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拉”的神甫听了玛茨科的忏悔,款待了他们;他们在那里歇了夜,第二天早晨启程。出了奥尔古斯克,转向西利西亚,在交界的地方,他们打算取道大波兰前进。这条路要通过一片大森林,日落时分,森林里听得见长角野牛和野牛的吼叫声,到了夜里,又可以看见狼的眼睛在浓密的榛果树后面闪烁。而在这条路上威胁行人的最大危险是,边界附近到处都有日耳曼人和日耳曼化了的西利西亚的骑士们的城堡。不错,在弗拉迪斯拉夫国王同奥波尔希克的公爵纳端斯普拉夫的战争中,由于西利西亚人帮助他们反对弗拉迪斯拉夫国王,大部分的城堡都被波兰人毁坏了;可是,还是小心警戒为妙,特别是在日落以后,必须备好武器。
他们就这样静悄悄地骑着,兹皮希科感到行程很单调乏味。距离波格丹涅茨大约还有一天的路程时,他们听到了后面有马匹的鼻息声和马蹄声。
“有人在追踪我们了,”兹皮希科说。
玛茨科正醒着,望望天上的星星,像个富有经验的旅行家一样回答道:
“天快亮了。盗匪们在黑夜尽头的时候是不会拦路打劫的。”
兹皮希科却停住了马车,叫他的手下人拦路站着,面对着前来的马匹,等在那里。
一会儿,他果真在昏暗的微光中看到了好几个骑马人。其中有一个骑在前头,那人显然不想躲藏,因为他还在唱歌。兹皮希科听不清他唱些什么;只听到那陌生人唱到每一段的结尾,都得高高兴兴地喊上几声:“跳啊!跳啊!”
“这是咱们自己人!”他想。
过了一会儿,他嚷道:
“站住!”
“你坐下吧!”一个愉快的声音回答。
“你是谁?”
“你呢?”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那你为什么要拦路?”
“快回答,我们的石弓已经上弩了。”
“我们也上好了,——推上,——瞄准!”
“要像个男子汉一样答话,否则,该你吃苦!”
对方听到这话,却唱了一支快乐的歌,仿佛是回答兹皮希科似的。
吃苦人碰着吃苦人,
在十字路口跳舞……
跳啊!跳啊!跳啊!
他们干么跳得那么起劲?
大概是久别重逢。
跳啊!跳啊!跳啊!
兹皮希科听到这样一个回答,大为吃惊;这当儿,歌声停了,又是先前那个声音问道:
“玛茨科老头怎样啦?他还活着么?”
玛茨科在马车上抬起了身子,说:
“天呀,他们是我们自己人哪!”
兹皮希科策马向前驰去。
“谁问起玛茨科?”
“一个邻居。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我找了你们一礼拜了,一路来都在打听你们。”
“雷蒂!叔叔!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来了!”兹皮希科喊道。
他们开始快快活活地相互问好,因为齐赫确实是他们的邻居,为人很有风趣,是大家喜欢的一个好人。
“唔,您好么?”他问道,一面同玛茨科握手。“是继续‘跳啊’呢,还是不再‘跳啊’了?”
“嗨,不再‘跳啊’啦!”玛茨科回答。“但是我看见您很高兴。仁慈的天主,仿佛我已经到了波格丹涅茨。”
“您怎么啦?我听说日耳曼人打伤了您?”
“是呀,这些狗东西!把一支矛头刺在我的肋骨中间。”
“您瞧!”兹皮希科说。“大家都劝他喝熊脂。等我们一到波格丹涅茨,我就夜里带一把斧子到‘巴齐’去。”
“也许雅金卡有一些。”
“哪个雅金卡?您的妻子不是叫做玛尔戈赫娜么?”玛茨科问。
“哦!玛尔戈赫娜不在人世了!玛尔戈赫娜葬在教会墓地里,到‘圣米克尔节’就三年了。她是一个刚强的女子,愿天主的光辉照着她的灵魂!雅金卡同她母亲一模一样,只是年轻些。”
山谷后面是山风,
女儿的模样总像娘。
跳啊!跳啊!
