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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道寻律

    【目 录】   


  公元前四八五年夏,八十六岁的李伯阳先生病体康复,医者告诉他说:“你身体康复,千万可要注意巩固,可不能去做什么苦神费心之事。你岁数太大,如果万一病情复发,不管再用什么好药,不管再用什么好法儿,再没有好转的余地。”
  伯阳先生心想:“医者确属好意,而且说得有理。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我有大业在身。事业刚半,中途截止,病体康复,不能继续隐写,心中实属焦急。”他本打算抓紧进山隐写,因听医者劝说,想起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也就决定暂不归山了。他在心里计划说:“这也好,先拿出一段时间对身体的康复进行巩固,直到再也没有复发的危险为止。然而,在这一段时间之内,我不能闲着,要一边休养,一边默默准备材料,要间接的和别人一起切磋琢磨一些需要切磋琢磨的道理。下一半——人尘述论部分,更为复杂,我材料明显的不足,心中又感很不踏实,所以必须有一个阶段再行准备。”
  他如此地进行了打算,也真的如此去做了。
  这是一个大旱之暑。火辣辣的骄阳照耀着大地。田里庄稼旱得不长。村上的树木叶子进入半枯萎状态。
  坑干了。壕干了。但是涡河却因上游不旱和与源泉相接等原因而没有干涸。不仅没有干涸,而且河水又旺又清。
  曲仁里正北二里路的地方,是个涡河渡口。从这个渡口沿着涡河南岸往西走,二里多路的地方,靠河沿有个池塘。塘水清幽,又蓝又绿,闪着翡翠宝石一般的亮光。在塘水与河水之间有一个窄窄的土埂。土埂上有一通开的小口,河水、塘水,有这小口接连着。从这水塘往南,一字摆开,又有三个水塘。四个塘,有四个小口相连着,放眼看去,宛若一串子嵌在地上的绿宝石。
  此时,在这串“绿色宝石”的西边,在靠河的一个土坡上,正坐着病愈之后的李伯阳。
  伯阳先生一声不响地坐着。看看,想想,想想,看看,不知是在干什么。不一会儿,他开始进入了痴呆状态。
  这时候,曲仁里村上十四岁的调皮孩子小能豆,领着一群小孩,慢慢地向伯阳先生坐着的地方走过来。这能豆,秀眉俊眼,聪明能干。他原名不叫能豆,而叫铁蛋(名字是由伯阳先生给起)。因他骄傲,好逞能,人送外号叫能豆。能豆小声对几个小孩耳语说:“看哪,耳爷装傻哩,走,咱出他的洋相去!我捂他的眼,你们叫他猜是谁。猜不着就不松手。”说罢,轻轻地走到伯阳先生背后,用两只手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双眼!
  “谁?谁呀?”
  不管咋问,能豆就不吭声。旁边的小孩说:“你猜吧,猜不着就不松手。”
  伯阳先生说:“快松手,别捣乱!”说着,来回扭头,想挣脱掉。能豆用两只手死死地抠住,不愿意放开。
  旁边的小孩说:“你猜他是谁?”
  伯阳先生笑了,说:“不是吹大气哩,我不用三猜,也不用两猜,一猜就能猜着。”
  “猜吧,快猜吧,他是谁?”
  “他是铁蛋,外号能豆。”
  能豆松开手,咧着嘴说:“咦嘻嘻嘻嘻嘻嘻!叫他猜着了。”孩子们都感到很希罕。“耳爷,你咋猜恁准哩?就是哩吔,这你又没看见,你咋猜着啦哩?”
  伯阳先生说:“是他的性格对我说的,他的性格说了,‘啊蜎,啊蜎,捂你眼者,除了能豆,能有谁唯!’”
  “哈哈哈哈!”孩子们都笑了。
  能豆说:“耳爷,快对俺说,你呆这弄啥咧?”
  “你们不懂,去吧,去吧,快玩去吧!”
