同样有打算,一是表现他劳动,二是可以顶出长工去多干重活,省些工钱。

  蒋殿人也是个淫色之徒,曹冷元的妻子就是被他奸淫后自杀的。可是他不讨小老婆,因为多口人,就得多破费;平时串串“破鞋”娘们,倒可以少花钱。蒋殿人的老婆不生孩子,这是他自己的毛病:小时的一场疾病使他不能生育。年纪轻时,他还为此高兴,没有孩子更少开销;直到四十多岁了,才考虑到没有孩子死后财产没有人继承,把财宝带进棺材也得有人保护呀!谁为他上坟烧纸祭供呢?过继一个儿子他不放心。他左思右想,主意打好了。他和年近四十的老婆商议。开始,这肥胖的女人故意忸怩作态,一会儿就默许了。没过几天,也没怎么费事,冯家集上的一位年轻驴贩子,成了蒋殿人家的常客。一俟老婆怀了孕,蒋殿人就出面抓住驴贩子和老婆的奸情……就这样,驴贩子掏空腰包,求得老村长宽怀恕罪,再不敢登门了。

  蒋殿人何以热心地给曹冷元成亲,也是有内容的。他为笼络能干的长工曹冷元,把那无主的逃荒寡妇说给他,自己一事不费,白赚了个人情礼品。

  总之一句话,蒋殿人的一生就为一个字:钱。他无论干什么事,都是以钱为目标的。

  今夜里,汪化堂在外甥媳妇的指引下,登门来访蒋殿人。

  “……老村长!不能坐等山空,赶快起来干吧!”蒋殿人漫不经心地听完汪化堂的话,冷淡地说:“我蒋殿人向来安分守己,共产党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随大势走。”“真心吗?”汪化堂冷笑一声,“说明白话吧,老兄!共产党的天下不会长,老蒋有美国全力支撑,几个月要占领全中国,你怕什么?”

  蒋殿人变得愤怒了:“老蒋来不来,不关我的事。你走吧,别和我牵扯!”

  汪化堂愣了一下,接着嘿嘿一笑说:“老兄,你还说这些话干么?现在人家赶你到这破草房子住,过几天要叫你睡棺材啦!咱们得赶快纠集人,我敢说,这些天被清算的人家,谁都心里藏刀,说干就干,一招百应,你快出出头!”“汪化堂!”蒋殿人脸色板紧,声音却尽量压低,“咱们是两路人,可是我也不是共产党,我好心劝你,趁这时村里没动静,你赶快溜走吧!要不,走也晚啦!你想现在反抗?哼,那有个屁用!你听到没有,蒋子金父子倒是和你做的一样,得到的什么下场?只是给江水山头上留块伤疤,自己却两条命要完蛋!明白吗?我是好心奉劝,你走吧,快走吧!”

  蒋殿人所以这样对待汪化堂,是因为他伯惹火烧身。根据他多年对付共产党的经验,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硬来只有自找苦吃。他对局势很乐观,从报纸上他断定,中央军来的日子不远了,因为共产党自己都承认,国民党是重兵向山东进攻,那就耐心等待吧。这次清算对蒋殿人来说真可谓牛身失毛,无足轻重。他在早年为防暗算就修有严密的地下室,解放以后更把大批粮食埋藏入地,土改后倍加小心地隐蔽起来。他对汪化堂那末不客气,还有一层用意:怕他万一被抓住,连累上自己。以蒋殿人多年的世故经历,对人处事,谨小慎微,不轻易表露胸怀。

  “我走?哼,要干场大的哩!”汪化堂神气十足地拍拍胸膛,“我还不知是共产党走,还是我汪化堂走!“就凭你?”蒋殿人轻蔑地冷笑着。

  “老村长,要是有领头的你干吗?”

  “嗯!”蒋殿人留起心来,“有谁领头?”

  “嘿……”汪化堂突然住口不说原意了,“我看你就是绝顶的人材……好,没有人一起干,我只好逃身他乡了。”

  蒋殿人把汪化堂送出门外,望着他那粗胖的身子趔趔趄趄地消失在黑暗里后,就将门插死,回身向屋里走。老婆在屋门口迎着他,担心地说:“天哪,你可要小心点!汪化堂真是个愣头青,别说早年人家叫他汪土匪,唉,如今村里人的眼睛都瞅着咱,你可别和他一起去惹祸!”“少说两句吧。”蒋殿人打断老婆的话,“汪化堂有汪化堂的打算,我……”他转身走向墙根处,伸手摸索着。“不睡觉,又找什么?”老婆问。

  “看看拾粪的家伙在不在。”蒋殿人抓住了拾粪叉子的杆。

  老婆忿忿地说:“还有心思种庄稼,等着死吧!”“我比你懂事!”蒋殿人说着把粪叉子狠狠地摔到地上。

  汪化堂走进王镯子家的屋门,向炕上一坐,气愤地说:“老村长,呸!妈的,真成老对虾啦!叫共产党吓破了胆子,一点骨头都没有。”

