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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妈妈摸着汤阿英床上的床单问: “这个花样可好呀,从啥地方买来的?” 这是花布床单,白底子,上面印了一个色彩鲜艳的正在开屏的孔雀。这床单把草棚棚映得比过去都明亮了。 巧珠奶奶走过去,眯着老花了的眼睛对翠绿的孔雀尾巴,得意地觑了一眼,指着孔雀尖尖的红嘴说: “是阿英买来的,听说是在你们厂附近一家百货店买来的。” 秦妈妈抬起头来望着灰白的墙壁回想了一下,说:“那一定是兴隆布店的。” “谁知道是啥龙,——这床单我很喜欢,阿英可会买东西哩。你看——”巧珠奶奶指着贴墙的那张漆得黄嫩嫩的心爱的小方桌说,“这也是她买来的。” 秦妈妈刚才进来不经心,没注意汤阿英家的摆设,给巧珠奶奶一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张小方桌确实很结实,又很美观。靠近小方桌的墙角落上放了一只木制的大红衣箱。墙泥笆不仅不再透风了,并且刷了白粉,因为天天在墙根烧饭,熏得有些发黑了。但比过去漏风的泥笆好多了,加上床上的床单一衬,显得草棚棚里光亮多了。秦妈妈从这些新东西上面,想起过去这草棚棚的情景,不禁脱口说出: “巧珠奶奶,好久没到你们家来,可变了样了。要不是你在这里,我还以为走错了人家哩。” “也没啥大变,还是那个老样子。”巧珠奶奶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非常高兴,她的眼光向草棚棚里巡视了一下,暗暗得意地说,“不过添了几样物事罢了,嗨嗨。” “不,和过去完全不一样啦。” “真的吗?”巧珠奶奶故意反问,她的眼光忍不住又向草棚棚里每一件新买的东西扫一眼,想了一想,说,“唔,是有些不同了。现在工人翻身了,欠的债还清了,阿英她爹分了地,听说庄稼长得好,用不着阿英寄钱贴补了。我们的日子好过了,学海和阿英两个人领了工钱,我们紧打细用,积蓄了一点钱,就添置一点。给你一说,我看看,比比从前,确实不同了哩。” “大不同啦。” “应该大不同嚜,上海解了放哩,以后的日子还要好过啊。”巧珠奶奶忽然变得好像懂很多新鲜事体了。 汤阿英蹲在草棚棚门口在洗衣服。秦妈妈来了,因为是老熟人,娘又在屋里,只是点了点头,要秦妈妈先进去坐一会儿,等她洗好了衣服再来陪。刚才巧珠奶奶和秦妈妈谈话,她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因忙着洗衣服,没有搭话。她听到巧珠奶奶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便歪过头来,对着巧珠奶奶说:“现在你说对了,刚刚解放辰光,奶奶,你哪能讲的?”她笑了笑,装着奶奶的腔调说,“谁来了,还不都是做工,工钱还不是那些,日子哪能会好呢?” “过去的事,说它做啥!”巧珠奶奶见秦妈妈坐在旁边,怕阿英再说下去,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声,“阿英!” 汤阿英懂得奶奶的意思,可没有理会她,仍然说下去: “知道过去,才晓得现在的好处。记住过去的苦处,才了解现在的甜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嘻嘻。” 巧珠奶奶辩解地说:“我过去也没说过日子不会好啊!” “就是没信心。” “人也不是菩萨,哪能晓得未来的事体呢?”巧珠奶奶反问一句。 汤阿英丝毫不让步。她倒掉洗衣盆里的肥皂水,把洗好了的衣服放在盆里,擦干湿漉漉的手,走进草棚棚,坐在板凳上,喘了一口气,说: “现在的人啊,比菩萨还灵验。