  能豆领着这群小孩,上池塘东边的河坡上戏耍去了。伯阳先生继续开始观察。他在观水,他在从这水上思考问题,为他以后的隐写准备材料。他看哪看,想呀想。只见,那边的水边,有人提水浇禾,有人就水洗衣;有人在水边树荫乘凉,有人在船上游乐休息;鱼儿在水上亮翅,鹅鸭在水上嬉戏。一片幽美情趣,一片盎然生机。那河坡潮湿的土地上,庄稼长得水绿茂盛,河沿和池塘水边的林木与果树,枝叶葱绿,果子肥大。连那水塘树底下的青草和黄花都特别新鲜艳丽呢。这里的景象和大田上那干黄枯萎的景象相比,恰恰构成了鲜明的对照啊!
  池塘东边,陡坡底下的河水边,有一棵土青色的、特别高大的大楮树。这楮树高高地往河滩之上斜挑着。一棵大葡萄树曲曲连连,曲曲连连地扯在楮树上。那绿盈盈的葡萄,一串串挂在高高的树枝上。这时候,能豆正领着那群孩子在葡萄树下玩。他们想吃那六月鲜葡萄,但是就是够不着。叫谁去摘谁都不敢上。能豆说:“你们都没那个能耐,还是我来上吧。”说罢,很利索地爬到三四丈高的树枝上,摘下了葡萄,分给孩子们吃。
  孩子们吃了葡萄,能豆问:“好吃不好吃?”
  大家都说好吃。
  能豆说:“你们为啥能吃到这恁好的葡萄?这是我的本事大,是我了不起。我费恁大劲,爬恁高,摘下葡萄,你们吃着老美,这是我给你们造了福,你们得叫我个爷。谁不叫都不中,谁不叫,我就揍谁!”
  孩子们没有办法,只好喊他个“爷”。
  这一切,伯阳先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能豆当了“爷”十分的高兴,又往李伯阳身边走过来。能豆说:“耳爷,你到底是弄啥哩?”
  李伯阳说:“看水哩。”
  “你看水弄啥?”
  “我看水伟大,它比你当爷的伟大,比爷的爷还伟大。咱们应该向水学习。”
  “水有啥学头?”
  伯阳先生笑了:“能豆啊,你看这水多么伟大,多么了不起呀!它无声无息地滋润着万物,造福于万物,又不居功骄傲,情愿到最低最凹的地方。它给人们好处,又不让人们称他‘爷’,它不愿自称伟大,实际上它更伟大。它要是个君主,也是个上等的君主。要知道君主分为四等——上等君主,象水一样,他造福于人民,不叫人民感到他的存在;中等君主造福于人民,要叫人民称颂他;下等君主是不造福于民,硬叫人民称颂他;最下等君主是残害人民,人民心里痛恨他。能豆,你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能爬到很高的树上摘果子叫大家吃,对大家有好处。可是你不如水,因为你要称爷。你有能力,将来也可能当君主,你如果当了君主,也是二等君主,也没有水伟大。我希望,今后咱们都来学水,天下的人都来学水。”
  伯阳先生说到这里,能豆一下子明白了:“噢,我说耳爷呆这看啥哩,原来你看的是这呀!耳爷啊,你想这些空道理能有啥用哎?”
