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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三轮车从衡山路那边向谨记路踏来,坐在车上的余大妈望着两边的田野心里豁然开朗了,对她身旁的女儿说: “一眼望这么远,心里开阔,人也舒服哪。” “可不是,你整天闷在屋子里,眼光看不到两丈远。”余静深深吸了一口田野的空气,说,“这里空气多新鲜。你常出来走走,不要老是呆在家里。” “你说的倒好,家里没人,哪能走的开?” “那也是的,”余静想出了一个主意,说,“厂礼拜我呆在家里,你带小强出来走走。” “这个……” 余大妈一句话没说完,坐在她怀里的小强转过身来,渴求地望着她: “带我出来白相,婆婆。” “唔,坐好了,别动,小心摔下去。”余大妈紧紧抱着他。 他贪婪地东张西望,在他眼前出现的事物,都感到新奇。外边实在比家里好白相的多了,家里老是那间小房子,小房子里老是那几样物件,别的啥也没有。他顺着眼前的绿油油的一畦一畦的菜地望过去,是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房屋,在一片黑瓦和红瓦的后面,矗立着一个高大的赭色的宝塔,给它背后的蓝色的天空一衬,再加上一块一块的白云缓缓飘过,越发令人注目。他举起小手,指着天空,歪过小脑袋,对婆婆说: “你看,……” 余大妈眼光随着他的小手指看过去,有意问他: “这是啥?” “这是……这是……”他不知道它叫啥名字,小脸上泛着羞涩的红晕,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你告诉我……” “宝塔,有名的龙华宝塔,站在上面,全上海都看的见……” “啊!”他鼓起眼睛,婆婆最后一句话对他非常有诱惑力,上海有多大呢?他从来不知道:全上海是个啥样子呢?他也不知道。他想跑到塔上去看看,一定很好白相。 三轮车经过从前的伪龙华警备司令部,转过弯去,到了龙华塔下。小强拉着婆婆的手,要求道: “带我上去白相!” “现在没工夫……” 他嘟着小嘴,说:“不,我要……我要……” 余静劝他:“听大人的话,以后带你来……” 他的一对小眼睛对着宝塔一层一层望上去,一直望到塔顶,要是上去了,人就像站在天上一样,多好白相呀!他的脚情不自禁地踏着三轮车的脚踏板。车夫以为是大人踏的,他停下车来,问: “下车吗?” “不下来,”余静说,“走吧。” 三轮车向前面踏去,龙华古塔留在车子后面去了。小强转过身去,对着高耸入云的赭色的宝塔呜呜地哭了起来。余大妈用手绢给他拭了拭眼泪,哄他道: “你看,你看,这是啥?” 他转过去,看婆婆指的右边。龙华寺赭色墙壁旁边有一座古老的牌楼,经过历年的风吹雨打,朱红的柱子已经变成紫黑色了,许多地方的油漆剥脱下来,露出灰色的粉底和黝黑的木料。通过这座牌楼,向里面望去,却是另外一个世界:一片绿茵茵的草地的边缘一排蝴蝶花,蓝的,紫的,杏黄的和粉红的花瓣像真的蝴蝶一样,仿佛在那里展开翅膀飞翔。在这些蝴蝶上面,如同一片熊熊的火焰似的,是龙华著名的桃林,娇艳的桃花给四月早晨的阳光一照,显得特别妩媚,像是少女含羞欲笑的红润润的脸庞,逗人喜爱。 小强看着那片红红绿绿的花草也觉得新奇,尤其是那耀眼的桃花引起他很大的兴趣。他不哭了,眼泪干了,嘻着小嘴傻笑。慢慢,宝塔的印象淡漠了,他的眼光对着前方。 一条广阔的煤渣路伸向远方,看不到尽头,尾端和天空连接起来了。煤渣路两边是辽阔无边的田野,一片新绿,上面好像浇了一层油似的发着亮光。路上的人不多,大半手里都拎着提盘,腰间扎着白布腰带,迈着迟缓的步子,向着同一方向走去。 龙华公墓埋葬的大部分是解放上海英勇牺牲的人民解放军的指战员和上海解放以前被国民党反动派屠杀的忠贞的革命烈士。许多坟还没有修好,只是靠马路这边的坟修好了,雪白的墓碑肃穆地对着雪白的墓碑,矮矮的松树静静地靠着矮矮的松树,一个一个墓穴用长方形的白石板垒起,默默地躺在蓝色的天空下。一片黄沙在半空中卷来,这是咖啡色的鶫,形成一条曲线,飞过宁静的墓地。 余静她们三个人顺着墓道向里面走去,那边是一片新坟,一堆一堆隆起的黄土整齐地散布在平地上,有的坟前残留着纸钱的余烬,给风一吹,轻轻的飘起,银灰色蝴蝶似的浮荡在空中,慢慢飞去,渐渐消逝在远方。 余静走到一座长满了青草的坟前站了下来,一个熟稔的面影立刻闪动在她的眼前,亲切而又刚毅的声音在她耳际萦绕。她像是一尊玉石雕塑的女像静静地立在那里,啥闲话也讲不出来,也不知道来了要做些啥。她的眼睛忽然给蒙上一层翳,饱满的泪水遮住她的视线,面前那长满了青草的坟墓模糊起来了。她竭力忍住泪水。 昨天夜里余静躺到床上已经快一点钟了。今天是清明,大家吃了点水泡饭,收拾收拾,雇了一辆三轮,到龙华公墓来。袁国强虽然离开她快三年了,她总以为是昨天的事。一个人独自从厂里回来,孤寂地在家里,她就常常想到他了。他也在这个辰光悄悄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像往常一样,和她低低地谈论着厂里的事,展望上海解放以后的幸福的生活。刚才她坐在车上,紧紧闭着嘴,不大言语,心里在想念着他。