“我告诉玛尔戈赫娜别去爬那棵松树,她年纪不轻了。可是她偏要爬;树枝断了,她摔了下来,伤得很厉害;三天里就死了。”
“主啊,愿您的光辉照着她的灵魂!”玛茨科说。“我记得,我记得!她发脾气的时候,佃农们总要躲到草堆里去。她很能干。原来她从松树上摔下来了!”
“她像一颗松果似地掉了下来。您知道,出丧以后,我悲伤得神志昏迷,他们三天都无法使我清醒过来。他们以为我死了。末后,我哭了很久很久。但是雅金卡也很能干。多亏她照顾一切。”
“我不大记得她了。我离开的时候,她还没有斧头柄那么长呢。她能从马身下走过去,而碰不到马身。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必定长大了。”
“到‘圣爱格尼斯节’就十五岁了;但是我有一年多没有看见她了。”
“您为什么没有看见她?您到哪里去啦?”
“打仗去了。我不必留在家里,雅金卡会照顾一切。”
玛茨科虽然病着,可是一提起打仗,他就全神贯注地听着,还问道:
“也许您曾经在威斯克拉威托特公爵那里待过吧?”
“不错,我在那儿,”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快乐地回答。“嗯,天主没有赐他好运气;我们给爱迪卡打败得够惨啦。他们先打死我们的马匹。鞑靼人可不像天主教骑士那样公开攻打你,而是在老远射起箭来。你攻打他,他就逃跑,接着又朝你射箭。对付这种人,你能有什么办法?我们军队里的骑士们都吹牛说:‘我们不用端起我们的矛,也不用拔出我们的剑,就能把这些毒虫踩在我们的马蹄下。’他们就这样吹了牛;可是等到不可胜数的箭嗖嗖地、昏天黑地地射过来的时候,仗却马上就打完了,十个里人难得有一个活下来。您相信么?半数以上的军队被打死了;七十个立陶宛和俄罗斯的公爵死在战场上;你数两个礼拜也数不完被打死的贵族和其他叫作‘奥特洛克’的宫廷侍从究竟有多少”
“我听说过的,”玛茨科插嘴说,“我们也死了好多骑士呢。”
“唉!十字军骑士也给杀死了十个,因为他们奉命在威托特的军队里服务。我们死了许多人,您知道,这是因为他们从来不逃跑;威托特公爵对我们的骑士有很大的信心,打仗的时候,他要一队人纯粹波兰籍的卫队在他身边。嘻!嘻!他们里头可真太乱啦。但他没有损伤一根毫毛!梅尔希丁的斯必特科爵爷被打处了,还有掌剑官培那特,米柯拉伊法官,普罗科普,普尔席茨拉夫,杜勃洛戈斯特,拉席维崔的雅斯柯,皮里克·玛朱尔,米霍夫的华希,‘伏叶伏大’梭哈、付姆勃罗伏的雅斯柯,米罗斯拉夫的雅斯柯,希契辟茨基,奥德斯基和陀姆科·拉戈达。谁能数得清所有这些人!他们有此人身上中了鞑靼人那么多的箭,死后就像只豪猪,真是惨不忍睹!”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仿佛是在讲一个最有趣的故事,又立即唱起歌来:
你这才知道鞑靼人的厉害,
他打败了你就远远逃开!
“唔,后来怎样呢?”兹皮希科问。
“后来大公爵逃掉了;不过他还像往常一样勇敢。你越压得他重,他越跳得远,像一根榛子手杖一样。我们冲到泰伐宁河滩去保护那些过渡的人,赶来援救我们的还有少数几个波兰骑士。第二天,爱迪卡带着一群鞑靼人来了;但是他一无成就。嗨!当他要涉过浅滩的时候,我们狠狠地打得他毫无办法。我们打死了和活捉了他们好多人。我自己就捉了五个鞑靼人,我把他们送到兹戈萃里崔去了。你们就可以看见他们长着怎样的狗头。”
“在克拉科夫,人们说战争也许会打到波兰来。”
“唔,爱迪卡可不是个傻瓜!他很知道我们有什么样的骑士;他也知道最伟大的骑士都还留在国内,因为王后不高兴威托特独断独行地发动战争。嗳,他是狡猾的,那个老家伙爱迪卡!他明白公爵在泰伐宁的军队已经增加了,早已跑出了什一税上地的范围,逃得老远了呢!”