  伯阳先生继续笑着说:“我老啦,没用啦,这叫没有用的人做没用的事。我不光要看这些,想这些,以后还想叫你在书上看到这些呢。这水的学问可大得很哪,向水学习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水是地的一部分。人向水学,就是人向地学。人向地学,地向天学,天向道学,道向自然学。人效法地,地效法天,天效法道,道效法自然。我说的自然,指的不是自然界,而是一个形容词。‘自然’二字是最合德的,是合乎天道的。水是自然的,它的合乎德的特性是天道给的。咱们向水学习,才是合乎道德的。我说的这些是雅语,可能你是不懂的。”
  伯阳先生说到这里,能豆把眼睁大了,不知他说的是啥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此时,一位玄衣玄裙、手拿钓竿的花发老人,因感他们的谈话有兴趣,慢慢地向他们这里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搭茬说:“你们一老一少,两人谈得很有意思呀,把我这处在局外的旁听者都给吸住了。不钓了,我打算钓鱼也不钓了,偎一偎,偎一偎,我也来凑凑热闹偎偎场。伯阳兄,我从你们的谈话中听出您是伯阳兄,早已慕名,早想拜见,未曾得遇机会。今日有幸相见,不想是在无意之中。伯阳兄,可能您不认识我,不过我听出您就是当朝的柱下史官伯阳兄。”
  “来吧,来吧,您,您这位……请坐,……请来这里歇歇,一块闲聊闲聊。……”伯阳先生见一位和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老者前来搭茬,心里很是高兴,连忙抽身站起。因为感到突然,又不知道是谁,而且在个河沿之上,说让坐下,又没座席,欲要以礼相迎,又没必要,所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您坐下,伯阳兄,您还坐下,让我们一块坐下闲谈。”来者意在主动打开局面。见伯阳先生不坐,就又说:“我姓徐,名叫慎鲜,按说咱们是未见过面的师兄弟呢。”
  “好,好,慎鲜弟,慎鲜弟。”
  就在他们说话时,小能豆趁机抽身溜走了。伯阳先生只顾和徐慎鲜搭茬,对于小孩子再也不去注意。
  这徐慎鲜,外号徐神仙,因极爱钓鱼,所以自称徐钓客。这徐钓客的家是在这西边一里多路的河沿徐,和李伯阳小时的同学庚寅是一个村。他今年七十九岁,子孝孙贤,四代同堂,日子过得闲暇自在。有时闲得没趣,就去找人闲聊。他有两个极爱,除了极爱钓鱼之外,就是极爱与一些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玄乎又玄的说地谈天。他曾跟常枞老师上过学。他上学时李伯阳已经下学。他们的老师同是常枞,二人又没见过面,所以他说他和伯阳先生是未见过面的师兄弟。
  李伯阳、徐慎鲜,两个老者在互相搭桥认识以后,就亲亲热热地一起在河坡上柳荫底下坐下来。
  徐慎鲜说:“听刚才伯阳兄说的人效法地,地效法天,天效法道,道效法自然,我感到很新鲜。听您的意思是,您认为在宇宙之中有个天道,人应该向它学习才叫有德,对吧?”
  “对,是这个意思。”伯阳先生回答说。两道慈和的目光落到对方那花须花发衬托着的长脸上。
  接下去,李伯阳先生讲明了自己的看法。他向他描述了天道的无状之体。他说:“天道既是自然的,又是很上规道的;人如若效法天道,取得了这些优点,才是有德的,才是合乎道德标准的。违反‘自然’二字,违背人心,强行妄为,强奸民意,是不符合道德的;片面强调自然,随心所欲,我想咋着我咋着,胡来一气,也是违背道德标准的。”
  “说得对,说得对,我同意伯阳兄对道德这样看法和解释。”徐钓客真心赞同说,“既自然,又上规道,天道的特性多好啊!唉,可惜,可惜尘世上的一些人太不近乎天道了,象刚才您所说的,他们太不学水了。你看这尘世上的一些人争利夺名,争位夺权,己欲膨胀,纷纷扰扰,致使天下大乱,干戈不息。伯阳兄,您是柱下史,征藏史,有声望,您也写点文章,向那些人进上一言。”
  “不行,我不行,谁听咱的呢!我太微不足道了。”伯阳先生说,“还是让咱们来研究点无用的理论,来慰藉一下这孤独之心吧。”
  “啥无用理论?是不是您有新的发现了?”徐钓客睁起他那半浑浊的老眼,感到新奇的瞅着他,象是决心要发现什么秘密似的,一转不转地瞅着他的白胡须。