她一步步走近长满青草的坟边,透过青草和泥土,好像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他躺在那里。看着,看着,她的眉头紧皱,眼泪就忍不住从腮帮子上流下来了。 余大妈见她兀自站在那里不动,等了一会,还没动静,便歪过头去,觑了她一眼,看到她脸上晶莹的泪水,有意装做不知道。小强站在坟面前,歪过小脑袋瓜子,望着婆婆。余大妈点点头。他知道现在该行礼了。他对着坟头行了三鞠躬的礼,婆婆在他身后说: “还有这边哩。” 他又向左上侧陪祭的祖先位置鞠了躬。余静过去行礼,余大妈在她旁边呜呜咽咽地哭了。 余大妈没有儿子,丈夫是拉橡皮塌车的,“八·一三”事变那年死在闸北的炮火下。她一个人帮人家做活,饥一顿饱一顿的,把余静抚养长大,余静进了沪江纱厂,家里才勉强够糊口。余静和袁国强结了婚,日子算是安定下来了。袁国强的家在无锡,平常就住在余大妈家里。她拿他当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刚才余静的眼泪就勾引起她的悲伤。怕余静伤心,她忍住了。现在看到余静扎着宽大白布腰带的背影,小强戴着白帽子,两手下垂,年纪虽小,也懂事地站在侧面,一声不响。对着那年青的寡妇和八岁的孤儿,她一阵心酸,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哭了,有条有理地诉说着: “国强呀,你去了,我们是怎么想你啊。开饭的辰光,你不在;出去的辰光,看不到你的影子;阿静放工的时候,也看不见你同她一道回来。阿静想你,小强想你,到处找爸爸,大家都想你。你晓得啵。国强。你活着的辰光,啥人不喜欢你?啥人不说你好?你年青,你办事认真,你走路笔挺,……你在家孝父母,出外爱朋友,啥人有困难,找到你,你都相帮人家,……你一天忙到晚,从不想到你自己……庆祥纱厂上上下下几千人,没一个人说你的坏话。弄堂里的邻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喜欢你……只有反动派不喜欢你,恨你,把你抓去,活活的埋了你……你苦了半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从早到晚都是为人忙……好日子快来的辰光,你就去了……你把我们三个人丢下,叫我们想死了你,叫我们恨死了反动派……” 她越哭越有劲,声音也越喊越高,到后来有些儿嘶哑了。余静站在一旁,低着冰,暗暗地流泪。小强望着她们俩人发呆,一个大哭,一个流泪。他不知道怎么是好了。他睁着小眼睛向四面望望;别的坟上也有人在哭,有的呜咽地低泣,有的嚎啕地痛哭,有的一声不响地在流泪,门口那边有好几个人站着,可是谁也不来帮个忙。他没有办法,就走到婆婆面前,叫道: “婆婆,婆婆……” 婆婆没有答应。他拉婆婆的手,用哀求的语调说: “婆婆,婆婆,你别哭……” 婆婆还是哭。他去找妈妈。妈妈鼻子一抽一抽的,眼泪簌簌往下流。他叫了一声: “妈妈,你劝婆婆……” 余静站在那里纹风不动,头低下来,眼睛对着她身上的白布腰带,擤了一把鼻涕,鼻子又一抽一抽的了。他叫婆婆,婆婆不应,叫妈妈,妈妈不响。他有点怕妈妈,不敢再叫下去。他靠到婆婆身边,大声叫道: “婆婆……” 婆婆仍然不做声。他没有办法,也放声哇哇地哭开了。余大妈拭了拭眼泪,摸着他的白帽子,反而劝解他了: “小强,不要哭……” 他真的不哭了,抬头望着她。 余大妈对坟说: “你去了,我们天天想你,你晓得啵?……小强今年八岁了,长得很结实,也常常想你……家中生活比过去好了,你不要惦记……你在阴间要保佑我们……” 余静跟随余大妈在坟地走了一圈。她站在坟前,出神地望着长满了青草的坟头,不忍离去。小强怕她又要哭,拉着她的白布腰带说: “走啦,妈……” 她给他拉走,快走出墓道,从一片雪白的墓碑上头望过去,又凝视着长满了青草的坟头。她心里想:今年无论如何要挤点钱出来,把坟修理修理,种点松树,立块墓碑。 她们缓缓地走出了龙华公墓,跳上了三轮车。余静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眼光对着公墓里面那个长满了青草坟头的方向望了又望,依依不舍。 她们三个人坐在三轮车上谁也不言语,经过龙华塔,小强歪过头去,叫了声“婆婆”。婆婆懂得他的心思,没等余静开口,她说: “你妈要到厂里去有事,下次带你来。” 他留恋地望着云端里的塔尖。 余大妈瞅见余静皱着眉头,像是有一肚子永远说不完的心事。袁国强过世快三年了,余静经常提到他,刚才上了坟,更是忘不了他。她想:人已经去世了,再也不能回来了。余静还很年青,就带着小强这孩子守一辈子寡吗?她想劝余静早点找个对象,可是看到她满脸悲伤的神情,又不好开口,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对三轮车夫说: “踏快点!” 三轮车在平坦的衡山路上飞一般地踏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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