“但是你却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那里没有事情好干。我在克拉科夫听到你们的消息,得知你们动身比我稍微早些。”
说到这里,他转向着兹皮希科:
“嗨!我的爵爷,我上次看见你,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可现在呢,虽然天还没亮,我可想象得出你已经长得像一头野牛那样大了。你的石弓上了弩啦,谁都看得出你是打过仗的。”
“我是在战争中长大的。你去问问我叔父,我在这方面是不是有经难。”
“这倒根本用不着问你叔父;在克拉科夫我看到了塔契夫的爵爷,他告诉了我关于你的情形。但是,我晓得那个玛朱尔人不愿把他的女儿嫁给你。我可对你丝毫没有反感,我喜欢你。等你看见我的雅金卡,你就会忘掉那一个姑娘了。她真是个绝色的美人!”
“即使我看到十个像您的雅格娜一样的姑娘,我也决不会忘掉她。”
“我把莫奇陀里庄园作为她的嫁妆。有好多人向我要雅格娜,你不担心么?”
兹皮希科想要回答:“我可没向您开过口!”但是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又开始唱道:
我将伏在你的膝下,
请把雅格娜嫁给我,
嗳,把雅格娜嫁给我!
“您总是快乐地唱着歌,”玛茨科说。
“唔,天上诸圣在做些什么呢?”
“他们唱歌。”
“这可对啦!只有魔鬼在号哭。我宁愿到那些唱歌的地方去,却不愿到那些号哭的地方去;圣彼得将会说:‘我们必须让他进天国;否则,他会到地狱里去歌唱,那就不对了。’瞧,天亮了!”
果然天亮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空地上倒有一大半地方是一个湖,湖边有几个人在捕鱼;他们看到这些带着武器的人,都撇下网,立刻拿起鹤嘴锄和棍棒,站了起来,准备战斗。
“他们以为我们是强盗呢,”齐赫笑着说。“嗨,捕鱼的!你们是谁家的人?”
他们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怀疑地望着;最后,其中有一个年老的认出了他们都是骑士,便回答道:
“是杜尔查的修道院长神甫的人。”
“那是我们的亲戚,”玛茨科说,“就是把波格丹涅茨收作抵押品的那一位。这一带一定是他的森林了,一定是刚刚买进来的。”
“他没有买,”齐赫回答。“他为这一带森林同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打过一仗。看来这修道院长击败了维尔克。一年前,他们为这一带森林,骑在马背上用矛和长剑战斗过;结果如何我不知道,因为我离开了。”
“唔,我们是亲戚,”玛茨科说,“他不会同我们争吵的。”
“也许不会;他是一个懂得怎样戴上头盔、具有武侠精神的修道院长;但他是虔诚的,唱起弥撒来也很好听。您不记得么?他望弥撒时大声呼喊,连燕子都从天花板下面的窝里掉了下来。那实在是为天主增光。”
“我当然记得!他能够在十步之外吹熄祭坛上的蜡烛。他到过波格丹涅茨么?”
