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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永祥一坐到卡座里,马上就微愠地质问林宛芝: “好久不见,连电话也不愿接的样子,大概把我给忘记了。” “你说啥话,”她坐在他对面,把深咖啡色的手提皮包放在身旁,看了他一眼,说,“别冤枉人。” “谁冤枉你?”他指着她说,“那你为啥不让我到你那里去呢?” 林宛芝感到冯永祥对她越来越放肆了,不单单是讲话瞎七搭八,而且是动手动脚,叫她防不胜防。要是不严肃对他呢,他步步进攻;等到她板起面孔生他的气呢,他却嬉皮笑脸,叫她哭笑不得,抹不下这个脸来。她讨厌他。他拼命追她,像块狗皮膏药,贴得紧紧的,撕不下来。“五反”的辰光,她不敢得罪他,徐义德的事,还希望他帮个忙哩。等徐义德一过关,她觉得不能和他再这样下去,也对不住徐义德,万一传开出去,对自己的名声不好。同时,平常徐义德的言语之间,流露出来,好像知道她和冯永祥有啥关系。她追问下去,徐义德又总是岔开。她不得不特别小心,千方百计地回避冯永祥。冯永祥呢,像是水银渗地,无孔不入,总找机会牢牢地盯住她。他今天接连给她打了三个电话,她怕他电话不断打来,不如见一次面,把事情谈谈清爽,免得他再纠缠下去。他刚才提出这个问题,叫她难以回答。她看到桌子上空空的,便把话题岔开,招呼服务员过来,自己要了一杯可可,问冯永祥: “你还是来杯咖啡?” “你给我要好了。你要啥,我喝啥。” 她给他要了杯咖啡,问他: “你现在还是每天喝咖啡吗?” “当然喝,比过去喝得更多。” “刺激性东西喝多了不好,以后还是少喝一点。”“那个好说,”他把话题很快拉回来,说,“为啥最近不让我到你那里去呢?” “这个,”她一时还是答不上来,说,“很久不见了,谈点别的不好?” “不,我要先谈这个。老实讲,今天约你出来,就是要谈这个。” “现在家里和过去不同了,去了不方便。” “难道说搬了家吗?去了有啥不方便?” 她愣了一下,望了望邻近座位,没人,就低声地说: “真的,现在家里和过去不同了。大的二的都不大出去,义德也常在家里,厂里不大去,公司里也不大去了。你说,来了,方便吗?” “那我可以叫义德出来。” “他最近啥地方也不去,态度消沉的很,尽在家里种花玩古董。” “昨天我不是叫他出来了,在新雅吃了饭,很晚才回去。今天又出来了,刚才一道在北火车站欢送马慕韩他们上北京去开会,听他说要上棉纺公司去,所以打电话叫你出来。不是吹牛的话,我冯永祥有的是办法。只要你不老躲着我。” “谁躲你。”她发觉这两天徐义德老是出来的原因了,想不到冯永祥的办法这么多又这么厉害。她说,“义德倒好办,大的二的最难缠了,我感到最近她们两人老是注意我。” “注意你?”他还不放松,但态度稍微缓和一些了,说,“你自己别疑神疑鬼就成了。” “不,你不晓得,她们确实在注意我。我下楼,她们也下楼;我回房间,她们也回房间;我出来,她们老是盯着问到啥地方去,几点钟回来,等着开饭。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我,最近这样关心,你说怪不怪?” “她们要关心,让她们关心好了。见怪不怪,就没事了。” “不,得提防她们一点。有啥把柄抓在她们手里,我在徐家就站不住了。阿永,你听我的话,我们不要往来了。这样下去,也不像话。”她放小声音,说,“希望你原谅我的苦衷。” 他摇摇头,说: “就算大的二的整天盯住你,难道你就六亲不认,断绝亲戚朋友的关系吗?我有事找徐义德也不行吗?” 他这几句话把她问得哑口无言。她没有办法,只好哀求道: “不要逼我,好不好?” “谁逼你……” 他的话开了个头,服务员捧着一杯咖啡和一杯可可走过来。他向服务员又要了一杯斧头牌白兰地,喝了一口,剩下来的全倒在浓郁的咖啡里,一边用小勺子搅着,一边接下去说: “想看看你,这算是逼你吗?我不晓得别人心里怎么样,我每天都想看到你,只要有一天看不到你,那日子就没法过。 你说,我这样,咖啡怎么会不越喝越多?” “这样不好的。” “我晓得不好,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忘记不了你。我不了解你怎么样,恐怕早把我放在脑壳背后了。” “你不要这样,替我想想么,也替你自己想想,我们这样下去好不好?” 她无意把真情流露出来,像是一盆冰冷的泉水向他头上浇下,叫他清醒过来。他有意退后一步,说: “那我们从此不往来好了,”他用手对着卡座里的长方桌子从中间划开,说,“一刀两断,好啵?” 她心里想“五反”运动的力量真大,他也变了。原来,她认为冯永祥不会答应她的要求的,现在他答应得这么快又这样突然,真叫她忍不住高兴。很长时间来,她心头一个难解的疙瘩,终于很容易解开了,心里明朗而又爽快,见了大的二的不必防着了,和徐义德在一道也不必内疚了,更不必整天忧虑和冯永祥的事体怎么了结了。只是有一点,她担心冯永祥受了受不了这个打击。他自己提出来了,想来是不会受不了的。她喝了一口可可,不敢正面望着他,低着头,两只手在不断揉弄着雪白纱手绢,鼓励他: “这样好。” “好极了。”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表面上却很平静。等了一会,他又说,“你家我以后再也不去了。” “为啥?” “不为啥。”他态度非常镇静,毫不在乎地说。 “你也不和义德往来了吗?” 他见她老是低着头,就狠狠地逼她: “当然。” 她想起徐义德再三再四告诉过她的话,许多事要靠冯永祥帮忙,别人请冯永祥也请不到,冯永祥来了千万不能得罪。