  “我从宇宙之间,从天道往万物之上作用时,看出了几条规律。——现在还不能叫规律,因为现在我还不能定,还需要和您一起作研讨。”伯阳先生说着,看着钓客额上的几条皱纹,“不管是律不是律,我现在只管按律说。”
  “哪几条?都是啥规律?我对此很感兴趣。咱们偌大年纪,在临死以前能寻到几条规律留给后人,这是有点意思的。啥规律?快来说给我听听。”徐钓客急于知道地看着他。
  伯阳先生定了一下,然后抬头慢慢说:“我看出,宇宙间有个‘有无互生律’。在咱这浩浩无边的宇宙中,千象万象,复杂纷纭,归根结底,总共只有两个字,一个叫‘无’,一个叫‘有’。这个代表万事万物的‘有’,到底是从哪来的呢?究到老底老底,它只能是从‘无’中来。这个代表极虚极静的‘无’,到底是从哪里来呢?究到老底老底,它只能是从‘有’中来。我从这有无相生之中看出了‘有无互生律’。究竟这能不能成为律,请你帮我审定一下。”
  徐神仙想了一会,慢慢抬起眼说:“可以成律。一种东西燃烧之后不见了,‘有’就生成‘无’了。很久以前,那些天然的树木是从哪里出来的呢?人们会回答,从地上。地是从哪里出来的呢?人们可能会回答,是从某个更大的物质上。这某个更大的物质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呢?归到老底老底,这些物质,也就是这个‘有’,只能是从‘无’中生出来。这是规律,是规律。您找到的还有啥规律,请您再说一个我听听。”
  “第二个,名叫‘有无互用律’。我和我的弟子闲谈时曾经说过一句话,‘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你建造一所房屋,需要有墙和上盖,也需要有门窗和空间。墙壁是‘有’,空间是‘无’。有了空间的‘无’,那墙壁的‘有’才有用;有了墙壁的‘有’,那空间的‘无’才有用。‘有’和‘无’,它们是互为利用的。这‘有无互用律’能否成立,也请你给我审一下。”伯阳先生说。
  “这个无法推翻,不用审查。还有啥律,请您接着往下说。”
  “第三个,叫做‘相对存在律’。我曾在帛上试着写过这样的话,‘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前后相随’,‘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万物负阴而抱阳’。这也就是说,长和短,高和下,前和后,都是相对着在宇宙之中存在的。没有短,就说不上有什么长;没有下,就说不上有什么高;没有后,就说不上有什么前。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丑的观念也就产生了;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不善的观念也就产生了。事物都是正反相对着才存在的。”
  “对,对,这是规律,无法推翻。还有啥律,请还往下说。”
  “第四个是‘道之变动不变律’。‘道’是永久长存,不会随着外物的变化而消失的,是独立不改的,然而它又是在不断运动着,它是周行不殆的。”
  “这个太深奥,我拿不透。这一点,请让我不参与研讨。
  还有哪些律,请伯阳老兄往下说。”
  “第五个是‘反律’。事物是向相反方向运动、发展和变化的。我认为这‘反律’里头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循环运转;二是返本归‘初’;三是相对转化。我向我的弟子说过,‘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窪则盈,敝则新’,‘乐极生悲,否极泰来’。我认为万物运行,是循环着的;是周而复始的;凹和凸,旧和新,乐和悲,否和泰,是在向着相反的对立面互相转化着的。”
  伯阳先生说到这里,向徐钓客叙述了蜎渊落井之事,然后转脸看着他的眼睛征求意见道:“在对于反律的问题上,我的看法,是对了呢,还是错呢?眼下我的心里确实还没有把握,我在这里提出来,想征求一下你的看法。慎鲜弟,你如若认为错了,请你批评一下,如若认为对了,请你帮我再找一些实例,咱们来共同证实咱们所发现的这一定律的正确性。咱们弟兄在闲聊之中能共同发现点儿天地之间的奥妙,总结出一点儿规律性的东西,这不是很好的吗?”