“到过的,他到过。他在那片地上安排了五个农夫。他也到过兹戈萃里崔我的家。因为您知道,他给雅金卡施过洗礼,他非常喜爱她,叫她做小女儿。”
“愿天主将赐福于他,要是他肯把那些农夫留给我的话。”玛茨科说。
“哦!五个农夫算得什么!叫雅金卡去求他,他一定不会不答应。”
说到这里,谈话停顿了一会儿,因为灿烂的太阳已经越过这片黑暗的森林,从粉红色的沙丘那边升起来,照亮了周围的景物。骑士们按照惯例欢呼道:“光荣归于耶稣基督!”于是画过十字后,他们就开始做早祷。
齐赫第一个做完,他对他的旅伴们说:
“我希望不久看见你们过得很好。嗨!你们两人都变了。您,玛茨科,必须恢复健康。雅金卡会照顾您,因为你们家里没有女人。谁都能看得出你肋骨中间有一块铁。”
他又转身向兹皮希科说:
“你也出来露露面吧。啊,全能的天主!我记得你小时候常常拉住马尾巴,爬到马驹的背上;可现在呢,多雄壮的一位骑士啊!脸相就像个小爵爷;身躯却像个刚强的男子汉。这样的身躯甚至能同一头熊搏斗。”
“一头熊对他算得了什么!”玛茨科说。“他比现在年纪还要小的时候,有个弗里西安人管他叫乳臭未干的小孩,他发起怒来,一把就拉掉了那个弗里西安人的胡子。”
“我知道,”齐赫插嘴说,“以后你们就打起来了,俘获了他们的扈从。塔契夫的爵爷把这件事的全部经过都告诉了我:
来了一个非常骄傲的日耳曼人,
却给揍得眼青鼻肿,进了坟墓。
跳啊!跳啊!”
兹皮希科看着齐赫的瘦长的身材,看着他那瘦瘦的脸上长着一只大鼻子,看着他那含笑的圆眼睛,心里觉得好生奇怪。
“哦!”兹皮希科说,“有这样一位邻居,准可以无忧无虑了,但愿天主能使我的叔父恢复健康。”
“有一个快乐的邻居真是件好事情,因为同一个快乐的人在一起是不会有争吵的,”齐赫回答,“听我跟你说吧。你们离开家里已经很久,在波格丹涅茨不见得会很舒服。我不是指农务,农务已经由修道院长去照顾了;他开了一大片森林,并且安排了一些新农夫住在那里。但是因为他常常到那里去,你们会发现食橱是空的,甚至在屋里,要睡觉板凳没有一条,干草找不到一束;病人总需要舒服一些。你们最好同我一起到兹戈萃里崔去。我很高兴留你们住一两个月。在这段时间里,雅金卡会照料波格丹涅茨。由她去安排,你们自己不必操心。兹皮希科可以常常到那里去看看农务;我一定去把修道院长请到兹戈萃里崔来,你们可以同他结清账目。那女孩会好好地侍候您,像侍候父亲一样,生病期间,有女人侍候是最好不过的了。好吧,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接受我的邀请么?”
“我们知道您是一位好人,一向是位好人,”玛茨科感动地回答:“但是您可知道,要是我会因这个伤而死的话,我宁愿死在我自己家里。再说人回了家,就是他老啦,他也能过问过问各种事情,检查和料理许多其他的事情。如果天主命令我到另一个世界去,那我没有办法!即使加意留神,那也是逃不了的。至于不方便嘛,我们在战争中已经习惯了。即使是在一束草上睡觉,对于一个在光秃秃的地上睡了好几年的人,也是愉快的了。我感谢您的好心,如果我不能向您表示我的谢意,天主会许可兹皮希科代我做的。”
以心地和善和急公好义而著名的兹戈萃里崔的齐赫再三邀请,玛茨科却坚决婉辞:“如果我一定要死的话,还是死在自己院子里的好!”
好多年来,他一直想要看看波格丹涅茨;因此,既然现在快到家门口了,他非得去看一次不可,哪怕到那里去度过他最后的一夜也好。天主是慈悲的,终究让他这样一个重病的人赶到了这里。
他用手拭去了眼睑下的泪珠,四下看了一阵,说道:
“如果这一带是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的森林的话,我们今天下午就可以到家了。”
“这些森林现在不属于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了,而是属于修道院长了,”齐赫说。
玛茨科微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
“如果是修道院长的,那末有一天,就要是我们的了。”
“嗨!刚才您还在谈到死哩,”齐赫快活地说,“现在却想比修道院长还要寿长了。”
“不,我不会比他活得长,兹皮希科也许会。”
森林里的号角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齐赫勒住了马,侧耳倾听。
“有人在打猎,”他说。“等一等。”
“也许就是修道院长。在这里遇见他倒是愉快的。”
“静一静!”