工人阶级领导了,掌握了印把子哩,日子当然一天比一天好过。菩萨不晓得,工人都晓得,——未来的事体哪能不晓得呢?” 巧珠奶奶平常不大出门,草棚棚外边的许许多多的事根本不知道。学海和阿英放工回来,觉得累的慌,吃了饭,坐一会,就躺到床上去了,很少有时间和巧珠奶奶谈点新鲜事。刚才阿英讲了这一大堆话,有些她是听懂的,有些可不明白:啥叫工人阶级领导呢?这时候她也不好意思向阿英问个明白,反而装得很懂似的。她不同意阿英的意见,但也没有理由驳倒阿英,不满地叹了一口气,说: “看你这个嘴利的,一点也不饶人!” 秦妈妈看她们婆媳两个刀来枪去地一句顶一句,她插不上嘴,便坐在床上静静地听下去。她看到汤阿英身上发射出青春的光芒,一点也不让巧珠奶奶,怕婆媳两个说僵了,便岔开去说: “阿英这张嘴和过去大不相同了。” 巧珠奶奶得了救兵,不等阿英开口,马上进攻:“是啊,变了,解放了,把我这个老不死不放在眼里了。”“奶奶,你说这些话是啥意思?”阿英一听这语气不对,连忙说明,“你在家里,啥人不尊敬你老人家,我说错了,你尽管批评好了。” “批评?我不懂你们这些新名词。”巧珠奶奶把头向里面一歪。 “那你讲我好了,骂我好了。”阿英说。 “现在不作兴骂人了,我敢骂你?” 秦妈妈插上来说: “巧珠奶奶也进步了哩,——晓得现在不作兴骂人啦。” 巧珠奶奶发皱的有点灰白的面孔露出了深红色,她有点儿害羞,内心只有点儿高兴,谦虚地说: “我啥也不懂,老糊涂了。别把我抬得太高,跌下来可不轻哩。” 阿英凑趣地搭上一句,来缓和一度紧张的形势: “奶奶晓得的事体可不少哩。” “哪里赶上你们年轻人!”巧珠奶奶心里头对阿英没有一点疙瘩。阿英放工回来,还要洗衣服烧茶饭,做了这样做那样,手脚勤快,从来没闲过,有好吃好穿的都把一老一小放在前头。讲话虽然不大饶人,只要奶奶脸色一不对,马上就改口,叫你跟她顶撞不下去。她这句话倒不是一般泛泛恭维的,却是出自内心的赞扬。她回过头来,仔细望了阿英一眼,忍不住嘴角上露出了愉快的笑纹。 “奶奶!” 外边猛可地飞进来一声清脆的像黄莺似的叫喊,接着是一个物体跑了进来,就仿佛是一阵风,扑到奶奶面前,举起小手里提着的重甸甸的物件,急忙忙地说: “你看,你看!” 奶奶把那个物体抱到自己的身上,眯着眼睛认真看了看她,又看看她小手里的物件,然后说: “我的小孙女给奶奶买猪肉回来了,真乖!” 奶奶的嘴唇紧紧吻着巧珠的额角头。 学海接着走了进来,看见巧珠提着猪肉坐在奶奶身上,立刻说: “看你没规没矩的,提着猪肉就坐到奶奶身上去了,也不怕把衣服弄脏了。” 阿英接过去说: “是呀,十岁的孩子啦,越来越顽皮,一点也不懂事,这丫头。” 巧珠给爸爸和妈妈说低了头,右手提着猪肉无力地放下,把小脸冲着奶奶的怀里,慢慢从奶奶的膝盖上滑下来,一声不响地站在墙角落那边,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嘴里死命地咬,悔恨刚才不该坐到奶奶的身上,同时,又不满意爸爸和妈妈当着秦妈妈的面这样严厉斥责,叫她丢脸。 奶奶看到巧珠站在角落上发呆,她走过去把巧珠手里的猪肉放到贴墙的那张小方桌上,然后拉着巧珠坐在原来的地方。巧珠给奶奶这么一亲热,她的眼睛红了,有点润湿,害臊地用右手捂着眼睛。奶奶用自己的打满了补钉的黑粗布夹袄的角给她拭了拭眼泪,对着学海和阿英不满地说: “看你们两个人把孩子弄哭了,做啥呀?” 巧珠听奶奶在给自己说话,更喜欢奶奶。她的面孔紧紧贴着奶奶的胸脯。 “太娇嫩了,连两句话都受不了。”学海完全不同意巧珠奶奶的意见,说,“将来长大了更不敢碰啦。” “你们碰吧,碰吧,我反正管不了。”巧珠奶奶这两句话仿佛马上要把怀里的巧珠送出来给他们碰,而她的两只手呢,却把巧珠搂得更紧,并且对着巧珠的小耳朵低声地说,“别怕,有我哩。” “小孩子吗,总是这样的,说过就算了,学海。”