  “好,好,这好,这好。”徐慎鲜说,“伯阳兄,您不愧是当朝的征藏史,连跟您闲谈都带着学问性的。”他感到伯阳先生对于几律的总结,很深奥,很玄虚,但是也很浅显,很易懂,很亲切,很具体。对此,他感到很有趣味,心中异常高兴,说:“伯阳兄提出这样高深的问题征求我的意见,让我评论,这实在是对我估价太高了。说实在的,对这些问题我吃不准。然而,我很乐意和您共同研究。我现在先不发表意见,请给我一段思考时间,让我回家想想,下次闲聊再说。下次闲聊我将会带来很多证实这些定律的事例。好啦,下次咱们闲谈算有内容了。太好了,太好了,咱们的闲聊太好了!哈哈哈哈!”说到此,禁不住开心大笑了。……
  从这以后,李伯阳先生仍然是一边搜集材料,一边对身体康复进行巩固。
  这年夏末秋初的一个上午,伯阳先生正在苦县东门里边一个亲戚家里搜集资料,忽见鲁国孔子第三次来访。这时,孔子周游列国已经十好几年,他是离开陈国,途经蔡地、楚地,打算再次去卫的。这次他是顺路拐到苦县,前来瞧看伯阳先生的。在瞧看之中,顺便又就一些问题进行了请教。后来有人把这次请教说成问礼(现在鹿邑县东门里边尚有孔子问礼处的遗址)。
  转眼之间到了秋后。一天,伯阳先生正在家里闲坐,忽见一位老人领着一个青年向他这里走了过来。伯阳先生急忙站起,热情地迎接。老人姓庚,名叫逸贤,奶名庚寅,是伯阳先生少年时候的同学。此时庚寅年已八十有五,体态龙肿,已经老得不象样子,在那身破烂衣裙的衬托下,样子更显颓唐。那年轻人,身穿嫩蓝色的衣裙,一头黑发用月白扎帕束起,鸭蛋脸庞白里透红,一脸温文儒雅的神色。一看便知他是出自书香之家。年轻人名唤庚桑楚,是庚寅的孙子。庚寅在李伯阳刚刚回乡之时就已来过,这次领着孙子桑楚前来,主要是要他向伯阳先生拜师。
  庚桑楚对伯阳先生十分崇敬,可以说崇敬得五体投地。他跪在先生面前,一连磕了九个挨地的头,还不愿起来。庚寅脸上现出了轻易没见他现出过的笑容:“好,这好!多磕几个。”
  伯阳先生急忙弯下腰去,用双手拉着他说:“起来!快起来,快起来!”
  “那好,”庚逸贤说,“既然你伯阳爷爷要你起来,你就起来吧。”
  直到这时,庚桑楚才站起身来,作个揖,站在一边。
  刚刚送走庚家爷孙二人,回到屋里坐定,就见一老一少向这里走来。
  老者花发花须,面门上和腮帮上都打着明显的皱纹。他就是上次在涡河沿大柳树底下和李伯阳闲聊的徐慎鲜。在徐慎鲜身后的那个少年,看来只是才七八岁。上身穿着镶有黑边儿的淡绿短褂,下身是鲜红的麻布胖裤。苹果脸蛋,白里透红。疙瘩鼻儿,又白又嫩。从两片红红的小嘴唇间自然地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在头上扎着的两个又短又黑的小牛角的衬托下,使得这个真正的男孩活活的成了一个假闺女儿。
  伯阳先生和徐慎鲜互相施礼打过招呼之后,二人在桌案两边的黑色木椅之上坐下来。那男孩有点怯生地站在徐慎鲜的身边。
  伯阳先生见徐慎鲜他们登门,心中高兴,对他们非常热情,加上他喜欢小孩,看见那孩子模样异常,心里更高兴,笑着说:“咦,这孩子多齐整,来,叫我看看,叫我看看。”伸双手将胳膊平举起来。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少年龇着白牙笑着,不好意思到他跟前去。
  “去,叫你爷爷看看。去吧,去吧。”徐慎鲜用手推着少年的头把儿说。
  那孩子笑眯眯地而且带点不大愿意的样子往伯阳先生的身边走去。
  “这孩子真好,漂亮,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伯阳先生用一只胳膊将他圈起。这孩子多可爱呀,如果再小几岁,他会亲亲地把他抱起来呢。“叫啥名啊?”