这时候齐赫转身向着他的随从们喝道:
“站住!”
他们站住了。只听得号角声更近了,没多久,还听见一阵狗吠声。
“站住!”齐赫又说了一遍。“他们向着我们这边来了。”
兹皮希科跳下马来,喊道:
“把石弓给我!这野兽也许会向我们冲来!快!快!”
他从仆人手里把石弓一把抢来,把它撑在地上,用小腹压了下去,身子弯倒,背脊用力弯下去,像一张弓似的,等他双手抓住弓弦,就把它搭上铁钩,然后安上一支箭,跳进树林里去了。
“他不用曲柄就拉开了石弓!”齐赫低语说,他对这样大的力气感到吃惊。
“嗬,他是个有力气的孩子!”玛茨科自豪地回答。
这时候号角声和狗吠声越来越近了;突然间,树林的右面发出一阵沉重的践踏声,夹杂着丛林里树枝的折裂声——接着,丛林里冲出来了一头毛茸茸的长角老野牛,庞大的头低垂着,眼睛充血,气喘吁吁,煞是可怕。它冲到路旁一道水沟跟前,一下子就跳了过去,落地的时候前脚跌倒了;但它立刻又站了起来,眼看就要消失在路那边的丛林里了,不料就在这当儿,石弓的弦嗖的一声,发出一阵唿哨似的箭声,这头野兽后脚一仰,竖起身子,在原地打转,接着猛然吼叫起来,就像遭到了雷击似地倒在地上。
兹皮希科从一棵树后露出脸来,又拉开石弓的弦,准备再射一箭,于是悄悄走近那倒在地上却还在用后脚刨土的野牛。
但是看了它一眼之后,他从容地转向自己的扈从们,远远向他们喊了起来:
“我这一箭射得很猛,它已经受了重伤。”
“你真了不起!”齐赫一面策马向他赶过来,一面说。“一箭就射中了!”
“就是因为隔得近,速度又快。您瞧;不但箭头的铁,连箭身都整个儿射到它左肩骨下面去了。”
“这附近一定有猎人,他们会来要这头野兽的。”
“我不给!”兹皮希科答道。“我是在路上打死它的,这条路又不是私产。”
“如果路是修道院长的呢?”
“那就让他拿去吧。”
这时候从森林里跑出来一二十条狗,一看见这野兽,就尖叫着向它冲了过来。
“猎人们马上就要赶来了,”齐赫说。“瞧!这不是他们么,不过他们还没有看见这头野兽哩。站住!站住!这里来!这里来!野牛倒在这里,倒在这里!”
齐赫突然不作声了,用手遮着双眼,过了一会儿才说: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啊?是我眼花了呢,还是我的幻觉呢?”
“前面有个人骑着一匹花斑马来了,”兹皮希科说。
齐赫立刻喊了起来:
“耶稣基督啊!这一定是雅金卡!”
他骤然间高声叫喊道:
“雅格娜!雅格娜!”
于是他向前冲去;但是不等他的马迈开大步,兹皮希科已经看见了一个极其奇妙的景象——原来是一个姑娘,像个男人似的骑着一匹黑马,向他们急驰而来;她手中拿了一张石弓,肩上背着一支刺猪的矛。她的飞扬的头发上满缠着蛇麻子的球果;她的脸像曙光似的明媚。她的衬衫胸前敞开着,外面披着一件“舍达克”。她来到了他们跟前,勒住了马,脸上顿时流露出惊奇。犹豫、快乐的神情;过了好久,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用一种孩子气的声调叫了起来:
“达都罗,达都斯,最亲爱的!”