秦妈妈看巧珠奶奶脸色发青,认真生起气来似的,便转过脸去劝学海。她看见学海左手拿着一瓶烧酒,右手拎着一捆青菜和韭菜什么的,像一根木头似的站在那儿,两只眼睛瞪着巧珠,也在认真地生气。她忍不住笑了,对学海说: “看你这么大的人,和孩子生起气来了,连手里的酒菜都忘记放下来,不累的慌吗?” 学海给秦妈妈一说,马上看看自己的手。他紧闭着嘴,可是也忍不住露出了笑纹,奇怪地说: “你不提醒,我倒真的忘了。” 他走上两步把酒菜放在桌上。阿英讪笑地说: “这么大的人,给小孩子闹糊涂了。” “可不是么,唉。” “天不早了,该做饭了。今天叫秦妈妈来吃饭,别叫她饿肚子。” 阿英走到方桌面前准备拿菜去摘,巧珠奶奶拦住她的手,说: “你去把洗的衣服晒了吧,我来做饭。” “对,”秦妈妈说,“阿英,你去晒衣服,我帮巧珠奶奶做饭。” “也好,你们先动手,我晒了衣服就来。”阿英走出了草棚棚,拉了一根麻绳拴在对面的草棚棚上,把衣服过了一下,一件件晒在麻绳上。 做好了饭,奶奶忙着把红烧猪肉和百叶炒肉丝这些菜端上桌子,催大家趁热吃。学海斟酒,让秦妈妈坐下。秦妈妈坐下,并不动箸子,要巧珠奶奶来一同吃。巧珠奶奶不肯,叫他们先吃。大家都要等巧珠奶奶。巧珠过去把奶奶拉来。全坐好了,学海举起杯来,对大家说: “来,我们痛痛快快地干它一杯!” 今天恰巧学海和阿英都不上班,昨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商议好了,今天要吃它一顿。因为徐义德在“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上向工人阶级低头认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大喜事,要庆祝一番。阿英到上海来,全靠秦妈妈照顾,进沪江纱厂又是秦妈妈介绍的,她提议把秦妈妈请来,学海完全赞成。今天一早秦妈妈就来了,不知道学海忽然为啥请客。到了他家以后,见没有外人,便没有问起。现在听学海说“痛痛快快地干它一杯”,就问道: “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不是。” “是你的?”秦妈妈的眼睛望着汤阿英。 “也不是,”汤阿英想起今天没有告诉秦妈妈为啥请她来吃饭,说,“是我们大家的生日。” “大家的生日?”秦妈妈的眼睛里闪出怀疑的光芒。 “是的,我们大家的生日,”汤阿英肯定地说,“你忘记‘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了吗?” 秦妈妈懂得汤阿英的意思了,举起酒杯,和学海他们碰了碰杯,笑着说: “对,我们大家的生日,来,痛痛快快地干一杯!” 学海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用空杯子对着秦妈妈。秦妈妈的嘴唇只碰了碰酒杯,喝了一点,皱着眉头,再也饮不下去了。 “干杯!”学海催促她。 “我不会喝酒,学海,你还不晓得吗?” “刚才你自己说的痛痛快快地干一杯……” “慢慢来,这杯酒我喝完了就是。” 学海不再勉强她喝。巧珠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指着学海面前的烧酒瓶说: “我也干一杯,爸爸。” 奶奶立刻瞪了她一眼: “不准,小孩子不准喝酒。” “唔……”巧珠不满意奶奶,她的两个小眼珠向奶奶瞅了一下。 这回是爸爸满足了她。学海用箸子在酒杯里沾了一点酒,送到她的小嘴里,说: “好,你也尝一点。” “看你把孩子宠的……”奶奶不赞成孩子养成喝酒的习惯,也不同意别人满足巧珠的要求。 “今天让大家高兴高兴,尝这么一点酒,算啥。” “对,高兴吧。”奶奶不满地说。 巧珠的眼睛盯着爸爸的箸子。学海说: “当然要高兴,是大喜事嘛。” 阿英接上去说: “过去余静同志说什么工人阶级领导,老实说,我不大懂,也不晓得哪能领导法。这次‘五反’,我可明白了,晚上想想,越想越开心。” “是呀,”秦妈妈接着说,“我活了四十多岁了,做了几个厂,从来没有看过老板这样服帖的场面。徐义德这样服帖,我看是他一生一世头一回……” “当然是头一回,”学海兴奋地说,“过去他在沪江厂,大摇大摆,哪里把我们工人放在眼里!现在,哼,不行了,得听我们工人的领导。” “我们工人要领导,这个责任可不小呀,以后啥事体都得管啦。” 秦妈妈听阿英的口气有点信心不足,她不同意阿英的看法,很有把握地说: “怕啥,过去厂里的事,哪件事不依靠我们工人?没有工人,厂里生产个屁!” 巧珠奶奶听不懂他们在谈啥,但是知道老板徐义德服帖了,工人抬头了,她惊奇天下竟有这样的事!他们谈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凝神地在谛听。 “对呀,我们有工会,有区委,上头还有市委,我们工人要大胆负起领导责任,搞好运动和生产,监督资方。” “对!一点不错!”秦妈妈完全同意学海的话。 学海眉毛一扬,给大家斟了酒,端起杯子,站了起来,大声地说: “来,再干一杯!” 秦妈妈和阿英站了起来,巧珠和奶奶坐在那里没动。学海把巧珠奶奶拉了起来,说: “娘,你也和我们干一杯,高兴高兴。” “我也来凑个热闹……”巧珠奶奶举起了杯。 你碰我的杯,我碰你的杯,发出清脆的愉快的响声。 忽然有一个中年妇女一头闯了进来,看见大家兴高采烈地在碰杯,一脸不高兴地说: “你们倒高兴,碰杯哩!” 阿英回过头去一看,见是谭招弟,开玩笑地说: “你的鼻子真尖,今天忘记请你,你自己却赶来了。” 秦妈妈也回过头来,望了谭招弟一眼,说: “她吗,鼻子比猫还尖哩,啥地方有吃喝,总少不了她。” 谭招弟把脸一沉,生气地说: “我呀,早吃过了,才没有心思吃你们的饭哩。” 汤阿英听出谭招弟话里有话,没再和她开玩笑,认真地问她: “招弟,你又发啥脾气哪?” “啥脾气?你不晓得吗?”谭招弟看到啥事体不满意,以为天下人都应该和她一样的不满意。 “我也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哪能晓得?真奇怪。” “昨天你没有参加总结大会吗?” 谭招弟虽然开了一个头,可是汤阿英仍然莫名其妙,反问她: “昨天我们两个人不是一道去参加的吗?” “那就对了。”谭招弟的气还没有消。 “招弟,有话好好说,”秦妈妈站起来,拉着谭招弟的手说,“阿英和你也不是外人,那么熟的姊妹,有啥话不能慢慢说?” “秦妈妈说的对,”巧珠奶奶放下手里的箸子,也插上来说,“你对阿英有啥意见,讲出来,我来给你们评评理。” 谭招弟见大家上来劝解,气平了点儿,语调也缓和了些: “我对阿英没啥意见……” 她这一讲,大家全不明白了,异口同声地问: “对啥人有意见呢?” 每一个人都以为谭招弟对自己有意见,又不好明说,只是把眼光停留在她脸上,注视她的表情,大家不言语。谭招弟也没言语,沉默了半晌,谭招弟低声地说: “杨部长。” 汤阿英立刻想起昨天散会的辰光,谭招弟忽然一个人溜走了的情形,诧异地问她: “你这个人啊,对啥人都有意见,——杨部长啥辰光得罪了你?” 谭招弟回答得很干脆:“没有。” “你为啥对他有意见?”秦妈妈把谭招弟往床上一拉,说,“你坐下来,给大家说说清楚。” 谭招弟觉得已经点明了,奇怪大家为啥还不清爽,问: “你们不晓得?” 秦妈妈说:“晓得了还问你?” 