  “叫徐甲。是我的最小的儿子跟前的最小的。徐甲,甲乙丙丁的‘甲’。在我家的男子之中数他最小,我偏偏给他取名甲。这名字是我起的。”
  “徐甲,哦,这名字好,好!你爷给你起这名字好。”伯阳先生看着他的苹果脸蛋,高兴得动起眼上的白眉毛。
  “这是我家的小宝贝。”徐慎鲜说,“伯阳兄,你要喜欢他,以后叫他跟你当书童。”
  “我喜欢,我喜欢,好,好,以后叫他给我当书童。”
  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是往常,徐慎鲜定会异常的高兴。可是眼下,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就是笑时,也掩饰不住那神色之中的痛苦和悲伤。“看神色,慎鲜弟心中似有悲苦,但不知你心里是因为什么事情……”
  “唉——。”徐慎鲜低声地叹了一口气,“伯阳兄,此次前来,我就是来向你说说这事哩。”
  “什么事?”伯阳先生惊异了。
  “那次你向我讲述了蜎渊落井之事,要我注意收集类似这样的材料。”徐慎鲜说,“万万没想到,我万万也没有想到,几个月后,这一类的一个灾难之事在我外孙身上发生了。我这次来,是向你提供一个我不愿看到的材料,也是向你告知一个坏消息,其中一个主要的心意,是想请你给他写个挽联。”
  “写挽联?你外孙出了什么事?”伯阳先生更加惊异了,脸色一下子变黄了。
  “是这样。”徐慎鲜说,“请让我慢慢向你说。”
  徐慎鲜有个外孙,名叫王四,住在王家湾。王四的妻子名叫马妮,模样儿虽然不算多么俊俏,可两口子就是有感情。
  王四家原来有几亩地,自耕自种,日子凑合着也能过得去。一次,他家不幸遭了大火,把三间堂屋连同里边的东西全给烧光了。王四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日子没法再过下去,痛苦得要拿绳悬梁自尽。邻居劝他说:“人不能尽是好时候,也不能尽是赖时候,既然到这一步田地了,还得想法往前过。听说这屋子墙根基很深,你可以从根基上挖些砖头卖些钱,买上房料,再盖一所小草房。”
  王四照邻居说的办了,他天天拿着抓钩去锛墙根基。砖头越掏越多,一直掏到五尺多深的时候才见黄土。真没想到,刚一见黄土,就露出十二口大缸。十二口缸上都盖着宽大的石板。揭开石板一看,里头尽是黄澄澄的金块(指铜块,那时称黄铜为黄金)!王四可高兴极了。从这以后,他家发了大财,宅基地上盖起了一片楼瓦房。吃不愁,穿不愁,用不愁,要啥有啥,享不尽的荣华,受不完的富贵。他心花都开了,高兴地对人说:“我的屋子烧得好,要不是,我一辈子也弄不到这十二缸黄金哪。”
  他由吃粗面到吃细面,由吃细面到喝酒吃肉,由喝酒吃肉到吃山珍海味。后来,山珍海味也吃腻烦了。他由穿粗布,到穿细布,由穿细布,到穿绫罗绸缎。后来绫罗绸缎也穿厌烦了。邻居劝他富日子要当穷日子过,不要花天酒地,奢侈浪费。可是他不但不听,反说邻居瞎操闲心,活不大年纪。这时候,他再也看不上自己的妻子马妮了,越看越难看,越看越丑。破车挡住光明路,九天仙女不能来。这咋办呢?就暗暗跟村头一个外号叫七仙女的闺女勾搭上了。两个人如胶如漆。一天夜里,两个人正在私会,被马妮撞见了。她跟王四闹了个天翻地覆。王四恼羞成怒,为了去掉眼中钉,肉中刺,为了以后能名正言顺地娶七仙女为妻,就生下了杀害马妮的歹心。一天夜里,王四把马妮按到床上,活活掐死。恐怕死的不透,又用斧头把她的头骨砸烂。然后埋到南大洼的枯井里。
  事发以后,官府把王四捉进监牢,叛处死刑。眼看就要出斩了。前天王四的外祖父徐慎鲜前往监牢去看他。王四见了外祖父,痛哭流涕,十分羞惭,说:“外公啊,我千不该,万不该呀!我不该从地下挖出十二缸黄金哪!我知道,我这样的人,死了以后也不会有人来作一点纪念哪!我再后悔也晚了。外公啊,你是个识字人,识字人相好识字人,为了我已经后悔,为了我是你的外孙,我求您到我死了以后,您叫谁给我写个挽联吧!”