  他前面站的是个穿军装的人。这人二十六、七岁,细矮个子,瘦长脸,眼睛不大,闪着阴沉狡黠的光。他就是王镯子的丈夫孙承祖。

  按田产,孙承祖家不够地主,但他父亲是浪暖海口盐务局的税务官,生活比一般小地主还富裕。这个残暴的迫害人民的税务官,在一九三五年间被党的地下组织镇压了。孙承祖长大后公开不敢活动,暗里却伺机报仇。然而,解放区一天天在扩大、巩固,没有复仇之隙可乘。国民党反动派向解放区发动进攻之后,孙承祖和一些有阶级仇恨的反动分子一样,在日思夜想地等待中央军。但是,他们的蒋委员长没有实现几个月“光复”全中国的诺言,使向往者们大失所望。孙承祖早想去参加中央军,投靠他二舅父。但是,数百里以外才是蒋介石的天下,解放区的组织严密,不容易走出去,就是走出去了,也会使爱妻在家为难;其次,他在家里要劳动,不干活无饭吃。如此等等,他在去年夏季的大参军运动中,积极要求参军,混进了人民军队。当时,对参军人员的成份审查不够严格,干部觉得孙承祖不是地主,父亲虽因罪被处决,然事过多年,且孙承祖当时尚小,一贯没有什么坏表现,也就没加阻止和防范。

  孙承祖从参加解放军的第一天起,就寻找投敌的时机。终于,在一场残酷的激战中,他乘部队突围冲散之时,投奔了中央军。当然,在战斗中失踪战士是不罕见的,在军队弄清人的确切下落之前,其家属还享受着军属待遇。

  正象汪化堂来时告诉王镯子的,孙承祖去青岛找到当情报官的二舅父,参加了国民党,做起对解放区的破坏工作来。三天前,孙承祖作为敌人向解放区派遣的特务之中的一员,从海上潜回山河村。其任务是搜罗、组织反动地主和各种坏分子,破坏后方的生产和支前工作,制造解放区的混乱,暗杀干部,组织武装暴乱……等中央军的进攻逼近时,从内部进行策应。

  孙承祖回村后了解到:被斗的地主除蒋子金父子当场反抗被政府逮捕外,其他地主分子和家属都在所得到的一份田地上劳动生产。他分析了一番情况:蒋殿人不会真老实,从清算的财物上,就看出他打了埋伏,进行了反抗。于是,孙承祖自己不出面,派舅父汪化堂去蒋殿人那里探听虚实。

  听完汪化堂气愤地报告了蒋殿人的态度之后,孙承祖立时问:“你没露出我在家吧?”

  “差一点……没有。”

  孙承祖会心地笑笑,胸有成竹地说:“我看老村长不惟不是松包,倒是条猛兽。”

  “那也难说,他这二年可真服从政府的令。”王镯子从门外走来,插嘴道。

  “这是他的手段。”孙承祖沉思道,“老村长他自有打算,不肯妄为。不过,他是财主,共产党是他的对头,他不会不反。他现在不动,一是向往国军能快点来,忍受几时保全自身;二是家里的财物藏得好,共产党还没动着他的痛处。你们等着瞧,到时候不要咱们去找,他自己会动起来。”汪化堂似懂非懂,依然气冲冲地说:“管他怎么样!在穷小子面前躬腰弯腿,我看不上眼!承祖,这十几天卧在家里可把舅憋坏啦!我看就象我们汪家岛村几个人一样,咱们舅舅外甥,夜里把这村的干部宰了,跑到国军那里去吧!”“舅,事不能急。共产党这样警醒,咱们一不留神就会遭殃,以小失大可不能干。”孙承祖劝说着。他看着汪化堂杀气腾腾的脸面,想着往年都称他“汪土匪”的作为,有些担心地补充道:“我的上司指示得很严,宁先老实一点也不轻举妄动,要打好地基盖大楼。舅,你千万要听我的话!”

  “好吧,听你的。唉!”汪化堂沮丧地喘了口粗气。“共产党就是厉害,笼络个人也难,谁都怕,有心的也不敢动。”王镯子感叹地说,“唉,要是我哥能在就好啦。”“提起井魁,那真是把好手,以一当十!唉,可惜不知下落!”汪化堂赞赏又惋惜。

  “不要想空的,以实论事。我看只要咱们插住脚,睁着眼,是会有人跟着走的。明天夜里我去东泊村找‘刮地皮’联系一下。他那村有好几个国民党员,一点火就着!”孙承祖充满信心地说,“哼!等不到北河发大水,天下就要变了!”“但愿不到伏天北河就发大水!”王镯子少眉毛的眼睛笑得眯成线,两个耳坠子摆动不停,“说不定明天就下大雨,天上阴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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