一刹那之间,她从马上跳下来了,齐赫也下了马来迎接她;她扑到父亲身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好大一阵工夫,兹皮希科只听见父女两人的亲吻声和一声声愉快的呼喊:“达都罗!”雅古拉!”“达都罗!”“雅古拉!”
双方的扈从们现在都走近了,玛茨科也到了;他们父女俩还在一声声彼此呼喊着:“达都罗!”“雅古拉!”而且互相亲吻着。最后,雅金卡问道:
“这样说来,您是决定不参加打仗,回家来了么?您身体好么?”
“不去打仗了。我怎么会身体不好呢?你呢?还有小伙子们呢?他们也都好么?一定都很好,否则,你也不会在森林里奔跑了。但是,我的姑娘,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您没有看见我在打猎么?”雅金卡回答,一面笑着。
“在别人的树林里打猎么?”
“修道院长允许我的。他还给我派来了几个有经验的猎人和一群猎狗哩。”
说到这里,她转身向仆人们:
“把这些狗赶走,它们会咬破兽皮的!”
然后对齐赫说:
“哦,您回来了,我多么高兴!”他们又亲吻起来。等亲吻好了,雅金卡说:
“我们现在离家很远了,都是为了追这头野兽。我们准追了十多英里路啦,马都跑不动了。这头长角野牛有多大啊!您看到没有?它至少中了我三支箭,最后一箭才结果了它。”
“最后一箭结果了它,可不是你的箭,是这位青年骑士把它射死的。”
雅金卡把头发往后一甩,目光锐利地望着兹皮希科,表情不大友善。
“你知道他是谁么?”齐赫问。
“我不知道。”
“怪不得你不认识他了,因为他长大了。你也许认得波格丹涅茨的老玛茨科吧?”
“天主啊!是波格丹涅茨的玛茨科么?”雅金卡喊道。
她走到马车跟前,吻着玛茨科的手。
“是您么?”
“是呀,是我;我不得不坐在马车上,因为日耳曼人把我射伤了。”
“什么日耳曼人?不是在跟鞑靼人打仗么?”
“仗倒是同鞑靼人在打,但是我们没有参加那场战争;我们在立陶宛打过仗,兹皮希科和我。”
“兹皮希科在哪里?”
“你还不认得兹皮希科?”玛茨科微笑着说。
“那个人就是兹皮希科么?”这姑娘喊道,一面重新望着这年轻的骑士。
“是的,就是他。”
“你得吻他一下,他是你的老朋友啦!”齐赫高兴地说。
雅金卡快乐地转向兹皮希科;但是她突然往后一退,用手掩住了眼睛,说:
“我怕羞。”
“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兹皮希科说。
“是啊!我们很熟。我记得八年前,你同玛茨科来访问过我们,那时候我的妈都拉还给了我们一些蜜渍的坚果,你仗着自己年纪大,还用拳头打了我,把所有的坚果都吃掉了。”
“他现在可不会那样了!”玛茨科说。“他跟随过威托特公爵,在克拉科夫的城堡里待过,已经学会了宫廷的礼节啦。”
但是雅金卡现在却在想别的事,后来才向兹皮希科问道:
“那末是你射死这头长角野牛的了?”
“是的。
“我们得看看箭在哪里。”
“你看不见的,箭射进它的肩胛骨下面去了。”
“安静些,别吵嘴,”齐赫说,“我们都看到他射死这头长角野牛的,我们还看见他更出色的本事哩:他不用曲柄就能拉开石弓。”
雅金卡第三次望了望兹皮希科,这一回还带着惊奇的神情。
“你不用曲柄就能拉开石弓么?”
兹皮希科发现她声调中有些怀疑的意味,便把松了弦的石弓撑在地上,一眨眼间就把它拉开了;接着,为了要表示他熟悉骑士礼节,他一腿跪下,把弓递给雅金卡。但是这姑娘并没有从他手里接过弓来,却突然脸红耳赤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连忙扣起她在骑马飞驰时被风吹开的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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