  徐慎鲜讲到这里停下来,整个脸上全都出现了痛苦的神色。在这痛苦的神色之中显然地夹杂上了气愤和羞惭。
  “咦!哎呀,没有想到。”伯阳先生听他说完事情的经过,心中感到震惊。他对这件事很在意,在这段进一步积累材料的时间里,他碰到了不少事件,哪一件也没有这一件在意的。
  “唉!真没想到,我实在是没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外孙身上。事已至此,说啥都晚了。既然孩子已经悔恨,已经求我请人给写挽联,我想也就别再推辞了。明天就要出斩了,我心里说,他已经是该死的人啦,该死的人在临死之前提点要求,我是不能不去答复的。我又想,这送挽联,我这当外公的不应该送;我的儿子,小四的舅父们也不应该去送;这挽联,我要以小徐甲的名义叫人送去,这就算是徐甲给他表哥送的挽联。”说到此,看看身边站着的小徐甲,习惯地用右手摸摸他的肩膀,“我心里说,这挽联,我不能亲笔去写,一则我是他的外公,再则,我虽识俩字,字写得很拿不出手。想来想去就想到您身上了。这次前来,一则我是向您告知这个事情,算作我对咱们河边谈话的一点回复;二则,这是主要的,这次前来,我主要是想请您给他写挽联。伯阳兄,您是柱下史,又是征藏史,德高望重,一字千斤,我外孙虽说死得毫无价值,虽说遗恨无穷,然而,能得到您写的字,也就因祸转福了。”说到此,一声不响,定定地看着伯阳先生。
  伯阳先生一时没有接话,他想:“这,我是写好,还是不写好呢?”他本来不想接这活,但想起“师兄弟”偌大年纪,徒步登门,说了这么多话,看他那渴求的样子,确实无法推托,不能说个不写。他心里说:“写就写吧,写了之后,连他的案情,带我的挽联,都可成为我著作里头的内容呢。不过,我目下不能答复给写,为了我的著作不能有半点的虚假和含糊,我目下不能答复给他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说他这事不会是假,然而未曾亲眼过目,不能就去挥笔。”想到此,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徐慎鲜,“慎鲜弟,既然你提出叫给外孙写个挽联,我不能推辞。不过,这给死人写挽联之事,不应该在活着的时候就写好。死囚犯在行刑之前,总还不能排除一线生机。你说你外孙在明日出斩。在出斩之时我想和你一块前去看看。等咱们去了之后我再写吧。”
  “好,好!这太好了,这太好了!”徐慎鲜说。
  第二天上午,徐慎鲜骑一匹黑毛小走驴,第二次来到伯阳先生家。
  二人说了几句话之后,伯阳先生换一身最不显眼的褪了色的黑衣裙,骑上他那头青色的黄牛,就和徐慎鲜一起往苦县县城方向走去。
  这是一个半阴半晴的天气。田野上,秋色苍凉。秋、冬之交的小风溜溜地吹来,往人们心头播送着寒冷的凉意。伯阳先生心里想,“怪不得官府把出斩犯人搁到这个季节。”
  一路上,先是行人稀少,后来,及至苦县东门不远的地方时,进城的人慢慢多起来。几个年轻男女,和一个手里扯着小男孩的中年男人,嘴里互相招呼着往东门里边走过去:
  “走快,上西关外看出斩去!”