谭招弟昨天听了杨部长最后的讲话,心中非常不满意,不等他讲完就想站起来走出会场,一想前面坐着徐义德和梅佐贤他们,左右挤满了职工同志们,没散会一个人先走不大好,按捺下心头的愤怒,好容易等杨部长讲完,便撅着屁股走了。她回到家里怎么也想不通,横想竖想,都认为杨部长讲的不对,躺到床上迷迷糊糊睡去,才没想。今天起来,收拾收拾,吃过中饭,便奔来找汤阿英。她以为汤阿英也不满意杨部长的讲话,一定也在家里生气,准备和她痛痛快快地诉说一番。她没想到她们在碰杯喝酒,真叫做火上加油,气上生气,忍不住流露出不满的情绪,讲话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我们早巴望,晚巴望,好容易巴望到杨部长带着‘五反’检查队来了。我们职工动员起来,打破顾虑,扯破脸皮,给徐义德这些坏家伙斗,早斗,晚斗,把徐义德斗服帖了,总以为该赶走徐义德,让我们工人出头露面了。啥人晓得不单是不赶走徐义德,还要他戴罪立功,从宽处理,还要提升一级,你说天下有这个理吗?” 她的面孔朝秦妈妈望着,希望得到一个满意的肯定答复。这问题秦妈妈没有想过,突然给谭招弟一问,倒叫她愣住了,一时回答不上来。汤阿英认为杨部长不错,她知道杨部长是区委的统战部长,代表区增产节约委员会来的。他讲的话一定不错。她说: “杨部长讲话一定有道理……” 谭招弟不等她说下去,拦腰打断,气冲冲地问: “啥道理?他要我们扯破脸皮斗,斗服帖了,啥戴罪立功呀,啥从宽处理呀,啥提升一级呀,他做好人,我们做坏人,就是这个道理吗?” “话也不是这么说……”这是学海的声音。 “哪能说?”谭招弟一点不让步,顿时顶上一句。“杨部长代表区里来的,”汤阿英说出自己的意见,“一定不是他个人的意思……” “管他谁的意思,我就是不同意这样做。”谭招弟摇摇头,说,“杨部长啥都好,就是这点不好。” 秦妈妈坐在床上想了一阵,反问谭招弟道: “把徐义德斗服帖了,不叫他戴罪立功,难道要把他赶走吗?” 谭招弟心里说:“那当然哪。” “我们党现在的政策,并不没收私营企业,这个厂还是徐义德的啊!” 谭招弟听秦妈妈一说,头脑忽然清醒过来,觉得把徐义德赶走不符合党中央的政策呀!可是她嘴上还转不过弯来,并且想到从宽处理无论如何是不应该的,要重重处罚才能出心头的那口气。她说: “我想不通!” 巧珠奶奶见谭招弟一进来,弄得大家酒也不喝菜也不吃,桌上的酒菜都快凉了,而她们的谈话呢,还没有尽头,忍不住插上来说: “招弟,不管通不通,先来吃点儿吧。” “不,我吃过了。” “那么喝一杯……”汤阿英让谭招弟坐到桌子旁边来。 巧珠对谭招弟说:“阿姨喝酒,阿姨喝酒。” 谭招弟半推半就地坐在汤阿英旁边。学海给谭招弟斟了一杯酒,说: “酒都凉了,快喝。” 谭招弟端起酒杯,想起杨部长的讲话,又放下杯子,说: “我一定要找余静同志问问清爽。” “找杨部长也可以,”学海举起杯子,说,“先喝了这杯……” 谭招弟又端起杯子,送到嘴里,一口把满满一杯酒喝得干干净净。她放下酒杯,刚要坐下去,发现草棚棚外边有一个五十上下的人,左手里提着两个四四方方的纸盒和两筐子的面筋,背有点儿驼,觑着眼睛,东张张,西望望,像是在找人。她不禁脱口大叫了一声: “有人……” 大家的眼光都随着谭招弟的惊诧的声音向门口望去。阿英一见那人立刻放下手里的箸子,奔了出去,紧紧抓住那人的手,注视那人的脸,她的眼眶里有点儿润湿,半晌,才激动地叫道: “爹,你哪能来的?” 学海看见阿英跑出去和那个人这样亲热,他有点莫名其妙,听到阿英叫唤的声音,才知道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丈人来了。他走了出去,亲热地叫了声: “伯伯,里面坐……” 汤富海给他们夫妻两口拥着走进了草棚棚,阿英给爹介绍了草棚棚里的人以后,欢喜地问: “你事先为啥不写封信来……” 一提起信,汤富海心里就不高兴,他沉下脸来,瞪了阿英一眼: “写信有啥用?