冯永祥不和徐义德往来,那徐义德有许多事要找冯永祥帮忙怎么办呢?冯永祥忽然和徐义德断绝了往来,那不叫外边的人猜疑吗?别人一追,打破砂锅问到底,岂不要泄露出去吗?她希望他不再纠缠住她,但是和徐义德要保持往来。冯永祥狡猾地说: “我要避避嫌疑,别叫你为难。” “和义德往来往来也没啥。” “那现在为啥不可以往来呢?最近为啥不让我到你家去呢?” 她没有话说了。她想事体不能那么理想,两头顾不上,就顾一头吧。她抬起头来,怯生生地说: “不往来也好。” 说完话,她避开他锐利的质问的眼光,又低下头去了。他看出她下了决心,真的要一刀两断了。他挺起胸脯,把披在额角上的一绺头发往后一甩,说: “你别怕,好汉做事好汉当。有啥事体,我冯永祥一人承担,绝不连累到你身上。” “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我做了对徐义德不起的事,我找他说清楚,承认错误,上法院,坐监牢,我一个人去!” 她猛可地抬起头来,惊愕地圆睁着两只眼睛,注视着他,张开嘴只说了“你,你……”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想不到他会这样威胁她,吓得她的心噗咚噗咚地跳动。半晌,她稍微平静了一点,才接着说下去: “你,你无论如何不能,不能……” “为啥不能?”他严峻的眼光直逼视她,说,“一切责任完全由我个人负担。” “你一说出去,我,我就整个完哪。……” 她再也说不下去,急得眼眶润湿,用手绢捂着眼睛,几乎把半个脸蛋儿都遮住了。她噗咚一声,靠到卡座的角落上,失去了主宰,不知道该怎么样是好了。要不是在咖啡馆里,她真想哭个痛快。现在,她只好压抑着激动的感情,低低地哭泣着。 在她身后的柜台那儿,留声机正在放着约翰·斯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那生动的节奏和优美的旋律在空中飘荡。冯永祥用右手跟着节奏轻轻拍着自己的右腿,脑袋晃来晃去,欣赏这流畅轻快的曲子。他的眼睛不断地注视着她,等了好久,她还是嘤嘤地哭着。他小声小气地说: “看你急的那个样子,我不找他说好了。你放心,我决不对任何人提起。” 她的哭声停了,可是手绢还蒙在脸上。他抓过她的左手,一边按抚着,一边说: “有话好好说好了,哭啥。我总是为你着想的。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我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能叫你有一丝一毫的损害。宛芝,你对我说。” 她不知道怎么说是好。他拿过她的手绢,拭去她眼眶上的泪痕,没等他拭完,她抢过手绢给自己揩了,坐正了,低声地说: “你真的听我的话吗?” “谁还骗你。” “暂时不往来,行不行?” 他特别注意到“暂时”这两个字,知道她已经改变了主意。他装出一副可怜相,哀求地说: “希望这个时间不要太长。即使暂时见不到你,我每天一定到你们家墙外边走走,这该可以吧?” 她的心软了,说出了她的困难: “会引起别人注意。” “我找徐义德有啥关系?” “你老是在义德出去的辰光来,久了,人家会不猜疑?我看,老王那个精灵鬼心里就有点数。” “那我有办法。”他说到这儿,特地不说下去,观看一下她的态度。 “啥办法?” “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也闷的慌,你不是给我说过,想学点京剧,我教你京剧好了。给你上课,人家该没闲言闲语了吧?” 她想这倒是个办法,但这么一来,冯永祥经常要上徐家来了,更和他断不了往来。她不想这么做。拒绝吗?她想起刚才他那几句有力的话,在她心中震荡,她无法不理他。她说: “学京剧做啥?义德一定不赞成。” “只要你同意,就行了,”他拍着胸脯说,“我保险,他一定赞成。那两个老东西肯学的话,我也教!” 她没有吭气。他知道她已经答应了,不再追问下去。 “春之声”已经奏完,换上了一张片子,是“维也纳森林的故事”,也是约翰·斯特劳斯的圆舞曲,那热烈、动人的旋律震动林宛芝和冯永祥的心弦。 她看看表:快六点了,说: “该回去了。” “好,我送你回去。” “不,我一人回去。”她向卡座外边巡视了一下,幸好很清静,喝咖啡的人大半走了,吃晚饭的人还没来,马路上电车铃声不断传来,正是机关工作人员下班的辰光。她怕出门遇见熟人,说,“让我先走,你等会儿再走!” “行。”他会意地说。 她跨出“家”咖啡馆,走了一段路,想起来时的决心,现在完全改变了,仿佛是一个掉下泥沼的人,越是想拔起来,却越陷越深。徐义德的影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仔细想想,这样下去不好,心一横,她掉回头,又走进了“家”咖啡馆,想恳求冯永祥原谅她,暂时连京剧也不要教,这样慢慢割断,以后好完全不往来。她走到刚才的卡座那里,冯永祥已经走了。她怅惘地站在那里,两腿好像无力迈动了。服务员过来,问她是不是丢了物事,她边看边说: “是的,我的手提包丢在这里了。” “不是在你手上吗?”对方指着她的手说。 她低下头来,看见抓在左手的咖啡色皮包,忍不住失声笑了: “我这个人真糊涂。” 她旋即悻悻地走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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