  徐慎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伯阳先生不想从东门穿城而过,就和徐招呼一下,两个人一起拐头向城南方向走。伯阳先生生怕见到熟人。唯恐见了熟人会另外生出不少的麻烦。此时苦县县正虽然已经不是燕普,但是城里熟人仍然不少。
  他们到了东南城角,往西一拐,经过南门,往西走去。此时南门口有不少人慌着往城里跑,也有少数几个人随着李伯阳他们往正西走。他们都是去看杀人的。
  见此情景,徐慎鲜心里升起一阵难言的痛苦。伯阳先生心情更是复杂。此时,他的心情,既不同于王四的失魂落魄,痛苦得身心欲碎,又不同于马妮娘家人那样感到解恨,大快人心;不同于那些看热闹者感到新奇,感到寻到了刺激的愉快,也不同于那些漠然、淡然的局外人的麻木和无所谓。他是怀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说出的,其中占压倒一切的因素是研究万物及苍生哲理以为苍生的,救世的心情而来的。
  当他们来到西南城角,将要往北拐弯的时候,伯阳先生不走了。抬眼一望,他看见西关外边的杀人坑上围着一群人。他知道那是出斩王四了。他是不看杀人的。此次若不是一种使命般的东西驱使他,他是不会前来的。这次前来,他也不过是不看中之看,看中之不看。简言之,这次他的前来,只不过是为了体验一下这个事情的确切性。站在这里,在他视野范围之内见到那观看出斩的人群,也就真的确切了。
  伯阳先生下了牛,一手拉着缰绳,站在那可以隐身的树丛边。他想,他是不能扒开人群去看出斩的,如果那样,未免是太昭耀的。他让徐慎鲜一人前去,说是他回来给他叙述一下就是了。
  徐慎鲜催驴行至人群外边,很不灵活地下了驴。他把驴子拴到一棵小树之上,一个人扒开人群往圈里走去。
  人群中间,是一个没有水的大干坑。坑底上,一圈站着手拿短刀的黑衣衙役。圈中间的平地上跪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戴着木枷,背剪着用麻绳拴着,牵绳的是一个身穿黑衣、手拿快刀的大个子人。那个跪在地上的罪犯,披头散发,面如死灰,脊背上插一木牌。木牌上用黑漆写着五个大字:杀人犯王四。
  徐慎鲜站在衙役们的圈外,看见他的外孙那情形,吓得毛骨悚然。看见他的两个儿子也来了,心里才踏实些。他大着胆子小声叫了几腔小四。王四如同没听见一样。照着他的眼睛伸伸手,也因他眼睛失光而没有看见。主斩官发一声喊,那大个子行刑者举刀斜着一砍,王四那颗带血的人头就滚到地上。徐慎鲜心里一凉,就用双手将眼捂上了。
  人圈外跳过来三四个男人,掂砖头就去砸滚到地上的人头,一下子被几个衙役制止了。这三四个人都是马妮娘家的人。
  那大个子刀手从地上掂起人头,用刀穿了一下,用麻绳穿着,掂到城门那里,顺梯子爬上城楼,令人心寒地挂在那里。那时候对于杀人犯,他们都是那样的。
  人们一顺头,面向城楼,毛骨悚然地看起来。谁也没在意,伯阳先生骑着牛来到这里。他在这里简单地兜了一下就走了。
  徐慎鲜安排儿子到城里去撕几条黑色麻布,自己骑驴追上伯阳先生,两个人一起从来时的路线回到曲仁里李伯阳的家里。
  他们二人刚刚落座,就见徐慎鲜的儿子拿着黑布走了过来。
  这是一大条子一丈二尺长的黑布。徐慎鲜将布一剪两段,请伯阳先生给写挽联。伯阳先生一声不响的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然后用微微颤抖着的右手掂起笔来,在两段黑布上写下了十二个白色大字:
  祸兮福之所倚
  福兮祸之所伏
  送走了徐家父子,伯阳先生一声不响地坐在桌案旁。天气本不算冷,他却感到分外寒凉。他的眼前,一会出现王四那颗带血的人头,一会出现马妮那颗被砸烂头骨的头。他心里说:“这类的事一个又一个,这大概真可证实‘相对转化’确是‘反律’之中的定律了。洼和盈相对转化,敝和新相对转化,乐和悲相对转化,福和祸相对转化。唉,这转化太无情了,有时也太残酷了。这样转来转去,人类有何意思呢?”心里凉了一阵之后,忽地产生出一股热流来:“人是有意思的,人类社会是美好的,即如暂时有乌云,归根到底,毕竟还是美好的,人心总是向善的,向福的,向泰的,向新的,向着美好迈进的。我要研究,研究!要研究如何执守事物的反面作用,而让人类永远向盈,不过顶点;永远向新,不过顶点;永远向泰,不过顶点;永远向福,不过顶点;永远向着美好的未来而没有顶点。人间终将会是好上再好的,这个尘世上的人类是大有希望的!”
  就这样,伯阳先生一面对身体康复进行巩固,一面对大作的材料进一步积累。材料越来越丰富,身体越来越硬朗,精神越来越饱满。就在社会加给他的事务越来越多,他将要二次陷入繁忙深坑不能自拔的时候,就在公元前四八四年农历二月十五以后,刚刚过了自己的生日的时候,他终于第二次隐入隐山隐宅之内,又一次的开始了他的大隐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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