人家不肯来,只好我自己来了。”他看了看草棚棚的陈设,气呼呼地说,“在上海过舒服日子啦,把乡下老头子忘哪。要是写信告诉你,怕不欢迎老头子来哩!” 从爹的口音里,猜想出来一定是因为没有回乡下去,引起爹的不满,怪不得复了他的信过后,一直没有信来哩。她急得脸涨的绯红,慌忙解释爹的误会,说: “因为‘五反’,厂里忙的不行,实在走不开,哪能会把你忘记哪。早两天,还同学海谈起你们哩,见没有信来,正想写封信问候你,——你为我们儿女吃辛受苦,我们没有一天不想你的!你先来封信说啥辰光到,我和学海好去接你……” 阿英说到后来,声音低沉,语调里含着受了冤枉似的。她的眼角上滚下一粒粒的透明的泪珠,呜咽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学海接上去说: “伯伯,阿英可想你们哩。早两天还给我商量,想等‘五反’结束,就到无锡去看你们,没想到你自己来了。说实话,我也想去看看你和阿贵弟弟哩!” “哦!”汤富海觉察到有些错怪了好人,原来他们都想着他哩。但是上次写信要他们回家,他们推说“五反”忙,走不开。他认为不对。今年是个欢喜年啊!他还想讲阿英几句,出出积压在心里的闷气,见阿英低着头流眼泪,话到嘴边又不忍再说了。 秦妈妈看他们三个人僵在那儿,起初摸不着头脑,后来知道了是这么回事,便从旁解说: “为了‘五反’,很多人都没回家,不是阿英一个人,富海,阿英是个好姑娘,常常想起你们。解放前不能回去,蹲在我屋里把眼泪都哭干了。” 刚才富海气冲冲走进来,一个劲盯着阿英,有时也暗中望学海一眼,心中怀疑别是他拖着阿英的后腿不让她回家去,忘记感谢秦妈妈这些年来对阿英的照顾,给秦妈妈一提,他才想了起来,拱拱手,笑着说: “她们母女俩到上海来,承你关照,又给阿英介绍进厂,结了婚,不晓得应该哪能谢谢你才好。”他把左手里的礼物分成两份,一份送到秦妈妈手里,衷心感激地说,“一点肉骨头和面筋,算不得啥礼物,表示我的一点心意。” “谢谢你。我好几年没有吃家乡这个东西了。”秦妈妈接过去,想起当年阿英母女到上海的狼狈样子,对朱暮堂的仇恨还没消,她问,“听说朱暮堂枪毙了,是吧?” 汤富海扬起眉毛,说: “一点也不错。” “他老婆儿子呢?” “在管制劳动。” “那太便宜他们了,”阿英回忆从前受他老婆的虐待,说,“也该枪毙!” “是呀,应该枪毙。”秦妈妈想起朱半天一家那些血债,同意汤阿英的意见。 张学海插上来说: “政府办事不会错,该枪毙的活不了,不该枪毙的死不了,这里有政策。” “把他一家枪毙了才出了我心头这口气。”汤阿英说。“那可不是么。”汤富海赞成女儿的意见,说,“唉……” 谭招弟见他们谈开了,就打断他们,说: “这些事慢慢谈吧,先吃饭吧。秦妈妈,肉骨头现在就打开来,大家吃吃,好不好?” “好的,好的。”秦妈妈一边说一边真的打开了。 学海见谭招弟把话题岔开,草棚棚里早一会的紧张空气缓和下来了,连忙走到桌边,加了一张凳子,对汤富海说: “伯伯下火车一定还没有吃东西,先随便吃点吧。我去打点酒来。” 汤富海拦住他的去路,摇摇头,说: “不用打酒了,就吃点饭吧。”他手里另外一份肉骨头和面筋递给学海,说,“这个送给你们。” “谢谢,伯伯。” 学海把肉骨头和面筋交给娘: “秦妈妈的让她带回去,吃我们这份好了。” 巧珠奶奶没料到亲家头一趟见面差点闹得大家不痛快,虽说是说他的女儿,但是在自己的草棚棚里呀!别的不说,总得看看她的面上啊,也不是她不让他们小夫妇两个回去,是厂里“五反”绊住了脚。她尽量忍住,看这位亲家脾气到底有多大。幸亏秦妈妈几句话说开了,她脸上一度绷紧的发皱的皮肤松弛了,但讲话的声音却有点冷冷的: “这点道理也不懂?当然吃我们的。” 阿英拭去眼角的泪水,给爹倒了杯茶来: “先喝点水吧。” “唔。”爹看阿英长的个子比过去高了,身上长的比过去丰满,两根长长的辫子已经剪掉了,从额头披下的几绺乌而发亮的刘海短发梳上去了,鸭蛋型的面孔完全露出来了,皮肤白里泛红;一对眼睛比过去更加机灵有神,流光四射;身子更加结实,却不臃肿,浑身洋溢着健壮的活力,在厂里做起生活来一定呱呱叫。她身上穿的那件月白色的细布褂子,配上那条玄色的府绸裤子,显得素净大方,想来日子过的不错。阿英比他想象中的女儿还要聪敏能干,多亏秦妈妈的帮助和领导。他看女儿长的俊秀和那一身打扮,心里得到安慰,高兴地微微露出了笑意。他有意不给女儿写信,总以为女儿一定会写信来赔罪的,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本想写信骂她几句,但还是见不到怀念着的女儿和女婿。他不知道女儿在上海也等他的信哩。老头子毕竟放不下女儿,想了几个晚上,无可奈何地对阿贵说:“你姐姐不来,只好老头子去了。”阿贵早就劝爹别生气,想看姐姐,到上海去一趟也一样。爹现在提出来,他当然十分赞成。他原要和爹一同来,因为家里没人不行,他就留下来了。爹喝了一口茶,又看看女儿,心头的气已消了大半。 巧珠一见汤富海这位陌生人,就躲在奶奶怀里,不敢瞧他:再听见他和妈妈吵嘴,更吓得头也不敢抬了。阿英伸手过去把她拉出来,指着爹对她说: “也不是外人,怕啥?叫爷爷。” 巧珠一对黑宝石似的眼睛望了爷爷一眼,生怕碰到爷爷,立刻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两只小手,低低地叫了一声“爷爷”,点了点头,披在两个肩膀上的辫梢的红蝴蝶结子跟着动了动,就像是要飞起来似的。 爷爷看到站在面前的巧珠,长的健壮,仿佛像个男孩,圆圆的脸庞却十分清秀,含羞地微微低着头,偷偷看了爷爷一眼,又不好意思地把头转过去。听到她清脆的叫声,他心头充满了喜悦,时间在他脸上留下的皱纹里也露出了笑意。他托着她的小下巴,微微把她的脸抬了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赞不绝口地说: “长的模样儿不错,真俊,往后一定有出息……” 奶奶见亲家喜欢巧珠,刚才引起的不满情绪也逐渐消逝了,搭上去说: “这孩子将来不会像我们这辈人受苦啦,要享福哪。”“那自然……”爷爷的右手向怀里掏去,好像要拿啥物事,手伸到怀里却又停住了,眼光还是注视着巧珠,逗她说,“巧珠,爷爷送你一个好玩的东西,你猜,是啥?” “响螺?”她想起在弄堂口看见过有人玩这个。“啥?”爷爷不晓得啥是响螺,给阿英一说,他才了解;他摇摇头,“不是,是这个……” 爷爷从怀里掏出一个惠山出品的女娃娃,肥肥胖胖的,上身穿着金花红袄,下边穿着的是苹果绿的裤子,头微微歪着,一对圆圆的眼睛注视着手里那只展开翅膀想要飞去的和平鸽。爷爷送到巧珠手里。巧珠学那个女娃娃抱和平鸽的姿势抱着女娃娃。阿英对巧珠说: “谢谢爷爷。” “谢谢,爷爷。” 爷爷把巧珠拉过来,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儿,笑着说: “真是个乖孩子!” “吃饭吧,亲家。”巧珠奶奶在汤富海面前加了一双碗箸,说,“饿了吧?先吃点小菜。” “还好,还好,”他夹了一箸子的肉丝百叶,想起阿英她娘,转过脸去,对阿英说,“今天下午有工夫吗?” “有。” “买点香烛,带我到你娘坟上去看看。” “好的。” “我也去。”学海说。 “那好么。”富海把那箸子的肉丝百叶往嘴里一放,觉得这菜特别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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